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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 我的“寒窗”

2016-04-08张曼菱

博览群书 2016年3期
关键词:寒窗小说

1978年9月,我走进北大校园。

在新生报到的那一排长条桌上,我查找到自己的宿舍:31楼427房间。

从此入住四年,直到毕业,没有挪过窝。

2014年秋,闻知北大要拆掉这批老楼,我专程前去探望。

四壁清理如野,莺歌燕舞寂寂。往事涌来,填充这旧旷空间。

当年,31楼可是全校男生盯着的最美女生楼。有男生写过诗:“啊,朋友,你到过31楼吗?”

427房间,推门进去,右边靠窗的高床,是我四年的栖息地。

那张床位置好,当时却没有安装攀登的木栏。先来的女同学,谁也不占。我到来,用手一撑,上去了。后来木匠师傅来过,宿舍里的人说:“不用了,她能上去。”于是那张高床就再也没有安装木栏。

系领导吕良来视察,很奇怪,问:“是谁睡在上面?”

大家说是我,他就见怪不怪了。

一次,他走过二教的楼时,仰头正看见我从阶梯教室的窗口跳出来。云南人,飞檐走壁。初入学,校园就流传我“躺在草地上唱歌”的段子。

在这张跳上跳下的高床上面,我酝酿着课外写作。

从前父亲对我讲过:为了寻找好句,晚唐诗人李贺出门就背着一个布囊,想到什么就写成纸条,放入。其母翻看布囊,叹道:“吾儿是要呕出心焉?”

李贺被称为“鬼才”,果然很早就死了。我一直琢磨,李贺是否也背着毛笔和砚台呢?古人写字的工具实在太不方便了。

我把一张稿纸裁成几块,零散文思随时写在纸片上,夹进上课用的笔记本里,回来再塞到褥子的下面去。

这种片断式写作,也形成我最初的风格。那时兴起“意识流”,我以为不稀奇。我的小说就是一段一段的,意象和情节之间没有过渡,没有多余的铺垫。

上课,去听那些传递新鲜思潮的讲座,在这徘徊的文思中独步。头一年,可以说是“寒窗无人问”。每天我都兴致勃勃而又无处可诉。直到我遇上了一位“红学”研究生,正在社科院读书的鹏。

与其说我们是谈恋爱的对象,不如说我们是“谈文学”的对手。

从未名湖的石舫,到图书馆前的草地,无论是积雪的临湖轩还是夏荷田田的后湖,无论是知音相伴,还是独来独往;伴随着燕子和秋蝉来来去去,我更新自己、寻觅文学。

北大校园,催生与包容了我稚嫩时期的文学探索。

桀骜不驯的“愤青”写作

在北大的第一个冬天,宿舍里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我留下。

那时我们屋里住满八人,总嫌拥挤。同学来路各异,初来相聚,难免“隔涩”。某些人对我不能相容。一下子人去屋空,我却感觉“失落”。

醒过来,很静,看对面那些空空的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难道我已经被送进云南省监狱的4号牢房?

窗外面的那些树枝,秃秃的,天色灰蒙蒙。

传来一声“老北京人”喊孩子的声音。那时候31楼的一层还住着校工。

原来,我在北大。

时代的转换如此神速,还来不及驱散我刚刚离开的那个时代的黑暗,就在不知所措中开始新的生活。

李后主说:“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他是不幸的。而我刚好反过来,梦里不知在燕园,醒来恐是囚徒身。

写了一篇《除夕之夜》:一个人留在学校过年,被敲门声惊醒,以为是来执行逮捕的人。其实是来投宿的人。小说发表于我和经济系76级的老乡马军一起自创的手抄刊物《思索》,贴在大饭厅里。

寒假结束,中文系收到云南寄来的“平反书”,宣布为我的“四五反革命案”平反。一式两份,中文系收取一份入档,给我一份。

我曾在昆明医学院后勤片当工人,是团支书。1976年4月5日我率领全院举办“周总理追悼大会”,把花圈送到昆明的检阅台广场。一些老干部参加了这次追悼大会,其中包括后来的北大党委书记韩天石。

