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哲学视野下的负性原则:索绪尔语言理论探要
2016-04-10霍永寿
霍永寿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语言哲学视野下的负性原则:索绪尔语言理论探要
霍永寿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本文以《普通语言学教程》和《普通语言学手稿》为基础文本,以语言哲学为视角,考察索绪尔语言理论中的负性概念。研究发现,在普通语言学理论层面,负性概念被作为一种方法和正性、对立、差异等概念一起用于定义和描写语言符号系统的构成要素;在语言哲学层面,负性概念被作为语言系统结构的基础原则,制约着符号系统构成要素在各层面上的组织和运作方式。负性原则作为制约语言系统底层结构的基础原则反映了索绪尔在立论之初对语言系统的本质和语言科学学科属性的深刻把握和洞见。
语言哲学;负性原则;索绪尔;语言理论
1.0 引言
近期索绪尔研究的标志性事件是《普通语言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在日内瓦索绪尔私邸的发现(1996年)及其不同版本的相继出版(法文版2002年,英文版2006年,中文版 2011)。与之前相比,《手稿》发现之后的索绪尔研究呈现出一个日趋明显的特征,即国际范围内研究者对索氏语言哲学的关注,证据是近年数部索氏语言哲学研究专著的相继出版(如Tantiwatana,2010;Gasparov,2013;Stawarska,2015等)。同时,基于《手稿》的解读,索氏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以下简称《教程》)涉及不多或未得到足够重视的观点或概念便逐步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尤为重要的是,以《手稿》多有涉及的索氏语哲思想为背景,这些观点或概念的重要性日益得到突显,内容也日渐充实、丰满。
循此路径,符号的“负性原则”便逐渐进入到研究者的视野。实际上,在《教程》行文中,“负性”表面上并不是一个语言理论概念,更不是一个语言哲学概念,而仅作为副词(negatively)用于定义概念(Saussure,2011:117),或作为形容词(negative)用于定义音位(即“音位首先是对立、相对、负性的实体”,同上:119)或描写语言的性质(即“语言中的一切都是负性的”,同上:120)。而在《手稿》中,“负性”除却作为形容词和副词在行文中被多次使用外,还作为名词(negativity)出现于章节标题,与“差异”(Saussure,2006:42)、“符号”(同上:48)和“同义关系”(同上:49)等重要概念并列。更为重要的是,在《手稿》第一部分中“负性”被索氏提升至在语言系统运作的核心部位发挥作用的基础原则,即“负性原则”(the negative principle,同上:47)或“符号或意义的负性原则”(the principle of the negativity of signs or meanings,同上:46)。显然,“负性”是索氏思想体系中至为重要且其价值尚未得到重视的基础性概念。这样一来,负性概念和负性原则的考察对于厘清索氏语言哲学思想,深化其普通语言学理论的研究,意义重大。
考察国内的索绪尔研究,情形堪忧。索氏思想自20世纪30年代进入我国(何九盈 2008:81),迄今已80年有余,其理论对我国语言学影响甚巨。然而,近期语言学史研究(如Zhang & Zhang,2014:)表明,国内学界对索氏基本概念(如“语言”与“言语”、“任意性”与“理据性”等)均存在不同程度的误解。那么,对负性概念的理解又如何呢?仅以《教程》最早(高名凯,1980)和最近(刘丽,2009)两个中译本为例。高译《教程》将副词“negatively”译为“消极地”(1980:163),形容词“negative”译为“消极的”(同上:16-7)。刘译本则将其均译为“不确定的”(2009:143,146-147)。这样的翻译虽在语义上并未完全偏离原著,但在哲学方法论层面上与索氏初衷可谓圆凿方枘了。显然,考察、厘清负性概念对于国内索绪尔思想研究,乃至于国内语言学研究的推进和发展,甚为必要。
有鉴于此,本文拟从语言哲学角度考察索氏普通语言学思想中负性概念和负性原则之含义及作用。具体说来,文章第二节拟对相关文献进行回顾,第三节试图通过对《教程》和《手稿》相关文本的解读,厘清索氏语哲的致思路径和主要概念,第四节以此为基础考察负性原则及相关概念在索氏思想中的含义和作用,第五节为结语。
2.0 相关研究回顾:路径与问题
从时间看,负性概念在索绪尔思想研究文献中出现乃是近期(即《手稿》发现之后)的事。而且,即便在近期文献中,负性概念的出现也不多。这说明,这一概念在索氏思想中的作用和性质尚未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
