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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百年建筑杂志

2016-04-09薛求理谭峥肖映博XUEQiuliTANZhengXIAOYingbo

世界建筑 2016年1期
关键词:最优化现代主义

薛求理,谭峥,肖映博/XUE Qiuli, TAN Zheng, XIAO Yingbo



香港百年建筑杂志

薛求理,谭峥,肖映博/XUE Qiuli, TAN Zheng, XIAO Yingbo

摘要:本文系统回顾了20世纪初以来香港建筑杂志的出版情况,提示一个地区的建造活动兴盛与否,直接影响到诸如资料整理和出版印刷等下游产业的兴衰。1950年代战后的重建使得香港建筑杂志应运而生,当年的建筑实践和思考追求在杂志中都有所反映。本文重点分析了1960-1980年代香港经济和建筑腾飞时期的关键建筑概念及其对实践产生的作用。

Abstract:The architectural publication interacts with the building practice and urban construction. The publications inform the building practice, while a prosperous market can support the documentation and magazines. Decent architectural magazines appeared in Hong Kong in the 1950s when the post-war reconstruction was in full swing. This article outlines the evolution and contributions of architectural magazines in Hong Kong.

关键词:香港建筑,建筑出版,现代主义,最优化

Keywords:Hong Kong architecture, architectural publication, modernism, optimization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项目(批准号: 51278438)

作者单位:薛求理,香港城市大学建筑学会及土木工程学系谭峥,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肖映博,香港城市大学

Architectural Magazines in Hong Kong: A Centennial Review

建筑传媒和建造活动往往有着互为影响和相互促进的作用。在纸媒印刷唱主角的时代,杂志是从业人士获取行业信息、专业知识的主要渠道。只有当建造活动和从业人士积累到一定数量时,有关建筑或建造的杂志才有可能应运而生。1891年,《建筑实录》(Architectural Record)的前身开始在美国出版,以地产和建设为主要内容;1896年,《建筑评论》(Architectural Review) 在英国创办,那时正是英美等国挟工业革命的高潮在建造活动上突飞猛进的年代。1960年代,美国全国范围流行过4份建筑杂志:《建筑实录》(Architectural Record)、《建筑论坛》 (Architectural Forum)、《进步建筑》(Progressive Architecture)、 《建筑》(Architecture),那是美国上升时期的黄金时代,战后重建、城市更新、为低收入阶层的大规模住宅营造如火如荼,第一和第二代现代主义建筑大师们在世界各地逐步实现了他们的理想。1974年石油危机后,《建筑论坛》停刊;1996年,一向以前卫著称的《进步建筑》停办; “进步建筑奖”由《建筑》杂志接手,而这份杂志也在2007年停刊。到了互联网时代,美国全国性的纸质建筑杂志,硕果仅存的是《建筑实录》[1]。

香港回归祖国前的150多年,香港在英国的殖民统治下,从无到有逐步发展自己的城市建设,其建筑杂志的生存,遵循着和其他地方类似的规律。本文概观20世纪以来香港建筑杂志的出版状况,1960-1990年,是香港由一个破败的转口港走向亚洲国际城市的快速上升时期,本文重点考察此一阶段建筑杂志中所反映的趋势动向和专业人士的思考。本文试图通过梳理香港建筑发展和传媒出版的关系,寻找香港建筑发展的特征,为大中华建筑的研究和整合提供资料。

1 香港建筑杂志概观

香港地区的报业始于1841年,时年5月刚刚登岛不足半年的英军就将澳门印好的《香港钞报》 (之后发展成为《政府宪报》)在占领区分发,借以确立其在香港的统治[2]。作为英国庞大殖民帝国中的一环,19世纪后半叶,香港并没有独享如同二战后一般的特殊地位,由此导致香港的一些重要建筑活动如工程招标或建筑师事务所成立通告往往在上海英租界发行的《北华捷报》(North-China Herald)1)[3]上发表。

