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建构与田园想象:后殖民生态批评视野中的《毒木圣经》
2016-04-10唐建南
唐建南
(中国石油大学[北京]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2249)
帝国建构与田园想象:后殖民生态批评视野中的《毒木圣经》
唐建南
(中国石油大学[北京]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2249)
从后殖民生态批评视角诠释《毒木圣经》展示出两种田园想象:西方帝国主义者通过掠夺非洲资源、施加物质暴力与精神暴力实现殖民伊甸园的田园梦想;帝国内部心存良知的人们在拯救自我的过程中构建和平、和谐、平等的新田园世界。前者在摧毁他者家园以扩大稳固西方帝国势力的同时,也催生了建设性的、符合后殖民生态伦理的新田园想象,这种新田园想象瓦解了中心与边缘的二元对立关系,肯定了消声的自然与黑人的创造力,从而成为从帝国内部颠覆西方帝国的重要力量之一。
《毒木圣经》;后殖民生态批评;帝国;田园
1.0 引言
出于对文化帝国主义与后殖民历史的浓厚兴趣,当代美国女作家芭芭拉·金索尔弗(Barbara Kingsolver,1955-)根据幼时亲身经历、查阅大量文史资料、经过10年的养精蓄锐过程撰写了长篇巨著《毒木圣经》(ThePoisonwoodBible,1998)。该书不仅受到读者的追捧,连续130周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的宝座,成为著名的奥普拉书友会推荐书目,而且得到评论界的青睐:佳文·艾斯勒(Gavin Esler)将小说称为 “后殖民文学中最宏伟的著作”之一(Esler,1999:12),李·西格尔(Lee Siegel)认为金索尔弗凭此作品可以跻身于“我们整个时代最伟大的政治作家之列。”(Siegel,1999:32)在书中,金索尔弗将刚果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长达30年的历史变迁浓缩于小说之中,其锋利矛头直指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的丑恶嘴脸。而书中帝国建构与田园想象的张力构成后殖民生态批评角度解读小说的重要维度:一方面,帝国的建立依赖于殖民伊甸园的田园想象,以种族歧视与物种压迫为手段扩张西方帝国主义版图;另一方面,帝国建构又催生出反殖民的田园想象,人们在颠沛流离的错位生活中依旧心怀对家园的渴望。
一定程度上,21世纪兴起的后殖民生态批评为近30年方兴未艾的生态批评注入了新的活力,成为其第三波浪潮中全球视野研究的重要部分。(Buell,2011:99)作为后殖民生态批评奠基者,澳大利亚学者格莱汉姆·哈根(Graham Huggan)与加拿大学者海伦·提芬(Helen Tiffin)在其代表作品《后殖民生态批评:文学、动物、环境》一书中指出,环境正义与社会正义、物种主义与种族主义有着本质的联系,重新定位人类在自然中的位置需要人们重新审视“人类与自然的对立思想与从帝国主义侵略至今的殖民主义和种族剥削的共谋关系”(Huggan & Tiffin,2010:6),而田园书写是考察这种关系的手段之一。表面上,后殖民视野中的田园书写显得不伦不类,有小资情调与逃避社会现实之嫌。可是,田园想象具有两大优势:一、它是作家寻求“更公正社会、更环保意识的替代世界”的策略手段,也许这种书写蒙上了乌托邦般的梦幻色彩,但是这种理想主义却有着“建构美好新世界”的潜力;二、有助于“揭开殖民与后殖民语境下所有权与归属感的张力,”面对饱受蹂躏的家园,人们只能带着对祥和田园的憧憬维持艰难竭蹶的生活,所以这种田园想象隐匿着暴力血腥的憧憧鬼影,也是人们内心渴望回到地方家园的写照。(同上:84-85)从后殖民生态批评视角审视《毒木圣经》,可以洞察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田园书写:摧毁性的帝国版田园想象与建设性的新田园想象。