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语境下阿尔及利亚官民伊斯兰主义的政治博弈
2016-04-08张楚楚
张楚楚
§中东研究§
现代化语境下阿尔及利亚官民伊斯兰主义的政治博弈
张楚楚
摘要:官方伊斯兰主义与民间伊斯兰主义的此消彼长,是阿尔及利亚独立后30年间的突出现象。从本·贝拉到沙德利时代,“伊斯兰社会主义”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其实质在于树立官方信仰,排斥民间信仰,维系精英政治,压缩民众参与。然而,工业化与城市化的显著进步带来深刻的社会变革,以中产阶级和城市贫民为代表的新兴阶层参政诉求日渐高涨,挑战着威权政治体系。经济社会与政治的失衡发展,构成阿尔及利亚独立后现代化进程的悖论,民主与专制的矛盾运动上升为时代的主题。1990年代初,民间伊斯兰主义的胜利标志着新兴阶层的广泛联合与民众政治的崛起,阿尔及利亚现代化的发展进入崭新的阶段。
关键词:阿尔及利亚;官方伊斯兰主义;民间伊斯兰主义;现代化
独立以后,阿尔及利亚的首要任务是现代化建设。在此历史进程中,拯救阵线的异军突起成为颇具影响的重大事件,引起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并长期以来在学术圈内备受争议。许多研究者将伊斯兰主义视为洪水猛兽,认为拯救阵线的兴起标志着阿尔及利亚现代化的倒退。①Mahfoud Bennoune, Esquisse d'Une Anthropologie de l'Algérie Politique, Alger: Marinoor, 1998, p.93; Luis Martinez, The Algerian Civil War, 1990-1998,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50-251; Lahouari Addi, Zachary Lockman and Joost R. Hiltermann, “Algeria's Democracy between the Islamists and the Elite,” Middle East Report, No.175, 1992, p.36.要探讨这一命题的真伪和现实意义,笔者以为必须厘清如下问题:伊斯兰主义是否为专属于下层民众的政治意识形态?阿尔及利亚民间伊斯兰主义根植于何种历史环境?民间伊斯兰主义的崛起是否与现代化的历史轨迹相悖?本文力图以阿尔及利亚独立后30年间官方伊斯兰主义与民间伊斯兰主义的矛盾运动为切入点,结合现代化的宏观历史背景,就上述问题略陈固陋。
一、伊斯兰主义的内涵与外延
尽管“伊斯兰主义”一词早已随着伊斯兰世界的敏感局势成为新闻热词,但是关于伊斯兰主义的概念诠释与范畴定义,学术界尚未形成一致的看法。就伊斯兰主义的涵义,国内外各学术流派从不同的学科角度出发,形成种种说法。美国马凯特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菲利普·奈勒从历史的角度提出:“广义而言,‘伊斯兰主义’是共同的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的信仰体系,旨在以伊斯兰教为基础,对社会和身份认同进行复兴、更新、恢复、重建与改革。”②Phillip C. Naylor, 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Algeria, Lanham: Scarecrow Press, 2006, p.293.相比之下,政治学家更关注伊斯兰主义与制度背景的互动。密歇根州立大学教授穆罕默德· 阿尤布称:“就倡导者和追随者而言,‘伊斯兰主义’首先是一种政治意识形态,而非神学架构,由于它不仅给尊奉者提供了精神上的慰藉,更提供了当前人们在政治、社会层面所遇困难的解决办法,因而具有吸引力。”③Mohammed Ayoob, “The Future of Political Islam: The Importance of External Variables,”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81, No.5, 2005, p.955.法国国家科学研究院高级研究员弗朗索瓦·布尔格特认为,伊斯兰主义是后殖民时代,伊斯兰世界中一些政府或反政府力量借助于“伊斯兰”一词,所提出的替代性政治方案。根据此方案,西方的遗产是失败的,因而伊斯兰世界不应全盘吸收,但可以适当吸取西方遗产中的部分精华内容。*François Burgat and William Dowell, The Islamic Movement in North Africa,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1997, p.41.科比尔学院教授葛兰·德诺将伊斯兰主义阐释为:“一种通过个人、团体或组织使伊斯兰教作为追寻其政治目的的工具的形式。”*Guilain Denoeux, “The Forgotten Swanrp:Navigating Political Islam,”Middle East Policy, Vol.9,No.2,Jun.2002,p.61.我国著名宗教学者金宜久先生则更多地从教法层面理解此概念,他曾在《论当代伊斯兰主义》一文中做出如下解释:“就伊斯兰主义而言,它并不是伊斯兰教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再现,而是在伊斯兰的名义下,为全面或部分地实现伊斯兰教法统治的一种政治主张。”*金宜久:《论当代伊斯兰主义》,《西亚非洲》1995年第4期。