从文献看,最早关注索绪尔思想中负性概念的学者是Cardona(2008)。Cardona是在考察索氏“最终四元项”(the last quaternion)概念时涉及负性概念的。作为数学概念的“四元项”(或译“四元数”)乃由爱尔兰数学家汉密尔顿((Sir W.R.Hamilton)于1843年发现,其特点是各分量间的关系不符合乘法交换律。Saussure(2006:22)藉此提出的“最终四元项”概念意在说明,语言系统中观念(a)和形式(A)存在于相互间的交替关系(alternation)中,其格式为a/AHZ、abc/A、b/ARS、blr/B等,其中四个项目间存在着不可还原的(irreducible)三元关系。Cardona(2008)将这些关系具体分为三类:负性(négativité)、递归性(recursivité)和不可计算性(incalculabilité)。其中,负性作为语言系统的内在属性体现为系统构成要素(符号及其施指和受指)间的否定(négation)关系(Cardona,2008:97)。
泰国学者Tantiwatana在其语言哲学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而成的专著是在集中考察《教程》中差异(difference)概念时涉及到负性概念的。不过,如前所述,索氏在《教程》中提及负性概念时,“负性”均作为副词(“negatively”,见Saussure,2011:117)或形容词(“negative”,同上:119),在《手稿》中指涉该概念时所用名词为“负性”(negativity)。而Tantiwatana(2010:127)指涉此概念时,所用名词为“否定”(negation),这显然在一定程度上误解了索氏使用负性概念之初衷(但从该文文献看,作者似未读过索氏《手稿》)。不过,Tantiwatana对“否定”之所论倒是与索氏思路相契合的:否定(更确切地说,是负性)与系统密切关联。具体说来,二者关系便是,否定乃对立(opposition)的构成要素,对立又构成了系统(同上:128)。但于语言系统而言,负性意味着什么呢?
Gasparov(2013)对索绪尔负性概念的理解基于其对《教程》和《手稿》相关内容的解读。从《教程》和《手稿》出发,他从三个角度分析了索氏负性概念:符号任意性、符号系统性和语言与思想的关系。首先,既然符号施指和受指的关系是任意性的,那么二者中任意一方的存在都必须以另一方的同时存在为前提。这样一来,我们就无法通过正性的(positive)、提供实际内容的(substantial)方式来谈论其中任何一方(同上:76)。另言之,无论是谈论符号的施指,还是谈论其受指,都只能用负性(或负的)方法。
其次,从语言作为符号系统的角度看,任何一种语言的符号都只能存在于其与系统内其他共存符号间的相互联系中(同上:77)。符号的形式和意义对语言系统内关系的完全依赖体现为其“价值”(value,或译语值),符号的价值不由自己决定,而是来自系统的分配。从价值入手,符号就成了负性的实体(negative entities)。以语词层面为例,每一个语词本身都是一个空壳,其价值,无论从施指还是受指来看,都只能由其与系统中其他语词的对立或差异来确定(同上)。
其三,Gasparov(2013:77)认为,索绪尔对“语言思想载体说”(language as a vehicle of thought)的拒斥与其负性概念的提出有关。原因即在于,承认语言是思想的载体就意味着对语言指称论的接受,而拒斥语言思想载体说就意味着拒斥语言指称论。这样一来,语言从本质看就是负性的:语言是一种纯粹的(pure)形式;语言由差异,而且仅仅只由差异构成(同上:77-8)。强调语言的纯粹形式这一特征意在说明,语言的定义要借助于对立的词语、用负性方法才能完成。
另外,在回应学界对索绪尔关于语言与思想关系的论述(具体可见Saussure,2011:111)的质疑(如Mazzone,2004)时,Gasparov(2013)还对索氏《手稿》(Saussure,2006:46,47)提及的负性原则(其术语是the principle of negativity)做了进一步的思考。他认为,就语言与思想的关系而言,索氏负性原则本意不在否认人类感知与语言符号表达模式间存在关联,而是意在表明,二者的联系绝非一以贯之的(consistent)、必然发生的,而只可能是表面的(spurious)、巧合的(coincidental)(同上)。无论人类的原初概念(proto-concepts,见Mazzone,2004)情形如何,人类语言的结构都不可能由这些原初概念派生而来。原因在于,在人类对世界的感知过程中,人们虽然要依赖于建立在关于现象的这些经验特征之上的原型(prototype),但一旦意识对世界的反映进入到符号领域,这种反映便会经历不断的、任意的重新设置,这样在处理语言时这种反映就不可能会依赖经验了(Gasparov,2013:79-80)。这就是说,在语言之前确有经验和感知(甚至是原初概念的)存在,但思想仍然是语言塑造的。语言系统的自立性是负性原则的基础。
