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西游”
2016-04-08王德岩
王德岩
·壹·
从《西游记》的传播和接受来看,如果要为它找关键词,第一个就是“西游”,第二个是“取经”,第三个是“唐僧”。《西游记》各种早期的版本都以“西游”来称它,《西游释厄传》《西游原旨》《西游真诠》等,在它之前还有《西游记》杂剧,“西游”是故事的主线。“取经”则是“西游”的目的,而且这个故事有玄奘法师西行求法的历史原型,在唐五代就产生《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这样文艺化的作品。唐僧即三藏法师则是西游取经的主体和实施者,“唐僧西天取经”是人们日常对《西游记》最常见的概括。总之,唐僧这一主体,西游这一方向和目的,取经这一事件,就是通常我们理解的《西游记》的关键点。
这是一个寻求真谛的故事,也是一个高僧朝圣的故事。大唐三藏法师为了解答自身的困惑,求得佛教的最高真谛,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到达西天佛祖处求来真经。若说“西游”的动因,当然在于三藏法师自身,他自身为解困惑、取真经、求真谛、朝佛祖而西行,是最直接最内在的动因。
这样理解“西游”的目的和动因,来自对历史上真实的大唐玄奘法师西行求法的故事全盘接受,把小说与历史故事重合在一起了。玄奘法师与弟子辩机所著的《大唐西域记》和他的弟子慧立、彦悰所写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对他西行的动因说得很清楚:解惑和求经。解惑解的主要是关于佛性和成佛问题的惑,求经最急切的是想求《瑜珈师地论》。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说:
详考其理,各擅宗涂;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并取《十七地论》以释众疑,即今之《瑜珈师地论也》。
到了印度,他对戒日王说:“玄奘远寻佛法,为闻《瑜珈师地论》。”
见了他的老师戒贤法师,他又说:“从支那国来,欲依师学《瑜珈论》。”
《大唐西域记》中说得更加抽象,但依然很明确。《序一》中说:
言寻真相,见不见于空有之间;博考精微,闻不闻于生灭之际。廓群疑于性海,启妙觉于迷津。
这是为解惑求真之心。
法师幼渐法门,慨祇园之莫履;长怀真迹,仰鹿野而翘心。
这是拜佛朝圣之意。
可见玄奘法师西行所求以及求什么都是非常清楚的。西游一事完全是来自他个人的内在动机和追求,为解惑,为取经,为求真,为拜佛。从动因上来说,此事的发起与西方的天竺无关,那边根本不知道还有玄奘这么一个人;与大唐朝廷也没有关系,玄奘法师最初西行的请求被唐太宗拒绝,他实际上是违法偷越国境出去的。当然更与天上地下的其他事也没有关系。玄奘西行一事虽后来影响广泛,泽被深远,其动因却是内在而明确的。
受玄奘法师西行取经本事的影响,我们在接受《西游记》的时候,也会习焉而不察地这样来理解小说中“西游”的目的和动因,这就与小说的文本之间产生了很大的偏离。借着“玄奘西游”这样一个个人动因的故事框架,小说《西游记》中的“西游”一事的主体、参与方、动机、谋划、效果已经暗转乾坤,变得异常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顺着这一发而摸清全身脉络,是我们理解《西游记》主旨的抓手和关键。
·贰·
与历史本事不同,在小说中,“西游”一事的发端,不在三藏自身,也不在唐王李世民,而在如来。未有取经之行,先有传经之念。如来有了传经之心,观音菩萨领了传经的佛旨,才有唐僧降世,才有唐太宗游地府因而发愿选人西行取经之举。所以“西游”一事,明面儿上是取经,实际上“传经”却是第一推动力。
小说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本文所引《西游记》原文,皆出自中华书局2009年6月版《西游记》),孙悟空被压五行山下五百年后的一次盂兰盆会上,如来说起天下四大部洲众生,唯有南赡部洲最恶:
