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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门丽丽

2016-04-11/

青年文学 2016年3期

⊙ 文 / 小 昌



南门丽丽

⊙ 文 / 小 昌

小 昌:一九八二年出生,二〇一〇年开始写小说,作品散见于《十月》《上海文学》《青年文学》《山花》等刊,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曾获二〇一三年度《广西文学》金嗓子中篇小说奖。

工厂有两个门,南门和北门。南门雄伟一些,高不可攀,北门是个小门,并排几台刷卡机,几个保安把守着,眼睛在它们身上逡巡。四周的墙似乎也不太高,要不是横亘着几条电线,像我这样的身手,跑起来轻轻一跃,就到了厂外。从火车站开过来的805 和K805总是气势汹汹,说停就停。下来一群人,又上去一群人。车一走,迎面而来就是工厂的南门。我把新办的出入卡挂在脖子上,这张卡神通广大,吃饭考勤出入都要靠它,进厂前他们说了很多遍,认卡不认人,因此睡觉时我也要把它放在枕头边,生怕丢了。我对保安们笑笑,就进去了。即使对我的笑置之不理,我还是会对他们笑的。径直朝里走,就会看到更多的和我一样的人,穿着深蓝色工装行色匆匆,或者围着垃圾桶抽烟乱看。他们大多数人都有一张油汪汪的嘴和绯红的脸颊,日子久了,我的嘴唇也会油汪汪起来,我不希望这样。几只麻雀飞上飞下,找吃的,一点点靠近垃圾桶。左边是篮球场,右边是宿舍楼,我住在九栋,再往前就是八栋、七栋……一栋紧挨着一栋,阳台上飘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一路走下去,就进入了厂区。厂区门前仍有一排刷卡机,半人多高,我拿着卡一低头,就能刷上,这也是个头不高的好处。有很多人走在路上,赶往各自的车间。过了烤漆、冲压车间就到了我们注塑车间了。厂房的门高大壮观,一辆大卡车都能钻进去。我很快走到了自己的工位上,组长还没来,线长也没来,王丽丽在远处对我笑。我也对她笑。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叫王丽丽。她走过来了,上下扫了我一眼,又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组长和线长没过多久就来了,他们一来,生产线上就有了生气。我们在每个工位上各就各位,机器设备轰隆隆响着。我苦干了几个小时,线长一声令下说休息。她看样子也就十八岁,我们都喊她老大。一大拨人停下来,朝水桶方向聚拢,水桶里盛着绿豆汤,我连喝了两三碗。王丽丽也来喝,喝得很慢,小嘴唇一直在碗边抿着。她的脖子上还文着个小蝴蝶。看样子她也是新来的,可是军训时,我可没见过她。有人老说冲压车间叫什么敏的最好看,我看最好看的该是王丽丽。到了吃饭时间了,我一路跟在王丽丽后面。她回头瞧见了我,放慢脚步。她在等我,我追上去,低着头。她问我哪里人,我说安徽蚌埠,她扯着我的胳膊跳起来,说她也是蚌埠的。我们说起了家乡话,又问我蚌埠哪里,我说五河的,她说她是怀远的。即使不在一个县城,仍旧是老乡,我们看上去相见恨晚。两人在路上走,不免有些雀跃,不知不觉就进了食堂。食堂人山人海,一不小心就会踩了别人的脚,或者被别人踩。王丽丽扯着我的工服,小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一切。终于轮到我们了,我问她喜欢吃什么,我们还在犹豫的时候,后边人着急了,让我们他妈的快点,这里的人总是喜欢说他妈的。王丽丽向后瞪了那人一眼。看样子她也不是好惹的。后来想想,那冷冷的一眼也许预示着什么。我们找了个桌子紧挨着坐下来,说起各自是怎么来的。

那天我们都没说实话。我没说实话的原因,是怕她一时接受不了,再也没有能跟她好下去的机会。或许日子长了再说实话,她可能给个惊讶的表情给我看,再也就无计可施了。我不知道她说了假话,她说过的话,我总会当真。我们面对面坐着,我不顾一切地吃,也不知道吃下了什么。从没跟这样好看的女孩子面对面坐过。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老家,想起那个跟网友跑出去的媳妇。

吃完饭,我们在厂区转了转,肩膀紧挨着肩膀,知道我是五河的,她再也没把我当外人。厂区有个小广场,就是用来休息的,也有三三两两的树,被切削成现在这个样子,就像用手画了画。我们在工人们中间转来转去,好多人偷看她,太阳在头顶上,她的小脸因此红扑扑的。我不知说什么好。等进了厂房,我就没什么心思做工了,害得出了很多残次品。组长骂了我一阵,话说得很难听,看样子想要了我的命。后来线长也来了,骂了几声组长,又过来骂我。我把拳头攥得很紧,在我牛仔裤兜里发抖。我偷偷瞟王丽丽在干什么。她也在看我,我跟她对上了眼。她眉头紧皱,意思让我忍着,千万别发火。她好像在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瞧她的样子,绝没把我当成个窝囊废,早就看出我有一触即发的勇气。我因此放松了紧攥的拳头。线长和组长都挺年轻的,一声声“他妈的”,一点也不像个年轻女孩子,我倒有些想笑了。听他们说,工厂就是这个样子,人人都喜欢说“他妈的”。那天我不得不加班到很晚,王丽丽早就走了,我以为她会等我,没承想她只是跟我远远打了个招呼。

下班后,我走出厂区的时候,保安把我喊住了,问我兜里装的是什么,我说没什么。他要搜我身。我只是把拳头塞进了屁股兜里。他双手拍了拍我的衣服,什么也没发现,有些失望,接着冷冷看我一眼,让我走了,我小声说了句“他妈的”,就跑出来了。我在南门附近转悠,这里可真热闹,看看能碰上王丽丽吗。万家灯火,人来人往,一点也不像夜里十一点。烧烤摊,文身店,按摩房,还有迪厅和溜冰场,都挂着牌子在营业,亮着各自的灯。我沿街走下去,又走回来,没有见到王丽丽,只好回九栋505去睡觉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一个个忽地起了床,排队刷牙上厕所。有时我连牙也懒得刷,在老家更很少刷牙,偶尔想起时才心血来潮刷一次,每刷一次总要流很多血,我讨厌血腥味。不过这一天我还是认真刷了牙。接着在食堂草草吃了两根油条,匆匆上工。刷卡机前早就排起了长龙,还有另外一个厂区的人过来支援,从大巴车上纷纷而下,加入我们的队伍里。他们工装的颜色比我们略深,混进队伍中间比我们还像样。有个人嚷着要迟到了,溜过来加塞,他就在我不远处。起初没人说话,沉默几秒钟过后,就有人喊起来了。“他妈的”之声此起彼伏。有个保安手持警棍走了过来,喊着:“干吗,你们要干吗?”太阳刚从那堵高墙上跳出来,露了半个脑袋。保安的上半身突然金光闪闪,像塑了金身。有人向他汇报,还没说完,他就怒不可遏,捏着那人的胳膊,将其推到队伍的最后面。那人一脸苦相,说线长说了,要他早去。

大约十点钟,线长开始骂王丽丽。就像骂我一样。我远远听着,偶尔抬头看一眼。组长喊:“你们看什么。”我就不看了,只是听。王丽丽好像还在顶嘴,线长说:“你还敢顶嘴,反了天了。”机器就在我前面,两秒钟吐出一个笔记本电脑的壳子,我刻不容缓,一一检查它们,拿着小刀切削掉不该有的横刺,再传给下一个工位。不知道王丽丽小声说了什么,线长住了嘴。很快相安无事,她又站在远处做自己的事了。

中午吃饭时,我问王丽丽到底跟那个女人说了什么。我们在私下里都叫线长“那个女人”。不久前,她找了个男朋友,那人是个烤漆车间的生产主管,在厂子里待了很多年了,不知道两人怎么好上的。我在宿舍里听过很多版本,也没什么意思。王丽丽始终不告诉我她到底说了什么,也说没什么意思。我问她要了电话,想找时间请她吃饭好好聊聊。她蒙蒙地看我,好像不相信似的。等我们分开后,我就给她发了短信:我要请你吃全城最好吃的。她回了短信说:你知道在哪儿吗?我不知道这个城市究竟有多少好吃的,哪个最好吃。晚上下班后,我就去找我的老乡,是他介绍我来这个厂子的。他在这里待过两年,跟保安很熟,也跟一些主管能说上话,看来混得还不错。后背上也文了身,是一头回眸看的老虎,还在右胳膊上文了骷髅头,头发也染成了黄色。记得他在老家的时候,总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在河堤上跑成一溜烟。据他说他是镇上斧头帮里的人,认识雷哥,跟雷哥老在一块喝酒。雷哥是我们镇上响当当的人物,黑白通吃,求他办事,有时比派出所所长还管用。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还是离开了老家,来这里打工了。据说跟一桩强奸案有关,谁知道呢,我也从不敢问他。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他,他让我在四毛烧烤摊那里等他。