与之相对,当时尚处在萌芽阶段的香港报业尤其是香港华文纸质媒体更多地将关注点集中在了宣扬革命思想的政治报道上2)[4],少有的例外是1932年创刊的《中兴报》计划在每周年的第一期发出特刊,介绍大陆某一省份的建设活动,可惜只有第一份特刊《广东建设号》得以出版。这份特刊刊载了时任广东省主席林云陔的95页长文《广东三年施政计划建设事项述要》,是研究广东省在20世纪伊始建筑活动不可多得的第一手文献资料[5]。

踏入20世纪后,根据1898年签署的《展拓香港界址专条》3),港英将新界强行租借划入其管制版图,港岛市区的华洋分界初步形成,因为太平山地区住屋的过于拥挤,控制房屋间距的《建筑物条例》于1902年出台。1868年创立于香港的巴马丹拿设计事务所(Palmer and Turner),为了自身发展需要,将主力迁往上海。在20世纪的头30几年里,香港的建造活动比上海少得多,且无建筑师的组织,这样的局面,自然无法支撑一本建筑行业的杂志。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香港建筑,大多来自于英籍或外籍建筑师、工程师的设计手笔,他们在政府公务局或私人部门工作,但西洋式房屋在香港的落成,却得力于本地工匠因地制宜的创造性劳动,早在1920年,香港建造商会成立,这个组织的历届筹办人,都是华人建筑公司老板,他们不仅为本行业谋取福利,也出版记录性的年刊,并于1940年出版《建造月刊》,为本地的建造活动留下一份珍贵记录[6]。

1945年8月,经过3年8个月艰苦卓绝的抗战,日本投降,英国管制得以重临香港。香港百废待兴,人口大量涌入,从1945年战争结束到1949年,人口从60万暴增至300万。为难民建造大量临时遮蔽所是当务之急。城市的规划和公共设施的建设也在绸缪之中。在那样的年代,诞生了一份建筑月刊 ——《远东建筑师和建设者》(Far East Architect and Builder),每期在海内外发行5000份。因为这份杂志,使我们对50~60年前的香港建筑和面目有了近距离的认识。到了1980年,这本杂志停刊,代之而起的是1972年创办的《亚洲建筑师和建设者》(Asian Architect and Builder,后改名为Asian Architect and Contractor);1983-1990年,有本名为《视域》(Vision∶ Architectural Design)的月刊发行,这3本杂志风格相近。以“远东”和“亚洲”为名的杂志,前后50多年,每期杂志中约有1/5篇幅报道了香港的建筑,其余篇幅报道日本、菲律宾、新加坡等地的情况。《视域》月刊比较专注本地,且有许多当年的活跃建筑师写稿,是1980年代的一本专业并偏重学术的建筑杂志。《亚洲建筑师和建设者》在21世纪后停刊。

1971年,是香港战后历史的分水岭,经过1967年的暴动,港府深切认识到以民为本、让香港人民热爱本地的重要性,麦理浩上任港督后,实行“十年建屋计划”,要让180万人民住在独套的公共屋邨住宅里,有水电供应,每套有独用的厨房厕所,而当时香港的总人口也只有330万。为了获取足够的建设土地,开辟新市镇如沙田、大埔、屯门等。而华人建筑发展商在此阶段开始发展壮大,老牌英商的地盘缩微。1980年,中国大陆改革开放,深圳特区成立,一些中文建筑刊物在此形势下应运而生,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状况,如1976年中时出版公司创办的《建筑业导报》(Building Journal,Hong Kong and China)、《香港建设》《建筑》等杂志, 1986年香港出版商和中国建筑创作小组合作的《建筑与城市》。而英文杂志也在持续涌现,如1992年创办的Hinge,以设计意趣为主,21世纪初创立的《透视》(Perspective),以建筑、住宅和产品为主,并开展亚洲地区的评奖活动。一些英文杂志开始转为中英文双语,如1988年创刊的Pace, 后改名为Space。《建筑与城市》也以中英双语刊行。2010年后,一本报道香港、中国大陆和亚太地区的大开本工程报道杂志《PRC 建设》(Pacific Rim Construction)问世。1996年始,香港建筑师学会出版季刊《香港建筑师学会学报》(HKIA Journal), 以英文文章为主,也接受中文投稿。这本杂志理应担当起香港建筑学术的领导角色,但20年来,这本学报却始终流于会讯(bulletin)、少量专题文章和一些杂感的汇编。

