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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伍德的《强盗新娘》中的民族身份叙事

2016-04-10丁林棚

山东外语教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托妮特伍德后殖民

丁林棚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北京 100871)

阿特伍德的《强盗新娘》中的民族身份叙事

丁林棚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北京 100871)

在阿特伍德的小说《强盗新娘》中,作者通过女性的身份叙事凸显了加拿大民族性的变迁和构建,以象征和隐喻的手段呈现出后殖民文化语境下加拿大人身份的多元性和居间性,并把身份构建比作叙事的想象和构建过程。小说通过对西尼亚身份的叙事把民族身份喻作想象的叙事,强调了多元文化语境下民族身份的动态构建,同时把后现代主义叙事技巧与民族身份叙事相结合,体现民族性的想象构建。本文以《强盗新娘》为例,解读小说中女性身份主题所映射的加拿大民族身份状况和文学叙事之间的关系,阐释阿特伍德作为一名作家对文化和社会的广泛关怀。

身份;多元性;混杂性;想象;构建;叙事

1.0 引言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被誉为加拿大最具影响的作家之一,是20世纪 70年代兴起的民族主义文学(nationalism)的代言人和领头军。她被誉为加拿大的“文学英雄,……因为和其他加拿大人相比,她更懂得加拿大的民族性格”。(Koltz,1982:506)在阿特伍德的作品中,女性自我和国家想象常常相互交织,通过女性的身份构建故事影射对“加拿大性”的诉求。例如,在《浮现》(1972)中,作者通过两性对立和文明/荒野的对立暗喻加拿大作为“被占领者”和“被殖民者”的地位,表达加拿大在美国文化影响下的身份缺失。《神谕女士》(1976)、《人类之前的生活》(1979)和《肉体伤害》(1983)则不再以殖民/被殖民的对立视角惋叹加拿大人身份的缺失,而是转向从加拿大内部文化构成想象民族和国家身份,承认加拿大人内在的他者,表现出自我与他者的对立统一。在1993年出版的《强盗新娘》中,作者进一步描绘出后殖民文化语境中加拿大复杂的民族认同图景。这部小说特别再现了加拿大人从身份缺失向多重身份和想象身份的转变,成为解读加拿大民族身份混杂性和动态性的绝佳范例。小说还将叙事内容和叙事技巧巧妙结合,利用后现代主义叙事手段,用文学形式凸显出加拿大的民族身份图景,使小说成为文学与社会、历史、和文化的共同舞台。本文以《强盗新娘》为例,解读女性身份构建及其文化社会的隐喻意义,阐释阿特伍德对加拿大文化和社会的广泛关怀及其文学艺术表征形式。

2.0 加拿大身份的后殖民抗拒和民族自我

加拿大人的国家想象和民族身份构建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话题。所谓国家想象,是著名文学理论家弗莱(N.Frye)于1971年提出的。这个词汇反映了历代加拿大人对国家身份构建的强烈文化诉求。1967年,加拿大联邦成立100周年之际,加拿大人的爱国情绪空前高涨,形成了一股强烈的国家自我意识,人们努力寻求消除加拿大作为英国殖民地的历史影响,并抗拒来自美国的商业和文化侵蚀。以弗莱为首的知识人士为加拿大的文化身份缺失深感担忧,提出了两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我是谁?……这里是哪里?”(Frye,1971:220)弗莱呼吁,加拿大人要摆脱“边哨心态”(garrison mentality),展开“加拿大想象”(Canadian Imagination)。(同上:227)他的号召得到了广泛响应,文化界开始深思加拿大的后殖民身份构建问题。阿特伍德在次年出版的《存活: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中总结出加拿大文学中的“受害者”和存活主题。(Atwood,1972:36)她认为加拿大在文学描写中是作为一个女性受害者的形象出现的,没有自己的身份,因此必须诉诸灵活而明确的肉体和精神的存活手段,在和荒野作斗争的过程中保存自己,同时要反抗来自英美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殖民主义影响。她认为,受害者和存活主题是加拿大文学的核心象征,加拿大人从未摆脱自己的身份危机:“我们只是从英国的文化殖民地转变为了美国的文化殖民地”而已。(同上:231)对阿特伍德来说,如何想象加拿大的民族身份则成为文学的首要使命。在小说《强盗新娘》中,阿特伍德进一步提出两个问题:加拿大人如何在后殖民时代构建自己的国家身份?如何面对移民多元化所带来的民族身份认同问题?通过《强盗新娘》,阿特伍德以几位女主角错综复杂的身份构建叙事暗喻了加拿大人的国家想象和身份困境,描写了加拿大尴尬的文化处境,并尝试对加拿大民族身份做出描述和定义。