他大名叫曾书义,好多人喊他义哥。我也这么喊他。没多久,义哥就来了。还带了个女孩来。他们很亲热,在我面前搂搂抱抱,还伸舌头接吻。我看到了女孩的舌头伸进了义哥的嘴里。等他们平静下来,严阵以待,义哥开口说:“喊义嫂。”我说:“义嫂。”女孩说:“你好,你叫啥。”听口音像是河南人。我们叫了几瓶啤酒,边喝边聊。我问他这个城市这么大,都有哪些好吃的,哪个最好吃。义哥义嫂向天空看了看,有一轮下弦月斜斜挂着。义哥说:“凯越的旋转餐厅,那里好,太好了,一边吃饭,一边转圈,待在上面,可以看到西郊的湖东郊的山。”义嫂说:“那也比不上巴伐利亚的自助餐,大龙虾有这么大,你知道有多大吗?”她开始比画。她也蛮可爱的,脖子在白炽灯下面像雪一样白。我说:“你们都去过吗?”他们俩说:“废话,我们当然去过。”

后来我就说起了王丽丽。义哥让我给她打电话。我说人家可能睡了,他说睡了也要喊起来。我把电话打过去,她好像早知道我要打电话似的,没想到竟然答应了。她很快出现在四毛烧烤摊,引来好多人的注视。她身上有一股不让人小觑的劲儿,像个女大学生似的,翩然坐在我们中间。义哥义嫂分开了,盯着王丽丽,也不知道说什么。估计没想到她这么好看吧。

我话多起来,她能出来,很给我面子。我说起了“那个女人”,王丽丽说:“说她干吗,没意思。”她坐在我们中间,不喝酒不抽烟,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笑笑。她不像我们一伙的。义哥也有点喜欢她,不跟义嫂亲热了,说早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女人”,或者跟吴主管打个招呼。王丽丽问他跟吴主管很熟吗,他说认识。王丽丽好像不怎么喜欢他们,说时间很晚了,她要回去了。我拽住她的胳膊,想要留住她。我借着酒劲,让她留下。她瞪了我一眼,我只好松开了。

义哥说:“这小妞儿有点意思。”义嫂说:“你看上了?”义哥说:“有你就够了。”义嫂说:“这还差不多。”义哥在老家连媳妇也娶不上,在厂子里倒有人跟他过。和他们散了,我就把义哥找女朋友的事儿说给了家里人。老家人睡得早,我妈被我吵醒了,骂了我两句,说我不知道她睡得早吗,不过她以为我有急事,仍和我说下去。等我说了义哥和义嫂,她徐徐地说:“你也争口气呀。”我又说起了王丽丽,说想要把她娶回去,她又说:“真的吗?人家知道你的事儿吗?”在电话里,我又听到小娃娃的哭叫声。我问:“他怎么样?”她知道我在说我的儿子,他刚满两周岁。我妈说:“他还算听话,你放心吧。”有时我会忘了还有他。一想起他来,我又在南门遛了一圈。好多店都关上了门。灰白色的卷帘门也有很多话要说似的,我拍着那样的门,哇哇吐了出来。继续走,足疗店的小灯还亮着,落地玻璃隐约有人形走动。有人为我拉开了门,看了我一眼又拉上了。我走下去,直到看见那条黝黑的小河。

后来王丽丽开始有意躲我,不愿跟我多说话。只是远远冲我笑。她也有了个新女伴,两人形影不离,连上厕所也相伴来回。过了没几天,她就被调走了,去楼上的办公室打扫卫生去了,还有个新头衔叫行政助理。提起王丽丽来,我们老大总会阴阳怪调。有时骂某个女孩子的时候,会说:“看什么看,你又不是王丽丽。”她是我们线上唯一一个去楼上上班的人,可以想什么时候喝水就什么时候喝水,想看看窗外,就可以走过去看上两眼。我待在工位上,常想王丽丽正在楼上干什么,是不是在跟人说笑话,或者看窗外巴掌大的梧桐树叶。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趁大家在喝绿豆汤的时候,嗒嗒嗒跑上了楼。吴主管横在楼道中央,呵斥我:“干什么?”也许被他吓到了,我说:“不干什么。”就灰溜溜地下了楼。我开始怀疑她和吴主管有不正当的关系,这样想下去,我连活儿也干不好了,接二连三地返工,被“那个女人”训斥,说我眼睛是不是长到下水道去了。吴主管这人是个大块头,脖子有些短,远看有点像那个叫钟馗的判官。待在工位上,总在想王丽丽被吴主管逼进角落亲个不停,甚至一股脑挟在腋下,朝床上扔的场景。想下去,我有些咬牙切齿,非得见到王丽丽不可。

给她发信息,她总是懒得回,或者回得慢,说在忙,有好多事要做。我只好下了夜班去找义哥,让他分析分析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在四毛烧烤摊的白炽灯下面,吹啤酒。啤酒瓶子撞在一起,发出叮当脆响。我们渐渐有些多了。义哥说:“前天晚上,见到他们俩钻进白色丰田车里了,朝东面去了。好像是王丽丽。”我说:“他妈的,她就是个婊子。”我趁着酒劲,给王丽丽打电话,第一次没接,我又打,她接了,懒洋洋地问我有完没完。我用安徽蚌埠的方言问她在哪里。她用蚌埠口音的普通话回答说管得着吗。她挂了电话。我又吹了一瓶啤酒。义哥说:“算了吧,兄弟。强扭的瓜不甜。”结账时,义哥要过来抢着结账,他也许只是做做样子,我一把打掉了他付钱的手。付完账,我们俩紧挨着在南门附近晃悠。后来我们俩坐在小河边,抽烟不说话。义哥突然说:“我不想干了,想回去放羊,放成群的羊,赶羊鞭一响,像鸽子哨一样,小羊羔咩咩地叫,他妈的。”我搂住了他的肩膀。

过了许久,酒醒了一部分,我的脑仁疼得厉害。我不住地晃脑袋。义哥霍地一下站起来,说:“走,跟哥走!”我在他后面跟着,走到路的尽头。彩绘的落地玻璃哗啦一下敞开了。我跟义哥走了进去。

有几个女孩在里面打麻将。站在我们旁边的大姐说:“个个都是美女。”有的女孩远远地冲我吐了口白烟儿,又徐徐吹散。也有的回头看我们俩一眼,继续打牌。义哥说:“他妈的,就那个胖的。”我说:“还是算了。”义哥说:“我给你挑,抽烟的那个。”我说:“好。”很快我们各自进了小单间。

义哥就在我隔壁,他在那边喊:“兄弟,这次我请客。”有女声传来,说:“哥,我胖吗?”义哥说:“我喜欢胖的。”

后来抽烟的女孩就进了我的门。我在床上干坐着。她说:“快点吧。”她有点小瞧我。我说:“你叫啥?”她说:“还是不说了,说了也是假名,有意义吗?”她先脱掉了裤子。

她骑了上来。我说:“上衣不脱了吗?”她嘟着嘴说:“需要吗?”我说:“他妈的,脱。”她见我有些发狠,不情愿地脱了。她说:“别看。”双臂捂着。我说:“让开,不是让人看的吗?”她说:“求求你。哥,哥!”我说:“就是要看!”我去扯她的胳膊。她拗不过,有些急,两只胳膊扬起来,做投降的动作,说:“看吧,看个够!”左乳下方有块巴掌大的红斑。我把灯熄了。

我们完了事。她又去打麻将了,三缺一,只好坐下来干等。她还冲我挤眼睛。我在门口等义哥。也没什么事干,就走了进去。她说:“你先替她摸牌。”我说:“不太会。”她说:“摸牌也不会呀,他妈的。”她又点起了烟,有只小猫钻进了她的怀里,她爱抚着。义哥和那个胖妞也出来了。我忙让座。胖妞一屁股坐下来说:“牌不错呀,东风。”义哥付账,差了四十块,说:“下次补上。”那人说:“不行。”说完看我。我忙去掏钱。义哥拦住了我,嘴里说:“他妈的,下次补上。”我们俩拉开了玻璃门,扬长而去。

临分手的时候,义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人就这么回事,别太当真。”我连连点头。启明星升上来了,是天空中贼亮的一颗。

第二天,“那个女人”一大早就召集我们开会,说有几个大学生来生产线上实习。让我们好好配合。果真没多久,有个一米八的大个就被安排在我旁边。我们俩很快聊开了。他没穿工装,我不太敢看他,只是埋头干活,偶尔说上一句话。不经意间看见了他的手指。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手,细长白皙,指甲晶莹透亮,似乎涂了浅色的指甲油。我一直盯着看,那双手在电脑外壳周围上下腾挪左右翻转。他说:“下了班,你们都干什么呢?”我说:“瞎逛呗。”他笑起来,我向上看了一眼,牙齿一颗颗都很白,闪着雪光。他又问我:“一边干活一边想什么呢?”我说:“瞎想呗。”他说:“一天站十个小时,累不累?”我说:“有啥办法呢,挣钱不都这样。”他说:“我们俩交个朋友吧,我叫罗南,你呢,叫什么名字,还没问你呢?”