过去30多年来,香港的人口由600万上升到700多万,但长期保持着十几份日报,有的报纸单日发行量达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每份报纸有50~60页。同样,700多万人口的香港,目前存在6~7种建筑杂志。我国内地的建筑杂志一般均挂靠于学会、大学、出版社,多数由建筑师和建筑院校毕业生专职编辑,紧贴国际专业和学术风向,建筑师和教师积极投稿。而香港的杂志多由出资商人控制,一些公司同时出版着几种杂志,如建筑、工程、室内设计等。上述的6~7种杂志,因循着相似的编辑模式,新建筑落成或某个商业性会议的大篇幅报道、设计师访谈、总承包商和各分承包商的祝贺和赞助广告,最后是各地基建新闻、本地各建筑工种的日工资统计等等。在这些篇幅的夹缝中,可能会有一至两篇设计动向、世界潮流的报道,版面设计则追求“咖啡桌”图画杂志的优雅和可读性,很少见到有建筑师谈自己的作品和如何设计。杂志在香港是微利行业,难以吸引建筑师和建筑学毕业生全职参与。从1950年代迄今,香港建筑杂志的总编和编辑,都熟悉和热爱这个行业,却几乎无一是建筑系的毕业生。《香港建筑师学会学报》由热心建筑师业余编辑,投入的精力有限。香港的大学,对本地和中文出版物一向鄙视。《香港建筑师学会学报》虽然常有大学教师的投稿,但他们不会将好的学术文章投于此地。因此,香港的众多建筑杂志,只是高效率资本运作机器上寄生的一环和信息传播者,缺乏专业学术意识,少有文化传承的责任和对现实的反思批判。

1 《远东建筑师与建设者》杂志1966年7月刊目录页 (图片来源:A.G. Barnett. Contents [J]. Far East Architect &Builder,1966,07:31.作者影印自香港公共图书馆)

2 OTIS公司在《远东的建筑师与建设者》发布的广告插图“香港最快的电梯”OTIS公司. (图片来源:The Fastest Lifts in Hong Kong[J]. Far East Architect & Builder, 1966(7): 30. 作者自摄)

2 从殖民地到全球化:杂志在社会和建筑转型中的角色

在整个大中华文化圈的城市现代化进程中,香港经常被视作一个先行者的角色来加以研究。在文化学者李欧梵的叙事中,香港是上海失落的镜像,勾画了一种已经不复存在的可能性4)[7]。在建筑学与建成环境领域,直到1950年代之前,香港依然是一个缺乏整体规划的前现代殖民城市:多种建筑形式交织混杂,外廊式的热带殖民地风格建筑与各种宗教或文化机构占据港岛与九龙的殖民权力中心,大量的唐楼与临时的寮屋分布在华人区与城市外围。在二战以后的20年间,香港的建筑学发展(教学与实践)基本依靠三方面资源:一是大陆(尤其是上海)南下的建筑师精英,如范文照、徐敬直、甘洺(Eric Cumine)、陆谦受等;二是来香港执教和执业的英国建筑师,如香港大学的第一任建筑系主任高登·布朗(Gordon Brown)和在公营部门及私人事务所的任职人士;三是当地的工程师与测量师(他们中的很多并未接受过专业建筑学培训),如1950年代香港最大的华人事务所老板周耀年和李礼之[8]。在建筑师徐敬直的《中国建筑之古今》(Chinese Architecture∶ Past and Contemporary,1964年出版)中,当时香港的建筑与城市建设实践成就几乎不被提及,即使考虑到香港当时是英国殖民地,这种有意忽视的主要原因就是一个基于本土的城市自觉还未建立5)[9]。