将各种观点加以归纳,可以发现,列位方家基本可以达成两点共识:其一,伊斯兰主义不同于伊斯兰教,并非神学思想;其二,伊斯兰主义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服务于政治目的。鉴于此,本文将伊斯兰主义看作一种基于伊斯兰教的政治意识形态,是个人、团体、政党组织等用以达到政治目的的一种工具。以伊斯兰主义为指导的实践活动称为伊斯兰主义运动。
关于伊斯兰主义的阶层属性,一种代表性的观点趋于将伊斯兰主义与下层民众相联系,认为伊斯兰主义是下层民众抵抗精英政治或贵族政治的有力武器。相应地,伊斯兰主义这一意识形态主导下的政治实践,即伊斯兰主义运动,是一种民间的运动,通常与官方行动对立。阿尔及利亚学者拉胡里·阿迪在《阿尔及利亚民主:伊斯兰主义者与精英之间》一文中,赫然将伊斯兰主义者与精英划分为两个截然对立的阶层。*Lahouari Addi, Zachary Lockman and Joost R. Hiltermann, “Algeria's Democracy between the Islamists and the Elite,” Middle East Report, No.175, 1992, pp.36-38.法国塞尔齐-蓬图瓦兹大学名誉教授马吉德·本希克持有类似观点,认为伊斯兰主义是建立在社会不公正和社会不满足之上的。在他看来,正是由于精英政权在经济利益和政治权力的分配上存在着严重不均,引起民众普遍的反抗情绪,才导致伊斯兰主义得以迅速传播并发展壮大。*Madjid Benchikh, Algérie: Un Système Politique Militarisé, Paris: Harmattan, 2003, p.71.少数学者甚至将伊斯兰主义归结为社会下层民众的意识形态,认为伊斯兰主义是失业者、贫困人口等社会弱势群体的专属。*See Daniel Pipes, “God and Mammon: Does Poverty Cause Militant Islam?” The National Interest,No.66,Wihter 2001,pp.14-15.
笔者以为,将伊斯兰主义归结为民间的意识形态未免有失偏颇。一方面,诸如沙特阿拉伯、伊朗等国,民间的伊斯兰主义已成功地夺取政权,倘若我们承认昔日的瓦哈比运动和霍梅尼领导的伊朗伊斯兰革命从属于伊斯兰主义运动的范畴,那么,当本·沙特和霍梅尼及其继承人将当初革命时的意识形态作为官方意识形态,并籍此进行国家建设、开展各项活动时,我们又如何给后来的官方意识形态和政治实践定位呢?尽管民间的意识形态已经披上官方的“马甲”,但其思想内核未曾改变,如果仓促间改变定位,无异于“以衣取人”。另一方面,伊斯兰世界的领导人真正完全排斥伊斯兰教者寥寥无几。事实上,人们平日所说的世俗政权、世俗化政策等并非是将宗教与政治剥离,以纳赛尔、布迈丁、萨达姆等为代表的领导人对待宗教政治本质上是一种“为我所用、为我服务”的态度,旨在树立官方信仰,压缩民间信仰的生存空间,从而达到稳定政权的目的。如此,所谓的世俗政权也是打着宗教的旗号来实现政治目的,与民间的伊斯兰主义有异曲同工之妙。唯一的不同点在于,前者是自上而下的,而后者却是自下而上的。基于上述笔者对于伊斯兰主义的界定,本文倾向于将官方伊斯兰主义作为伊斯兰主义的一个组成部分。
二、阿尔及利亚的官方伊斯兰主义——“伊斯兰社会主义”
早在法国殖民统治时期,阿尔及利亚的伊斯兰主义思潮与政治实践已崭露头角。以伊斯兰贤哲会为代表的伊斯兰主义团体曾与“青年阿尔及利亚人”“北非之星”、共产党所代表的世俗主义团体携手投身反殖民事业,为民族解放做出贡献。
独立之初,为平衡各方势力,本·贝拉总统将现代伊斯兰主义与世俗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两相结合,提出了“伊斯兰社会主义”的治国理念,并将其作为阿国新政权的意识形态。所谓“伊斯兰社会主义”,即是认定伊斯兰教与社会主义之间有着内在逻辑联系。正如学者约翰·卢迪所言,1964年本·贝拉颁布《阿尔及尔宪章》,旨在向人们阐释一个核心观念:“社会主义与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伊斯兰遗产是相容相合的,当人们理解伊斯兰教真正的、进步的内涵之时,则会更加明白这一点。”*John Ruedy, Modern Algeria: 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a Nation, Bloomington, I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5, p.204.
