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中国现当代小说中乡土语言英译原则与策略
2016-04-10汪宝荣
汪宝荣
(浙江财经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试论中国现当代小说中乡土语言英译原则与策略
汪宝荣
(浙江财经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本文试论中国现当代小说中乡土语言的英译原则与策略。从翻译操作层面看,主张方言翻译应以“忠实”、“对等”为原则是不切实际的;考虑到当前制约中国文学英译和译者翻译决策的各种社会政治文化因素,也不宜强求中国乡土语言英译应以“忠实”、“对等”为原则。因此,当前中国乡土语言英译应以“部分再现”为基本原则,文学方言自创译法和方言特征淡化译法是符合该原则的合理可行的翻译策略。
中国乡土语言;英译原则与策略;部分再现;忠实与对等
1.0 引言
目前,国内学界对“乡土语言”这一概念的界定尚未达成共识,因而可探讨的空间很大。笔者认为,乡土语言可包括地域方言、社会方言、地方惯用语及俗谚熟语等,其语言本质是在词汇、读音或语法结构方面偏离标准语的规范(也即“不标准”、“不规范”),其文体特征是“乡土味十足”,也即听起来显得土俗粗鄙,因而“一般跟农民、劳动阶级或其他地位较低的社会群体联系在一起”。(Chambers & Trudgill,1998:3)事实上,作家一般很少未经加工提炼就把真实的地域方言直接用于写作中,而是“运用能使读者联想到口语而不是复制口语的一些显著特征,对真实的方言进行仿拟”(Azevedo,2000:30),因此,准确地说,文学作品中运用的方言(又称“非标准语言变体”)应称作“文学方言”(literary dialect)。美国语言学家艾夫斯(S.Ives)将其定义为“一位作家试图用书面语再现限于一地或在某个社会阶层内部使用或在这两方面均受限的一种口语”。(Ives,1971:146)
很多中国作家垂青于方言写作,但多用于小说或戏剧作品的人物话语中。例如,清末一度出现过几部叙事用官话、对话用吴语的方言小说,包括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和张春帆的《九尾龟》。由于中国的地域方言众多,且不同方言间的通约程度低,方言的地域局限性严重影响了作品的传播,因此现代中国作家(如鲁迅、老舍、茅盾、沈从文等)很少在作品中有意地大段使用方言,一般只是“偶尔用上一两句”,更多的是糅入若干方言词语,甚至有时作者意识到自己用了方言词语,“会加以特殊处理,或加引号,或加注说明”。(石汝杰,1995:66)中国当代小说家——以莫言、贾平凹、阎连科、韩少功、李锐等人为杰出代表——继承了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这种高度节制的方言写作传统,但总体上其节制程度尤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建国以来作家们面临着文学语言规范化的巨大压力:语言学家们大声疾呼语言必须规范,反对作家们在文学创作中运用方言,而作家们却认为,“文学语言在本质上是反规范的”。(汪如东,2004:29)阎连科即指出,“在当下写作中,方言遭受到了普通话前所未有的压迫,已经被普通话挤得无影无踪了。……可如果没有方言的存在,不知道汉语写作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一间空的房子,空荡无物”。(转引自李陀、阎连科,2004:52)
由上可见,乡土语言或方言写作在中国现当代小说中相当普遍。作为一种重要的文体手段,乡土语言具有营造地方氛围,增添地方色彩,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个性,增强作品主题①等重要的文学功能。然而,由于乡土语言“限于一地或在某个社会阶层内部使用”,带有鲜明的地方色彩和独特的社会文化内涵,很难移植到目标语言文化中,因而成为一个翻译难题。在当前实施中国文化“走出去”国家战略的大背景下,如何妥善处理中国现当代小说中的乡土语言,使译本既能被西方读者乐于阅读和接受,又能保留一点“中国乡土的味道”,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新课题。近年来,一些国内学者开始正面关注汉语“乡土语言”的翻译问题。2015年7月,周领顺教授领衔申报的“汉语‘乡土语言’英译实践批评研究”获批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吹响了本领域学术攻坚的号角。此后不久,笔者出版了《异域的体验:鲁迅小说中绍兴地域文化英译传播研究》一书(汪宝荣,2015),可算是本领域基础性成果之一。 因机缘巧合,恰逢其盛,拙著被有关评者谬赞为“中国乡土语言对外翻译与传播研究的力作”(周领顺,2016),“中国地域文化对外译介研究的一部力作”(孟伟根,2016),“中国地域文化翻译领域的首部著作”(余静,2016:45)。