前者是帝国主义版图扩张为目的的西方伊甸园神话的再现。美国生态学者卡洛琳·梅茜特(Carolyn Merchant)曾指出,“恢复伊甸园故事是西方文化的主流叙事”(Merchant,2003:3),“驯服荒野、消灭野人和奴役黑人”是白人将美洲新世界创造成“殖民伊甸园”的重要部分,而美帝国在全球的势力扩张是创造“殖民伊甸园”的延续拓展(同上:163)。在认识到殖民者将伊甸园神话嫁接到第三世界具有摧毁性的同时,也应该看到心存良知的帝国公民对此的追悔反省和促进和平的新田园想象的内在价值,而这也是田园书写具有建设性的一面。考察田园书写的摧毁性与建设性的两方面表明“殖民伊甸园”神话的创造不仅破坏了第三世界的生态系统与社会文化,而且使参与帝国创造的成员丧失地方归属感,同时也有可能成为新田园想象的内驱力。
2.0 帝国版的田园想象
正如哈根与提芬所说,“没有政治斗争的田园诗是不存在的”,任何田园想象都隐含对失去之物的怅惋或对所需之物的欲望,人们既要考察其中的“情感因素”,又要以“质问模式”挖掘其内在的政治因素。(Huggan & Tiffin,2010:120)那么,《毒木圣经》揭露了一个帝国版伊甸园的建构和衰败过程,同时也赋予其新的田园想象空间,展示非洲反殖民的巨大潜力,以此揭示田园想象的政治内涵。
在书中,美国普莱斯家的浸礼教牧师纳森与其说是代言上帝之言的牧师,不如说是一位觊觎创造人间伊甸园的上帝。一定程度上,“宗教布道的虚伪在于为少数当权派的利益牺牲大众,横向比较传教士的态度与殖民帝国主义思想”,可以看出二者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Ognibene,2003:20)纳森作为美国帝国主义的代表,将个人意志强加到非洲人身上,作为西方帝国主义代表,他将文明发展为目标的伊甸园神话嫁接到对非洲刚果人民和土地的驯服实践中,为帝国建立铺垫道路,同时也埋下了颠覆帝国的祸根。
对纳森而言,驯服野蛮的非洲人与征服刚果荒野是创建伊甸园使命中难以分割的部分。为了挽救那些赤身裸体、大多数目不识丁、盲从迷信的当地居民,他相信只有基督教能帮助他们“摆脱邪恶、走出黑暗、拥抱圣父之荣光”(Kingsolver,1998:28),而在蔓草丛生、气候无常的非洲开拓一片美国式的菜园就是上帝荣光“奇迹”再现的试验地。可是这片想象中的微型伊甸园实验在屡屡受挫后以失败告终:在丛林中开垦土地时不听当地人劝阻的纳森身染毒木汁液,眼睛红肿、全身出脓;整理成平地的菜园被大雨冲成一片狼藉;按照当地做法在土堆上种菜看似即将成功,可是郁郁葱葱的番茄树和豆角藤却因为没有传授花粉的昆虫无法结出丰收的果实。执意验证基督的仁爱慷慨,纳森又不惜动用炸药将河中成千上万条鱼炸死,吸引食不果腹的村民参加一场大快朵颐的复活节野餐,以此驯服他们成为基督教徒,可是“丰盛的饮食演变为铺张浪费的节日”,连续几周整个村庄都弥漫着死鱼的腐臭。(同上:70)为了阐释无处不在的奇迹,纳森还编造了一个传送皮带损坏的梅赛德斯卡车长途跋涉的故事:12位黑人孩子利用非洲象草编织成一条条坚韧的传送皮带,使卡车得以前行,表面上这展示了“上帝的伟大之处”,实际上揭示了纳森内心征服自然和黑人的欲望。(同上:75)梅赛德斯卡车是西方文明的象征,只有白人奴役那些像孩子般愚笨无知的黑人、征服非洲象草所代表的自然,才能让庞大的西方帝国继续发展,才能让《圣经》中失去的伊甸园得以重建。