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敬天敬地,心爽气平;北俱芦洲,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
因此,佛动了慈悲之心,单要救度南赡部洲之人,而救度的方式,就是传经:“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因此要传此三藏去东土。
但传经又不能直接送上门去。之所以不能直接送经,是出于如来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人性浅薄,不识真相,凡送上门的,得之太易,都不认为是好东西,“却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甚至诽谤真言,自造恶业。这是人性固有的弱点。儒家教人讲究“只可来学,不可往教”,而道家老子也说:“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因此,虽是传经,形式上也须得由东土之人“苦历千山,远经万水,到我处求取”。
如果真是东土来求经,如来处自可静而待之,择而予之,无须多作多为。但因是发心传经,如来则须深谋远虑,巧做安排。这番谋虑,应该是从收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时就开始了。
当初玉帝使人去如来处请佛祖救驾,如来对众菩萨只说去“炼魔”,不说去除妖,明明有化而为己用之意。在把猴子压到五行山下后,如来还特地着土地和揭谛饥时喂他铁丸子渴时喂他铜汁,还说待他“灾愆满日,自有人救他”(第七回)。如来此时已经知道孙悟空何时难满,也知道会有人救他,甚至知道谁会救他,则传经的谋划,此时应该已经开始。这就可以解释,如来在天宫收伏的孙悟空,把他压在五行山下,而这个五行山,却正好是在大唐的边境上,就是后来所说的“两界山”。这样三藏一出国境要人保护的时候,马上就会遇到悟空。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五百年后孙悟空难满,传经一事才启动。传经这样的大事业,需要各方面人员条件的成熟,不是善念一动,就可以实施的。
如来这番谋划,始于压伏悟空,实施于五百年之后。这个事业中,有两个最关键的角色:一是主持人,掌握取经的整个实施过程,最佳人选是观世音菩萨,这是明选;二是取经人。如来选的是自己的二弟子金蝉子。这是暗选。如来的借口是金蝉在听他说法的时候走神,因此贬他下凡间降生为江流儿,作为未来的取经人。可是这个暗选后来也不暗了,一路上的妖怪都知道取经的唐三藏是如来的弟子,十世修行的元身。所以唐僧承担西游取经这个角色的安排,远始于他出生之前,他的出生,正是这种安排的一部分。
谋划肇始于如来,领法旨具体统筹实施者是观音菩萨。如来定下传经之事,定下取经的原则,还给了观音五件宝贝:锦襕袈裟、九环锡杖和三个紧箍。三个紧箍用来收妖收徒,后来取经人唐僧只用了一个约束孙悟空,另外两个却被观音自己用来收了黑熊和红孩儿在自己身边听用。锦襕袈裟穿了可免堕轮回,九环锡杖,持了可不遭毒害。这两件宝贝有此妙用,可惜后来观音菩萨只告诉了接受宝贝的萧瑀和唐王,他们却好似没有告诉三藏,以致三藏在取经路上一直担惊受怕,既怕破了戒堕入轮回,又怕被妖怪吃掉。害怕成了三藏的标准心情。
接了法旨,执行人观音立即着手察看路线,选择人员。从灵山脚下金顶大仙的玉真观出发,观音实际逆行了一遍取经路线,逆序安排了取经人马:被贬流沙河的天庭前卷帘大将沙悟净、流落福陵山的前天蓬元帅猪悟能,被天庭吊打将诛的西海龙王之子小白龙,还有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然后才是入长安城寻取经人送宝贝。所以小说的第八回在结构上很重要,既是“西游”一事的真正动因,又是取经一路上所逢之事的预演,具有一种预告功能,与《红楼梦》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在全书结构上的功能相似。