首先,《强盗新娘》和阿特伍德的早期作品(如《存活》和《浮现》)有很大不同,小说不再以自我/他者的绝对对立来暗示对英国的殖民历史影响和美国文化殖民主义侵蚀的抗拒和排斥,而是巧妙地借用家庭和血缘关系暗示:自我和他者是一组既对立又相互依赖的辩证体,自我的构建可以把他者和自我放置在一个对立统一的关系网络之中。阿特伍德的这一思想在女主人公之一托妮的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小说以托妮的成长故事展现了加拿大人对国家身份的困惑。托妮·福蒙特(Tony Fermont)是一名正值叛逆期的少女,她的父亲是加拿大人,母亲是英国人,这象征着加拿大的盎格鲁 -萨克逊民族渊源和出身的“不纯洁性”。(Atwood,1993:332)托妮和母亲的冲突实际上就是对加拿大与宗主国英国复杂的后殖民关系的影射。例如,母女俩常常发生文化和价值观冲突。母亲高傲而冷漠,从不对女儿表示亲昵,也拒绝深入了解加拿大。例如,她对加拿大滑雪橇一无所知,她所有关于加拿大的知识只不过是来自“一个英国人对加拿大的浪漫的理解”。(同上:153)女儿托妮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外国人”。(同上:164)她非常厌恶女儿的口音,认为她说话“淡而无味”。同样,托妮也“时刻对对方的敌意保持警惕”。(同上)母亲甚至认为,她嫁到加拿大“是被托妮的父亲像战利品一样偷运而来的”。(同上:145)小说中母女俩的这种共存和对立的矛盾关系无疑代表了加拿大和宗主国(mother country)英国之间的冲突,这体现了殖民历史与后殖民未来之间的冲突。正如阿什克罗夫特(B.Aschcroft)所说,对于加拿大这样的“定居者 -殖民者”社会来说,自我/他者的对立往往是“帝国霸权与殖民地关系的一个类比”(Aschcroft et al.,1989:148),是后殖民主义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特点。这种自我/他者的特殊状态形象反映了加拿大和英国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关系。

《强盗新娘》不仅用母女关系暗示自我/他者的对立和共存关系,而且以托妮的个人身份构建暗示加拿大后殖民时代自我构建的必要性。自我构建不再是拒绝做他者(非英国人、非美国人),而是通过主动成为一个他者(Other)来构建自我。例如,托妮为自己想象出许多不同的身份,设计出不同的他者形象,并把名字逆序拼写为伊诺特(Tnomerf Ynot),这个类似“俄语或火星语”(Atwood,1993:164)的新名字既延续了原来的自我,又是与之对立的他者,是自我与他者的矛盾结合,这象征加拿大对殖民地身份的文化抗拒和自我创造。的确,殖民化过程意味着对殖民话语体系的臣服。殖民者通过对被殖民者的话语限定将其他者化(Otherized),令其主体自我消解。因此,对被殖民者来说,在后殖民时代,树立自我身份就需要采取一种抗拒式的文化叙事,通过主动构建关于自我的话语秩序来抵消殖民者的话语霸权。例如,在学校里,老师把托妮的左手反绑起来并逼迫她使用“正确的”(right)右手书写,而托妮却暗中学会了左手书写,并且能够从右往左书写,甚至会把歌词倒过来演唱。在此,她的左手象征着另一个自我/他者,一个和压制性意识形态和体制相对抗的双重自我。这种反叛行为具有强烈的后殖民意味。正如迪芬(H.Tiffin)在《后殖民文学和反话语》中所说,“后殖民文学/文化是通过抗拒性话语而非同一性实践构建的,它通过确立一种反话语策略和领域来挑战主导话语”。(Tiffin,2006:99)托妮通过语言反抗开始自我身份的创造,自主构建关于自我的起源故事。比如,作为一名历史教师,她认为,自我是一个历史构建物,而历史却是主观叙事的构建结果,因此,颠覆语言和叙事就可以推倒历史并重构自我:“历史是一个构建物,她告诉学生。从任何一点进入都是可以的,而且所有的选择都是任意的。”(Atwood,1993:4)现实中任何事物都存在断层和错位,因此她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历史”。(同上:187)自我来自何处?怎样构建自我?针对这两个问题,作者本人也指出,关于自我的“本真性(authenticity)已经成为一个重要话题,但我要站在自由创造的一侧”。(转引自 Morris,2006:140)借助托妮构建自我的故事,阿特伍德表达了关于加拿大后殖民身份的动态构建思想。