笔者指出,“在中国,汉译西方经典文学历史悠久,成绩斐然,但近年来才有学者关注这些作品中文学方言的翻译,韩子满(Han,2004)、王艳红(2012)两本专著已出版。至于中国文学作品中文学方言翻译研究,除几篇期刊、学位论文外,尚不见专著问世,可见文学方言翻译研究在国内翻译研究中处于边缘化地位”。(汪宝荣,2015:前言4)因此,陈吉荣(2010)认为,当前“需从根本上解决方言翻译研究的基础理论建设问题”。本文针对与中国现当代小说中乡土语言相关的翻译问题,以目前作为中国文学“走出去”主力的西方汉学家和翻译家为讨论重点,试论其英译原则与策略。
2.0 中国乡土语言英译原则
作家在作品中运用的乡土语言本质上是一种文学方言,而文学方言翻译存在着诸多实际困难,不宜用“忠实”、“对等”也即完全保留方言的语言特征、准确传达其社会文化内涵这个传统的翻译标准去要求译者。事实上,绝对“忠实”、“对等”的译文是不存在的,但在方言翻译中,就连较大程度的“忠实”、“对等”也很难做到。美国学者阿泽维多(M.M.Azevedo)指出:“把用标准语写成的文本译成另一种标准语相对容易,因为两种标准语……的指示意义和内涵意义总有一些对应,可译程度较高。然而,文学方言依靠一种语言内部的特定差异运作,而这种差异在其他语言中不一定存在一对一的对应。”(Azevedo,2000:30-31)加拿大学者拉内—梅西耶(G.Lane-Mercier)也认为,“方言属于不透明的、阻抗性文本成分,翻译过程中伴随着过多的意义流失和增益……。在方言翻译领域里,‘忠于原文’这个概念及其可能性都作了废,而使翻译行为成为可能的各种条件也受到质疑”。(Lane-Mercier,1997:49)
方言翻译做不到“忠实”、“对等”的观点也时常为翻译家们所论及。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G.G.Márquez)作品的主要英译者、美国翻译家拉巴萨(G.Rabassa)认为,“正如一种语言的词汇在其他语言中没有真正的对应词一样,方言或地方口语在其他语言中也没有真正的对应。全世界都有乡下人,但是让一个巴西牛仔像美国阿巴拉契亚山民一样说话,显得既荒谬又古怪。因此,将地方土话搬到另一种语言必须被列入又一种不可译之例”。(Rabassa,1974-1975:33)公认的中国现当代小说“首席翻译家”葛浩文(H.Goldblatt)也承认,“贾平凹的作品里面满是西安方言或是陕西地区山里人的土话,时常把我搞糊涂。对译者来说,方言是一个难题,或许是一个全世界范围内的难题,小说翻译面临的普遍性难题?”(转引自Stalling,2014:8)英国年轻汉学家、鲁迅小说英译者蓝诗玲(J.Lovell)也持相同观点:“方言很难翻译。……你几乎不可能找到一种对等的目标语方言。……处理方言时你有多种选择,例如可以试着翻译成一种英语方言,如威尔士语或伦敦土话,但我认为那样做是有问题的,因为你在向读者暗示这些故事人物不是中国人,而是来自伦敦、威尔士或约克郡。”(转引自Wang,2014:8)
中国地域方言在目标语中往往找不到真正对应的方言,即使勉为其难地译成一种英语地域方言(即方言对译法),也会“造成内涵意义的脱节,有的读者会觉得(故事场景)难以置信”(Craig,2006);换言之,会产生“并非出于作者本意的效果”,使作品显得“做作、不自然”。(Hatim & Mason,1990:41,45)埃尔维等人(Hervey et al.,1995:113)指出,“方言对译法会导致译本显得不协调”,例如,“把英格兰东部诺福克郡土语挂在来自西班牙东部瓦伦西亚的乡下人嘴上,会对整个译本的真实性造成极坏的影响”。苏格特(Schogt,1988:116)也认为,尽管苏格兰高地在很多方面与法国中央高原对应,但用苏格兰高地土语对译来自法国中央高原的农民说的方言是“有风险的”,因为前者“在英文读者心目中引起的联想与原作的法国场景有冲突”。由此可见,从翻译操作层面看,主张方言翻译应以“忠实”、“对等”为原则是不切实际的。此外,考虑到制约中国文学英译和译者翻译决策的各种社会政治文化因素,笔者认为中国乡土语言英译也不宜强求以“忠实”、“对等”为原则。
