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场之后—重温“深双”十年
2016-04-09项琳斐XIANGLinfei
项琳斐/XIANG Linfei
秀场之后—重温“深双”十年
项琳斐/XIANG Linfei
作者单位:世界建筑杂志社
After the Show: Reviewing UABB(Shenzhen) in a Decade
“大量不可调和的展览汇聚一堂,竞相演绎自身的逻辑。这是一场异质演出,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终结了双年展的实验形式。所有可能性被同时穷尽,复调性被推至极致。”[1]
——丹尼尔·伯恩鲍姆
12月初的深圳,还是刚入秋的时节。对于刚从北方抵达深圳的人来说,呼吸着这里湿润无霾的空气,着实惬意。从蛇口港地铁站D1出口上来,迎面就是2015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下文简称深双)的大海报,提示你双年展就在附近。沿着窄窄的人行道向西行,很快就能看到大成食品公司老旧的筒仓,2015年以“城市原点”(Re-living City)为主题的双年展主展场就在蛇口的原大成面粉厂。
本届“深双”的立意是重新思考城市原点、利用现有资源重塑城市生活。展场选择在蛇口工业区颇为切合主题,因为这里曾经是特区改革的前沿门户,而今遗留了大量完成历史使命有待更新的厂房,展场本身就是双年展需要思考的城市原点。12月4日晚举行的开幕仪式简约而不失隆重,没有冗长的领导致辞,也不用正襟危坐。人们聚集在筒仓下临时搭建的大屏幕前,享受艺术家的舞蹈和3D灯光投影带来的震撼美感。来自世界各地的参展人、建筑师、学者、艺术家汇聚一堂,虽然没有红毯,但业内群星聚集的盛况不亚于时尚界里的时装周。服装设计师在时装秀上展示美衣华服,引领当季服饰的流行趋势;参展人在双年展上展示设计和研究成果,激发面向城市未来的创意思考。秀场和双年展貌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后者更多的价值和影响应该发生在展览之后。
双年展始创于1895年的威尼斯,时值威尼斯的商业和政治日渐式微,双年展创办的重要动机就是活跃威尼斯城市的文化氛围,进而刺激旅游业的发展[2]。此后的100多年间,双年展被移植到世界各地,成为聚集资本和人流、刺激城市再生的捷径。然而由于其模式的逐渐僵化,局限于职业圈的孤芳自赏,双年展似乎不可避免地走到了尽头。本文开篇的一段文字是丹尼尔·伯恩鲍姆对2003年威尼斯双年展的描述,他同时指出,作为实践和创新的平台,双年展到了必须重塑自我的时候[1]。但在深圳这个只有10年历史的双年展上,似乎感觉不到这种危机的存在,它依然能够聚集世界各地的人,每届更换的展场总会带来新鲜感,双年展是否在深圳出现了转机?秀场之后,双年展呈现和探讨的问题是否引起了持续的思考,是否孵化出促进城市发展的创造力?带着这样的疑问,笔者重温了10年以来的历届“深双”1),寻找它带给这座城市的可见的和不可见的价值。
缘起——转型的契机
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2005年源于深圳,2007 年起由深圳与香港这两个边界相连、互动密切的城市协作举办,基于珠三角地区急剧城市化的地域特点,关注全球普遍存在的城市问题,短短10年,已经成为东半球最有影响力的城市与建筑双年展[3]。
1 2015深双展场全景
2 2015深双8号楼主展场
3 2015深双开幕现场
4 2015深双开幕舞蹈表演
5 2015深双开幕现场灯光秀
6 2015深双“3D城市拼贴”板块参展作品“共生村”
7 2015深双“珠三角2.0”板块参展作品“Hyper Metropolis深圳未来高密度环境中多元混杂的栖居方式的推测与设想”
8 2015深双“激进城市化”板块展览现场
2005年恰是深圳特区成立25周年。深圳作为改革开放的第一个特区,经历了20多年高速发展,让世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深圳速度”,经济激增、人口聚集。面对城市景观的急剧变化,政府的规划管理部门开始思考城市建设的质量问题,却深感规划设计评优缺乏影响力,需要一个专业交流和公众互动的平台[4];另一方面,深圳在2004年提出“文化立市”的战略,提出建设“设计之都”,要把文化产业培植为深圳的支柱产业。深圳双年展就是在这样转型的契机下诞生的,它可以成为专业上探讨城市问题的平台,又可以对外推广城市形象。以“城市”为主题,是筹划者认为单纯的建筑设计展会狭窄沉闷,只有放宽到城市层面、超越城市规划学科和专业语言,才可能有更多样的表现形式,更好地与观众互动,才更有生命力[5]。因此,深双虽然借用了艺术双年展的模式,但从一开始就不局限于建筑设计的展览,而是立足于快速的城市化背景,聚焦城市与城市化的主题,为探讨未来城市创建平台,成为全球唯一以“城市”为固定主题的双年展。