显然,以上研究虽角度不同,深浅各异,但共性却是明显的。首先,负性(概念或原则)和对立、差异密切关联,而且这种关联乃是语言系统的属性。其次,负性作为语言系统的属性可在系统的不同层面体现出来。就此而言,Cardona(2008)将其与递归性和不可计算性并列,虽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其某些特征,但未能突显其本质属性。Tantiwatana(2010)将其与系统(和对立)相联系,能切中负性概念之本质,但可惜论述颇浅,具体发明不多。Gasparov(2013)从三个方面(任意性、符号系统、语言与思想)对其加以考察,使用了负性原则概念,并深入思考了其与语言系统的关系,于本研究启发甚多。但问题是,Gasparov未从索氏语言哲学特性出发,考察索氏负性概念和负性原则的语言哲学基础和属性。而笔者认为,只有以此为基点,索氏负性概念和负性原则的属性和重要性方可突显。
那么,如何从索氏语言哲学观出发考察其负性概念和负性原则之本质属性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厘清索绪尔语言哲学的本质属性和基本内容。
3.0 索绪尔语言哲学:基本路径与语言学后果
虽然作为教材的《教程》原则上不应过多涉及语言哲学内容,但《教程》编者Bally和Sechehaye还是在有限的篇幅内有效地呈现了索氏普通语言学的语言哲学基础。何以如此?
3.1 索氏语哲的基本路径
在《教程》第一部分正式思考语言符号本质(即索氏普通语言学一般原理)之时,作者是这样开始其叙述的:“有些人认为,语言,若还原为其构成要素,便只是一个命名过程——一个语词的清单,其中每一个语词都符合于其命名之物”(Saussure,2011:65)。这段引文富有深意之处即在于它包含(或暗含)了传统西(语)哲的三个基础性假定。
首先,语言的功能在于命名,语言的结构也由此而表现为一个名称(或语词)构成的清单。这是由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奠定,并经近代洛克、莱布尼茨等传至分析性语言哲学创始人弗雷格的西哲传统(Baghramian,1998:xxix;Ankersmit,2012:142)。当然这也是《圣经》的语言观,因为它“会使人想起我们的始祖亚当,他把各种动物叫到面前,给每个动物起一个名字”(Saussure,2006:162)。
其次,命名过程中名称(或语词)与其命名的对象间存在对应或符合关系。作为语哲概念的“符合”(correspondence)预设每一个名称(或语词)都对应于一个实在对象。这样一来,要论证一个语词的意义,就必须参照实在中与其形成对应关系的对象。西语哲中对专名和描述语的持续关注以及由此形成的各种理论盖源于此。
其三,构成符合关系的语词和陈述与实在对象和事态间存在同构(isomorphic)关系。何谓同构?同构作为哲学概念指系统间的结构同一性(structural identity)或性质对应性(Bunnin & Yu,2001:207),语言(语词与陈述)与实在(对象与事态)的结构同一是源自亚里斯多德的西方哲学传统,其结果是各种版本的真理符合论。
索绪尔深谙上述引言代表的西方(语言)哲学传统,但认为其理论假定难以立足。首先,根据上述“符合”、“同构”假定,观念可先于语词而存在,且乃现成之物(Saussure,2011:66)。而在索氏看来,“我们的思想若无语词的表述,便仅仅只是一团没有固定形状的、模糊不清的浑然之物”,“若无符号的帮助,我们就无法对两个观念做出明确、统一的区分”,因为“预先存在的观念是没有的,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均模糊不清”(同上:111-112)。
其次,上述语哲观未说明名称是否有声音和心理属性。严格说来,这未必是传统语哲观之不足,因为哲学家对语言进行逻辑分析,其意不在解决语言问题,而在于解决或消解哲学问题(即便今天,这一初衷也并未改变)。但这里索氏的批判却表明,传统哲学的语言观无法涵盖交际性语言的语音属性和心理属性,符号施指和受指的结合作为一个心理过程是在大脑中完成的(同上:65-66)。奠基索氏语言科学之大厦所需要的语哲观至少不限于此。
其三,名物的联系乃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操作过程(a very simple operation,同上:65)。这个假定在索绪尔看来是绝然错误的。何以如此?从语言的社会交际特性来看,语言符号的施指和受指(注意:索氏语哲不用名物这类概念)之间的联系并不是直接、透明的,而是间接的:二者的联系涉及到多个层面因素的参与。除却心理因素外,还涉及社会因素。在索绪尔看来,语言本身就是一个社会事实(social fact)。另言之,只有拒斥名物联系的简单性看法,才能引入更多因素,为语言符号的意义本体寻求到学科特有的语哲基础,从而为语言科学的系统性奠定坚实的哲学基础。