其一,当前,语言文化间的权力不平等仍严重制约着中国文学英译的规模和质量。在国际翻译图书系统中,译自英语的图书占全球翻译图书市场的份额超过40%,因此英语是无可争议的“超级中心语言”;译自汉语的图书所占份额不到1%,因此汉语无疑是“边缘语言”之一。(Heilbron,1999:432-434)法国学者萨皮罗(G.Sapiro)指出,近年来,通过有关机构和个人的努力②,“汉语和韩语在展现一种新的国际形象,但在国际文化交流中的地位还很低”。(转引自Billiani,2014:238)鉴于国际翻译图书系统的运作规律之一是“总体上译作都从中心语言流向边缘语言”(Heilbron & Sapiro,2007:96),中国文学英译可说是逆势而为,因而难免在翻译、出版、营销发行和读者接受方面遭遇种种困难,想要在短期内扩大翻译规模、提高翻译质量(尤其译文的忠实和准确性)无疑是有难度的。考虑到当下中国文学“走出去”本质上是从弱势文化译入强势文化,中国文学在西方文学场域中尚处于边缘地位,拥有的西方读者数量还很有限,目前应设法扩大中国文学英译的规模,让尽可能多的作家作品走出国门,至于提升译文的忠实度和准确性,则应列为较长期的目标。相关翻译个案显示,译者追求忠实、注重异化往往会在一定程度上损害译文的通顺和可读性(如杨宪益、戴乃迭翻译的《红楼梦》);如译者尝试用方言对译方言,例如美国学者莱尔(W.Lyell)用美语俚语翻译鲁迅小说人物对话中的某些绍兴方言词(转引自汪宝荣,2015:62),不仅导致了人物话语的社会文化内涵(地位较低的美国社会的弱势群体)与故事场景(中国江南农村)的冲突,而且习惯于英式英语的读者读到美语俚语会觉得不舒服,从而不利于扩大译本的读者群。对西方大众读者而言,中国文学文本书写的是令他们感到陌生的“文化他者”,而说中国地域方言的故事人物更是“他者中的他者”,如译者试图在译本中尽量保留(如果可能的话)这种方言他者的特性,就会加重文化陌生感,进而影响中国文学在西方的阅读和接受。因此,笔者认为,目前中国乡土语言英译尚不宜强求以“忠实”、“对等”为原则。
其二,西方译者对翻译策略的选择受到西方国家中各种社会政治文化因素的制约,包括目前中国文学在西方文学场域中的边缘化,英美文化中偏重译文流畅性的主流翻译规范,一般英语读者对“透明”译作的阅读期待,赞助人(出版商、资助机构等)对译者选择翻译策略进行干预或提出建议,等等。韦努蒂(Venuti,1995:2-5)考察了英美主流报章杂志上发表的欧洲、拉美小说英译本的大量书评,发现“在过去50年中,这些评论在赞美流畅的语篇、谴责不流畅的语篇方面几乎惊人的一致”,这表明“行文流畅”是当今英美评论界用来评价英译作品的主流标准,也即主流翻译规范。韦努蒂指出,大多数英美出版商、评论家和读者判断译作可接受性的标准是“读起来流畅”,也即“译作中没有任何(原作者的)语言或风格个性,似乎是透明的”,“换言之,译作看起来其实不是译作,而是‘原作’”。(同上:1)韦努蒂从这些书评中发现,一部被认为“流畅”的译作的语言特征是:采用当代英语(而不是古英语)、通用英语(而不是专门英语)和标准英语(而不是俚俗的口语),避免使用外国文字,句法结构上不能太忠于原文。(同上:4-5)
事实上,考虑到中国文学在西方文学场域中尚处于边缘地位,占有的市场小,以及当今英美文化中偏重行文流畅的主流翻译规范,西方译者往往从出版商的商业利益和读者的阅读期待出发,作出相应的翻译策略选择。在一次面对面的译者访谈中,对笔者提出的“你懂鲁迅小说中的绍兴方言吗?你认为方言值得译者特别关注吗?”这个颇为尖锐的问题,蓝诗玲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懂绍兴方言,而且决定不把方言带进我的译文里。”她给出的理由,除上文已经提到的“方言很难翻译”、方言对译法是“有问题的”,还包括更深层次的原因和考虑:一是“在国外,中国文学处于边缘地位,很难找到读者,很多中国作家和评论家却并不了解这一点”;二是她的译本“主要是给普通英文读者看的”,而“译文有没有准确再现原作的风格,对于普通英文读者没有用,因为他们没有读过原文,他们不是因为鲁迅的中文而喜欢他的小说,也没有理由喜欢他的原作风格。因此,真正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相信鲁迅小说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力”。(转引自汪宝荣,2013:159-160、163-164)很显然,蓝诗玲决定不把鲁迅小说中的绍兴方言带进英文中(即选择了把方言译成标准英语),是基于她对译本销售前景和读者需求的双重考量。值得注意的是,在用“边缘语言”写作的文学作品英译实践中,这种遮蔽方言的语言特质、抹去地域文化他者之声的做法相当普遍。芬兰学者莱皮哈尔梅(Leppihalme,2000)通过对一部当代芬兰语小说英译文的研究指出,译者把用地域方言写成的人物对话译成标准英语,“导致原作及作者语言身份的丢失”,削弱了方言的“营造社会文化语境、赋予人物鲜明个性、增加幽默感”等功能,但鉴于大多数英文读者只注重作品的内容,“不会注重原作的语言个性”,方言标准化译法是一种立足于现实的可接受的翻译策略。该个案研究给我们的重要启示是,要让中国现当代小说走进强势的英语文化,进入尽可能多的英语读者的阅读视野,不宜强求中国乡土语言英译以“忠实”、“对等”为原则,而应容许译者在选择翻译策略时对目标文化的主流翻译规范和读者需求作出适度的妥协。