不仅如此,在取经事开始,取经人出发之后,观音这个执行者既掌握着大局,又关注着细节。大局前面已说,如来所有谋划和要求都要由观音来完成,人员和方向是其中的核心。细节上的关注更是无微不至,细到了要请来与自己果位相当的黎山老母、普贤、文殊几位大神亲自来试取经人的真心(23回),细到了要动用自己的人脉联络各路神佛,派他们的童子和坐骑下界为妖,磨炼取经人,完成劫难。尤其是太上老君和如来,贡献尤大。老君的两个童子、所骑青牛,都一一下界为妖,他的紫金葫芦、玉净瓶、晃金绳、芭蕉扇、七星宝剑和金刚琢,无一不成为悟空难以对付的宝物。如来处则更厉害,灵山的蝎子、老鼠、大鹏鸟,下界后都让四众吃尽苦头。不能认为这些小童、坐骑真的都是因为主人的疏忽而下界的,难道只有三界最厉害的西天佛祖、四大菩萨、太上老君才疏忽吗?太上老君在收了两个童子之后就对悟空说:“不可错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萨问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看你师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35回)说得已经十分明白。
作为此事主持人的观音,东奔西忙为此操劳,不但自己的坐骑金毛犼逃走,就连自己的金鱼也能趁涨潮下界,真是能用的全都用上了。为设计一路的磨难,观音可谓殚精竭虑,力求取经事业完满无缺。甚至直到唐僧等取走真经,观音菩萨还细心检看难簿目,发现他们只历了八十难,不合佛门中九九归真之数,所以“急令揭谛,赶上金刚,还生一难”(99回),成九九八十一之数。所以说整个“西游”过程,从大局到细节,全在如来、观音的掌握、关注之下。从大唐一方和唐三藏来看,这是在取经,但从更大的格局来看,实际是在送经。当然,这送经是出于悲悯和救度之心。
·叁·
即便从大唐一方来看,书中取经一事也不是出于求真解惑的内在动机,而是出于唐太宗消灾解怨、超度地府冤魂的实际需要。
取经一事的起因是泾河老龙犯了天条,要在“剐龙台”上被斩,监斩的正是太宗驾下的丞相魏征。老龙受指点求太宗相救,太宗答应下来,到了时辰召魏征下棋不放他离去。没想到午时三刻魏征打了个盹,梦中就把泾河老龙斩了。老龙一方面纠缠太宗,令他神思不安,夜不能寐,直到秦琼、尉迟恭等做门神守护才得安宁。一方面老龙又去阴司地狱告状,使得太宗魂游地府。地狱中每一层都很可怕,但最令唐太宗害怕的是他的兄弟建成、元吉的鬼魂前来揪打索命,还有当年他征战所杀的枉死城中“六十四处烟尘的草寇,七十二处叛贼的魂灵”喊冤。他经故人改添20年阳寿得以还阳,答应冤魂们回到阳间做一个水陆大会超度他们。
回阳之后,太宗记得前言,下旨征选大德高僧作坛主主持水陆大会,超度枉死的冤魂,这时玄奘法师才被选中登场,要开坛做七七四十九日法会。这法师正是极乐世界投胎而来的佛弟子,又是菩萨引送投胎的,菩萨也于此时现身,送上袈裟锡杖,并在法师念经演法之时厉声高叫:
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12回)
观音此处准确地把握住了太宗的需求,昭明大乘佛法“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度亡脱苦,寿身无坏”,引得太宗皇帝深信不疑,心生向往,停了水陆道场,便要差人先去取得大乘真经,再回来超度修善。要寻找西天拜佛求经人,已为水陆大会坛主的玄奘法师自然责无旁贷,挺身而出,发誓“捐躯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誓不回国,永堕沉沦地狱”,并蒙唐王结为兄弟。
太宗要派人取经,无非是要更好地超度冤魂,解百冤之结,更具体地说,是解脱自己所受的纠缠和内心的不安。