可是,以征服他者和掠夺资源为基础的帝国注定危如累卵,而作为西方帝国主义的代表,纳森所谓“拯救黑暗”的神圣使命却是使当地居民陷入黑暗的精神枷锁。当他咆哮着“耶稣是Bangala”时,他所模仿的当地发音已经使Bangala失去“神圣宝贵”之意,表达的却是“毒木或有毒”的意思,因此他所宣扬的《圣经》也成为《毒木圣经》,他所希冀的伊甸园也只是一厢情愿的产物。为了让村民的孩子皈依基督教,纳森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由于浸礼是其教派教义规定的必须程序,纳森数次怂恿村民将孩子带到鳄鱼出没的河边;一再遭到拒绝后,纳森仍然心存不甘,在自己最小的女儿鲁斯·梅的葬礼上,他完全没有失去女儿的哀伤,却在瓢泼大雨中欣喜地为送别女儿的村民孩子擅自实施浸礼;遭到驱逐后,纳森又继续到其他村庄传教,最后,因为多名孩子无故溺亡或葬身鳄鱼之腹,愤怒的村民手举火把,将纳森驱赶到咖啡园的木制瞭望塔,纳森最终在所谓的“荣耀之火”中结束其一生。(Kingsolver,1998:488)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纳森的悲惨结局也是伊甸园田园想象和帝国终结预兆的缩影。咖啡园本可以唤起人们对田园生活的憧憬,可是作为比利时殖民者的遗留物,它却是白人压榨黑人、掠夺资源的见证地,比利时监工正是站在这座已经摇摇欲坠的瞭望塔上,严密监视所有摘咖啡豆的工人,对于那些稍有懈怠的黑人,西方资本家的走狗将其鞭打至皮开肉绽以作警示,而大量的咖啡豆出口又为西方帝国的扩张打下了经济基础。比利时在刚果殖民统治的结束很快被美帝国主义干预所代替,纳森作为美国帝国建构的参与者,他的死亡也传达了作家对终结帝国主义时代的强烈愿望。
应该看到,这种愿望的表达来源于对历史的反思,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揭示伊甸园神话与帝国建构的张力。梅茜特曾说过,西方文化中的“发展性叙述”宣扬经济腾飞、社会发展的进步模式,企图以此实现人造伊甸园的梦想,却往往以过度发展、资源匮乏、严重污染、种族排挤等为高昂代价。(Merchant,2003:4)西方帝国主义国家以发展至上为原则推动了自己家园的飞速发展,同时以促进第三世界发展为幌子掩盖自己扩张帝国的豺狼野心。比利时放弃对刚果的殖民统治后,美国大力干预刚果内政,扶持傀儡政府,使其甘心为美帝国的扩张服务,建立各种基础设施,从而加快对刚果自然资源的掠夺:被刚果人奉为神奇之物的霍加比鹿被闻风而来的西方白人宰杀风干,陈设于美国博物馆中供人参观;茫茫林海中的树木曾经为生灵遮风挡雨,现在却成为瓜分刚果的殖民主义者所用办公室墙上的嵌板;动物们本应在辽阔的非洲大草原上自由驰骋,现在犀牛头和猎豹头却赫然陈列于墙板之上;当外面弥漫着“暴风雨前的气息、沟渠的味道和烤玉米的香气时,”白人们却私自盘算帝国中“河流、森林、大洲与海洋”的瓜分方案。(Kingsolver,1998:318)对帝国主义者而言,真正的伊甸园就是自己的家园,只有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其他地方之上,通过抢夺他国自然资源发展强大自己的家园,才能将《圣经》中失去的伊甸园重新建立于飞速发展、不断扩张的西方社会。
从这个意义上讲,普莱斯家的大女儿拉切尔在小说结尾中经营的豪华宾馆就是这种西方伊甸园的象征。种族歧视严重、举止轻浮、以美色斡旋于男人世界的拉切尔像“统治小国一样”经营着坐落于刚果共和国①的“赤道宾馆”(Kingsolver,1998:512):宾馆远离城区,橘树成荫、椰树环抱,这里有学舌的鹦鹉、顽皮的小猴和灵巧的狐狸,厌倦城市生活的人们可以在微风习习、鸟语花香中感受温馨的田园生活。可是,这座伊甸园是白人的温床,对黑人和动物而言,却是失去自由的牢笼。宾馆仅招待白人中的商贾权贵,他们平常奔跑于各种搜刮民脂民膏的工程活动之中,疲劳之余到拉切尔的宾馆享受短期的田园生活,也是一种奢侈糜烂的生活。黑人佣工的一举一动都处于拉切尔的严密监视之下,因为他们对拉切尔而言就是邪恶的化身。拉切尔的伊甸园也并不是动物的安乐所,猴子和狐狸豢养于牢笼之中供人观赏,无法在大自然中放肆地释放自己的野性。鉴于以上,尽管拉齐尔的宾馆坐落于刚果,它却是西方帝国的缩影,白人以剥削当地民众、掠夺当地资源换取自己家园的奢华舒适。如果说拉切尔认为外在的世界丑陋不堪,唯有紧锁大门,严加防范,才能“让自己的小地盘日趋完美”(同上:516),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微型伊甸园恰恰是藏污纳垢之所,是丑陋邪恶的集结地。同样道理,西方帝国的伊甸园也是贪婪野蛮邪恶的象征,它掩盖了对弱势群体的欺压和对他国自然资源的掠夺,很多白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嫁接到一棵好树上的枝杈,是非洲伟大的根基支撑着”他们。(同上:258)从这个意义上讲,伊甸园神话给西方帝国扩张的暴力行径披上了浪漫化的外衣,只有揭露神话的本质,才能将包括美帝国在内的西方帝国主义势力本质暴露于日光之下。