直到1960年代初,虽然有英国规划师艾伯克隆比(Patrick Abercrombie)在1948年所主持的简明的香港规划报告问世,香港依然是被当作一个临时性庇护所,除了政府为了安置寮屋居民所建成的徙置区(resettlement area),没有长期整体的城市建设规划6)[10]。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关于城市自身形态发展规律的研究很难建立起来。综合当时各种工程与规划文献可以确知,当代的香港都市主义(urbanism)与城市自觉(urban consciousness)是在1960年代中期以后才慢慢成形的。几个事件可以佐证这一转型的发生:一是在1968年香港大学开始有了独立的脱离土木工程系的建筑系;二是一系列正式的公共屋村建成并投入使用,形成全新的城市模版;三是香港殖民地政府于1965年开始起草《殖民地规划大纲》(Colony Outline Plan)并在1969年颁行,其中已经开始关注城市规划设计层面的问题[11]。在这些各自独立的事件所形成的社会合力下,香港的专业建筑与工程杂志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从1960年代开始,专业杂志一方面开始密集地介绍国际上最前沿的建造技术与工程理念,另一方面也通过不断的反思以探索香港乃至整个东南亚地区的城市形态特征与城市建设现代化途径。经过斟酌,笔者将本文考察的建筑学专业媒体的历史起点定在1965年,到1984年的《中英联合声明》之前为止,着重考察研究当时的两本杂志:1946年创刊的《远东建筑师与建设者》(Far East Trade Press,1980年停刊)与1972年创刊的《亚洲建筑师与建设者》(Thomson Press,2003年停刊)。为了更全面地勾画出当时的专业媒体所呈现的香港的都市主义面貌,本文也将涉及其他的一些专业媒体,比如1976年创刊的《建筑业导报》与1980年代的《视域》。相对于专著,建筑学专业杂志具有更强的时效性,并且更生动地反映了一个时代对于建筑学与建成环境认知的全貌。

2.1 建筑专业媒体中的香港现当代城市史

在1960年代,借助于国际现代建筑协会(CIAM)与之后的许多建筑学组织(如TEAM X,Archigram等)的大力宣导,现代建筑与城市规划的思想达到了发展高潮。这一时期也是欧美建筑学杂志发展的黄金时期。著名的建筑学杂志如意大利的Casabella、Domus与Abitare杂志,英国的Architectural Review与Architectural Design,美国的Arts and Architecture杂志等都进入全盛期。这些杂志的风格、内容与格调都对远东地区的建筑学杂志内涵有所影响。当时香港的主要杂志 《远东建筑师与建设者》(图1、2)与《亚洲建筑师与建设者》(杂志名称都经数次更换)明显受到欧美尤其是英国同一时期杂志的影响。这种影响表现在排版、词汇乃至意识形态上。作为殖民地时期的杂志,这两部杂志的主要受众是以英语为工作语言的工程师、建筑师与政府规划工作者。所覆盖的地区为曾经或彼时依然为英联邦之一部分的远东地区,特别是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家和地区。

《亚洲建筑师与建设者》在1972年创刊时,《远东建筑师与建设者》还未停刊,故两本杂志有一个时间上的重叠,但是从内容与格调上来看,又有一定的传承关系。两本杂志都大力宣传晚期(战后)现代主义建筑思想与相应的工程与设计技术和规划思想,这包括结构与施工技术、现代化城市住区规划设计、城市轨道交通规划设计、商业综合体设计、城市与基础设施整合设计、城市步行系统设计、计算机辅助设计、建筑热工与环境技术、建筑电子控制系统、电梯与机械化行人运输设施技术、著名建筑师访谈、建筑历史与理论思潮的介绍等等。从杂志的行文与用词来看,当时的编者是将远东相对现代化较早的地区视为一个统一的地理区域与文化整体来看待的。由于杂志的读者往往是殖民地技术官员与受殖民地教育的工程师,大量的社会底层居民往往以一种匿名的身份出现。一方面他们是需要安置的对象,是城市拥挤与混乱的始作俑者;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巨大的劳动力来源,为城市产业经济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劳动力。1960年代与1970年代的香港工程师与建筑师主要应对的问题是如何为一个无序扩张的城市寻找一个功能主义的解决方案。大量的讨论是关于城市的容纳力(capacity)、城市的机动性(mobility)与规划的公共性(publicity)这类问题的。而这正好同当时在欧洲非常流行的福利资本主义与技术乌托邦思想相契合。由此可见,殖民主义定式思维和对香港自身的城市现代化的诸种问题的反思是并行的。战后现代主义的思想就被裹挟在殖民主义残余里,从技术官僚精英们的日常用语中渐渐进入香港。然而,也正是这种殖民主义后期视野,使香港的建成环境能够被放在一个“前全球化”的讨论语境中得以回顾。