3.0 后殖民主义与民族身份的多元性和创造性

《强盗新娘》中对自我/他者的辩证容纳暗示:加拿大的民族身份构建不能建立在简单的二元对立前提之上,这表明,加拿大身份并不是稳定和单一的。的确,小说中托妮的自我构建的常识并没有给她带来一个统一、单一的自我认知,反而使她陷入分裂自我的困惑。托妮·福芒特(Tony Fermont)和特诺莫夫·伊诺特(Tnomerf Ynot)成为她既矛盾又统一的两面,在现实和想象、自我和他者、历史与现在之间徘徊。正如豪威尔斯(C.A.Howells)所指出,《强盗新娘》就是“对盎格鲁-加拿大的本真性(authenticity)神话的一个挑战”,如果从后殖民主义视角来解读这部小说,读者看到的是“关于移民和文化错置(cultural displacement)的隐形历史,是关于分裂主体、错置身份,重新创造和重新命名的故事,小说中处处体现出一种他者化和没有归属的感觉”。(Howells,2004:90)

的确,《强盗新娘》表达了对文化殖民身份的抗拒,同时也消解了关于加拿大统一国家和民族身份的元叙事(meta-narrative)神话,突出了身份的多元性和差异性。阿特伍德通过出生在二战之后并成长于1990年代的多伦多的三个白人女性的生活检视了英裔加拿大民族的身份构建状况。这三个女人的故事让我们看到“白人主体性的瓦解”和多元身份的现实。(Howells,2004:90)作者把自我阐释为不固定的构建过程,强调了民族身份的多元性(plurality)和差异性(heterogeneity)。1982年,加拿大政府正式把多元文化主义政策写入宪法,强调奠基民族、原住民民族和移民民族文化间的差异性多元共存,而非统一的均质文化融合。在思想界,后现代主义思潮也推动了差异性多元思想的确立。1979年法国哲学家列奥塔受魁北克大学委托写了《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宣告后现代“对元叙事的怀疑”,这在加拿大学术界引起很大反响。列奥塔提出,现代性的宏大叙事建立了一种无所不包的解释框架,以此来组织所有其他叙事,而后现代主义则试图推翻宏大叙事的统治。随着加拿大移民人口的日益增加和多元文化政策的深入,60年代以来弗莱等人提倡的统一性国家身份遭到质疑。统一性被认为是代表民族主义的一套宏大叙事,因为它企图建立一个统一民族身份,通过均质的文学形象来表征国家想象,人为催生出一套建立在中央 -边缘、多数 -少数、总体-局部逻辑基础上的二元对立话语体系。后现代主义对这种关于统一身份的民族“元叙事”表示质疑。正如哈琴(L.Hutch-eon)所说,加拿大文学的本质就是“‘外中心性’(ex-centricity),代表了边缘对中心的抗拒,是对一切统一的‘普世性’价值的抗拒”。(Hutcheon,1988:95)被称为“后现代主义先生”的罗伯特·克罗奇(R.Kroetsch)也在《不统一就是统一:加拿大的策略》中宣称,“正是由于我们的故事四分五裂,我们的故事才得以完整”。(Kroetsch,1989:21)加拿大文学的民族性恰恰存在于局部叙事的多元性和差异性之中——“加拿大存活下来的唯一策略就是拒绝承认那一套元叙事”。(Kroetsch,1989:21)