我说:“我叫曾祥兴,他们都喊我小兴。”他说:“瞧你细皮嫩肉的,一点也不像个村里娃,你多大了,有十八岁吗?”我说:“十九了,早过十八岁了。”我还想说儿子都快两岁了,你们信吗?他又问从哪儿来,我说了安徽蚌埠,他有些吃惊,好像他也是蚌埠的。他说:“你怎么也是蚌埠的。”我想说我为什么不是蚌埠的,好像我给蚌埠抹了黑。他继续说:“那你认识王丽丽吗?”我傻在那里了,机器设备仍在低沉地咆哮,他以为我没听见,又大声说了一遍。一提起王丽丽,我就会心跳加快,连手上的电脑外壳也拿不稳了。我说:“认识,你怎么也认识她?”他回答说:“她负责接待我们,就随便聊了几句。”

后来好几天他都高高地站在我旁边,做我的下手。我们紧挨着,也不是老说话,有时候好几个小时也不说上一句话。其实我很想跟他说说王丽丽,甚至好好说说,可话到嘴边,我也说不出第一句。

他身上总有一股清香,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在他身后跟着,他从人群中穿过,也会留下淡淡的清香。甚至他蹲过的厕所,都会久久弥散那种味道。有些日子,那股清香让我上瘾,总是盼着他早来上班,也不愿他早早回去。那群实习生被赋予特权,似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因此常常待不了几个小时,就不知所踪。只要那样,我就会一直盼着他再次出现。

好久没见王丽丽了。这样下去,想王丽丽的时间甚至变多了。义哥倒是总能碰见她,见了她就给我打电话,说在什么地方见了她,和谁在一起,穿什么样的衣服。后来义哥就推断王丽丽不仅仅和吴主管上了床,也许还另有其人,不止一个。我恨得牙根痒。有天晚上,义哥在四毛烧烤摊发现了王丽丽的行踪,我接完他的电话,就急匆匆跑过去。

王丽丽和罗南他们在一起。我远远看着,思前想后,还是走了过去。罗南很快发现了我,高喊:“小兴,快过来,快过来呀。”他们为我搬了个凳子,我也因此坐在了王丽丽旁边。王丽丽笑着说:“好久不见。”我也说:“好久不见。”我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王丽丽学会了抽烟,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好像抽过很长时间,深谙此道。她变了不少,头发烫了卷,耳朵上还挂着心形吊坠,在风里摇。有些不认识她了,也许我从来没好好看过她,连记忆中的那张脸也是虚妄。罗南张口就喊我师父。我有些窘,他站起来要敬我酒。很给我面子,我一仰脖就干了。我说不敢当,说完就坐下了。罗南开始说我,我们之前聊过多次。他说:“你们可不知道,小兴唱歌很好听的,乐感一流,我听过他唱歌。”我说:“我唱过歌吗?”罗南说:“倒是没唱过,可一直在哼歌,在你旁边干活,老能听到你哼歌。”王丽丽插嘴说:“他还会唱歌?”我说:“别小瞧人。”罗南他们笑起来,说:“唱一个给她听。”王丽丽忙说:“我才不要听他唱呢。”我又干了一杯酒,说:“唱就唱,有什么了不起。”

我唱了起来:“一切在不停的变换因为要寻找浪漫,这就是为什么总会有背信弃义的答案……”到了高音处,我就停了下来,怕更多的人听到。烧烤摊的白炽灯照耀着我们。大家都愣住了,没想到我在高潮处停了下来。罗南先鼓起了掌,其他人也跟着鼓掌。王丽丽说:“唱的什么呀。”罗南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相信我在音乐上的判断力。瞧小兴哪像个村里娃,要我说,他就是天生的歌手。而且是摇滚歌手。”接着他们问我唱的什么歌,我说:“《高兴就来难过就走》。”好多人没听过。王丽丽侧过脑袋来,问我原唱是谁。我跟她开玩笑,说:“就不告诉你。”她说:“稀罕你告诉我。”

真想在她耳朵边亲上一口。

那天晚上,我又唱了一首。罗南让我和他们一起玩音乐。听他们说他钢琴弹得好,曾组过乐队,参加过选秀节目,差点上电视。我说我哪会玩音乐,罗南说唱歌也是玩音乐。王丽丽见我出风头,似乎有些沮丧,接了个电话,就说有事,要先走。我说:“你要去哪儿?”罗南冲我眨巴眼睛。她说:“要你管。”一扭身,踩着高跟鞋,一顿一顿地走了。

第二天我倒夜班,有休息一天的机会。罗南喊我出去玩,他在工厂北门租了个房子。房子不是很大,一房一厅,他一个人住。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那股清香。我小心地坐在他的对面,不知道说什么。他把吉他放在怀里,额前的刘海耷拉下来。背景墙上挂着两幅画,后来知道那也是罗南画的。其中一幅是个男人和一条狗在对望,另一幅是男人的一个背影,一条狗在后面跟着,也是个背影,尾巴高高翘着。而且有条真的狗一直在沙发上趴着,瞅着我们俩,偶尔还会干叫两声。后来我们俩一起唱了几首歌,我渐渐放松了,后背也沁了汗。

罗南把吉他扔在一边,神情严肃下来。他说:“小兴,你知道吗,你就是这块料,唱歌的料。”他这么说,我有点想掉眼泪。我说:“没人这么说过。”他说:“相信我,但你得学一门乐器,以后你来我这学吉他吧。在工厂里干苦工,委屈你了。”他说这话,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要请我吃饭,我们俩穿过工厂的生活区。远处浓烟滚滚,保安和凶狠的狼狗来来往往。我说:“是不是着了火?”罗南说:“他们在做法事,有个人跳了楼。”我想过去看看,被他拦住了,说:“没什么可看的,看了也是徒增伤心,人就这么回事,想死就死吧。”我们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就说起了王丽丽。他问我是不是喜欢王丽丽,我没说话。他劝我离她远点。我问为什么。他没说话。我说:“是不是你也喜欢她?”他笑了起来,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

吃饭时,他突然冒出一句:“王丽丽不会喜欢你的,到头来白费功夫。”我说:“她是我们蚌埠人,我想把她娶回去。”他说:“没戏。”我说:“我想试试看。”他不说话了,盯着我看。我只顾埋头吃东西。他终于又开始说话了,说:“小兴,我带你去打个耳钉吧。”我想也没想,就说好。他接着说:“你的耳垂真大,是个有福的人。”后来我们就去了家美容院。他打了一个,我也打了一个。天快黑了,我们坐车到南门,下了车我们就分手了。回到宿舍,把衣服脱下来,感觉衣服上都弥漫着那股清香。

九点钟去上夜班,我被调换了工位。夜班管理松散,可以偷懒。二楼静悄悄的没有人上班。一楼只有一两个生产主管值班,在办公室里打瞌睡。有时我会爬到楼顶天台上去吹夜风。那天夜里,我偷偷溜上了楼顶,还学会了抽烟。我小心地把一根烟点上,徐徐吸进又吐出。电话响了,吓了我一跳。义嫂在电话里哭着说:“快来救救他吧,手被人砍掉了。我正在找手呢。”我急匆匆下楼,想象义嫂趴在桌子底下找义哥的手。

我哆嗦着,找主管请假,说:“我哥的手被人砍了,我得去救他。”主管说:“手已经被砍了,你去有个屁用。”我说:“我要去找他的手。”他说:“他妈的,快去吧。”

我跑出车间,在厂区狂奔。我纵身一跃,跳过了刷卡机,保安从值班室也冲了出来,过来追我,在后面喊:“站住,快站住!”我还是站住了,他上来就把我摁了个大马趴,将我的胳膊背敷起来。我说:“我哥的手被人砍了。”他说:“谁的手被人砍了?”我说:“我哥。”他问:“你哥是谁?”我说:“他叫曾书义。”他放我起来,说:“早知道那小子会倒霉。”我懒得理他。他接着说:“过来刷卡。”我灰溜溜地过去刷卡。刷完卡,我朝地上啐了一口,拔腿跑向四毛烧烤摊。