一个大的趋势是,越新创刊的杂志越将香港视为一个具有自身城市地理特性的有机体,并越来越关注香港与1980年代后开放的珠江三角洲与整个大陆地区的联系。如果将这两部杂志与1976年创刊的《建筑业导报》相比,可以发现前者在内容与质量上都更加国际化,更偏重思想与技术的介绍与讨论,更注重建筑的公共产品特性,较少地涉及地产开发内容。而后者则明显更偏向当时已呈崛起之态的香港本土建设与开发企业,因此有较多的地产开发与城市经营方面的内容,如建筑施工各工种的日工资,而较少有对整个国际建筑学与城市规划趋势的引介与反思。从1980年代开始,中文开始在香港专业杂志中大量出现,杂志内容也多与地产开发、项目推广有关,其学术性与思想性都无法与早期杂志相较。另一个晚近的趋势是建筑学杂志开始向室内设计与平面、媒介艺术靠拢,如1980年代创刊的Pace (以后改名为Space)和Hinge杂志,而这也是与国际上的大趋势一致的。

关于香港的城市发展史,以往的专著往往多偏重具体的空间对象与措施(如新城、公共屋村、捷运主导的城市发展、人行系统等等)。比较知名的专著有罗杰·布里斯托(Roger Bristow)的《香港新市镇》[12]与《香港土地使用规划》[13],D.J. 德威尔(D.J. Dwyer)编著的《亚洲都市化概况:香港个案研究》[14]。比较著名的论文有澳洲的亚历山大·卡斯伯特(Alexander Cuthbert)所著的《模糊空间与模糊权利:香港的企业力量与社会控制》等。这些专著将香港的建成环境视作一种对各种社会需求进行应对的结果(或对其进行批评,如卡斯伯特的一些论著)[15]。在这样一种叙事下,各种量化的需求占据了研究的主要内容,如公共卫生、住房需求、交通需求、结构安全需求、防火需求等,仿佛整个香港就是一个应对各种危机与需求的空间机器。在笔者所著《营山造海:香港建筑1945-2015》中,已经一再强调了香港建筑的机器性质和实用主义精神[16]。根据这样的定调,传统上关注比例、范型、审美、细节等方面的建筑学是难以在这个城市找到土壤的。

2.2 1965-1984年香港建筑学专业杂志的内容分析[17]

2.2.1 战后国际主要城市建设成就

1965年之后的香港已经是一个初步实现工业化和现代化的亚洲城市,但是相对于不断增加、激化的各种社会问题(尤其是人口激增所带来的的城市问题),香港的基础设施、公共卫生、住宅状况与公共空间供应在当时依然明显落后于城市需求。所以,1965-1984年专业杂志主要介绍的是发达地区城市的大型基础设施建设与城市更新的最新成就:如1969年3月的《远东建筑师与建设者》登载了当时日本新宿站的城市综合体建设;1971年5月刊登载了美国旧金山湾区快速捷运系统(BART)的最新规划成果;1971年11月刊登了澳大利亚悉尼的规划成果;1973年某期刊登了新加坡的空中步行系统;1976年7月刊登载了美国费城的最新建设成就;1985年6月刊《亚洲建筑师与建设者》介绍了日本的筑波科学城。