《强盗新娘》同样反映出后现代语境中加拿大的民族和国家身份认知。自我/他者的对立被消解,他者不仅成为自我的内在部分,而且自我开始具备多重性、居间性和混杂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阿特伍德借助特殊的叙事形式通过四个女主角的故事凸显了这些属性,反映了加拿大多元文化和后殖民时代对身份的动态性构建。例如,在小说中,恰里斯坚信,自己“成为了父母的女儿是个错误”,她甚至“不敢确信她的爸爸和妈妈是否是真夫妻”(Atwood,1993:262),这象征她对家族和民族本真性的质疑。她把自己幻想成两半,淹死了代表过去的凯伦,而保留了名为恰里斯的那一半。小说中三位女主角的父亲要么因各种原因死去,要么对女儿没有任何实质性影响,这影射加拿大后殖民时代对欧洲渊源的“遗忘”和对现实身份的动态构建。例如,罗斯本名叫罗瑟琳达·阿格尼丝·格林伍德,但现在改叫罗斯·格伦伍德。对她来说,父亲是个“巨大的未知空白”。(Atwood,1993:358)她身上一半犹太血统、一半爱尔兰血统,这无疑代表加拿大多元文化社会身份的居间性。她“既不够天主教徒资格,也不够犹太教资格”,是个“怪物、混杂体、混种人”。(同上:388)可以说,罗斯存在于一个“第三空间”,也就是加拿大作为欧洲前殖民地和新族裔移民社区之间的交接地带。在这里存在着各种关于民族身份的创造性话语,它们创造出一种模糊性,而关于这种模糊身份的“话语的意义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Bhabha,1994:36)霍米·巴巴(H.Bhabha)的“第三空间”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对弗莱的“这里是哪里”的一种含混的回答。的确,小说中罗斯的两个叔叔也分别持有多个护照,具有戏剧性的含混性身份。实际上,小说中所有角色都表现出文化的混杂性和后殖民主体的差异性,他们彼此“几乎是一样的,却又不完全相同”。(同上:86)对于多元文化框架下的加拿大来说,“旧有的殖民地文化无法用一个单一和均质的形式复制自身”(Gonzalez,2004:61),必须通过差异性和多元性来构建国家和民族自我,因此,后殖民时代的身份表现出巴巴所说的含混性(ambiguity)、混杂型(hybridity)、歧义性和多重性。

《强盗新娘》的身份叙事不仅仅体现了巴巴所谓的后殖民身份混杂性和阿什克罗夫特所说的“综合性(syncreticity)”(Aschcroft et al.,1989:33),更体现出一种鲜明的流变性(fluidity),它超越了民族和国家界限,呈现出一种世界性身份(cosmopolitanism)。换句话说,在小说中,身份的流变成为创造性的产物,个体的身份不再是单一固定的,而是在“这里”和“那里”、在自我和他者间建立的广泛联系,它通过不断定义自身而发生改变。例如,沙尼塔是小说中唯一的黑人,她的身份却变幻无常:“有的时候她是奥吉布瓦人或玛雅人,还有的时候,她甚至是西藏人。她想成为谁就总是可以成为谁。因为,谁能看出差别来?”(Atwood,1993:57)沙尼塔的身份就如同她的肤色一样“分不清什么颜色,既不是黑色,也不是棕色和黄色”。(同上)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描写并非要凸显身份的缺失,而是体现加拿大文化的交互性,强调文化归属的重合和多元性,反映了加拿大民族性的超文化主义特征(transculturalism)。“文化居间性”(cultural in-betweenity)使人们突破了基于单一民族身份的国家想象,难怪小说中恰里斯感觉自己是一个“漂移者”、“流浪者”,永远处于“转瞬即逝”的状况(同上:217),这是对加拿大民族性的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暗喻。