开放——多元的策展团队
“深双”在设立之初就采用独立策展人制度,主办方以开放的态度赋予策展人相当大的主导权。第一届和第二届是直接邀请和委托策展人,从第三届开始策展人遴选制度,向全世界公开征集策展方案,由深双学术委员会评议报组委会最终确定人选[4]。双年展的主题,除了第五届“城市边缘”是由主办方给定题目,其他5届都是由策展人自己确定主题,学术上有很大的自主性。
第一届策展人是当时刚刚担任麻省理工学院建筑系系主任的张永和,他以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和积累的资源,成功地为双年展确定了跨学科、跨专业、与公众互动的基调,参展人除了建筑师和城市研究学者,还包括很多艺术家:服装设计师、艺术家、戏剧导演。以“城市开门”为主题,初步构建了一个国际艺术交流的平台。
第二届策展人是美国南加州大学建筑学院院长马清运,他提出了先锋性的“城市再生”主题,提出关于城市生命周期、城市机能退化的讨论,探究如何看待和建造未来的城市。
第三届策展人欧宁是历届深双唯一非建筑学背景的策展人,作为艺术家和媒体人,他更强调展览的叙事性,想通过展览来讲故事,用文学性的语言构建了展览的6个板块。同时,“城市动员”的主题也透露出他更强调吸引公众参与的策展思路。
第四届策展人泰伦斯·瑞莱是国际著名的策展人、建筑师,其影响力和知名度为深双吸引到更多国际业界的关注。这一届的主题“城市创造”,描绘了城市与建筑无止尽的互动关系。
第五届是两个平行的策展团队,展览内容也分为两部分在两个展场举办:奥雷·伯曼团队策划的“价值工厂”和李翔宁团队策划的“文献仓库”。奥雷·伯曼有目的地把策展当作一次城市更新的手段,把改造废弃的蛇口浮法玻璃厂本身当作展品;李翔宁作为建筑评论家和学者则是侧重理论研究和文献梳理,更偏重文献性和学术性。主办方介绍这一届是比选策展人时两个方案并列,而且由于两者互补,就出现了这样特殊的结果[6]。
第六届深双策展人则是一个更多元的团队,4个策展人从不同角度解读和呈现了“Re-Living the City”的可能性:塔里埃森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建筑学校的院长艾伦·贝斯奇(Aaron Betsky)展示了拼贴艺术手法为建筑学带来的灵感和创造力;来自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阿尔弗雷多·布林伯格(Alfredo Brillembourg)与胡博特·克伦普纳(Hubert Klumpner)面对全球化的城市危机提出颇具政治意味的“激进城市主义”;中国的建筑师刘珩则是根植本地研究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当代建筑及城市问题,提出城市平衡发展的“珠三角2.0”。
回顾深双至今6届策展人的身份,都并非单纯的建筑师或艺术策展人,而是涉足各个领域,其中大多数还有在学校任职从事研究的背景。针对城市话题,他们都有各自的学术立场,多元的触角丰富了思考城市问题的维度。通过担当双年展的总导演,他们调动了全球的思想和智慧,共同探讨当下全球化城市所面临的紧迫问题,不仅为深圳城市发展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也为学术界针对城市问题创造了对话、交流甚至创作的机会。奥雷·伯曼在比较威尼斯双年展和深圳双年展时提到, “威双”的劣势就是它的场所,是世界上最古老、最不能碰触的城市之一,只能展示世界上发生的事情。而在深圳,就可以改变世界,可以通过“深双”挑战固有的游戏规则,深圳拥有开放的思想环境,是一个属于“行动者”的城市[7]。正是这样开放且具有试验精神的年轻城市,吸引到全球范围内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持续为双年展注入新的活力。
对话——专业与公众,中心与边缘
“现在城市必须体现的,不是一个神话了的统治者的意志,而是它市民的个人和全体的意志,目的在于能自知自觉,自治自制,自我实现”[8]。这是刘易斯·芒福德对现代城市的设想。无论城市是作为日常生活的容器还是社会生活的舞台,当我们谈论城市时,总是不能脱离生活在其中的人,因此深双一开始就强调展览的公众性,尝试打破专业与公众的藩篱,希望市民积极参与。