同年4月8日我被打成“反革命”,所写的大幅挽联被定为“反标”。我被看押过,被送到农场劳动过。有人扬言云南监狱已经为我腾出4号牢房。

77年我参加“高考”,名居榜首,复旦大学因为“政审”顾虑,没有录取我。本地的“走读”不敢要我。78年我再考,北大来了,老师们想要我,到昆明医学院调查。一位同情我的李处长说:“为了纪念总理这点事,把一个年轻人逼得无路可走。”招生组赵钰国、王树棣老师毅然录取我。

回到宿舍,我正打算把“平反书”收进木箱,那是奶奶留下来的遗物。有人嘲讽道:“快收好了,以后好证明你是个好人。”

我一听,不收了,跳下高床,当着众人面,将“平反书”几下撕成粉碎,扔进纸篓,转身而去。后来听到林庚先生的话:“我本来就没有接受过你们的罪名,现在也不接受你们的平反。”甚合吾意。

班上支书尚新找我谈话,他说:“想不到你还是个反‘四人帮英雄。我们那个时候没有这个觉悟。”我被邀请参加班里党员们的组织生活。还有潘维民。

“西单民主墙”出来了,上面通知“不要去看”。但我还是骑着自行车去看。

支部让我写一份入党申请书,我写得很“二”。我说:希望党能取消户籍制度。

宿舍里不断地有人到系上去告我这个那个,从系主任到班支书都找我谈过话。我发了一通言论:“你们成天盯着我穿戴什么,跟谁散步,我又不是茅盾郭沫若,我的穿戴也成不了文学史料。我若有才,你们也灭不了我。我要没才,你们也吹捧不出来。大家来上学都不容易,何苦浪费时间来盯着我?”

《未名湖》复刊第一期有我的诗歌《最后的夜》,写一个即将入狱的青年遥望恋人的窗户。从很小的时候,从父辈和师长们的身上,我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做一个正直的人,一生都要准备失去很多。

《未名湖》刊登我的小说《踏着世上不平路》。这标题源自俄罗斯歌曲《伏尔加河纤夫》里的歌词。一个女知青在赶街的日子里到镇上饭馆吃饭,因为被诬陷是“小偷”而出手打了洗碗工。当“革委会”的军代表来解决问题时,又因为对女知青好感,而开除了那个洗碗工。可是女知青并没有得到胜利的快感。镇上的人们对她避而远之。人们因为洗碗工失去工作,孩子失学而指责于她。而一位男知青指责她:“利用自己的性别与年轻。”

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我父亲曾评:“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钓?”

这使我明白:当你受到压迫的时候,不应该向更底层的人去发泄。

我们一人一小捆《未名湖》,驮在自行车上,戴着明晃晃的北京大学的校徽,到街上去卖,很是兴奋。我带了一期《思索》去陈荒煤家,送给他看。

他问,“现在大学里学生自己办刊物的多不多?”大概他想起了他当文学青年的时代。他推荐我的一篇短文在《人民日报》发表:《请为我们打开闸门吧》。有一天荒煤说:“你叫人家打开闸门,你的东西又在哪儿呢?”我就赌气不再去找他。

在我还是一个被迫害的小工人时,荒煤来到云南,从一个记者那儿看到我在乡下茅屋里写的《驳李希凡》、《驳郭沫若》两篇文章。我谈《红楼梦》、谈《李白与杜甫》。他留下信给我。那只能算是“意气文章”吧。凭着一股子对传统文学的热爱,凭着记忆,我赤手空拳地写这种大文,向权威挑战。

插队的岁月里我写的长诗《春城恋歌》、散文《我之爱情观》等,被知青们传抄:

“清晨我在池塘洗脸/池塘水荡起细细的涟漪/就象少女脸上的细纹。”

“华灯初上/我却逃亡在家乡的土地上。”

“愿做水手同舟的伴侣,不做权贵门内的侍妾。”

“滇池的水还是那么清吗/故乡的月还是那么明/那个热情的影子,她的骄傲和勇敢还记在你的心里吗?”