在《强盗新娘》中,阿特伍德对女性身份流变性的描述暗喻了民族 -国家身份的动态构建。作者运用关于自我的想象颠覆和解构了殖民时代关于价值和权力的中心-边缘等级结构,这也是女性主义写作和后殖民主义写作的交汇点。正如小说中沙尼塔所说,“就连真实的事情也都看上去像构建的产物……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民族身份的内涵吧。他们借助服装、背景和道具来(展示民族身份)”。(Atwood,1993:88)在此,沙尼塔将民族身份的构建比作戏剧的表现,这体现出民族性构建的创造性。民族身份如同戏剧一样,其剧情根据不同的道具和背景安排而变化发展。在《文化的定位》中,巴巴明确地论述了后殖民时代文化接触的特征,他指出,民族身份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表演性(perfomativity),对差异性身份的表征,不能被解读为某种预设的、位于固定传统范围之内的民族/族裔性或文化特征,而应当被理解为一个复杂的、不断调整和进行的协商过程。人们“通过表演行为把自己展现为表义过程的主体的能力,这个主体必须擦除先前任何关于自我民族根源的存在痕迹”。(Bhabha,1994:145)巴巴在此用一个“意象鲜明的戏剧词汇”展现了身份定义和话语表义中的“创造性”。(Thrift,2008:131)的确,对小说中的沙尼塔来说,加拿大身份具有特殊的表演性,它总处于“表演时刻,总是充满了可能性、生产性和主动性”。(同上)

4.0 后现代主义与加拿大民族叙事

在《强盗新娘》中,阿特伍德的民族想象不仅体现在对身份问题的关注上,而且还巧妙地利用了叙事手段展现了民族性的创造性和想象构造。克罗奇曾精辟地指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根本并没有身份,除非有人讲述关于我们的故事。虚构使我们成为真实。”(Kroetsch,1989:63)霍米·巴巴也认为,“民族就像叙事一样,在关于时间的神话中失去了起源,并且只是在人们头脑的想象中完全展现全貌”。(Bhabha,1990:1)二人的观点和著名理论家安德森(B.Anderson)的“想像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y)概念遥相呼应。安德森指出,对一个民族的理解可以基于想像,成员不一定有共同的历史背景,也不一定系出同源,只要共有某些核心价值,拥有同一政体,民族的概念是可以被“想像”出来的。(Anderson,1991:5)

在《强盗新娘》中,作者借用后现代主义叙事手段把身份的想象性和小说情节天衣无缝地呈现了出来。阿特伍德采取多视角、多意识中心手段分别以三位女主人公为视角讲述她们的自我危机和关于西尼亚的猜测。在三个女人的故事中,西尼亚虽然扮演主角,但她的身份却虚幻飘渺,不可捉摸。自始至终,她的“本真身份”(authenticity)读者不得而知,因此,关于民族起源(origin)和民族历史的知识被作者通过西尼亚的虚幻故事所消解。更重要的是,西尼亚的故事并非来自三位女主角的现实观察,而是对西尼亚自我叙述的转述。在小说中,西尼亚是一个出色的讲述者,她不断地编造故事来变换自己的身份。她给罗斯、托妮和恰里斯三人分别讲述了三个不同的故事,而小说又通过这三人的间接二手重述再现故事,并不时地临时加入虚构成分加以渲染。因此,读者无法确定西尼亚究竟是否存在。例如,根据罗斯的版本,西尼亚是一名“战争弃儿”(Atwood,1993:407),姨妈假扮为母亲给她伪造了证件,并把她带出德国,途经丹麦和瑞典最终来到加拿大。在托妮的版本中,西尼亚却是个白俄罗斯人,在巴黎当过童妓。然而,在恰里斯的故事中,西尼亚妈妈“是个吉普赛人,被罗马尼亚人用石刑处死了”。(同上:409)显然,西尼亚就是流变身份的象征,在不同的故事和传说中,她虚无缥缈,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或者说,她既属于这里,又属于那里,象征性地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这体现了加拿大多民族构成的混杂性和综合性所特有的“到处性(every-where-else-ness)”。正如阿特伍德所说,加拿大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身份,在这里“到处都能看到外国性的存在”。(转引自 Morris,2006:140)这种“到处性”体现出加拿大民族性的内部混杂性。多元文化主义语境下的加拿大国家想象和民族性呈现出一种全球化的非本真状态。