3.0 新田园想象
与纳森和拉切尔掩盖帝国征服欲望的田园想象截然不同的是,普莱斯家母亲欧莉安娜和双胞胎女儿——利亚与艾达作为同情黑人、喜爱自然的代表,经过非洲经历的洗礼,逐渐萌生了各具特色的另一种田园想象。在她们的想象空间中,非洲不再是任由西方帝国主义者宰割的对象,不再是“缺乏合作或反抗意识、没有能动性的地方”,而是在历史长河中久经磨炼、伤痕累累却仍旧满怀希望的主体。(DeLoughrey & Handley:2011:19)
《毒木圣经》以欧莉安娜的田园描写开篇。回首往事,普莱斯家的这位母亲仿佛带着4个女儿来到非洲森林野餐,深切感受着每一寸土地焕发的生命力:枯骨般的毒蛙将卵产在树叶上,蜿蜒的树藤为争夺阳光盘旋而上,一群蚂蚁咬断参天大树,枯树桩中长出一排小嫩芽,美丽的霍加比鹿②与欧莉安娜隔河相望,然后旁若无人地继续喝水。森林里没有绝对的强者和弱者,就像社会中没有绝对的中心和边缘一样,万物互相联系,互为依托,遵循新陈代谢自然规律的同时享有共同生存的平等权利。这种安静闲适的田园风光被赋予了一定的政治内涵,它暗讽了西方中心主义思想中鄙视自然力量的傲慢,并从正面折射出自然万物平等的“后殖民生态伦理”,即“推翻欧洲中心主义意识形态的伦理,而殖民主义统治、对种族他者的支配与自然的征服构成该意识形态的重要部分”。(转引自Roos & Hunt,2010:3)
如果说欧莉安娜想象中的非洲更多的是一种野性活力,双胞胎女儿之一艾达的田园想象则充满了艺术的灵动和科学的理性。虽然艾达身有残疾,但是酷爱文学作品,精通数学和语言学习。在她眼中,非洲起初更像一幅印象派的画作:朝阳将刚果抹成诱人的粉色,村里炊烟袅袅、鸟儿鸣唱、公鸡打鸣,宽阔的红色土路蜿蜒曲折,顶物行走的女人们“就像舞台上的芭蕾舞蹈演员”,红土房子后面长着一排排密不透风的高高象草丛,河对岸青山绵延,与蓝天相接。(Kingsolver,1998:31)这种从观察者角度对非洲艺术般的描绘很快让位于探索者对当地人文地理状况的现实考察。尽管行动不便、当地传染病肆虐,好奇的艾达还是不断扩大自己探险的范围,以包容理解的态度洞察周围的一切:田地里劳作疲倦的女人们相继起身站立,将缠身的衣装解开再系上,就像“翅膀一张一合的蝴蝶”,长着粉红象牙的象群在森林里安静地走动,个子矮小的俾格米人微笑时露出尖尖的牙齿。(同上:137)对非洲的热爱让艾达萌生了万物平等的观念,而后期美国的医学专业学习与生物学研究更使其坚定了这种想法。在一定程度上,艾达所构思的新世界是对《圣经》中创世纪的改写。如果说《圣经》中创造万物的上帝高高在上,那么艾达的想象中“上帝就是万物,上帝是病毒……上帝是蚂蚁”(同上:528);如果说西方人普遍认为万能的上帝创造了伊甸园和人类,那么在进化论影响下的艾达用科学的理性将非洲视为人类的发源地:非洲的大裂谷走出了能直立行走的原始人类,他们制造工具、创立最老的宗教——伏都教(被西方人称之为巫术),人们敬畏生灵与死者、“具有强烈的土地归属感、并深度嵌入食物链”(同上)。尽管非洲备受西方帝国主义者蹂躏,但是它并不是忍气吞声的受害者,它有“上千种净化方式,军蚁、伊波拉病毒、艾滋病:这都是清理空间的自然产物……一旦寄主灭亡,寄生虫也毁在旦夕;消灭我们的寄生虫也将很快与人类同葬坟冢,所以捕食者与猎物之间的竞争总是难决雌雄”。(同上:529)艾达的田园想象影射了西方意识形态中的人类中心主义,以万物平等的观念替代了人类优越于自然的傲慢,所折射的后殖民生态伦理也传达了西方帝国终将坍塌的信念。正是出于对非洲的同情,艾达弃医从事非洲病毒研究,为减轻当地民众生活疾苦做出应有的贡献。