2005年首届深双在展览方式和作品选择上,试图突破专业与公众之间的障碍,以“口号”导览的方式构成专业与公众的对话[9],将展览内容划分到购物城、大学城、美食城、电影城、娱乐城等9座“城”中,以更生活化的方式呈现出来。2009年第三届“城市总动员”欧宁的策展思路就是让双年展成为一个老百姓可以参与的去政治化的空间,大型的户外装置被置入到城市的政治、商业空间,吸引公众的参与和互动。2011年第四届的“街道”展,借用了保罗·波多盖希策划的威尼斯建筑双年展 “主街”的概念, 邀请12位建筑师设计了“街道”的装置和立面,同时请艺术家、音乐家在“街道”上随意穿行表演,与观众融为一体,将展览转变成一种日常生活的空间。
此外,“深双”组织的活动也成为深圳的一个公共教育平台,从第五届开始的UABB学堂突破了传统的专业论坛和讲座形式,内容更加开放,既面向专业者,也面向公众,双年展在3个月期间内举行了104次讲座。而本届双年展组织的活动和讲座预计超过200场,将展览中的展品和研究通过活动、表演、工作坊等多种通俗易懂的方式展现给观众。活动的内容也不仅限于城市建筑领域,而是延伸到任何可以对城市文化产生影响的事件,让市民更加了解自己所生活的城市[3]。
2013年第五届深双主题 “城市边缘”直接呈现出其站在“边缘”的立场。这一届展览对 “边缘”的解释是:“既可以指社会学意义上的城市边缘空间,边缘人群、边缘生活方式,也可以是政治学意义上关于城市公共资源组织和分配方式的调整,也可以是城市地缘学意义上的城市发展边界和城市之间,城市与自然生态之间的相互关系”[3]。深双创办以来一直都在尝试挖掘“边缘”的价值,每届更换的展场都选择一个被遗忘或边缘化的场地,从华侨城闲置的厂房到人气不足的市民广场,再到蛇口工业区的浮法玻璃厂和大成面粉厂,通过展览让这些“边缘空间”成为交流和互动的载体,实现 “边缘——中心”的转化。
在展览的内容上,“深双”也持续关注城市边缘现象和问题,比如历届展览对“城中村”的研究,提供了不同的认识城中村的角度,发现了城中村的价值,改变了原来对城中村完全负面的评价,而建筑师在双年展上提出的改造方案不仅是学术上的讨论,也具有现实意义。同样是关注低收入人群居住问题的,还有第四届深双的保障性住房设计展“广厦千万·居者之城”,涵盖了从政策、规划到单元、户型、节点各个环节的研究。本届双年展 “激进城市化”板块下的“西撒哈拉国家馆” 展现了在非洲西部边缘国家的难民营生活了40多年的萨拉威人,并未将难民营视为困顿之境,而是积极应对特定的环境,有意识地将其作为建设的工具。这些作品与其他设计作品一样,得到同样的尊重和关注,没有特别强调匮乏或贫穷的因素,而是展示从难民营生活中提炼出来的独具匠心。
可以看到,“深双”不再只是呈现明星建筑师的创作,而是开始关注建筑如何在文化、社会、环境层面实现品质和公平,通过双年展的平台探讨和解决当下的现实问题。
9 2005深双展场深圳华侨城
10 2007深双展场深圳华侨城
11 2009深双展场市民广场
12 2011深双展场市民广场“万花阵”
13 2013深双展场蛇口浮法玻璃厂
催化剂——介入城市
双年展自其在威尼斯诞生起,就被视为一种介入和激活城市、促进城市再生的能量。而深双对城市最直接和明显的介入,就是其对城市空间的激活效应:每一届更换一个场地,激活一个地区。
2005年首届以“城市开门”为主题的深双,策展人张永和就带着让双年展激活城市的愿望选择了空置的深圳华侨城工业厂房为展场,通过双年展活动对物质环境进行改造和整治,实现对场地重新定义和再利用的目的。虽然展览仅持续了3个月,但它的催化作用吸引了创意人群到这里工作、消费和生活。2007年双年展的展场继续选择在有待激活的华侨城创意园北区,连续两届双年展的举办,成功激活了过去无人问津的厂房,使其转变为创意工作室聚集、艺术氛围浓厚的华侨城Loft创意园。
2009年深双展场选择了市民广场,试图干预城市公共空间。这一届的策展人欧宁倾向于将城市里的日常空间变成展览空间,甚至将部分展览布置在人流量集中的购物中心,一方面市民可以就近参观,另一方面将公共艺术品置入日常空间,也创造出不同的观看体验,吸引了更多的观众。
2011年双年展同时将市民广场和华侨城作为展场。市民广场成为橙色安全锥构成的“万花阵”装置的所在地,滑轮少年在安全锥组成的障碍跑道中穿行,这个巨大的仪式性公共空间被这种街道上的普通物件所改变。
2013年和本届双年展的主展场都选择在蛇口工业区,仍是旨在通过展览和改造推动闲置厂房的转型。这种“游牧”展场已经成为深双的特色之一,其催化剂的作用确实在华侨城取得成功,而在蛇口是否有同样的效应还有待观察。除了蛇口的主展场,本届双年展新设立了分展场。分展场选择了传统建筑——广东特色围屋“西埔世居”,由艺术家杨勇担任总体策划,将以“共享之屋”为主要概念,着力激活这座位于深圳龙岗中心城的传统民间建筑。这应该是深双介入城市的又一次有益尝试。