三藏法师西行取经最主要的动机和职责是完成大唐及唐王委派之责和嘱托之事,这是他的官方职责,他是大唐众僧的领袖,“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在三藏法师的意识中,大唐赋予的使命和唐王的知遇之情是其最根本的动力和信念所在,每逢磨难,他痛哭流涕懊悔不已的都是无法跟唐王交待,有负唐王嘱托,其自身的解惑求法的追求倒在其次,这一点与历史上的玄奘法师有根本性的不同。
因此对于大唐和三藏法师来说,取经的动因就不是普遍和内在的,不是为了普度东土众生,而主要是超度纠缠在太宗心中之冤魂,实是为救赎太宗一人而已。所以在书的最后,他们为大唐取回了真经,也不过是“修建水陆大会,看诵《大藏真经》,超脱幽冥业鬼,普施善庆”(100回)而已。
·肆·
除了大唐和太宗所赋予的使命和职责之外,三藏法师还有两层动机,第一是能够成就功德,像观音菩萨说的,“修无量寿身”,得“正果金身”。这是明的说法。这个动因更重要的是其暗的一面:赎罪。因三藏法师前身实是如来的二弟子金蝉子,因错被贬凡间,通过受难历劫而消业,通过取经而得功果;在西游途中,三藏自己并不明了这一背景,可是从如来、观音一方的视角来看,这才是他苦行这十万八千里最重要的目的。在取经圆满后论功受职时,如来才把这一层揭开:
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汝不听说法,轻慢大教,故贬汝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我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栴檀功德佛。(100回)
真实历史中玄奘法师西行主要是为了佛法上解惑求真的追求,在《西游记》的三藏法师身上当然也有,第12回的水陆大会上,当菩萨指责他不会谈大乘时,“玄奘闻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台来,对菩萨起手道:‘……却不知大乘教法如何?”这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可见他对于大乘佛法有自己的内在追求。但在取经的动因中,这一点却在排在前面那些因素之后了。
在西行五众中,三藏法师的动因最复杂,大唐使命与唐王嘱托是一,金蝉子赎罪消业是二,得正果金身是三,对佛法的追求是四。在西行途中,这四个动因表现最强烈的是第一个。由于为大唐取经与西天送经东土安排一致,因此这一明一暗的前两个动因严丝合缝,毫无冲突。加上第三个动因是西行成功的自然结果,第四个动因更是佛子当然的追求,所以玄奘的动因虽复杂,却并不矛盾,因此他是西行取经中目标最明确、信念最强烈的人,是此一事业中当然的核心。无悟空或无西行的成功,但无三藏则根本无取经之事。
其余四众参与取经的动机则更加简单明确,无非是两个:一是消罪脱苦,二是求得正果。这其中恐怕脱苦的意味还要更重一些。
孙悟空因搅闹天庭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可以想象这个生来好动无一时片刻安静的猴子是多么难熬,所以他一见菩萨就嚷:“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门路,情愿修行。”当菩萨说起取经一事时,看他的猴急:
大圣声声道:“愿去!愿去!”(第八回)
可知他脱罪之心有多么急切。
八戒本是天蓬元帅,因带酒戏弄嫦娥,被打了二千锤,贬下凡间,又错投猪胎,在福陵山吃人度日。他由于日子还过得,又重食色二性,为僧取经的心就没有那么强烈,菩萨指责他造孽,让他想想功果前程时,他不以为意,说:“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风。”直到菩萨说起取经一事,可以“将功折罪,管教你脱离灾障”,他才欣然接受:
那怪满口道:“愿随,愿随。”(第八回)
