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胡地胡吃
2016-04-09宋金波
宋金波
回东北老家过年,两个表妹请我吃饭,撸串儿。
点了满桌子,大腰子、干豆腐串、用醋和辣酱与芥末酱混合物泡的生牛肉串啊,各种常规非常规的串。注意了价格,很实惠。表妹特意点了“炒实蛋”,必须点,特色菜品嘛。饭后百度百科,“实蛋:未受精的鸡蛋经过孵化后没有孵出小鸡的蛋”。
啤酒过了三巡,表妹吆喝:“哎,老板哪,把大蒜拿两头呗。”
于是俩表妹啃着大蒜下酒和烧烤,俩妹夫很文雅很温情地在旁边笑。我每个人手上仔细看了,没见有金链子,放心了。
山海关以南、被东北人一概称为“南方人”的广大国人,对东北饮食风物最新最潮的理解,大概就是“大金链子扒蒜小妹,低档烧烤一起醉”吧。春节前,微信群里一位见多识广的教授,则这么预判了我的年夜饭成色:“东北有什么菜?不就是乱炖吗?”东北菜的大众点评基本面,是“简单粗暴、不上台面”,一个“乱”字,尽得风流。
过了春节,两个表妹就要到河北去创业,开一家“烧烤+麻辣烫”小店了。东北烧烤南征,与巴蜀北伐的麻辣烫,如此这般,已经会师多年,仍在拓土开疆,生命力顽强。我的老家,吉林省梅河口市,像大多数东北城市一样,烧烤店在饮食餐饮行业的比例非常之大。大到什么程度?粗粗在街面估了,在饮食类店面中,差不多占到一半以上。
就在我吃着烤干豆腐串那晚,太太从她的广州老家打来电话:“快看快看,央视10套,你们梅河口的烤干豆腐上央视了哎!”
“走遍各地,还得吃东北菜”
大部分东北人丝毫也没有觉得烧烤这种吃法很Low,就像一个柳州人不会因为螺蛳粉就觉得自己的饮食Low,一个成都人也不会觉得麻辣烫Low一样。事实上,不止烧烤,东北人对自己乡土饮食的自豪自得以及依赖,不比中国任何一个以美食著称地方的民众稍弱——如果不是更强的话。
去年夏天,一位事业成功了的高中同学,携妻儿到沪旅游。下车伊始,听说我定了本帮菜饭店的位,大摇其头:“上海菜我吃过,那菜怎么能吃?”在否定了太辣的湖南菜、四川菜,太寡淡的粤菜之后,终于说道:“这附近没有东北菜吗?”
完全不出意料,我太了解自己的东北同乡。进关之后而能饮食满意的,十无一人。
幸好,在上海的东北饭店,很多都是来自我们的老家梅河口,找家口味纯正的饭店,还不成问题——尽管当时我心想,到外地来旅游,却吃家乡菜,这是何等的“卧槽”。
酒足饭饱,同学燃支烟,悠悠说道:“走遍各地,发现还是必须得吃东北菜啊。”又说:“你说这上海人自己的菜这么难吃,怎么还看不上东北菜呀?别的不说,你看咱们东北饭店,新疆西藏,广东广西福建,包括上海四川,海南就不用说了,哪儿哪儿都是。咋就没看到这些地方有上海菜的馆子呢?就算杭州南京,这么近,也没见几家本帮菜饭店啊。”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同情的神色,是格外真诚的。
不管东北还是上海,局限导致的傲慢与偏见,都是真诚的。不过我同学说的东北菜饭店“哪儿哪儿都是”,倒似实情。除了一枝独秀的川菜,敢说在全国范围开枝散叶的地方菜,恐怕也只有东北菜了。川菜异军突起,不过二三十年间的事,长期也是下里巴人的吃食。东北菜的发展空间,未必到此为止。
东北人其实也挺讲究吃
总的来说,包括多数对家乡饮食充满热爱的东北人在内,极少有人把东北列入心目中的美食文化地图。中华美食,经典菜系,那得是“鲁、川、粤、淮扬、闽、浙、湘、徽”,东北菜,排不上号。不觉得别人的菜好吃,但承认人家有名,人家才是“美食”,也只有东北人的实诚能干得出来。
但前些年,有“新八大菜系”之说。“新八大”,也像自封,但“老八大”还不是如同“中国十大景观”一样,是信息不充分时代的自我标榜?“新八大”中,东北地方菜占了两席,分别是辽菜和吉菜,本帮的沪菜也榜上有名。东北人文化均一,身份认同明确,出门在外的东北人,极少先说各自省份,都是以“东北人”自报乡门,能让他们必须彼此分个清楚的,除了“一县一格、十县十种”的麻将打法,大概就是菜系了。据我所知,吉菜的风头,更盖过了辽菜。
一个地方的饮食,总归与自然禀赋与人文习俗相关。东北这个地方,物产厚而谈不上丰,长期都是品种匮乏,但个大量足。黑土地肥沃养人,即使是上世纪60年代的大饥荒时期,也极少饿死人,因此,在饮食节俭精细这个项目上,东北人的得分是较低的,吃东西,不怕浪费,可劲来。我小时候,姥爷爱吃辣,酷爱地里新摘的、精挑细选的最辣的尖椒,直接蘸大酱生嚼。不小心走眼,咬到根不辣的辣椒,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弃之于地。这对那根天生残疾的辣椒,可能是一种不尊重,但是不是也可以看作对“饮食”的格外尊重呢?