这是最真诚的写作,它从边土茅屋的油灯下流出,在劳作之后的静夜里,如此坦率。那些暗中在知青中传递的书籍,和这写作,是我心灵的寄托。

当时我写的心情,并没有想要别人读。

记得第一次拿到那本刊登着我处女作的《当代》杂志时,我拉开抽屉拿出原稿,感觉那些印刷出来的字体已经把我的文章变样。我还没有学会“妥协”,对于更改我的每一个字,每一段细节,我都在内心里抗拒着,非常痛苦。

成功的反映和热情从四面传递而来。很快我学会了听取别人的意见,学会了必须的格式和注意修饰与回避的“潜规则”。不管是“削足适履”,还是训练有素,总之我成为一个“作家”,交出可以“用”的,有光彩的稿子。

回顾初衷,惘然若失。一种要完成一件什么“成品”的使命似乎绑架了我。

当我获得职业创作的自由时,我却在失去另一种更深层更内在的自由。文章在“驯”“雅”之后,会失去某种“达”,不透彻。很多年后,北大同窗京宁批评我的《北大回忆》:“写得‘太正了”,她不满意我失去的狂野。

某种对“潜规则”的熟练,使写作变得平庸。这正如《红楼梦》里的晴雯,如果失去了个性,她可以活下来,可却变成了“袭人”。晴雯没有了。

所谓“成功之作”,是冰山一角。而冰山如果没有了,这一角也会消失。

大潮下的疑云

1979年寒假,清新而安静的北大31楼,周围是卷起铺盖的高低床。427房间只剩我一个人了。

每天,早晨我到未名湖上溜冰,下午伏案写小说。

这篇故事,在上课的时间里我已经写出片断,纸片都塞在褥子下面了。假期我取出这些纸片,已经是一大迭,连缀起来,差不多都有了。

小说《云》是一个走出黑暗的故事。女主人公一帆在环境与政治迫害的逼压下,毅然割舍青梅竹马的权门初恋,以“高考”作为跳板走出困境。这是我的影子。

写完,窗外暗夜中雪地皑皑。走廊上寂静出奇。我去敲对面“汉语专业”的宿舍门,有个南国的女生明露也没有回去。每天我们都会见面点头。

她忙着来给我开门,打碎一只玻璃杯。地上在冒热气。我说:“我来告诉你,刚才一篇划时代的作品诞生了。”

她一面收拾玻璃渣,一面说:“小心,别让时代把你给‘划了。”

在食堂里吃饭碰见同班的高贤均。他也没有回家。我给他看这篇稿子。他还给我的时候,说:“当代简爱。”

高贤均兼备中西学养,后来他做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总编。我感激他将我的初作与名著并列。但从他的评语中,我预见到人们将对小说的主人公不妥协的个性留下强烈的印象,而对于背景生活与时代变迁的特征却没有太在意。一个依靠知识崛起的阶层与豪门的对峙正在来临。社会的发展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

当年,高是班上唯一订有《苏联文学》的男生。每期来到,他都会借给我看。我们热烈地讨论着苏联那段“解冻”时期的文学作品。因为其中从束缚到解放的过程,与中国正在发生的人们的精神现状如此相似。

艾特玛托夫的《红苹果》《查密莉雅》都是激动人心的新意小说。一个专心工作的人,在秋天的果园里忽然发现,他丢失了人生中最大的红苹果。一位美慧的农妇,没有等待她那成为英雄的丈夫,却与一个残废军人私奔了。

个人的感情显出了重要性,社会性的价值观再也不能约束人们。

抒写真实阅历与自我的时机也许来临,时代的文学大潮已来势汹涌。

《北京晚报》开始刊登《晚霞消失的时候》,每天报栏那里都人头攒动。这样唯美的风格、敢于表现消沉与失落,怀疑意识的小说,也能够一章一章地堂而皇之连载。太过瘾了!