显然,索绪尔语言哲学是在批判传统语哲致思路径、同时又立足于自己普通语言学学科理论建构的基础上形成的。其特点为切断语言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拒斥语言与外部世界的符合与同构,拒斥把语言看作名称清单的传统语哲观,反对从名物关系入手论证符号意义(“起步之时,就把受指物[designated objects]这一依据作为根本放入研究,这实在是可悲,其实它们在其中什么都不是”[Saussure,2006:162])。同时,在语言系统内寻求符号意义本体的基础,在心理、社会维度论证符号的意义。
那么,于索氏普通语言学理论建构而言,这样一种语哲观会导致何种后果呢?或者说,基于这样一种语哲观的普通语言学理论情形如何?
3.2 索氏语哲的语言学后果
从上述语哲观出发,索氏建构的普通语言学理论有以下主要特点。其一,语言与外部实在的关系被切断,语言符号意义的论证不再诉诸于外部世界(或实在),其结果是:语言乃成为一个自足的符号系统。这样一个系统的立足点是社会交际,具体表现为交际参加者的集体心理以及由参加者构成的社会群体。以此为基础,音位概念得以提出,语言整体的音位系统得以确立;作为语义单位的概念(有时为观念)得以提出,语言语义系统的立足点得以确立。实际上,在索氏的体系中,语言学关注的语言便是“社群语言”,即索氏体系的核心概念“langue”。这是索氏语言学迈向科学语言学的第一步。
同时,切断语言符号与外部实在关联性的另一个后果是语言符号任意性原则的提出。既然拒斥了传统语哲名物关系的符合性和同构性,那么从任意性角度论证符号施指(声音意象)与符号受指(观念或概念)的联系,便是合乎逻辑的选择。实际上,在索氏语言符号二原则(符号任意性与符号施指的线条性)中,符号任意性乃是第一原则。不过,虽则索氏在原则上拒斥了传统语哲的符合性和同构性,但实践上他并不认为符号施指和受指间是全然无关的。事实上,在充分论证了符号任意性原则(Saussure,2011:67-70)之后,他又将符号任意性区分为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在对后者的讨论中,他引入了理据性(motivation)概念(同上:131-134)。可以说,从原则上的拒斥到实践上的吸纳,反映了索氏在语言哲学层面深入思考语言本质问题的致思路径。
与符号系统和任意性原则密切关联的是语值(value)概念的提出。在索绪尔的思想体系中,语值乃是几乎可以和意义换用的概念。语值虽源自经济学的价值概念,但其作为普通语言学概念的运用却是索绪尔的独创。何以如此?如前所述,索绪尔语哲致思路径的独创性在于切断语言与外部实在的关联,使语言成为自足系统,从而在语言系统内寻求意义的落脚点(霍永寿,2014)。这样的一种意义就是语言符号的价值,简称语值。在索氏语哲和语言理论中,符号系统内语言单位的语值不是由外部实在的对象给出的,而是由符号系统本身指派的,语言单位获得的语值取决于该语言单位在其所在的语言系统中所占据的位置。这样一种位置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这样一种系统位置,在索绪尔看来,是在系统层面上经由“负性方法”确定的。实际上,在《教程》中,负性概念是作为一种定义和描写语言单位的方法出现在索氏视野中的。在基于系统的定义或描写中,“我们无法找到业已存在的观念(pre-existing ideas),而只能找到来自系统的价值(values emanating from the system)”(Saussure,2011:117)。此时,对任何一个系统要素的定义都无法通过该要素的正性内容(positive content)来完成,而只能“用负性方法”(negatively),通过该要素与系统中其他要素间的关系来对其加以定义。原因在于:符号系统构成要素的价值是“纯粹建立在差异之上的”(purely differential),同时也是相对的(relative),而且是对立的(opposing)(同上:119)。这即是说,一个系统要素的最精确的特征是:它是其他要素之所不是(同上:117)。
显然,从切断语言与外部实在之联系,遂致形成自足的语言系统,到任意性原则和语值概念的提出,以及负性方法的使用,所反映的是索氏基于语言哲学的普通语言学理论建构的致思路径。负性方法的使用正是这一语哲思辨路径的后果。如此说来,要正确把握索氏的负性概念,我们既需要考察其语言理论建构的实践,更需把握其语哲思辨的视角。
4.0 语言哲学视野下的负性原则:概念性质与系统体现
《教程》虽未对负性概念作深入思考,而仅将其作为定义和描写系统构成要素的方法(即上述“负性方法”),然而,从文本叙述看,《教程》涉及负性概念时,也同时提到了正性、差异、对立等关键概念。本节以此为出发点,参照《手稿》相关内容,进一步思考索氏负性概念的哲学属性和系统体现。
4.1 语哲层面的负性概念与负性原则