但凡温饱满足,对食物的讲究,都是必然的境界。春节期间,到亲友家中吃饭,饭桌上,不少时间,都是各家“主厨”的,评议菜品水准。一个简单的“皮冻”(一种以猪皮为主食材的东北美食),从硬度、色泽、透明度、口感,就分出无数高下。为了做好一盆拿得出手的“皮冻”,有些主人,不惜回锅再造,三更半夜,点灯熬油,只为桌上客人能问一句“这(皮)冻子还有吗?”这种精神,没上《舌尖上的中国》纪录片,可惜了的。
东北菜的开放性
但东北菜最根本的气质,来自于其内在源流。看地图,你就明白东北菜何以是今天这个样子。除了闯关东的山东、河北源流,东北菜还受到本地的满族饮食,东来的朝鲜族饮食,西面的蒙古族饮食,北面的俄罗斯饮食(尤以哈尔滨出名)影响,另外,清朝流放关外的江南士人,北大荒时的南方知识青年,吉林市等地为数不少的穆斯林移民,哦,别忘了还有日本人,都留下了各自的印记。而且,从大连到哈尔滨,不到一千公里路程,东北菜中因此并不欠缺海产元素。在中国,极少有其他区域,具备这样得天独厚的多元饮食文化氛围。
仅仅是处于各方混交之地,而没有主体性,那也无非混出个大杂烩而已。值得庆幸,如前所述,东北人的身份认同感之强烈,这样大的一个范围,在国内也是独一无二。
以移民为主的现代东北人历史,其实不过是百多年间的事情。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与其他文化领域一样,东北菜的菜谱必然是开放、充满生命力的。
东北菜的开放与成长,体现于对食材和做法的兼收并蓄、大胆拿来。在中国各地中,东北人对于食物的百无禁忌,大概也是天下第二,只肯让让老广。不消说,这和当年闯关东,流民生计艰难有关。对流民来说,又有何物吃不得?
过去,东北物产品类单一,多数人家,冬天也就土豆白菜萝卜老三样而已。如今交通便捷,即便最南方的物产,也不难买到,价格同样承受得起。而且科技昌明,很多从前没有的物产,渐渐也引入东北。比如大闸蟹在河湖水田的养殖,前些年先到辽宁,如今已向北越过历史上的“柳条边”,到吉林省境内。大闸蟹在东北,以“河蟹”为名,“盘锦河蟹”品牌如今畅销东北。同学请吃饭,竟然买了数十只大闸蟹,让从上海归来的我解馋。诚然又是一件何等卧槽之事,但大闸蟹向北来,东北菜向南走,也真是有趣。
既然有了条件,东北菜的大厨们,也就毫不客气,把各种从前不敢想的食材纳入菜谱,而且经常脑洞大开,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菜品。其实各地方菜系都在这么干,但东北菜在食材种类上本来太少,相对而言正面影响更大,而且东北菜也年轻,不必担心被人说“坏了传统”,更放得开手脚。比如“茼蒿百叶蘸鱼籽酱”,茼蒿百叶都不是传统东北菜食材,一荤一素,居然也很自然地组合且流行起来了。至于海纳百川的水饺,似乎也只有东北人敢把水饺馅变成试验田,简直就没什么不敢往里包的。当然,前提是,得好吃,有人愿意点。
这些严肃而大胆的尝试,多数发生在正规食肆,已不是“大金链子扒蒜小妹,低档烧烤一起醉”的场景所能定义了。
借用东北作家阿成的书名《胡天胡地风骚》,东北人的吃,也大可无须惭愧地用“胡天胡地胡吃”来画像。与当年不同,今日东北之“胡吃”,不是“胡吃乱吃”,而是“食有胡气”,乃至虎虎有生气之意了。
后海一间酒吧里,歌手大川在台上弹奏贝斯,配合乐队演出。大川,30岁,黑龙江哈尔滨人。2011年大川背着自己的吉他来到北京,一开始,没有熟悉的朋友介绍工作,便跑到南锣鼓巷的街头卖唱。后来哈尔滨的朋友来到北京,便组建乐队,到了后海的一家酒吧演唱。2015年6月,大川的嗓子动了手术,无法继续唱歌。深圳的一家连锁音乐餐厅看好他弹吉他的本事,请他过去,大川已经做好了去深圳的打算。由于老家的音乐环境不佳,大川说,他从来没想过回去。在北京城奔波了一整天,许金峰(左)晚上回到高中同学谢文佳的住处,两个人喝了点酒,躺在床上,许金峰拿出手机在招聘网站找起了工作。许金峰,24岁,黑龙江哈尔滨人。2015年大学毕业后,他来北京找工作已经一个月有余,目前借住在同学的家里,对他来说,自己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找工作屡屡碰壁,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甚至感到迷茫。但他和身边大部分同龄人想的一样,在北京这样的城市不光有许多工作机会,更有学习和发展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