这篇小说的完整风格和美学趣味,都高于过去我们秘密阅读的那些地下手抄本。在文化层次上,代表了我们这一代人所接受过的优美的文学风格传承。甚至它带有一种西方与东方混杂的美学情调。

陈昊苏带着团中央的人来北大开讨论会,当时我不知道,他与作者都是北京男四中的学生,是具有特殊经历的一批人。那时还没有“红二代”这个词。

我坦率地讲了自己的观点,太贵族化太悲观了。在艺术上,它是非常成熟和成功的,甚至可以说代表了我们这一代人所受过的“封资修”教育的最高美学修养。书中人物,在幻灭中是否对他们的“‘文革壮举”有所忏悔?也不得而知。

中文系给我们揽来了一批活,给电影局看来稿,写评语,就可以获得“内部电影”的票。于是,我看到了《罗生门》《辩护词》《拿破仑》《飘》这样一批优秀的世界著名电影。《罗生门》对人性虚荣的揭示,《辩护词》对爱情的更新阐释都令我豁然开朗。

我们与生俱来地被教会要回避很多东西,即使它已经来到了我们的视野中,触及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依然被习惯训练得巧舌如簧。在中国文学中,很长时期来,文字与心灵总是有一种“隔”。中国文学已经背离了“诗言志,歌咏言”的优秀传统,所以离世界级的水平日远。

我不喜欢“伤痕文学”,一时也来得太多了。看着那些亲情厮杀的回忆,人很痛苦,仿佛失去思考的能力,痛苦得都麻木了。“伤痕文学”承担了时代急迫的“控诉”任务,列举出很多的社会案例,但是多数缺乏文学的意趣,其实讲的都是一些常态和常识。

面对中国社会的病态畸形,“伤痕文学”有“拨乱反正”的功效。然而作者与社会来不及思考更加深刻的东西,所以整体“伤痕文学”的深度与对人类的价值,无法与陀斯妥耶夫的《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等名著相提并论。

班上吴德安同学写了一篇《回声》,很有境界。当一切平静以后,劫后的人们痛定思痛。但后来吴却没有继续写小说。

在校园跳舞的风潮中,京宁同学写了一篇《舞会之后》,描写一位女生开始反对跳舞,继而对别人跳舞产生强烈的忌妒心,最后发现自己被冷落的局面。这真实地反映了当年校园里的风光,却被人告到系里,专门开班会,说是“影射了某位同学”。直到今天,再没有看到京宁写小说。

《读书》复刊了。印象最深的是在封底有丁聪的漫画和陈四益的小文。每期到来,首先就要看这个,一种智慧包裹下的尖锐,可谓是“大解朵颐”。没想到多年以后,会与陈四益先生成为朋友。

因为我研究《红楼梦》,红学研究生鹏走近了我。在看完《云》的初稿后,他向我表示祝贺,还帮我修订了一稿。他勉励我,日后要“一唱雄鸡天下白”。

《云》是秘密的内心独白:

那个美丽公主与英俊王子在绿草地相遇的童话,不属于我。

爱情永远是单枪匹马夺得的果实,离受宠者很远,可能离我却近。

别了,我的多云的小城,多云的青春岁月。我的归宿不是爱情。

我不是在飞来,也不是在飞去,也许,我的命运就是注定了要在云层间飞。

那个年代,说不上是“博弈”,只能说是下睹注。一切都太迷茫,无章法,新旧交替,希望迫切,又不着边际。《云》的前途,就是“下注”。

在一次下课时,我很冒昧地把《云》的稿子给了洪子诚老师。第二次他来上课的时候,带稿子来还我。

教室门口,他上下地打量我,说了一句:“这篇小说是你写的吗?”

我至今不知道,他是说这小说好,还是说不好。

《十月》登出了《公开的情书》。这个层次的东西,我喜欢。它表述了我们在黑夜里的那一份迷茫与求索。我寄出了《云》,被《十月》退稿了。

文艺理论课提到了秦兆阳的《现实主义的广阔道路》,我觉得他会理解我这篇写眼前故事的小说,到北大邮局买一个信封把稿子寄出去了。

秦兆阳回信说我“不懂小说的章法”。我反唇相讥,我说“你懂什么是意识流吧?”不料他很快来信,他约我到北池子他家里见面。

他很和颜悦色,从我这儿了解当代大学生们的情况。对小说没有再提一个字。我知道,他的理念和判断还是那样。

后来我们在《当代》的颁奖大会上相遇,秦兆阳先生祝贺我,说:“你赢了!”