四毛烧烤摊没什么异样,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怀疑义嫂跟我开玩笑,就把电话打了过去,义嫂说:“手找到了,正在去医院的路上,你要赶过来吗?”我说:“你们等我。”我问了四毛烧烤摊的四毛,他正在炭火前忙着。四毛的脸被炭火烤得红光满面。他说:“你怎么才来?”烟雾缭绕,他脑袋向后缩着,继续说:“好几个人过来找他的手,去晚了,恐怕接不上了。”我问:“到底怎么回事?”四毛说:“我也不清楚,听他们说,有几个人匆匆赶过来,把义哥团团围住了。”四毛手里一把羊肉串,扬胳膊示范起来。火苗腾腾蹿起来,他接着说:“手就这样没了,义哥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后来说没手了,又回来找手。真够可怜的,不知道能不能接上,阿弥陀佛。”我说:“他妈的,这是谁干的,我要捅死他。”四毛看了我一眼,说:“不知道。”

我打车去了医院。还没去过那么大的医院。义嫂在远处喊我,她蓬松着头发,颧骨高高凸出来,一下子老了很多。她说:“不知道能不能接上。”我说:“谁干的,他妈的,到底是谁干的。”说完,我有些激动。她说:“那群人跑了,我也不知道。”

我们俩并排坐着,一直坐到天蒙蒙亮。我出去抽了根烟,看着医院的停车场,很想给王丽丽打个电话。

义哥看见我们俩并排站着,就哭了出来。哭完,他说:“我完了,这辈子完了。”我说:“手接上了。”他说:“接上了,也是一只废手。”我说:“他妈的,到底是谁干的,我要捅死他。”说完,医生过来查房,斜眼睛看了我几眼。

义嫂和我出去买早餐。我们对坐着,喝豆浆吃油条。义嫂说:“你哥的手,会不会真的废了,什么也干不了?”我说:“不会的,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她说:“我才不信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你哥一直说要回家放羊,我不想跟他回家,我还想在这里多干两年。”我说:“随你便。”我们不说话了。

眼看着义哥吃完早餐,我就挤公交回工厂了。我在九栋五楼宿舍的阳台上,看麻雀飞上飞下。想起小时候在雪地里捉麻雀的事情来了,就给家里打了电话,我在电话里说:“义哥的手被人砍了。”妈说:“你可离他远点,从小这人就不省心,染一头黄毛,把破摩托骑成一溜烟。”我没什么说的了,就把电话挂了。

我又打电话给王丽丽。她接了电话,问我有什么事吗。我说:“义哥的手被人砍了。”她“啊”了一声,我说:“又接上了。”她说:“吓死我了。”我说:“我们能见个面吗?”她说:“那好吧,下了班,我给你打电话。”说完,我就钻进被窝,缩成一团,睡去了。

一觉醒来,天已黑透。匆匆起身下楼,出了南门,站在风里吃了两张鸡蛋灌饼。

有几个未接电话,可就是没有王丽丽的。我给王丽丽打过去,没人接。我朝地上啐了一口,嚷了一句他妈的。过往的人们不住地看我。我拨了义哥的电话,他说:“你去找大壮,他们在找你。”挂了电话,我去八栋找大壮。看样子他们要出手了。一只手不能就这样被人砍了。

大壮坐在床上,抽着烟,说:“你他妈的怎么才来?”我说有点事耽搁了。大壮说:“又他妈的去找王丽丽了。”我没说话。宿舍里还有几个人,也都抽着烟。整个宿舍烟雾缭绕。大壮说:“人都齐了,咱们就说说。义哥的事,也是我们的事,你们说对吧。”有人说:“怎么干?”大壮说:“我猜八成是烤漆车间的德福干的,他们早就看义哥不顺眼了,没想到出手这么狠。”我也抽上了烟,坐在一张凳子上,跷着二郎腿。大壮接着说:“他们在溜冰场结下的梁子,义哥一拳把他打了个乌眼青。”

我们约好了夜里十二点,袭击德福宿舍。大壮发我一把水果刀,我嚷了一句他妈的,就把刀子扎进了桌子里。他们纷纷看我。

天还早,几个人出了宿舍,去溜冰场附近转悠,看能瞧见德福那小子吗。溜冰场里亮着五彩的灯光,上下左右乱晃,像个舞场。这里总是有很多人,手牵手不停地转圈。义哥是个溜冰好手,听大壮说,他可以在冰场空翻,整个工厂只有他一个人敢空翻。除了义哥,还有几个高手他们会金鸡独立,一只脚向后举向空中,越高越好,或者原地转圈,转很多圈,他们转圈的时候,总能引来喝彩声。我扒着冰场的铁栏杆,看他们做各种动作,摔个不停。大壮手里拿着一罐啤酒,说:“这小子估计躲起来了。”有一个人说:“大壮,女朋友发烧了,在医务所打点滴,我去去就来。”大壮眯了一下眼,那人转头走了。

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

十二点刚过,我们就去了三栋。我轻轻敲门,有人喊谁。我小声说先开下门。有人又喊找谁,我说德福。门开了,我们三个人冲进去,把德福摁倒在床上。德福说:“你们要干吗?”我说:“义哥的手是不是你砍的?”德福说:“不是我干的。”那时房间里熄了灯,我拿手电筒照他的眼睛。德福差点哭出来,说:“不是我干的。”大壮问:“那是谁干的?”德福说:“我说了,你们别说是我说的。”我说:“快说,不然废了你。”德福说:“赵协理找人干的。”

我们放了德福。他坐起来,发给我们每人一支烟。我把烟夹在耳朵上。德福说:“义哥太不会做人了,什么样的人也敢惹。”大壮起身拍了拍德福的肩膀,说了声抱歉。我们鱼贯而出,下了楼直奔南门。有个保安拦住了我们,要搜我们的身。我们都揣着刀子,不让他搜身。大壮喊了声快跑,我们就疯了似的跟着他跑起来。保安在后面喊,站住站住。我们掠过四毛烧烤摊,钻进一条巷子,跑了很久,没见保安追出来。我们面面相觑,有些泄气。我们三个人去了大壮的出租房里。他女朋友穿着一条睡裙给我们开了门。四个人围在玻璃茶几周围,说赵协理。说他有一支猎枪,养了两只藏獒,还说他干过两年特种兵。说着说着,就说还是算了吧。他们让我去劝劝义哥算了吧。

我躺在破沙发上将就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医院,把事情经过说给了义哥听。义哥说:“你义嫂不见了,她跑了。”我说:“他妈的。”义哥说:“算,过几天就回家。”我坐在床边,给他削苹果。

后来我每天都给义哥削个苹果,直到他离开城市回了家。送他上火车的时候,我们在站台上,一起抽烟。我说:“义哥,我想给你报仇。”他说:“干吗拿鸡蛋碰石头呢?”他上了火车,又跳下来了,和我说:“对了,再跟你说个事,有几回我说瞎话,其实我没看见王丽丽。”我说:“别提她了。”义哥说:“也许我还会回来的,好好干。”他又上了车,隔着玻璃跟我招手,扬着那只坏掉的手来回摆动。

一到周六,我就会去罗南那里唱歌。

罗南实习结束了,被分到了战略规划室做战略规划员。我问他什么是战略规划员。他说他也不是很懂。自从他当上战略规划员,人人都敬他三分,在我看来,战略规划员是个很有面子的工作。他说让我再等一等,早晚让我去二楼做个助理,别老在一楼干苦力。我很感激他,即便只是说说。

在罗南的鼓动下,我开始学吉他了。去乐器行买了一把红棉牌木吉他,罗南帮我挑的,说这个牌子在国产中算不错的。我背着吉他从北门走到九栋,过往的人们会多看我几眼。路上的保安拦住我要检查吉他。我就停下来,拉开拉链让他们检查。果真是把吉他,天蓝色的面板,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其中一个保安说:“会弹吗?”我拉上拉链,没理他,匆匆走了。

我很快学会了几首歌,打电话告诉王丽丽,她也不信,我就在电话里,对听筒弹琴唱歌。我唱完《童年》又唱《同桌的你》。我说:“听到了吗?”她挂了电话,也许她早就挂了。我说:“他妈的,耍老子呢。”

我又把电话打过去,她嘻嘻笑了,说:“我听到了,跟你开玩笑呢,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加油。”她现在说起话来,像个女大学生,再也不用蚌埠话跟我聊天了。那天晚上我们终于见了面,在南门附近的小河边转了一遭。为了见她,我还特意买了美特斯邦威的上衣。也许站在她面前,我也很像个样子了,她愣了一阵,才说:“没看出来是你。”

我们肩并肩走在黝黑的小河边。小河边散发着淡淡的腥味,有时还会有一抹抹的恶臭传过来。我们也顾不了那么多,总归有小河边让两人一路走下去。我有些感动,说:“要不去旋转餐厅吃上一顿吧。”王丽丽说:“你请我?”我说:“当然是我请,哪能让女的请客。”她说:“就你,算了吧,还是留着钱娶媳妇吧。”