综上所述,从翻译操作层面看,主张方言翻译应以“忠实”、“对等”为原则是不切实际的;考虑到当前制约中国文学英译和译者翻译决策的各种社会政治文化因素,也不宜强求中国乡土语言英译应以“忠实”、“对等”为原则。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译者可以全然不顾方言,一律将其标准化,因为译者还受到切斯特曼(Chesterman,2001)提出的“职业义务伦理”(ethics of professional commitment)的约束,有责任、有义务再现原作中文学方言的非标准语言特征和社会文化内涵,让说方言的地域“文化他者”发出不同于作品中其他人物和叙事人的声音。此外,译者还需考虑方言运用在原作中的重要性和作者意图。埃尔维等人(Hervey et al.,1995:112)即认为,如果方言特征只是偶然出现在原文中,译者可以采用标准化译法,但如果小说情节或人物形象的塑造依赖方言,“译者就得设法向读者指出原文中含有方言特征”。例如,阎连科笔下的受活庄人说一种河南方言和作者自创的方言混杂的地方口语,其中“不少词汇和短语是庄外人不熟悉的”,这是因为受活庄在20世纪50年代前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完全“与世隔绝”。(Rojas,2012:vi)换言之,阎连科对方言的刻意运用,旨在凸显小说主题和推动故事情节。《受活》英译者罗鹏(C.Rojas)认为,“方言是这部小说结构的重要元素”,因此译者应设法“用英语单词和短语把方言词汇形成的熟悉与陌生组合的文本特征再现出来”。(转引自Wasserstrom,2015)
基于以上论述,笔者认为当前中国乡土语言英译应以“部分再现”为基本原则,即英译本应设法让说方言的中国“文化他者”发出一点声音,译出部分中国乡土的味道。也就是说,译文应部分再现作者运用的文学方言及其文体功能,但容许一定程度的风格或语义流失。这一原则的提出,既考虑到要求中国乡土语言英译做到“忠实”、“对等”的不切实际和不顾实情,也顾及了翻译过程中部分再现文学方言的可操作性,因而是合理可行的。
3.0 中国乡土语言英译策略
依据本文提出的“部分再现”原则,译者可采用两种基本翻译策略:一是用标准英语翻译中国乡土语言,辅以“某人用某方言说道”之类的提示性词语或文外注释说明;二是用俚俗的英语口语翻译,或使用一些能暗示方言成分的自然俚俗的英语口语词。第一种翻译策略操作简便,无须赘述,因此本文重点讨论第二种。笔者考察了西方译者常用的四种方言翻译策略,即方言标准化译法、方言对译法、文学方言自创译法、方言特征淡化译法,指出后两种可归入图里(Toury,1995:273-274)所称的“有意识补偿”类翻译策略。(汪宝荣,2015:103-114;汪宝荣、谢海丰,2016)“部分再现”原则基于对方言翻译做不到“忠实”、“对等”的体认,其实就是提倡译者应有意识地进行适度补偿,因此,文学方言自创译法和方言特征淡化译法与该原则相符。
文学方言自创译法指译者“临时创造一种不明确指涉某种目标语语言变体的文学方言”。(Azevedo,2009:196)阿泽维多考察了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代表作《唐吉诃德》第八章中比斯盖绅士所说蹩脚西班牙语的12种英译本,发现早期译者之一的莫托(P.A.Motteux)“没有尝试去模仿某种英语方言,而是编造了一种与原文方言相匹配的蹩脚英语”。(同上:195)。阿泽维多认为,这种译者自创的文学方言带有的目标语特征“能够传达——即使只是大致上传达——原作中有助于人物性格刻画的那些(方言具有的)地域、社会或文化内涵”。(同上:194)由于中国现代文学有着高度节制的方言写作传统,在中国现当代小说中像塞万提斯这样把文学方言系统运用于人物形象塑造的例子并不多见,因此笔者推测采用文学方言自创译法的案例为数不多,即便有这样的实例,也有待我们去发掘。