这些题材的选择都非常符合香港的城市建设热点,甚至先于香港的相应领域的建设计划,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比如在讨论新宿站城市综合体时就着眼于轨道交通、机动车、步行公共空间与商业功能的整合。“终站城”(Terminal City)的概念是首先在美国纽约被实践的,经典案例的有纽约中央火车站与肯尼迪机场。而当时香港尚无类似的大型交通综合体规划,建于东铁线(九广铁路)交通站房上的红磡站-红磡体育场综合体是在1970年代末建成,建于九龙湾地铁站房上的德福广场在1980年投入使用。所以杂志对这一概念的引入是极具前瞻性的。在介绍澳大利亚悉尼中心城区复兴计划时,则强调一个长期的、协调各方利益的计划的重要性。“环境控制区的综合系统”(a system of environmental areas)的概念得以被着重介绍。这个概念又被称为“特殊区域”(precinct),往往和人流的系统设计、公共-私有空间的整合、规划激励机制的运用有关。而这些概念都是在香港之后的建设中被特别采用的。1973年介绍新加坡珊顿道(Shenton Way)的空中步行道系统时,连接天星码头-怡和大厦-置地广场中环的步行系统正在规划中。综合这些实例,可以说明香港的一些规划设计思想并不是如很多大众认知中所以为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应对式模式,而是在很早就在专业人士中形成了一种对城市未来的理想化设想,这些设想往往以其他地区的优秀范例为参照。

2.2.2 香港自身城市空间特征的反思与检讨

自1960年代开始,港府开始了一系列的发展计划研究,如1961年的《中环全面重建发展大纲》(Comprehensive Redevelopment Plan for Central District)与1967年的《香港集体运输研究》(Hong Kong Mass Transport Study)[2]。但是在早期的规划文件中对城市设计层面的描述与分析则比较匮乏,而建筑学的法规条例又很少涉及到上文所提到的特殊区域的空间控制。1965年1月刊《远东建筑师与建设者》登载了香港政府规划所(Planning Division of Hong Kong's Crown Lands and Survey Office)之副所长克拉克(R. C. Clarke) 的 《香港规划》(Planning in Hong Kong)一文。克拉克认为规划处理的无非是人与空间的关系。城市土地的非常态高密度开发体现的是人的合理空间需求。和许多当时城市规划文件不同的是,克拉克已经不再把高密度视为一个需要纠正的问题,而是视作城市自身发展逻辑的合情理的表达。他随后提出对城市地表空间的匮乏的关切:“无论住宅建多高,人们总是要回到地面进行公共交通与交流”[18]。克拉克提议根据英国著名交通规划师布坎南的思想进行城市的人车垂直区隔(grade segregation),以应对地面空间不足的危机。但是,并不是每个职业规划师都对城市高密度持接受的态度。

3 1968年1月刊登载的RTV(香港亚洲电视前身)所直播的4位建筑师对香港建筑状况的讨论。(图片来源:RTV. Architecture in Hong Kong [J]. Far East Architect & Builder, 1968(1): 43. 作者自摄)

4 英国建筑师舍温(M. Dean Sherwin)为《亚洲建筑师与建设者》撰写的《街道对抗天空》。(图片来源:M. Dean Sherwin. The Street against the Sky [J]. Far East Architect & Builder, 1981(7): 50-51. 作者自摄)