催化剂总会消失,两年一届为期3个月的展览,其激活的能量可以持续多久?华侨城的转型模式是否可以永远复制下去?双年展要真正走向公众,不一定拘泥于大空间的厂房,还可以与城市生活的日常空间结合,串联更多区域作为分展场。比如2015北京国际设计周的“设计之旅”主题,建筑师不只是呈现一个短期的展品,而是在具体地点通过有针对性的调研,与普通市民直接的互动讨论,提出富有创造力的方案,实现针灸式的更新[10]。
抵抗遗忘——收藏展览
“深双”创办至今6届的展品超过600件,而展览持续时间不超过3个月,之后所有的展品都会被拆除、几乎不留痕迹。每届投资上千万的双年展,是否将这些世界各地汇集而来的经验和智慧真正转化为推动城市发展的动力?除了局部地区的激活效应,深双给城市的普通市民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深双”不只是回顾过去,总结和展示过去两年完成的作品,更重要的是从两年的思考中提取出新的思想,这些思想就体现在展览的文件和文献中。深双第二届策展人马清运就要求所有的策展团队都把自己的展览做成文案。他认为展览是一个孵化器,有发酵的功能,展览之后还有后续的工作。“展览是昙花一现的,但是留下来的文案必须成为思考的一部分。”[7]12
因此,如何收藏展览是“深双”需要完善的机制。建立双年展的收藏制度,一方面是收藏部分参展作品,另一方面是收藏展览的图册和文献。对于展品的收藏,由于建筑类的展品并非艺术品,可以直接投入市场或被博物馆收藏,但是一些轻型的建造物或装置可以通过异地安置来丰富城市公共艺术景观,比如第四届“超轻村”项目中参展的建造物被不同机构收藏,在城市的其他地点重新安置。对于文献的收藏,每一届深双都已将展览内容集结成书出版,除了出版物,导览手册、设计师手稿、海报、邀请函和相关印刷品及衍生品都应该是收藏的内容。
值得欣喜的是,在本届深双的开幕式上笔者收获了一本主办方策划出版的《看(不)见的城市》(下),本书通过对策展人、组织者、参与者20多人的访谈和策展文选梳理和总结了“深双”10年的成果,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前几届文献和档案收藏的缺失,也是笔者重温“深双”的素材。
14 2011深双参展作品“超轻村”
(图片来源:图8为作者自摄,其他由UABB主办方提供)
结语
重温“深双”10年,这个借来的“双年展”机制已经逐渐在深圳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开放,独立,面向公众,解决现实问题。在全世界的双年展面临危机时,深双依然能够聚集、动员世界各地的资源和头脑,思考转变中的深圳。这座城市仍在不断发展和变化,双年展在这里不仅是学术交流的平台或提升城市形象的工具,而是真正参与了城市发展,或许这就是双年展在深圳不同寻常的价值。□
注释:
1)本文的内容仅涉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的深圳部分。
参考文献:
[1] 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 策展简史. 北京:金城出版社,2013.
[2] 亚历山大·佐尼斯. 粉墨登场. 世界建筑,2014(11).
[3] 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官网http://www. szhkbiennale.org/
[4] 张宇星. 城市中的展览介入与诗意化建构. 城市建筑. 2013(11).
[5] 黄伟文. 看不见的城市深双十年九面. 时代建筑. 2014(4).
[6] 笔者对深圳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委员会城市与建筑设计处处长张宇星的访谈.
[7] 看(不)见的城市(下).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15.
[8] 刘易斯·芒福德. 城市发展史.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9: 420.
[9] 李晓鸿,杜鹃. 最重要的就是开门!——2005首届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 世界建筑,2006(1).
[10] 叶扬. 城市再造与城市更新:2015北京国际设计周与上海空间艺术季. 世界建筑,2014(11).
收稿日期:2015-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