艾达的双胞胎姐妹利亚是普莱斯家中与非洲结下最深情缘的成员。如果说艾达倾向于用客观的观察与理性的思考建构新的田园想象,那么利亚更喜好感性地表达对西方帝国主义的憎恨和对非洲土地与人民的热爱,所以她的田园想象倾注了她对重构非洲、让其摆脱西方帝国控制、让人民在亲近土地过程中诗意栖居的美好愿望。对于少女时期的利亚,陌生的刚果并不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洪水猛兽之地,相反,它有时甚至是“神圣的天堂”(Kingsolver,1998:103):在美国超市才能买到的香蕉、芒果却是刚果野外随处可见的天然免费水果;尽管刚果的性别歧视严重,利亚却有机会放纵自己假小子的性情,爬树摘果子,射箭打猎物。因此即使当地毒蛇横行、疾病肆虐、灾害不断,利亚却逐渐热爱上这片土地,而她所萌生的田园想象也与她的开放性思维不可分割。擅长聆听和学习的利亚在与刚果年轻教师安奈泰勒的交往中,逐渐从更深层次了解非洲,从而萌发了建构非洲新世界的田园想象意识。对西方帝国主义者而言,非洲是“偷偷交易的无情矿物和闪亮钻石,”但是“刚果就是我们(指代刚果人民)”,是由辛勤劳作、亲近土地的人民组成。(同上:231)这里没有美国兜售琳琅满目食品的超市,但是人们知道食物来自于亲自耕作的土地,能确保食物可以安全食用;这里也没有美国的大农场,美国的农民“像宝座上的君王一样端坐于拖拉机上,征服一望无垠的土壤”(同上:283),与拥有土地的美国人相比,在刚果,“土地拥有人们”:“四周环绕着浓密潮湿的深草丛林,人们就像小鼠一样在黑暗小径上穿梭来往(同上);在美国,人们好像是自然的支配者,可以让自然随其所变:修建城市、驾驶汽车、种植庄稼,可是“刚果却是桀骜不驯的地方”,人们刚想在开垦出的荒地上种植庄稼时一场暴雨就会将之冲洗为泥河,或者蔓生的草藤将其变成自己的领地。(同上:284)正是出于对刚果的热爱,利亚不能自拔地爱上为国家独立自由铤而走险的黑人安奈泰勒,并与之结婚生子,为心目中的刚果田园世界倾注余生的热情。
利亚与家人在美国衣食无忧的短暂生活并没有使她放弃对田园梦想的追求,即使美国具有领先世界的教育环境和科技水平,可是这里已经失去了泥土的芬芳。对利亚而言,尽管非洲动荡不安,她的田园想象也要扎根于刚果。利亚如痴如醉地聆听丈夫讲述刚果辉煌的过去:五百年前葡萄牙人第一次涉足刚果时,他们惊讶于其高度发达的文明——皮肤黝黑的人们身披高贵锦缎,雕琢红木黑檀雕像,锻造铁器工具武器,建设高效政府管理机制。在沉醉中,利亚与丈夫编织了一幅诗情画意的田园油画:一对新婚夫妇背着新摘的坚果和兰花一路哼唱,森林里千年大树参天,蜥蜴和小猴在树上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雨滴降落在密集的树叶上,散落成薄薄的轻雾。可是在现实中,田园梦想中的辉煌文明被西方帝国主义者奚落为落后的“原始”生活,驯化奴役当地人成为西方帝国建构任务的一部分:“传教士们在海边举行大型弥撒,将皈依基督教的人们送上开往巴西甘蔗园的船只,让他们成为商业与农业之神的奴隶”。(Kingsolver,1998:522)非洲也是帝国主义者攫取矿藏的来源,在政治经济上受美帝国主义控制的非洲,人们渴望的田园生活只能是乌托邦式的梦想。被逼无奈生活于安哥拉与刚果边界的利亚一家过着艰辛的生活,即使田园生活遥不可及,利亚和家人却从未放弃追求的努力。利亚向无家可归的人们传授可持续农业耕种方式,教他们种植柑橘,使用粪肥,了解营养知识。梦想中的田园生活无法以西方模式为范本,西方拥有肥沃平整的土地,耕种大片的庄稼易如反掌,在气候无常的非洲,人们需要“新农业、新规划、新宗教”(同上:525),而不是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耕作模式。利亚的田园梦想不仅植根于非洲,而且旨在颠覆西方中心主义,她痛恨白人企图掌控世界的野心,所以看到混血儿子熟睡时,她心中的新世界也进一步明朗化:看到4个儿子“淤泥、沃土、灰尘与粘土”的4种肤色,利亚明白“终有一天时间会抹杀白色”,以白人优越于有色人种的种族观念所建立的西方帝国也终将面临大厦将倾的命运。(同上:526)