我们打了车,并排坐在后座上。她的小脸粉白透红,上嘴唇轻轻咬着下嘴唇,我也学她的样子,上嘴唇咬住了下嘴唇。司机在后视镜里偷看我们俩,有些不怀好意。下车我抢着付钱,王丽丽站在旁边偷偷笑。我们俩挤进电梯,人很多,我们紧紧挨着。她脖子上的小蝴蝶被衣服领子盖住了半边翅膀。出了电梯,王丽丽像是看见了什么人,扭过头又钻进电梯。我只好跟进去。她说:“我不想吃了。”我问她到底怎么了,看见了谁?她说:“没看见谁,就是不想吃了。”

从那栋大楼里出来,太阳也掉进云里了。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很像一只狗。她猛一回头,说:“走,上去!”我们又进了电梯。电梯里仍有很多人,我们紧紧挨着。脖子里的小蝴蝶振翅欲飞,王丽丽说:“你什么时候打了个耳钉?”我说:“好长时间了。”她又开心地笑了,说:“难看死了。”

王丽丽挽着我,在旋转餐厅找座位。我被她的小手挽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转了一圈,我们终于坐了下来。我向四周看看,有没有认识的熟人,比如吴主管。王丽丽呵斥我说:“别乱看。”我说:“你到底看见谁了?”她咬牙切齿,我回头瞧,也有个女的向我们这边偷看。女的瓜子脸,头发高高绾着,露出一截干净的白脖子,坐在她对面是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从我这里看,是个大背影,大概是吴主管。王丽丽霍地站起来,径直向前走,我也站了起来,跟过去。她把一杯茶水,泼在女人的脸上。吴主管扬起胳膊,一个耳光啪地打在王丽丽的脸上。我冲过去,推了吴主管一把。吴主管说:“你他妈是谁?”王丽丽哭着说:“你他妈的别管。”女的扑过来,抓住了王丽丽的头发,两人很快扭在一起。王丽丽给那女的下了个绊子,扑通倒在地上。两人滚在一起。我和吴主管蹲下来,努力分开她们。

折腾了一阵还是分开了,大家分别站起来,整理衣服。王丽丽指着那女的鼻子,说:“你会后悔的,你们会后悔的。”我们走进电梯,王丽丽用高跟鞋踢电梯的门。不知怎的,我竟有些得意,说:“这家伙就是个烂人。”王丽丽呵斥:“你懂个屁,那个女的才是个贱货。”我说:“那女的是谁?”王丽丽说:“我说了,是个贱货。”

我们没能在一块吃上饭,出了楼就散了。王丽丽说:“别跟着我。”我说:“就要跟着。”她瞪我一眼,眼睛那么大,我有些慌,说:“不让跟着,就不跟呗,着什么急。”她打车回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街上。我四处晃悠,走了几站路,去广场上听卖艺的残疾人唱歌。后来我坐公交回工厂去了。

第二天,王丽丽又被调到生产线上来了。她站在传送带边,一连站了十个小时,中午饭也没吃。我远远看她,她却从不看我,只顾埋头干着。后来我也被调走了,去另外一个车间推小车,每天要走上几十公里。听他们说王丽丽可惨了,每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那个女人”故意整她。下班路上,我等着“那个女人”,见她过来了,她还冲我笑。我指着她鼻子说:“他妈的,你要再欺负王丽丽,我就废了你。”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惊诧了一阵,缓过劲来了,跟我脸贴着脸,说:“我看你怎么废我。”她把脑袋缩回去,说:“看你是不想混了,是不是,你等着瞧。”扭头走了。

没过几天,我果真被开除了,他们说像我这样辱骂上司威胁上司的人不能留。我在办公室里,对开除我的人说:“他妈的,老子早就不想干了。”说完就把厂牌甩在了那张桌子上。我气呼呼地走出厂区。保安拦住了我,问我:“你的厂牌呢?”我说:“不要了,不干了。”保安瞪着我,说:“厂牌呢?”我继续说:“不要了,不干了。”我硬往外闯。保安拿一根警棍似的东西顶住了我的肚子。我只好向后退去。我说:“他妈的,我不干了,怎么也不让我出去?”

我又折回去,去拿厂牌。厂牌被没收了,后来有个女的给了我一张通行单,我才走出工厂的大门。走出来,我就吐了口浓痰。抬头看天,无处可去,就在南门附近租了间八平方米的小屋。躺在小床上,看天花板,突然也想养只小狗。第二天我就买了条小狗,乌溜溜的小眼睛认真地看我。我把它抱在怀里,一滴眼泪掉在它的小脑袋上。

那几天老下雨,我在南门附近撑着一把缺角的伞晃悠,弄得裤腿上泥点斑斑。罗南打电话来,让我去唱歌。我没什么唱歌的心情。他说还有别的话跟我说。我找了辆三轮车去了北门。北门附近有很多卖衣服的店,安踏李宁贵人鸟什么的,下雨天仍然热闹非凡,雨把路挤得更小了,泥呀水呀连成一片,说不定哪里就有个深坑,让人措手不及。走着走着,和一个穿白色大氅的女孩遇上了,她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我认出她来了,就是那个乳房下面有红斑的女孩。我扬手打了个招呼,她没理我,继续走,棕色高筒靴啪嗒啪嗒地踩着,白色大氅在雨中十分醒目,头顶上还举着一把花伞。我说:“他妈的,还装不认识我。”

罗南好像生我气了,缩在沙发里,看我一阵子,也不说话。我说:“这些天没心情唱歌。”他点起一支烟,烟雾旋着上升。他终于开口了,说:“小兴,你怕死吗?”我愣住了,说:“没想过。”他说:“那你想想,你怕死吗?”我说:“怕吧,可能,谁不怕死呢。”我也点了一支烟。

罗南急了,说:“你他妈的,能好好想想吗?”

他接着说:“瞧你,整天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你可能还不知道人会死吧?”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他的脸也是灰蒙蒙的。我没说话,他长出了一口气,说:“小兴,我可能得上要命的病了。”后来他就跟我耐心地叙述病情,说他走路的时候,总是朝一侧倾斜,感觉就要倒下去了。我问他去医院查过吗,他说去过了。我又问他结果怎样。他说:“他妈的,小医院能查出个屁。”我说:“那就去大医院吧。”他说:“我还不想死。”天黑下来,我们俩仍然相对坐着。我想起身离开,罗南说:“再陪陪我。”我要开灯,他说:“别开灯。”

罗南说了很多话,一点也不像我认识的罗南。我们俩聊了人死后有没有鬼魂。我讲了几段村里的鬼故事,说我爸亲眼见过,有个白胡子老头在我家房顶上,手掌上还拖着长明灯,还说邻居哑巴奶奶诈过尸。他说:“真希望有鬼,至少我知道死了后,有地方可去。”我们在黑暗里各自抽着烟,两个红点在我们周围飞舞。后来没话说了,罗南开始玩打火机,这还是我教给他的。一只手握好拳,把打火机里的丁烷气体灌满整个拳头,然后点着。火就在手掌上跳舞。那天晚上我住了下来,就睡在他那张大床上。他长长的身体缩在里面。我久久睡不着,听他说梦话。

第二天,我跟罗南就上路了,坐动车去上海大医院。我替他背着包,他颤巍巍地在上海的街头一路走下去。跟头一阵子相比,他真是判若两人。到了那家医院,我才知道最大的医院有多大。我搀着他一步步上楼,一步步下楼。他对医院蛮熟悉,让我去挂号排队,挂什么科,在哪里排队。后来要做核磁共振,我第一次见了那个大家伙。一道厚重的金属门打开了,女医生站在他身旁,让他解腰带,摘项链。他刚想躺上去,医生又让他把耳钉也摘下来。

我在门外等他,门上有盏红灯一明一灭。二十分钟显得特别漫长,我想了很多,比如在我们周围看上去空空如也,其实也不是空空如也,会有各种射线什么的在我们周围乱窜,像幽灵似的;我还想到罗南要真得了什么绝症,我该怎么劝他,说死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也活够了,说不定哪天就去了结;要是我是他,绝不会这样害怕,死有什么大不了呢,瞧他那个样,吓得都快要尿裤子了。金属门缓缓打开了,他弯腰穿鞋子,一抬头,见他眼角有些湿润。他也想了很多吧。

后来又去抽血。抽了不少,一根根白色塑料管被迅速染红。他的脑袋顺势歪在了我的身上。接下来的时间,就是更漫长的等待,有的第二天才出结果。我们在医院里转了一阵子,见了几个虚弱的病人,罗南显得更虚弱了。我们俩找了个石凳坐下来,准备好好聊聊。