1980年冬,沉浸在恋爱中,在小说的运筹帷幄中的我,突然在一夜之间改变轨迹。一幕壮观的历史大戏突兀上演,北大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民主竞选”。新的潮流吸引了我。我成为第一个“女竞选者”。

鹏表示“大跌眼镜”,我们分手。

次年春天,外文所陈焜先生到北大来讲弗洛伊德,他是我昆明老乡。我到中关村去找他,把《云》的稿子给他看。他非常赞赏,并拿给文学所的张烱看。他说,张烱评价很好,说等“有机会”帮我推荐。

人们对《云》隐约地表现出一种担心。《有一个美丽的地方》责编章仲锷直接表达过,“《云》太阴暗了。你不怕别人说你自恋吗?”

《云》的发表是曲折的,韦君宜很喜欢它,但她叫我不要将其作为处女作,放一放再发。在《美丽的地方》发表之后,北大老师孙玉石将它推荐给他的同学吴泰昌。《云》发表在《收获》1982年第4期。

在中国写作,你不能直接瞄准“奥运会”,你必须在“地方运动会”上按本土标准比赛,否则成绩无效。我以为,《云》在艺术品味和人文追思上,正是对“世界名著”的一个向往,它具有“跨文化传通”的某些信息。

可在那个时代的中国,人们千方百计地回避“自我”,假装“无我”,动辄说“我们”。在那个年代,如果有一个“我”出现了,就会触犯众怒。

按父亲的嘱咐,我一进北大就去读《胡适文存》。胡适讲到个体自由与社会公平的关系。可是那个年代不能提胡适。

中文系谢冕老师开创了“朦胧诗”的大课,听众如云。那时我们都爱读舒婷的《致橡树》。这正是“自我”的解放与张扬。可是谢冕不久被迫停课了。

那种听凭着思绪、回忆挟裹着“我”的积累与文学滋养,个体流露的自由之路,多年之后,我在写作《中国布衣》的过程中终于找回了它。

这是当初我写《云》的路子。有一句话:“自由才是奇迹之源。”

“边地”人文、异军突起

1981年夏,校园刚刚经历了一个动荡之年。

带着竞选之后的压抑和失恋,我考完最后一门功课。

上午出考场,回到宿舍,把一块肥皂裹在几件脏衣服里,放进帆布包。吃过中饭,我出校门去天津港,从那里上船到大连、青岛。南蛮子要看海去。

上了海船,我拿出衣服来洗。两位海军学院的学员帮我登上船长室,居高临下,一碧万顷。蓝白条的裙子挂在旗杆上迎风招展。

我高声吟唱:“独立寒秋,湘江北去。”

80年代的人们服装单调。上了火车,人们都在啃大苹果。大学生们凭着校徽认同,在火车上喧哗。他们聚集在一个车厢里,大谈传闻中的“北大竞选”。

我把北大校徽收到书包里,坐在百姓堆去。

听他们说到“北大学生打碎了玻璃窗,罢课竞选”时,我站了起来,大声说:“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他们说:“你怎么知道?”我亮了一下校徽。他们一时哑了。改了话题。旁边的陌生人递给我一个苹果。

出门来“见世面”,我的感觉千篇一律。

在大平原上,人们在假日乘坐火车奔来奔去,为了那一刻的拥挤的海滩。

一位法国作家说:“所有大城市的居民都是相似的。”

外面的人们并非见多识广。这里的人们从小到大,没有想象过有傣寨那样的地方,那样别出一格的说话,生活,和追求美、爱美如同生命的地方。

在傣寨,老乡们鼓励我“小姑娘,要穿花花裙”。而在北大校园里,因为我戴了一顶与众不同的皮帽子就引发轩然大波。

谁更先进和接近人性?谁更落后与愚昧?