1966年10月刊中,城市规划协会(Urban Planning Institute)的主席杰克森(J. E. Jackson)认为当时香港的荃湾、屯门与沙田规划过于依赖油尖旺区域的密度标准(换言之,目标密度设定过高),这样会导致非常低下的环境质量与更大的拥挤问题。另外从行文中来看,杰克森是支持大屿山开发的。1968年1月刊登载了一次由当时的RTV(香港亚洲电视前身)所直播的4位建筑师对香港建筑状况的讨论。出席的建筑师有海夫纳(C. Haffner)、费雅伦(A. Fitch)、黄汉威(E. Wong)与木下一(J. Kinoshita)7)(图3)。海夫纳一开场就表示,香港并未将其现存设施的使用潜力充分发挥出来。他认为,整个中环与金钟(当时没有金钟的概念,为英国海军船坞)应该建立整合的空中人行步行桥网络联系商业与滨水空间,因为当时多层购物中庭内廊(multilevel shopping arcades)已经大量出现,所以连接这些商业设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海夫纳更认为,香港的城市规划应该关注那种微观尺度上的交通问题。木下一认为,旺角所谓的“高密度”区域不过是4层唐楼的群落,它们还有潜力变成20层的居住区,并留出更多的公共空间。除了一些小分歧,几位建筑师普遍认为香港的开发应该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必须留出大量的郊野公园禁止开发。另外,他们认为,香港并没有错失什么理想、整体的规划目标,而是应该继续这种“临时性”(ad hoc)的建设模式。在接下去的10年中(尤其是麦理浩执政时期),关于香港的一些特殊的空间解决措施的讨论不断进行,同时对于整个城市的都市特征的反思日益深入。

在1981年7月,英国建筑师舍温(M. Dean Sherwin)为《亚洲建筑师与建设者》撰写了一篇名为《街道对抗天空》的文章,对香港的空间形成机制进行更深层的剖析(图4)。舍温是在英国1960年代技术乐观主义中受教育的建筑师,在1960年代曾经是激进的建筑学运动的积极分子,后来赴美国费城生活。此文写于他在马来西亚工作时期。在这篇文章中“天空”与“街道”分别代表两种城市尺度,前者是大体量的、“匿名的”玻璃混凝土盒子,后者是人的尺度的“街道”。这里的街道不能理解为字面上的意义,而是在巨大的体量中服务于人的空间,比如各种立体交通设施,甚至包括了脱离于严格的建筑规范之外的自创造。舍温把这种近人尺度的微空间创造机制称为偶然事件(incident),这同样应和了夏扶礼所强调的“临时性”的概念。舍温可能将香港的复杂的空间环境浪漫化了,但是这种在巨大的非人体量罅隙与表面上的微空间创造,确实为香港的自身空间形成机制提供了一种解释的途径。

2.2.3 公屋、社会参与等城市公共性问题的探讨

“人居环境”的讨论在1960年代成为时代热点。当时,香港与其他亚太地区进入急速的城市化进程,大量的相对来说素质较低的人口涌入城市,某些地区的人口密度过高,城市环境明显恶化。在殖民主义与现代主义这两种思潮互相影响的背景下,规划专业人员对如何服务非专业民众(laymen)是持有一种矛盾的态度的,一方面,建筑的社会理想要求他们必须拾起教育引导公众的责任;另一方面,专业人员(往往是社会中高阶层)很难完全理解底层民众的真实需求。1965年,《远东建筑师与建设者》登载了HKIA新上任的主席艾斯布里(Hugh Cedric Astbury)的上任辞,专门讨论建筑与规划中人的问题。艾斯布里认为,布坎南规划思想中的人本理念还是没有在香港的规划中得到充分认识。艾斯布里也再次强调了专业人士的权威性,他依然希望在专业人士和公众的合作中,专业知识能够被尊重。同时,对公屋建设、海底隧道、城市立交、新城开发等问题的介绍也基本上占据了杂志的主要内容。1960年代初,香港房屋委员会的大型屋村——华富村和彩虹村投入使用,杂志对规划、设计都做了大篇幅报道。

2.2.4 新技术与空间措施

除了以上所述的几个方面的内容,1965年-1985年的香港建筑学杂志也大量介绍了新的建筑技术与设计方法,甚至有一些篇幅会登载一些具有技术乌托邦特征的想象方案,如城市的履带运输交通方案、中区半山之间的缆车方案等。比如,1971 年3月刊的《远东建筑师与建设者》登载了奥地利建筑师罗多特(Herbert F. Loidolt)为中区-半山设想的一个缆车交通的方案。这个被称为空中运输带(elevayor)的交通措施兼顾了随地表高程变化的3种城市带(从中环填海区到半山):平地上的金融区、低坡地上的老旧住宅区、高坡地新高层住宅。根据罗多特的设想,这个系统将悬空在街道上方,同商业与社区服务设施结合,并同其他城市捷运系统良好连接。类似的对交通与城市立体空间的探讨纵贯整个1970年代。与今天的中环-半山步行电梯相比,这个方案的速度更快,但需要更大的空间(如果是双向运行),忽视了从中环到半山的复杂高程变化(并不是单一斜率的)。但是,除了具体运输技术的不同,它们所涉及的一些空间问题仍然是共通的。