的确,有关西尼亚的民族渊源和身份的传说成为一种近乎游戏的想象虚构,西尼亚也乐此不疲地通过讲述不断加以改编。她一方面指出那些传说都是“劣质故事”(Atwood,1993:405),另一方面却承认“我讲给托妮的部分上是真实的”。(同上:409)对读者来说,她的故事真实性大打折扣,因为她所谓的“真实故事”只是使她“为自己构建一个不同的过去”的道具而已。(同上)就这样,阿特伍德把讲故事和听故事描写成有关身份构建的创造性想象和接收过程。小说中罗斯被西尼亚的悲惨故事所感染,唏嘘不已地赞叹西尼亚“你讲得真好!我的意思是说——这真是个动人心弦的故事!绝佳的素材!”(同上:411)通过叙事想象,阿特伍德笔下的女性不仅构建出不同的过去,还创造出不同的未来,在族裔历史和加拿大未来身份之间建立起一个文化通道,通过叙事这一特殊的话语符号建构现实。民族性和叙事的关系由此得到了一种口头仪式的“表演”。

在关于民族性和个人身份构建相结合的叙事中,《强盗新娘》以故事碎片、谎言和谣言的叙事形式凸显了身份的不确定性和想象性。个人和民族的身份成为语言与叙事话语的构造物。安德森在他的《想象共同体》中指出,民族、民族主义、国家等都是现代性的产物,属于主观世界,是艺术构建品,“民族共同体存在于每个成员的想象之中”,因而“民族是在它们不存在的地方被创造出来的”。(Anderson,1991:49)他认为,自我和民族身份“并不是依据它们的真伪与否,而是依据它们被想象的风格和模式加以区别的”。(同上)例如,小说中西尼亚的父母究竟何许人也?读者不得而知。叙事者告诉我们,他们“自认为是地地道道的德国人”(Atwood,1993:187),但邻居却传言他们是犹太人。就连西尼亚的母亲也不知道丈夫的真实身份,她“有好几个关于他的版本”,他时而出身希腊皇家,时而是个波兰骑兵将军,时而又出身于英国贵族。母亲关于丈夫的知识少得可怜,“而且这些故事也会随着她的心情而变化”。(同上)正如加拿大著名学者韦恩菲尔德(M.Weinfield)所指出的,自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加拿大越来越成为“我们星球的一个缩影,大量种族和文化族群的聚集使加拿大的身份变得不可捉摸”。(Weinfield,2001:120)

《强盗新娘》的后现代“元小说”特征和口述、叙事想象等技巧共同塑造了加拿大身份的神秘性,西尼亚若隐若现的身份无疑是对传统叙事技巧的推进。故事的真实性一直在真实和不可靠叙事的交界处明灭,读者也一起加入对西尼亚身份的共同猜想和构建过程。威尔逊(S.R.Wilson)指出,《强盗新娘》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如果“不理解小说中……魔幻现实主义的主要元素,我们就无法把它读懂”。(Wilson,2010:34)维微纳(C.S.Vevaina)也认为,读者根本无法确定西尼亚“究竟真有其人还是纯粹的虚构角色”。(Vevaina,2006:93)作为罗斯、托妮和恰里斯的公共情敌,西尼亚没有叙事者地位,只是在三个女主角反复的故事中存在着并不断改头换面,甚至可以死而复生。她不是中心主角却胜似中心主角,她既是故事的叙述者,也是被叙述的故事中的主角,是作者和其他三位主角双重叙事的中心人物。在叙事和传言中,西尼亚本身成为故事。作为一个象征,西尼亚的幻影式存在就是加拿大的缩影。正如巴巴所说,民族“就是叙事或故事,反映了一个民族和国家之间的关系”。(Bhabha,1990:190)