从表面上看,《教程》仅将负性用作一种定义、描写符号系统构成要素的方法,如“用负性方法”(negatively,Saussure,2011:117)、“带有负性的”(negative,同上:119)、“负性的”(negative,同上:120),而未从理论层面对其加以深入讨论(或许正因于此,《教程》读者,当然也包括译者,并未对其给予足够的重视,见本文第一节)。但这并不意味着《教程》编者就一定忽视了负性概念在索氏思想中的价值和重要性。
在《教程》和《手稿》的叙述中,负性并不是一个独立的概念。相反,从文本看,负性概念首先和“正性”(positive)关系至为密切。如论及音位时,索氏认为音位的描写不能通过其自身的正性特征(positive quality)来实现,原因在于:音位乃是带有负性的(negative)实体(同上:119)。对于正性概念,索氏似未下过正面定义,但行文中其含义仍有端倪可循。在他看来,正性就意味着“有实质性内容”(solid)(Saussure 2006:42)。具体言之,“如果一个语词不对应于(correspond to)一个物性对象(a material object)的观念,那么其意义就只能用负性方法才能确定”,但“若该语词和一个物性对象相联系,则可以说:该对象的真正本质乃在于为该语词带来一个正性意义”(同上:50)。这就是说,当一个语词对应于一个物性(或实在)对象时,其意义乃是一个正性意义,该意义即是其所指称(或对应)的物性对象。可以说,对语词正性意义的讨论正是西方(语言)哲学的传统,但这一传统在索氏符号学立论之初就被否定了(Saussure,2011:66)。由此可知,当一个语词不对应于一个物性对象时,其意义乃表现为一个负性的、无实质性内容的意义,自然我们只能用负性方法来确定和描写其意义了。这一语词意义观正好体现了索氏语哲思想和意义理论的致思路径。
有趣的是,上述正性、负性概念不独见于索氏理论,而是行之有效的哲学思辨路径和方法。古印度逻辑(因明)学中的表诠(即从正面通过肯定表述以诠释事物之义的方法)和遮诠(即从反面通过否定表述以达致理解事物之义的方法)便是哲学上正性、负性概念的体现(注意:屠友祥[2011:3]认为,“古印度语言哲学是形成索绪尔学说的最为丰沛的来源”,这个问题容当后论)。冯友兰(2007)认为,哲学上达致形上学的方法有两个:“正底方法”和“负底方法”。前者以分析为主,强调逻辑分析或辨明析理之法的使用(同上:75);后者乃指禅宗用于表显(但不一定是言说)第一义(即“超佛越祖之谈”,冯友兰,2007:98)的方式,如临济宗的“四料简”、“四宾主”以及曹洞宗的“五位君臣旨诀”等。从本质看,前者预设并肯定对象的存在,而逻辑分析(包括语言逻辑分析)旨在揭示对象的存在方式;后者乃是通过否定(包括直接否定和间接否定)的方式来显示对象,对象并没有实质的内容,也无预定的存在方式。可以说,索氏的正性、负性概念与因明学的表诠、遮诠,以及冯友兰的“正底方法”、“负底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显然,索绪尔的正性、负性概念并非其个人原创,语言学大师索绪尔的原创性在于其以此为视角定义了语言的本质,并将负性概念作为一种方法用于定义、描写语言系统的构成要素。这一切都源自一条语哲层面的总原则,即负性原则(the negative principle)。
4.2 负性概念、负性原则及其系统体现
同样,在对系统构成要素定义和描写时,负性方法也并非独立的概念。从文本看,基于负性原则的负性方法的使用通常与对立和差异两个概念密切关联。在索绪尔看来,“语言系统中的一切在两个(当然是无法分离的)领域(domains)中都是负性的”,而且语言负性系统“都建立在对立(opposition)—虽然是复合性(complex)对立—之上,而且也仅仅建立在对立之上”(Saussure,2011:46)。这里的领域指索氏社群语言(langue)的构成要素:符号和意义。不过,在他看来,“社群语言既不包含符号,也不包含符号所表达的意义(significations),而是符号中的差异和符号所表达的意义中的差异”(同上)。显然,语言作为一个负性系统建立于对立之上,其构成要素乃是差异,包括符号层面的差异和其意义层面的差异。这便是索氏负性原则的基本内涵。
于索氏体系而言,负性原则对语言系统的制约是至为基础的:其运作即便在最为基础的系统结构中都可观察到。无论是在形式层面,还是在意义(价值)层面,都可以看到,“形式既不是一个给定序(order),也不是一个简单序中的正性实体(positive entity),而是一个负性的复合(即缺乏任何物质基础的)实体。该实体来自其与其他形式的差异及其与其他形式意义差异的组合”(Saussure,2006:19)。具体言之,字母的价值纯粹是负性的,而且是基于差异的;音位是对立、相对的,而且是负性的(Saussure,2011:119);从语词形态看,既不存在符号,也不存在意义,存在的是符号中的差异和意义中的差异(Saussure,2006:46)。
实际上,无论在《教程》,还是在《手稿》中,索氏基于负性原则的案例分析和语哲思辨均具有重要意义。原因即在于:负性原则乃是其普通语言学理论体系的一块奠基石。