罗南说:“我在接受上帝的审判,你知道吗?”我说:“你们大学生就喜欢这么说话。”他说:“真羡慕你,什么也不懂,不懂有不懂的好。我就喜欢你什么都不懂。”我说:“我有个儿子,你知道吗?”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提起我的儿子,好像跟他说的上帝没什么关系,可我还是固执地提起,一旦提起就没再停下来,直到我有些语塞为止。起初他不相信,惊愕地张嘴。

我说:“我儿子快两岁了,两年快过去了,我都没好好看过他,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儿,是不是像我。”接下来我就说起了我的过去,小池塘里的鱼游得没心没肺,我蹲在岸边,一边看它们,一边说我的过去。说到我媳妇跟个网友跑了,至今下落不明。罗南说:“她要是回来,你还要她吗?”我说:“我们俩没话说,来了我也不要了。对了,我俩没领结婚证,村里人结婚早,先结婚,年龄到了再去领结婚证。”他笑了。我说:“很多事你是想不到的,又何苦去想呢。”他说我说得对。后来我想起我拉过儿子的手,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们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下来。夜里来电话,女声娇媚,问我们要服务吗。挂了电话,我说义哥带我去过一次。我在北门还见过那个女的,穿着一件白色大氅,下雨天穿一件大氅,真是笑死人了,她也是厂里的工人,她的乳房下面有块巴掌大的红斑。罗南说:“说这个干吗?”我们就不说话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去医院等结果。罗南说:“你去排队吧。”我知道他有些腿软,坐在亭子里,远远地看我。我在长长的队伍里等待,一点点向窗口移动。终于拿到了结果。我一扬胳膊,罗南扭过头去,假装没看到我。我也认识不少字,就拿结果来看,好像没什么大问题,一个个结果均未见异常。我拿着化验单跑过去,跟他说一切正常。他有些不相信,急忙翻开来看。看完也笑了,抱住我。

没多久,他又陷入忧虑,说:“很多疾病,现有的医学手段查不出来,我确定自己得上了奇怪的病,要不然怎么老是走不好路呢。”我说:“你又乱想。”他说:“还不如查出什么,那样我倒安心。”我们去找医生,让他看结果,又等了两个小时,才轮上我们。期间罗南拿小镜子不住地看自己,说:“几天就成这样了,你看眼窝多深,像个吸血鬼。”

医生也说有很多病是查不出来的。他后来建议我们住院观察。罗南决定住下来。我说:“我家小狗两天没吃东西了,它会饿死的。”罗南眼光闪闪,说:“那你先回去吧。”我帮他安顿好,就坐动车回去了。分别前,他送了送我,一直送到医院大门,拍了拍我肩膀,说:“谢谢你,小兴。”我说:“没什么,你好好休息吧。”

回到我的小屋,就急忙找我的小狗。它蜷缩在床底下一动不动,叫也不出来,不会是死了吧。我拿撑衣竿,敲它。它站起来,我钻进去,一把抱住它。接下来,就喂它东西吃。它又开始在我身边摇尾巴了。

安顿好我的小狗,太阳从云彩里跑出来了。我们俩蹲在窗户底下晒太阳。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罗南,另一个是王丽丽。罗南说有好几个人去看他,要我放心,问我什么时候再过去。听得出来他希望我马上出现在他的病房。王丽丽跟我道歉,说那天心情不好,把我一个人扔在街上,实在对不起人,为了表示她对不起我,非要和我一起吃晚饭。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有些让人喜出望外。

到了南门那家湖南菜馆,一眼就看见了她俩。王丽丽竟然和穿白色大氅的抽烟女人混在一起。她们俩并排坐着,看着我从门口一步步走进去。我一屁股坐在她们对面,表现出生气的模样,不看她们。王丽丽冲我笑,要给我介绍个朋友,我说:“认识,不用介绍。”女的说:“我不认识他。”王丽丽说:“她叫杨丽花,湖南人,人可好了。”她接着说:“他叫曾祥兴,人都喊他小兴,人小鬼大,坏心眼多着呢。”她俩笑起来。她这么一说,我倒故意人小鬼大起来,也假装不认识杨丽花。我想她也是假装不认识我,利用眼角的余光偷瞟了我几下,休想瞒住我。

王丽丽说:“我也不打算干下去了,为了不再受“那个女人”的气,他妈的,来,我们干杯。”她站起来高高举着玻璃杯,一饮而尽。她豪气起来,显得更英姿飒爽了。杨丽花也干了杯里的啤酒,满满一杯,还冒着泡沫,喘着粗气说:“你他妈的怎么还不干?”她指着我面前的啤酒玻璃杯。我也只好干了,干完打了个饱嗝。王丽丽说:“一瞧就是个农村人,土气。”她俩哈哈笑起来,差点笑出眼泪。我一本正经,一字一顿地问王丽丽:“那你打算回蚌埠吗?我俩一起回蚌埠吧,我就不信在那里找不到工作。”她说:“我才不回去呢,一回蚌埠,我的鼻炎就犯。那里到处都有一股霉味。”我说:“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她说:“凉拌,他妈的凉拌。”说完又笑了。

吃完饭,她们问我去唱歌吗。我没有拒绝,在她们后面一路跟着。在路上,我说:“罗南病了,在上海大医院住了下来,我还要照顾他。”王丽丽回头说:“他妈的,你俩是同性恋吧,天天腻在一起。”我说:“你放屁,罗南对我很好,我把他当最好的哥们儿。”王丽丽说:“什么狗屁哥们儿,一看他妖里妖气的,就不像个男人。”杨丽花说:“想去上海好好玩玩,要不跟他一块去吧。”王丽丽跳将起来,连说好呀好呀。这次见她,感觉这个女人性情大变,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王丽丽了。

到了新天地歌城,我们进了包厢,还能听到隔壁在狼嚎。王丽丽说:“你不是唱歌很好听吗,给我俩唱两首吧。”我们要了小瓶的啤酒,还有一些瓜子花生。包厢里有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有什么食物发了酸。她俩坐在沙发上,嗑瓜子,听我唱歌。我一只手拿着酒瓶子,一只手拿着麦克,我唱了一首《我是一只小小鸟》,又唱了一首《野百合也有春天》。王丽丽过来揽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大声喊:“你小子有两下子,小看你了。”我被她的举动搞得有些激动,把那瓶酒一口气吞下去了。我们玩到很晚,后来杨丽花买单。我们都有些醉了,我把嘴巴放在王丽丽的耳朵边,不住地吹热气。我说:“我想和你睡觉。”她推开我,说:“去你妈的。”她俩笑成一团。

第二天,我们三个人坐动车去了上海。我一路藏着那只小狗,它一点也不安分。王丽丽说:“人还养不活,又养只狗。”眼里放出厌恶的光。果然,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说不让带宠物。我只好从进站口退了出去。王丽丽在车站里给我打电话,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吗?后来我听了她的劝,把小狗团进了我的外套里,就那样溜了进去。不过还是被发现了。我只好又退出去,买了张汽车票,坐汽车去了上海。

我们很快又聚到一起了。三个人在南京路上悠悠地走着。身边的人奇装异服,杨丽花的白色大氅显得有些落寞,甚至不堪起来。王丽丽在某个橱窗前待了很久,不住地看模特身上的衣服。我说:“你想买吗?”她点头,我说:“我有钱。”她说:“你那点钱,算个屁。”说完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凳子上。天亮闪闪的,她斜着眼看我或者看天。

罗南又给我打电话,看我有时间陪他几天吗。他说还有一些话跟我说。她俩早就猜出来是罗南打来的,远远地笑我。太阳光把我的影子拍在地上,我有些狼狈,说:“你俩笑个屁,人家可能快死了。”她们俩扭头走了,不再理我。我一个人在南京路上溜达,看外国人。后来天有些晚了,我就去医院看罗南。

罗南给了我一千块钱,说让我在医院对面住下来,让我给他买点好吃的。我说:“那你为啥不喊家里人来呢?”他说:“跟你说不清,我们家里乱着呢。”我把钱收下了,就在医院对面的旅馆里住了下来。白天我陪着他去检查,检查完就打点滴,我呆坐在病床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好几天很快过去了。记得有天中午,我们吃过了饭。我挨在床边打盹,他把我碰醒。他笑着说:“我写了首歌。”我睡眼蒙眬地看他。他唱给我听,他唱了两遍,让我也唱给他听。我很快学会了,就唱给他听。他哭了,泪水在他脸上流,他也不去擦,故意似的。我有些心慌,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许久,他说:“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要是得上要命的病,我也不想治了。想去个地方,你能带我去吗?那个地方一定要有悬崖,最好深不见底,就像《神雕侠侣》里杨过跳下去的那种悬崖,你知道哪里有那种悬崖吗?”我摇摇头。他接着说:“我想死在那里。”我宽慰他说:“要是没得上要命的病呢,你还打算死吗?”我抓住他的手,他反手也把我的手抓紧了。他说:“小兴,你真好,我没看错人,要是我没得上什么病,我们俩就搞个音乐组合,去参加选秀节目,你说怎样?”我说好的。