3 结论

本文概略叙述20世纪初以来香港建筑杂志出版的情况,并着重回顾了1965-1985年间的香港建筑学杂志对香港城市建设实践的反思。1985年前的香港依然是欧美世界与中国大陆之间的边缘地带。殖民地本身的特点决定了为当时的香港进行建筑学与规划学反思的主体基本上是来自欧美的精英专业人士或其他接受英式教育的本地精英。从本文所引述的建筑师的组成来说,除了一些本土的建筑师(多数也是英籍人士),很多临时来港的、或者在香港短期工作的欧美建筑师与规划师也贡献了大量的思想成果。相对而言,底层民众的声音是无法获知的。但是,底层民众又以“城市问题”的匿名方式出现,他们时而是佐敦旺角的恶劣居住环境中的4层唐楼的居民,时而是公屋建设中改善民生的受益者,时而是需要被教育引导的尚未现代化的公众。这其实反映了香港当代都市形成机制中的一个尴尬境况(也是整个东亚地区现代化的尴尬境况)。

1970年代的香港政府建立了一个至少在形式上具有高度融合力的现代化城市。在各种量化的指标上考察,香港都是一个发达社会。在城市空间管理上与建筑质量控制上都是亚洲的典范。但是,这种相对刻板严谨的管理体制面对的却是一个丰富的社会生态。香港的城市空间的复杂与精密在亚洲首屈一指,但是这种精密却不是“管理”出来的,它是各种矛盾的空间生产机制冲突协调的结果:地产开发的逐利逻辑、政府土地的管理逻辑、公共卫生管理逻辑、交通的效率逻辑、商业文化逻辑、本土的环境心理习惯(风水等)。在这些力量的冲突下,专业人士对亚洲高密度环境下的社会文化特征的反思被淹没了,建筑杂志及时地记录了这些反思,几十年后读来依然真切。□

注释:

1)《北华捷报》(North-China Herald)是上海第一家英文报刊,1850年由英国商人Henry Sheannan在英租借创办的周刊,1859年被英国驻沪领事馆指定为公署文告发布机关,被视为“英国官报”(Official British Organ)。其被普遍认为是研究1850-1941年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在华活动的重要印刷资料。

2)香港资深传媒工作者张圭阳先生曾将战前香港报业九阶段描述为“1841-1874年学习西方报业、商业报纸为主,1874-1911年革命宣传、政治报刊为主,1911-1931年政治报刊持续涌现、商业报刊抬头,1931-1941年内地报人来港办报、抗日爱国报章涌现”。

3)《展拓香港界址专条》(The Convention Between Great Britain and China Respecting an Extension of Hong Kong Territory,又称 The Second Convention of Peking)。

4)李欧梵认为到1950年代,香港成为了上海的“后方与避难地”,并在1950年代经历了持续的“上海化”,直到1970年代的大规模城市建设中才开始获取自己独立的城市身份与特征。这一判断在研究香港的都市主义(urbanism)中也是适用的。

5)在《中国建筑之古今》一文中,徐敬直通篇未提香港建筑,却对台湾建筑学的战后发展赞誉有加,可见当时香港本土建筑学体系的薄弱。

6)这里需要把城市学(urbanism,或译为都市主义)与规划(urban planning)区分开来,前者更强调城市人居环境的自身逻辑与形态发生规律,后者强调对城市环境进程的积极干预。

7)均为当时的著名建筑师,在不同时期担任香港建筑师协会主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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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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