4.0 结语
生态批评学者格雷格·杰拉德(Greg Garrard)曾经指出,“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像‘田园’如此深入地渗透于西方文化,或在环境学中如此问题庞杂……并在各种政治目的中展示出如此无穷的延展性”。(Garrard,2004:37)那么,这种延展性也成为生态后殖民主义的重要考察维度之一。金索尔弗的代表作《毒木圣经》在揭露美国在内的西方发达国家建构帝国的黑暗历史时,颠覆了田园书写中常见的逃避现实、追忆过去或建筑乌托邦未来的传统模式,披露帝国主义者掠夺资源、压榨黑人的物质暴力,揭发他们推行基督教、禁锢黑人思想的精神暴力;在指责这种摧毁他人家园、以满足帝国重建伊甸园欲望的行径时,《毒木圣经》也展示出建设性新田园想象的巨大潜力。帝国公民中心存良知的人们通过追悔反省,构建了促进和平的新田园想象,不仅推动了自我救赎的过程,而且成为从帝国内部颠覆西方帝国主义大厦的重要力量。那么,金索尔弗本人作为美国作家,通过控诉自己的国家在帝国建构中的血腥历史,大胆地挑战了这座貌似岿然不动的大厦。她在书中建构的新田园想象也成为生态后殖民主义伦理的写照,它颠覆了中心与边缘的二元对立关系,肯定了西方传统中消声的自然和非洲人民所拥有的无穷创造力,让非洲这片土地走向和平、和谐、平等的新田园世界。
注释:
① 刚果本是一个王国,1884年帝国主义瓜分非洲的柏林会议将刚果河以东地区划为比属殖民地,即刚果(金),以西地区划为法属殖民地,即现在的刚果(布)。刚果共和国因其首都在布拉柴维尔,简称刚果布,而刚果民主共和国首都为金沙萨,所以又称之刚果金。
② 霍加比鹿又名俄卡皮鹿,是产于非洲中部的一种似长颈鹿的动物。
[1] Buell, L.Ecocriticism:Some Emerging Fields[J].QuiParle, 2011,(19):87-115.
[2] DeLoughrey, E.& G.B.Handley.Introduction:Toward an Aesthetics of the Earth[A].In E.Deloughrey & G.B.Handley (eds.).PostcolonialEcologies:TheLiteraturesoftheEnvironment[C].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3-42.
[3] Esler, G.Books:Heart of Darkness with Band Aids[J].TheIndependent, 1999,31(1):12.
[4] Garrard, G.Ecocriticism[M].New York:Routledge, 2004.
[5] Huggan, G.& H.Tiffin.PostcolonialEcocriticism:Literature,Animals,Environment[M].London:Routledge, 2010:20.
[6] Kingsolver, B.ThePoisonwoodBible[M].New York:Harper Collins, 1998.
[7] Merchant, C.ReinventingEden:TheFateofNatureinWesternCulture[M].New York:Routledge, 2003.
[8] Ognibene, E.R.The Missionary Position:Babara Kingsolver’sThePoisonwoodBible[J].CollegeLiterature, 2003,30(3):19-36.