后来罗南还是出院了,大夫说他可能得上了高黏血症,只是可能。就在诊断书上写下了高黏血症,字迹潦草不易辨认。我就搀扶着罗南走出了那家全国知名的大医院。他心情不错,总归没得上要命的大病。向天空举了举拳头,说:“我要勇敢活下去。”

罗南走起路来仍是朝一侧倾斜,其实我在后面看着,并无大碍,他说老感觉要一头栽下去。不过他还是坚持去工厂上班了,继续做战略规划员。我照例去他那里练歌,我们组建了一个组合名字就叫“飞翔鸟”,来源于唐朝乐队的一首好听的歌。我们都喜欢唐朝乐队,就选了这个名字。那天我从罗南家里出来,一辆巧克力颜色的汽车停在路上。我朝地上啐了口,说:“好狗不挡路。”车玻璃上卡着好几张名片,我拿眼一扫,看见了丽丽两个字,就从玻璃上抽出其中一张。

我端详着,名片上有四个楷体加粗字:南门丽丽。下面一行小楷:安全、开心、满意,背景是个裸露的少女出浴图,乍看上去真有点像王丽丽。我说:“他妈的,不会是王丽丽吧?”

我把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女人就是王丽丽。声音嗲嗲的像个台妹,张口就喊我老板。我说:“别他妈装了,化成灰我也认识你,你怎么成了婊子?王丽丽。”她啪地把电话挂了。我四处找她,她不见踪影。我就去巷子尽头找杨丽花。杨丽花在里间打麻将。一边嗑瓜子一边打麻将,见我进来,说:“你来干吗?”我说:“你见王丽丽了吗?”她说:“没见。”我急了,冲了过去,掐住她的脖子,问她:“你他妈的见王丽丽了吗?”周围几个女的见我发了狠,纷纷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还过来推我,说:“你想干啥,活腻歪了。”我摁着杨丽花的脑袋,说:“告诉我王丽丽在哪里?”

杨丽花让我松开她,我松开了她。她朝我脸上啐了一口,说:“王丽丽是你什么人,你管得着吗?”这时候,王丽丽从另外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喊:“曾祥兴,你想干吗,你他妈的想干吗?”过来拉住我的胳膊。她把我拉出去,后来我就在她身后走。我回头看了一眼白天不营业的洗头房,上面有横七竖八的几支灯管,还没亮起来,显得狰狞可怕。我们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面对面狠狠瞪着对方。我推了她一把。

她说:“你是我什么人,你管我!”

她接着说:“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眼睛里闪着泪花。

我说:“我就是要管你,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吗?我喜欢你很久了,别假装不知道。”她冷笑了两声,说:“谁要你喜欢,你算个什么东西,看在同乡的分儿上,我才出来跟你说会儿话。你别管我。”我一把抱住她,往死里抱。她挣脱开,说:“有钱你就可以干我。拿钱来。”我说:“好,今天晚上我把你包了。”她说:“口说无凭,拿钱来。”我说:“你等着。”

我拿着钱包里的农行卡四处找取款机。找了个取款机,把卡插进去,就剩四百五十块了,我最多能取四百块。扬着四张红票子,我跑过去找王丽丽。她从里面走出来,嘴角漾着笑意,说:“给钱。”我把四百块钱拿了出来,她说:“就这点儿。”我说:“就这些。”她说:“包不了夜。”我说:“你等着。”我又跑去北门找罗南,问他借钱。他问我借钱干什么,我说:“你别管了。”他有些不情愿,不过最终还是把钱借给了我。我拿着更多的钱回来找王丽丽。杨丽花说:“她去了新世纪大酒店,说是在那里等你。”

我去了新世纪大酒店。她在大堂的沙发上坐着玩手机。我坐在她旁边,她说:“去开房。”我们开了房间,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我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跷起了二郎腿,点一支烟看她。她斜躺在床上,一只脚在床下耷拉着。她手里拿着遥控器。很快把电视打开了,换了一个台,又换了一个台,换来换去,最终停留在一个娱乐节目上,正在说某明星背着老婆找了小三,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你真要干这个吗?”她没理我。我把那张名片掏出来了,我念道:“安全、开心、满意,我一点也不安全开心和满意。”她说:“那你过来,我让你开心满意。”

我过去抱住她,亲她。她的小脸冰凉,嘴唇也是凉的,有点薄荷糖的味道。我帮她脱衣服,她还在看电视。我把电视关了,她开始看我。她说:“没想到,我的第一个客人是你。”我停下来了,说:“跟我回蚌埠吧。”她说:“想干就干,别废话。”我说:“我想娶你。”她说:“你拿什么娶我,我就是个婊子,被人玩烂了的婊子。”我说:“我会唱歌,我们马上要去上海参加选秀了,要是我们出了名,就能挣大钱了。你就可以在家打麻将了,不想打了,就牵着那只小狗去遛弯。”

她过来帮我脱衣服。我很快被她脱光了。俩人折腾了很久,我的额头都出了汗。我们俩仍然僵持着。后来我还是一股脑冲了进去。我们俩在床上翻来转去,直至后半夜。第二天我睁开眼睛,就看见她坐在窗边的凳子上,跷着二郎腿。黑丝袜和高跟鞋早就穿好了,她说:“从今以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涉。你也别找我,我们俩不是一路人。”说完就起身,还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站在窗边,看她踩着高跟鞋一路去了巷子深处。

待在酒店的房间里,我想了想接下来该干点啥,钱包里没什么钱了,连吃饭也成了问题。我打电话给罗南,说想回老家了,不想再搞组合了。我叼着一支烟,躺在床上给罗南打电话。我感到沮丧,想蜷缩在被窝里。他骂我是胆小鬼,一点也不勇敢,不敢迎难而上。我挂了电话,退了房间,走出新世纪大酒店,在南门附近转悠,看有什么招工的没有。

我遇到了四毛,四毛看见我咧开嘴,笑得很得意,像是幸灾乐祸。我是不是看起来就有些惨,头发枯黄,有几绺还直立起来,冲着天。我俩聊了一会儿天。他扔过来一根好烟,我不得不弯着腰才能接住。他过来给我点火,我一边抽着烟,一边搓手,很对不起他似的。后来我就问他烧烤摊要服务员吗,他睁大了眼睛,好像一直在等我说似的。他很爽快,说:“你跟我干吧。”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在四毛烧烤摊干起了杂活。

过了几天,义哥打电话说人已经到了火车站。他怎么说来就来了。他让我在南门等他。风有些大,灰尘一波波在南门前的柏油道上起伏。穿工装的男女穿行其中,大多数人面无表情。公交车从远处开来,裹挟着一大波灰尘。车子猛地停下来,灰尘来不及躲似的,直往车头前面汹涌。下了几个人,我就看到了义哥的脑袋。他背了个大大的旅行包,从公交车里挤出来。他有些苍老,一探探地走过来,走到我面前,想笑笑但似乎没笑出来,脸部肌肉抽动两下。他过来扒住我的肩膀,说:“兄弟,我看见你儿子了,很像你。”我苦笑了两声。我带他回那间小屋。推开屋门,那条小狗就汪汪地叫起来,蹿出来叼住义哥的裤腿。这家伙竟然会咬人了。义哥一脚把它踢开了。小家伙受了伤,钻到床底下去了。我俩说了会儿话,他就从旅行包里掏出一把气枪,对着我。我说:“义哥,别开玩笑。”我把枪头拨开。

我想,他是来报仇的,其实我早有预感。

我说:“你不想活了。”

他说:“我只是想废他一条腿。”

我想劝劝他,看样子劝也没用,我就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义哥天天在南门或者北门转悠,调查赵协理的行踪。那天晚上他跑到四毛烧烤摊找我。他很开心,要了两瓶啤酒和几串羊腰子。我猜他已经踩好了点,准备下手了。我问他:“需要我帮忙吗?”他说:“不需要,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义哥就背着旅行包出了门。出门前,他说:“兄弟,后会有期。”我说:“非要这么干吗?”他异常坚定地点头,说:“我就不来你这儿了。”那天晚上,我就听四毛说赵协理中枪了。他说他知道是谁干的。我说我不知道。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他不会说出去的。

我不知道事成后,义哥去了哪里。后来警察和保安都找过我。警察问我,我说不知道,他们就走了。保安问我,我仍旧说不知道,但他们没走,继续询问我,我不想和他们说话,懒洋洋的,他们就急了,有一个说:“你他妈的要是不说实话,有你好看。”我说:“那你给我好看吧,反正我也活腻了。”其中一个就过来掐我的脖子,把我往下摁。后来他们警告我说最好小心点。