换个视角来看,西尼亚或许真的只是托妮、恰里斯和罗斯三人虚构故事中的角色,是一个超越个人身份的加拿大民族性的文化象征,她的神秘性代表了加拿大民族性的混杂性、综合性、游移性和想象性。三个女主角对西尼亚身份的不同传言就是她们共同“表演”的口头叙事仪式。西尼亚就是一个“游荡者的原型,她从一个故事游弋到另一个故事,总是在真实与超自然的边界出没,……这样一来,我们作为读者就无法确定究竟应该如何解读她的这种具有多重身份的不停变换的角色的意义”。(Vevaina,2006:93)

的确,通过女性/民族叙事的结合,阿特伍德塑造了三个加拿大叙事者共同编制的关于身份的口头和记忆文本。个人和民族身份作为叙事过程也具备视角、时态、空间、情节等叙事元素。小说借用托妮暗示民族身份叙事的想象性:“所有清晰的历史叙述总有一半诡计花招隐匿其间,编造者右手不断地挥动着他仅有的零星事实片断让人们公开验证,而左手却暗地里忙着,在深藏不漏的口袋中搞着自己的小动作。”(Atwood,1993:518)针对弗莱的“这里是哪里?”的问题,阿特伍德用小说做出了回答:关于西尼亚(加拿大)的“真实是不可知的,因为她从来就没有生下来”。(同上)西尼亚不仅“创造了自己”(同上),她的身份来源和加拿大的民族性一样,是不断通过语言和话语的各种形式(如叙事、传说等)构建的过程。正如叙事者所说:“如果托妮不把她[西尼亚]塑造成型的话,那么她只能是过去的历史。现在她还没有形成,是一个破碎的马赛克图案,是托妮手中的一堆碎片。”(同上:517)《强盗新娘》是对加拿大身份的一种口头叙事的构建,“口口相传并不断发生变化”。(同上)这种叙事更是一种文化仪式,通过表演把民族性再现为一个流变的文本,使民族成员成为意义不断发生变化的“主题(subject)”,这样就把民族塑造为一个永远进行的过程,而非固定的前文本存在,并最终实现民族身份的“教育性”。(Bhabha,1990:299)借助《强盗新娘》,阿特伍德讲述了加拿大“作为叙事策略的民族性的模糊性”,强调民族身份是“一个没有中心和因果逻辑结构的文化和社会过程”。(同上:292-293)作者暗示,只有通过叙事才能把加拿大讲述成形,否则,加拿大就如同小说中的西尼亚一样,“虚无缥缈,没有主人,只是一个谣传而已”。(Atwood,1993:517)无论是盎格鲁加拿大人还是欧洲大陆移民,所有人都面临着通过语言和故事讲述和构建自己的使命。加拿大的民族性只有在叙述中才会产生意义,而现实身份却又随着想象叙事不断变化。

5.0 结语

综上所述,阿特伍德在《强盗新娘》中通过女性的身份构建凸显了加拿大民族性的变迁和构建,以象征和隐喻的手段呈现出加拿大人身份的多元性和居间性,并把身份构建比作叙事的想象和构建过程。正如迪杜尔(J.Didur)所说,文学是一场构建民族想象的“叙事运动”,它是“充满了对民族群体身份的监察、生产、竞争等过程的批判”。(Didur,2006:40)从这个意义上讲,阿特伍德的小说不仅是女性叙事,更是加拿大的民族叙事和寓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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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ational Imaginary in Margaret Atwood’s The Robber Bride

DING Lin-peng
(Schoolof Foreign Language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Margaret Atwood’s The Robber Bride is a chronicling of the trajectory of the Canadian imagination of national identity.The author alludes to the imaginative construction of Canadian identity through the narratives of her fema le protagonists.Through fictional narration,the novel revea ls nationa l identity as a dynam ic process characterized w ith pluralism and in-betweenness in the context of Canada’s postcolonial and multicultural society.This paper aim s to exam ine Atwood’s fusion of her female individual narratives w ith national imagination from both political and postmodernnarratological perspectives,and attempts to bring to light the author’s socialand cultural concerns through w riting.

identity;p lurality;hybridity;imagined;comm unity;narrative

I106

A

1002-2643(2016)06-0079-07

10.16482/j.sdwy37-1026.2016-06-011

2016-04-12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加拿大文学的民族性构建研究”(项目批号:11BWW031)的相关成果。

丁林棚,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从事英语文学以及加拿大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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