[9] Roos, B.& A.Hunt.Introduction[A].In B.Ross (ed.).PostcolonialGreen:EnvironmentalPoliticsandWorldNarratives[C].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10.1-16.
[10] Siegel, L.Sweet and Low [J].NewRepublic, 1999,(3):30-37.
Empire Building and Pastoral Imagination: A Postcolonial Ecocritical Reading ofThePoisonwoodBible
TANG Jian-n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ina University of Petroleum, Beijing 102249, China)
A postcolonial ecocritical reading ofThePoisonwoodBiblereveals two kinds of pastoral imagination:one is that of creating colonial Eden by depriving Africa of natural resources and imposing physical and spiritual violence by Western imperialists; the other is that of a new pastoral imagined by those conscientious people in the Empire who come up with this dream for a new world of peace, harmony, and equality.The former, while leading to the expansion and strengthening of the Western Empire by destroying the home of the Other, becomes the inner drive for the germination of the constructive new pastoral imagination, which conforms to the postcolonial ecocritical ethic in deconstructing the dualism between the center and the margin and confirming the creativity of formerly silenced nature and the black, and thus becomes one of the important forces to overthrow the Western Empire from within.
ThePoisonwoodBible; postcolonial ecocriticism; empire; pastoral
10.16482/j.sdwy37-1026.2016-05-009
2015-03-02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 “立足地方的世界主义:芭芭拉.金索尔弗的小说研究”(项目编号:13YJC752021)、北京市“青年英才计划”项目 “金索尔弗与霍根的小说对比研究”(项目编号:YETP0692)的阶段性成果。
唐建南(1977-),女,汉族,湖南宁乡人,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北京外国语大学文学博士。研究方向:美国文学。
I106
A
1002-2643(2016)05-006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