等他们一帮人走后,我朝地上啐了一口,说:“一群狗东西。”

不知过了多少天,王丽丽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要见我。听上去,她有些颓丧,声音颤颤的,像是刚哭过。王丽丽在一栋民房下面等我。她气色不好,一脸倦容。我跟她上楼。她问我最近干啥,我说除了在四毛烧烤摊干杂活,就去找罗南练歌。我说我们要去参加比赛了。她什么也没说。那一阵子我跟罗南练了不少歌,刚刚报上名,过几天就去上海参加比赛。他写的那首歌,我们还编了曲,听上去像是专门为我写的。

王丽丽租了两房一厅,那是南门附近最好的出租房了,很多大学生和工厂主管住在那里。进了房间,她还让我脱鞋,我脚臭死了,她捂着鼻子又让我穿上了。她一坐下来,就说有些想我了,想见见我。我说:“真话还是假话。”她说:“当然是真话。”她又过来拍我的脑袋。罗南也喜欢拍我的脑袋。

她给我做了两个菜,我们俩喝开了啤酒。她喝得很快,看样子想把自己喝醉。我说:“你别喝那么快,慢慢喝。”两瓶酒下了肚,她就有些艳若桃花了。她抽着烟,看了我一阵子,两团泪窝在眼眶里。我傻在她对面。她用袖子擦干了泪,眼圈就红了。接下来她就说起了姓吴的。她说混到这个样子,全是姓吴的害了她。她蹲坐在凳子上,双臂抱着膝。

我们俩沉默了一阵。她说:“他身上有脏病,我也染上了,我想你也染上了,你恨我吗?”我怔了一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说:“我不在意,有病咱就治,要不你跟我走吧。”她说:“跟你走也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急着说:“什么条件?”心脏在我心窝里怦怦跳着。她说:“帮我办件事。”我又急着说:“啥事?”我已经跃跃欲试了,脑袋向前探着。她咬咬牙,徐徐地说:“我要朝姓吴的脸上吐一口唾沫。”我笑了起来,可劲抽了口烟,又猛地吐出来。一大团烟雾在我身边袅袅上升。王丽丽说:“你他妈的别笑,我说的是真的。而且……”我说:“而且什么?”她说:“我还要吐那个徐晓敏一脸。”我说:“徐晓敏是谁?”她说:“上次你在凯旋餐厅不是见过吗,就那个贱人。人都说她长得好看,你说她好看吗?”我说:“和你差远了。”她笑了,说:“你还挺会说话。”

我们俩无计可施,想了几个办法,又被我们一一否决。最后终于达成一致,先诱骗姓吴的来这里。王丽丽给吴主管打电话,没接,过了一阵子,她继续打。吴主管接了,有些不耐烦,问她还找他干什么。王丽丽说她走了,想再见见他。他说得等到九点以后了。她说他会一直等下去。那个男人笑了,我在旁边就听到他的笑声了,很爽朗。我们一直等着,终于天黑了,王丽丽和我总是看表。四毛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还不去,客人都来了,我说不去了,四毛在电话里骂我:“你要不来,就他妈的别干了。”我没等他骂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们一边看娱乐节目,一边等姓吴的电话。大概十点多,电话来了,王丽丽下去接他。我也做好了准备,把一根棍子攥得异常的紧。我躲在门后,听他们的脚步声渐近。门开了,王丽丽一让,姓吴的走了进来。他个子很高,虎背熊腰,一大团阴影飘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棍子拍下去,他打了趔趄,没倒下,我又补了一棍,打在后脖颈上。他倒下了。王丽丽赶紧关上了门。我把他拖到一个房间里,王丽丽也来帮忙。他看上去像牛一样壮。我把他绑在凳子上,脑袋偏下来。王丽丽身子还在抖着,说话也有些颤巍巍的,说:“他不会死了吧。”我倒理直气壮,还在兴奋中,说:“死不了,过不了一会儿,就能醒过来。”

我早做好了准备,用透明胶带,缠住了他的嘴。王丽丽不住地看我,说我是好样的。一切收拾停当,我们俩又去看电视,电视里人声嘈杂,像是给我俩壮胆。王丽丽拿着姓吴的手机,正给徐晓敏发短信。她的小手一直抖着,嘴上说:“瞧他们俩的短信,真是不要脸。一对狗男女。”我浏览他们的短信息,王丽丽被他们称作“那个神经病”。

徐晓敏很快来了短信。王丽丽让她过来找他。她说很快就到。王丽丽就去楼下等徐晓敏。没过多久,徐晓敏跟王丽丽一同进了屋。徐晓敏打扮得分外妖娆,她一来就一屋子香气。徐晓敏一看没有姓吴的,感觉自己上了当,想要出去。被我拦住了,我亮出一把水果刀。她喊了声救命呀。我说:“你他妈的再喊,我就捅死你。”她不喊了,怯生生地问:“你们要干吗?”

我又很快把徐晓敏绑好了。他们俩都被反手绑在凳子上。徐晓敏不停地喊老吴,我很快用透明胶带封上了她的嘴。她的黑眼球骨碌乱转。我把房间的门关上了,他们被关在了黑暗里。我跟王丽丽跑到阳台上一起抽烟。

我说:“去朝他们脸上吐唾沫吧!”

她说:“等姓吴的醒过来,再去吐,不然不解恨。”

我们很久没有说话,都朝天上看。

我说:“对了,我得给你说个事。”

她说:“什么事?”

我说:“我结过婚,有一个儿子,快两岁了。”

我说完这句话,感觉怪怪的,头顶上的下弦月也像虚构的。

她说:“他妈的。”

我说:“不过那个女的跟网友跑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家人也不知道。”

她说:“他妈的,我也不叫王丽丽,我叫钱红艳,身份证也是假的,我还没成年,今年才十八岁,为了出来打工,做了张假身份证。”我们俩乐开了花,差点笑岔气。我搂住她,亲她的小嘴。那张小嘴总是凉飕飕的,像是永远含着薄荷糖。我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不停地寻找着。后来累了,我们又放开手,手拉手抬头看月亮。钱红艳说:“我想去香格里拉,对了,明天我们就去香格里拉。”我问:“香格里拉在哪里?”她说:“你初中毕业没有,香格里拉在云南,你这个笨蛋。”

看了会儿月亮,我想起了什么,就说:“那他们俩怎么办,我们要是走了,他俩会饿死在这儿的。”钱红艳说:“我早就想好了,明天走之前,我把钥匙给杨丽花,让她开门帮我拿东西,她会放了他们的。”我说:“王丽丽,不,钱红艳,你可够聪明的。”

十一

钱红艳有些紧张,隔一会儿,就去里屋转转,看看他们。

我在阳台上搂住她,拍她的后背。后来她说要带我去楼顶的天台。我跟她去了。我拉着她的手在天台上来回走。天台四周有一米多高的围墙,我们趴在围墙上向远处看,可以看见工厂的厂房。厂房里灯光从门窗里飞出来,隐约有人形穿梭忙碌。更远处有座大桥,大桥上寒光闪闪。

“你敢坐上去吗?”钱红艳问我。

“有啥不敢的。”我翻身上了墙,两只脚在虚空里荡悠。

“你敢吗?”我问她。

她也上来了,我们俩肩并肩坐在天台的围墙上。脚下是一汪黑。

“你说我要是朝下扔块石头,一不小心,不是石头也行,反正是个硬东西,把人砸死了,我是不是也要被判刑?”我说,并探头向下看。

“不是故意的,应该不会。”她说

“你真的爱我吗?”她转过头来看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又想亲她的嘴。她躲开了。

“要是我们跑不了,你会说一切都是你干的吗?”

“本来就是我干的。”我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会坐牢的。”她说。

“我没想过。”我说。

“那你想一想,一个人待在牢房里,会不会害怕?”她说。

“要是那样的话,你会不会等我?一直等下去,等我从牢房里出来。”我说。

“我不知道。”她说。

我突然怒火中烧,说:“你不会这么忘恩负义吧?”

“跟你开个玩笑。我们不会那么倒霉的。”她向下看,好像有人进了楼,声控灯亮了,照亮了楼前的一小块空地。

“感觉活着没啥意思,你有这样想过吗?比如从这里跳下去,摔成个肉饼。”她说。

“你要是跳,我就跳。”我说。

“我跳了,就怕你不跳。”她说。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说。

我把她搂得更紧了。

“很多人在睡觉,灯都灭了,他们睡得可真香。”她说。

我说了句他妈的,就从围墙上翻身下来,在天台上四处乱找。终于找到一个破花盆,破花盆里的花已经干枯了,我双手抱起它。

“你要干什么?”她问我。

我向楼下看了看,就把花盆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