5.0 结语
本文基于《教程》和《手稿》文本的解读,从语言哲学层面考察了索氏语言理论中的负性概念。研究发现,虽然在《教程》中负性仅被看作一种方法(“negatively”)或性质(“negative”),但通过对《手稿》相关章节的解读我们可以认为,负性概念在索绪尔思想体系中不仅是定义和描写语言符号系统构成要素的方法和特征,还是语言哲学层面的一条重要原则,即负性原则。该原则制约着索氏语言系统的基础结构和运作,反映了语言学大师索绪尔在立论之初对语言系统本质属性和语言科学学科属性的深入思考与洞见。这一点对于当前学界考察索氏语哲思想,深化索氏语言理论的研究至为重要。
同时,本文的研究也表明,虽然索氏语言学思想进入我国已有80多年历史,但就当下情形(至少从索氏理论的译介)而言,国内学界对索氏语言理论的了解和把握还不够深透,尤其从索氏语哲思辨路径出发认识其语言理论本质方面,尚有许多工作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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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egative Principl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hilosophy of Language: A Study of Saussure’s Linguistic Theorization
HUO Yong-shou
(Faculty of English Language and Culture,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420, China)
Based onCourseinGeneralLinguisticsandWritingsinGeneralLinguistic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amine the concept of negativity in Saussure’s theory of general linguistic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hilosophy of language, the study finds that at the level of general linguistics, negativity is employed with such concepts as positivity, opposition and difference by Saussure as a method for defining and describing elements of the language system, while at the philosophical level it is regarded as a fundamental principle working at the basic structure of the language system and governing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elements at different levels of the system.The negative principle proposed by Saussure indicates his understanding of and insight into the nature of language as well as the nature of linguistics as a science at the outset of his linguistic theorization.
philosophy of language; the negative principle; Saussure; linguistic theory
10.16482/j.sdwy37-1026.2016-05-002
2016-02-28
本文为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南宗禅学的语言学维度”(项目编号:GD13CWW08)和广东省教育厅人文社科一般项目“禅宗语言哲学研究”(项目编号:2013WYXM0036)的阶段性成果。
霍永寿(1962-),男,汉族,云南弥勒人,博士,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语言哲学、语用学。
H0-05
A
1002-2643(2016)05-000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