方言特征淡化译法的理论基础是“方言功能保留论”。纽马克 (Newmark,1988:194-195)认为,译者的任务首先是确定方言在原作中的功能,即“标示语言的俚俗用法,强调社会地位差异,凸显地方文化特色”,“然后把原作方言有节制地译成能暗示方言特征的自然俚俗、可能没有阶级差别的口语”。这种试图部分再现方言特征的淡化译法为不少西方译者所采用,但具体处理手法因人而异。例如,英国汉学家詹纳尔(W.J.F.Jenner)在处理老舍小说《我这一辈子》中的北京方言时采用“淡化原色彩”的办法,即用通俗、口语化的英语翻译。(Jenner,1990:194)又如,葛浩文表示,尽管他重视原作中的方言,但“不会纠结于把方言一字不落地准确翻译出来”。他处理汉语方言词的办法颇为灵活变通:设法“找到一个传递相同意义的英文俚语词、地域方言词、略显古雅或不常见的英文词来翻译,但如果找不到,就干脆不用这样的英文词”。(转引自Stalling,2014:8)例如,莫言在《红高粱》中为了逼真描写民国时期山东的土匪文化,用了一个山东方言词“拤饼”,并在小说正文中加注说明:“(土匪们)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张卷着鸡蛋大葱一把粗细的两拃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双手拤住往嘴里塞,故曰‘拤饼’。”(莫言,2007:40-41)可见“拤饼”是当地绑匪索要的一种具有赎金功能的地方小吃,因此“吃拤饼的”暗指土匪,是方言委婉语。葛浩文把上述最后一句译作:Since they stuffed the rolled flatbreads into their mouths with both fists, they were called “fistcakes.” 同时把“吃拤饼的”译成“a man who eats fistcakes”。(Mo Yan,1994:47)“fistcake”显然是葛浩文自创的,可归入他所说的“不常见的英文词”。《红高粱》的故事人物多是乡下粗人,他们看到或提到“土匪”,心里想到的或脱口而出的必定是“吃拤饼的”。葛译传达了这个方言词的地域、社会文化内涵,从而适度保留了方言的文体功能。
贾燕芹(2016)的研究表明,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葛浩文翻译莫言小说的手段和策略由青涩走向成熟,从以目的语为导向逐渐转变为“源语言与目的语杂合对话的风格”;这种译者风格体现在对方言的处理手法上就是“化方言为口语”和“选择性重现”方言的语言特征。葛浩文针对“拤饼”采用的方言词自创译法就是“选择性重现”手段的一例,而“化方言为口语”更是典型的方言特征淡化译法。
近几年迅速崛起的美国年轻汉学家罗鹏也倾向于自创英文词来翻译方言词汇。与法国汉学家林雅翎(S.Gentil)选用法国马赛方言翻译《受活》中的河南方言的做法不同,罗鹏有意识地避开方言对译法,而是自创英文词来处理原作中使用的方言,如基于英文动词“liven”新造了“livening”一词来翻译小说的主题词“受活”,试图以之表达“享乐、享受、快活、痛快淋漓”之意。在笔者最近对他的访谈中,罗鹏表示,“livening”不仅保留了“受活”的部分语义,而且因其不是标准英语词,“英文读者会对它感到陌生”,从而能把原作中方言词汇形成的熟悉与陌生组合的文本特征再现出来。罗鹏指出,用某种英语地域方言(如伦敦方言或非洲裔美国人的土语)翻译中国文学作品中的方言,不仅对译者来说“非常困难”,“具有挑战性”,而且会给原作带来负面影响,即“《受活》中的方言所表达的内涵将不可避免地被具体化、分裂开来,带有相应的英文方言中特定的社会文化渊源”。(转引自罗杰斯、曾军,2013:111-112)这是他避而不用方言对译法的两个主要原因。
4.0 结语
中国现当代作家在小说中运用的乡土语言本质上是一种文学方言,一般具有地域方言或社会方言的特性。在当前实施中国文化“走出去”国家战略的大背景下,如何处理中国现当代小说中的乡土语言,使译本既能被西方读者乐于阅读和接受,又能保留一点“中国乡土的味道”,是近年来受到国内学界关注的一个重要课题。本文认为,从翻译操作层面看,主张方言翻译应以“忠实”、“对等”为原则是不切实际的;考虑到当前制约中国文学英译和译者翻译决策的各种社会政治文化因素,也不宜强求中国乡土语言英译应以“忠实”、“对等”为原则。笔者因而指出当前中国乡土语言英译应以“部分再现”为基本原则,而文学方言自创译法和方言特征淡化译法是符合该原则的合理可行的翻译策略。当然,译者对翻译策略的选用因目标语国家的社会政治文化语境的变迁而变,因中国文学在目标语文化中的地位的变迁而变,因汉语在国际翻译图书系统中的地位变化而变。随着中国文学文化的国际地位的提升,我们可把中国乡土语言英译原则逐步调整为“大部分再现”甚至“整体再现”。笔者曾大胆预测,“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的文学方言及其翻译将是一个新的研究热点”。(汪宝荣,2015,前言6)本文旨在抛砖引玉,文中观点也许颇值得商榷,但希望能引起国内学者对本课题的热切关注和深入研究,为中国文学文化“走出去”提供切实的理论指导。