在刚刚结束的北大竞选中,我在班里受到很多不正常的攻击。“与人奋斗”的哲学使人们迷失了快乐生活的路径。

北大是“五四”运动的发祥地。而“五四”发出的启蒙却已经恍若隔世。

我的云南边地虽处偏僻,但质朴的内心是自然和包容的。云南的生活样式是多样的,这种多样性在这个时代有一股生命力和价值。“高考”使我到达“象牙塔”,这是神奇之旅。我的任务就是要讲出这别样的一番话。

那些蜗居市井的人们,他们没有理由进行“地域歧视”。从方言的口音歧视到人身贬斥。当年在大学宿舍和教室里,除了北京和上海的女孩子,其他地方来的女生都要竭力地掩饰自己的本色。

带着东海礁石、贝壳和海水留下的鳞伤,回到人迹稀淡的北大校园。偶尔遇到几个同学,还在为考试“对答案”。

暑假还剩下二十多天,我要把傣寨的故事写出来。

遥远的时空距离,使我重新思考这个青春旺盛的民族。

爱美是最突出的性格。少女们在赶街天花钱去照镜子。浙江人扛了面大镜子来。摆在街上,用布蒙着,交一毛钱就撩开布,让你照一下自己。于是傣族的小姑娘们就有了过节一样的热闹。她们穿上最得意的花裙,排队去“照镜子”。

在《外国名歌二百首》里有一首好听的歌就叫《照镜子》:“看我长得多么漂亮,谁能说我不漂亮啊?”这是青春的自我意识。

可是当年除了傣家少女,像我们这样“有文化”的女知青,可没有这样的胆量去排队交钱,看看自己的身段。记得我曾在小河边上照出自己的影子。

在我们生产队里,谁长得好看,评工分时可以多记。

当知青们思乡而难以入眠,原野上响起他们呼唤爱情的歌声。

很多年后,人们评论《有一个美丽的地方》这篇小说不像是“写‘文革”的,而是一篇歌颂大自然和人性美的作品。它被翻拍成电影后走出国门,至今得到青年人的喜爱。

在人类的精神趋于病态时,应该向大自然求助。

临近毕业的最后一个学年,我正在高床上折腾,舍友莉莎进门来,递给我一封信,说:“人民文学出版社来的,快看看吧,是不是你久盼的?”

那是韦君宜的信,字迹有些潦草。信封上的红字很醒目。

打开看信,我坐在高床上,垂着双腿,泪如雨下。

她认可我的作品,并赞美我的才华“在闪闪发光”。

莉莎说:“哭吧,哭吧!幸福的泪。别忘了,是我给你带回来的这封信。”

这封信开启了我的大门。我一口气在《当代》发表过八个中篇。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发表于《当代》1982年第3期,我被南北几个大电影厂紧追,后由青年电影制片厂张暖昕拍成电影《青春祭》,饮誉海内外。

以前的电影,以云南为背景的不少,主题都是歌颂政策与工作队,或表现边境“反特”。我这篇小说,是以汉族知青少女作为切入点和观察视角,真正的舞台是傣寨,是大自然,真正的主角是追求爱与美的傣家男女。

所以在改编电影时,我不愿意失去“有一个美丽的地方”这个名字。

我带着这期《当代》到陈荒煤家去,他说:“知道你要来。”他给我看他书桌上的《当代》,我的小说已经被他划上红道。他说:“我的孩子当年插队,老乡们对她也很好。”这真是“仁者见仁”了。

在拍电影《青春祭》的过程中,荒煤为我操不少心。

对边地人文价值的重新发现,使我异军突起。从“知青”生涯跨入“高考”的这一批人是幸运的。我们得以沐浴新时代的风雨,求学延长了我们的青春期。我们借黑暗而识光明,化腐朽为神奇。

《红楼梦》一开头说,天地之间有正邪二气,搏击掀发,风雷兴之,人得其气,故各有秉性。我进入北大的年月,正是中国风云“搏击掀发”的大时代。北大就是一个承接天露的大托盘。一代学子们得其气而成长。

毕业前,我们77、78级集资建造了未名湖畔的蔡元培铜像。

“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

昔在红楼,今往燕园。精神不死,北大长存。

(张曼菱,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到天津作协做专业作家。1998年返回云南,致力于“国立西南联大”历史资源的抢救、整理与传播。主要作品有: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改编为电影《青春祭》;小说《唱着来唱着去》;散文集《北大才女》《北大回忆》;回忆录《中国布衣》;评论集《张曼菱点评〈红楼梦〉》;电视纪录片《西南联大启示录》;音像制品《西南联大人物访谈录》;史话《西南联大行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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