由于安于现状,本性不改,又无甚追求,八戒在取经四众中最无动力,动不动就想散伙回家,中间还贪财好色,偷懒耍滑,打小报告。直至功成受封,如来也只能照顾他的本性,因其“口壮身慵,食肠宽大”,封了他个净坛使者。
沙僧本是天上的卷帘大将,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被打了八百杖,贬下界到流沙河,饥寒难忍,还要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胸胁。这个日子着实难熬,所以观音跟他说取经一事,应允“我叫飞剑不来穿你”,“功成免罪,复你本职 ”,他自然答应得非常干脆:
那怪道:“我愿皈依正果。”(第八回)
小白龙则是主动要求菩萨搭救的。他因被他的父亲西海龙王告了忤逆,被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就将遭诛。所以他不待菩萨说取经之事就先说:
望菩萨搭救!搭救!(第八回)
对于这四众来说,消罪脱苦都是他们参与取经的第一动因。这其中,小白龙的最重最急,不获救则将丢掉性命;沙僧的最苦,每七日被剑穿胸胁;悟空的最难熬,被压着不能动弹。只有八戒受罚已过,有地安身,欲求就不那么强烈急切。动机决定表现,在后来的取经途中,沙僧最看重安稳完成取经一事,使脱苦一事落实,不再回到受罚的状态。悟空连带还享受取经的过程,一路降妖除魔,最合他的本性本愿。就连小白龙,也心念坚定,在宝象国一回中,悟空被逐,沙僧被擒,唐僧被妖怪变成老虎,白龙现身与妖怪相斗受伤,八戒又要分家散伙回高老庄时,他还咬住八戒不放,劝他去请回孙悟空。四众中只有八戒最留恋现状,不甚求改变,时时给自己留着退路。
·伍·
其实还有一方的态度,对取经而言是十分重要的,那就是天庭。虽然有很多从社会学角度看《西游记》的研究者认为,在天庭、道教的一方与佛教一方存着的竞争和矛盾。但细究起来,至少从其主观意愿来说,天庭和道教一方对取经一事是愿意帮忙、配合和支持的。天庭的第一原则是秩序和稳定,不愿也不允许出现动乱和差错。除三藏前身是西天佛祖处的人以外,取经队伍中的其他参与者都是原来天庭方动乱和差错之源,悟空造反、白龙忤逆、八戒乱性、沙僧犯错。特别是孙悟空,总是嚷嚷着“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收争先”,还要“交椅轮流坐,明年是我尊”,即便被压五行山下,五百年眨眼即到,始终是天庭的一块心病。取经事业给孙悟空一个专注投入的目标,使他无暇他顾,同时也缓和甚至是密切了他与天庭的关系,因为他一路上降妖除魔经常得到玉帝和天庭的帮助。天上众神仙包括四海的龙王、地府的阎罗王听说悟空加入取经队伍,都是长出了一口气,何况取经队伍中还收纳了几个天庭犯错的人员,让他们有正事可做,也解除了未来动乱的隐患。
更何况,悟空他们西行取经的路上,还顺便帮着解决了许多本应由天庭自己解决或者天庭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比如他们降伏的妖怪中,就有一部分是因为天庭管理或看管的疏忽,而跑到下界为妖作乱的,比如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星,太上老君的两个童子、青牛,南极寿星的白鹿,李天王的干女儿,救苦天尊的九头狮子,广寒宫的玉兔,这些本来都应该是天庭自己来清理门户,消除麻烦,现在悟空他们帮着一一收拾了。还有一些是天庭解决不了的,比如狮驼岭的狮子精,因为王母蟠桃会不来邀请他,就要争天,玉帝差十万天兵去剿,被他一口吞去,吓得天兵关了南天门不敢交锋。这一麻烦,天庭解决不了,却被取经队伍收伏,被菩萨领了回去。
因此取经一事与天庭希望安稳的祈向是相合的,天庭对于这一事业乐观其成,有事帮忙,却又不与自己切身相关,因而没有更深地介入。
·结论·
《西游记》中取经一事的动因,并不像初看上去那么简单。它的背后,有不同方面相关方十分复杂的动机、谋划和关联。
这一事业由西天如来处肇始、谋划,由观音菩萨具体执行,由如来弟子金蝉降生承担,西天是取经一事的第一主动方,它的最深动因是出于如来对南赡部洲众生的悲悯,其方式是传播佛法。