注释:
① 例如,阎连科在《受活》中运用方言,旨在凸显“受活曾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这一主题。
② 包括近年来我国政府投巨资大力助推的中国文学文化“走出去”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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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English Translation of Folk Language in Modern Chinese Fiction: Principle and Strategies
WANG Bao-rong
(Zhejia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Hangzhou 310018, China)
This paper offers tentative discussions of the principle and strategies of translating Chinese folk language or regional/social dialect in modern Chinese fiction into English.It is argued that the pursuit of faithfulness or equivalence in dialect translation is impractical and that given the social-cultural constraints on English transla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the translator’s use of translation strategies, it is also unreasonable to ask for faithfulness or equivalence in English rendering of Chinese folk language.Accordingly, for the present the basic principle of partial representation should be observed while the strategies of creating an ad hoc literary dialect and making sparing use of target language dialect features are both desirable and feasible.
Chinese Folk Language; English Translation Principle and Strategies; Partial Representation; Faithfulness and Equivalence
10.16482/j.sdwy37-1026.2016-05-014
2016-08-10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翻译社会学视阈下中国现当代小说译介模式研究”(项目编号:15BYY034);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翻译社会学视域下中国现当代小说译介模式及其运作机制研究”(项目编号:14YJA740032);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汉语‘乡土语言’英译实践批评研究”(项目编号:15AYY003)的阶段性成果。本文研究还得到国家留学基金资助。
汪宝荣(1968-),男,汉族,浙江绍兴人,浙江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对外译介与传播和翻译社会学研究。
H059
A
1002-2643(2016)05-010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