大唐和太宗皇帝是取经一事的需求方,表面上是这一事业的发起者。但与历史上真实的玄奘取经相较,书中的取经所求就要狭隘得多了,主要是太宗个人解冤消业的需要。这个需求与如来传经的悲愿一致,但却不解决众生之苦的根源。因此西天之愿要远大于大唐之需。
三藏法师西行的动因最为复杂,因为他身上叠合着三重人格:如来弟子金蝉转世、大唐高僧和一个凡人。在他的自我意识中,第二个身份是第一位的,是他最挂怀的使命,也是他虽然担惊受怕但仍然坚持前行的动力。其他四众则主要一为脱罪消业,一是成就功果。但其中八戒的动力最为不足。
在取经一事上,天庭尽管不是发起方也不是牵涉核心利益,但取经一事既解决了天庭不少麻烦,又帮天庭处理了不少问题,因此天庭乐观其成,乐于配合,积极帮助。
一个伟大、复杂的事业,会有很多的相关方牵涉其中,形成复杂、多面的动机、利益纠葛。这些相关方在其中的成败得失,往往与他们最初的发心相关。对西游取经的动因考察,能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其中各方的行为和选择,也能更好地解释他们相互间的关系。
从发心之广大和关涉之深来说,西天>取经人>大唐(太宗)>天庭,因此如来和观音最为操心最为费力,大唐派出了团队就静等佳音了,取经人一路上历尽劫难,努力向前,但不时有人有退缩的想法。而天庭只是从旁帮助。从个人来说,三藏>悟空>沙僧、白龙>八戒。这个顺序可以解释取经过程中各方相互的关系和表现。比如在取经人团队中,悟空是一个坚定的前行者,经常训斥八戒散伙的想法和沙僧的消极,但是面对观音和如来,他就可以耍赖放刁表示不愿取经,让菩萨和如来不断安抚他,送他宝贝,帮他的忙解决问题。这个时候,他一副替人办事的样子,但是一旦面对天庭,他的立场立刻就变成请人帮忙,要说些客气话了。
反过来说,在这样一个事业中,谁发心最广,谋划最远,用心最深,谁的收益也就最大。
取经一事的成功,对天庭来说,只是消极地少了些麻烦,维护了秩序和稳定,解决了本应由自己解决的一些问题,可是并无积极的建设意义。对大唐来说,就是取回了经卷,完成了水陆大会,超度了那些纠缠太宗的幽冥业鬼。其积极的意义,是取经人一路上宣传了大唐,使得大唐在取经的一路上名声大振。
对于取经人五众来说,他们都超脱了自己原来的灾愆罪业,获得了果位,而且取经最坚定的两人三藏和悟空都成了佛,八戒也得到一个美差,沙僧和白龙也都成就金身。
但对于西天如来一方,意义则要广泛深远得多。
首先是佛法的传播,取经成功后,佛法流布东土,广被天下。不仅如此,取经人一路上降妖除魔之后,所过之处无不转信佛教。如62、63回,因金光寺僧人丢了舍利宝,僧人在此国境况已经十分凄惨。待悟空他们赶走九头虫,打死老龙、龙子龙孙且把龙婆押去给国人看,一国无不宗信佛教。83、84回,灭法国国王发愿要杀万僧,被悟空用手段剃光了满朝君臣和后宫嫔妃的头发后,“灭法国”就变成了“钦法国”。可以说,在取回经书之前,取经人一路前行的过程,已是佛教传播的过程。
其次是如来的弟子金蝉转世投生不过四十几年就因取经之功而成就正果,成为栴檀功德佛。原本是属于天庭的齐天大圣、天蓬元帅、卷帘大将、小白龙都皈依佛门,成为西天世界中的斗战胜佛、净坛使者、金身罗汉、八部天龙。能通过取经这一件事把天庭的一些弃将、谪臣、反叛转变培养成佛教体系中如此得力的干将,天上地下的人、鬼、神,谁不对西天倾心向往?
因此只有在西天一端,取经的意义才充分显示出来。安排取经虽是出于悲心,却也是难得的神来之笔。只不过处罚了一个犯错的弟子,收编了几个为天庭所不容的罪臣叛逆,就搅动了天庭、地府、四海神众来为佛法的流布传播服务,并彻底改变了自东土到西天这十万八千里路上的信仰版图,使佛教信仰流布天下。
发心与动因决定结局和成果。发心最广、用心最深者,最终也收获最大。考察西行取经一事的动因,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西游记》的主题和其中各方的关系。
(本文作者系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