伊斯兰社会主义的理论基础包含两项重要内容。首先,伊斯兰教是社会主义的基础。正如《阿尔及尔宪章》所称,“伊斯兰教给全世界提出一个谴责种族主义、沙文主义、剥削制度,重视人的尊严的崇高理念”。*Algérie, Naissance d'une Société Nouvelle: Le Texte Intégral de La Charte Nationale Adoptée par Le Peuple Algérien, Paris:ditions Sociales, 1976, p.86.按照伊斯兰社会主义的逻辑,社会主义的源头不在于圣西门和欧文,也不在于马克思和恩格斯,而在于伊斯兰教的平均主义传统和穆斯林平等原则。其次,实行社会主义是奉行伊斯兰教的保障。伊斯兰教是与时俱进的宗教,社会主义通过实行国有化、计划经济、人民主权等顺应时代的方针政策确保伊斯兰教平均主义在新时期的实现。《阿尔及尔宪章》提道:“只有通过与帝国主义的斗争,通过坚定地走社会主义道路,他们(穆斯林)才能尽可能实现信仰的要求,并将伊斯兰教的原则付诸行动。”*Algérie, Naissance d'une Société Nouvelle, p.87.
伊斯兰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具体内涵可以概括为:(1)语言和信仰层面,以伊斯兰教为国教,以阿拉伯语为官方语言;(2)经济层面,由人民掌握生产资料,实行国有化与私有制并存的国家资本主义;(3)政治层面,实行人民主权,废除人压迫人的制度;(4)社会层面,通过改善公共服务,提高社会福利,为民谋福。可见,阿国的伊斯兰社会主义不同于社会主义国家所推行的科学社会主义。前者是宗教的意识形态,而后者是世俗的意识形态;前者以私有制为主要的所有制形式,而后者以公有制为主要的所有制形式。
独立后首位总统本·贝拉执政时,围绕“伊斯兰社会主义”政治思想开展了两项改革实践。其一是推进大规模的工人自管运动,*独立前后,阿国出现由工人自发组织的接管解放战争中外逃地主与商人遗留下来的废弃农田、农场与工厂的运动,称为“工人自管运动”。以此作为“建立社会主义的根本手段”,*Algérie, Naissance d'une Société Nouvelle, p.87.即通过制定法律规章引导工人自管运动,有序地将外国资本渐渐收归国有,将殖民者遗弃的产业变成阿国劳动者的产业。其二,出台新法树立伊斯兰教的国教地位。1963年9月,阿国颁布宪法,确立伊斯兰教为国教,并且规定阿尔及利亚人民民主共和国的总统必须由穆斯林担任。*Constitution de la République Populaire Démocratique de l'Algérie 1963, http:∥www.premier-ministre.gov.dz/images/stories/TextesFondamentaux/constitution63.pdf.12月,本·贝拉颁布政府令,禁止穆斯林饮酒,关闭咖啡馆,并提高酒的税率。*Michael Willis, The Islamist Challenge in Algeria: A Political History, Berkshire: Ithaca Press, 1996, p.39.
1965年6月,胡阿里·布迈丁发动政变夺权,成为新的执政者。他通过开展土地革命、工业革命与文化革命三大运动,赋予“伊斯兰社会主义”新的含义并加以实践。土地革命旨在实现土地的重新分配,并以农村合作社的形式组织耕地,促进农业生产;工业革命的核心是国有化与发展民族工业体系;而文化建设则是要促进阿拉伯和伊斯兰文化的发展。为此, 1976年新宪法重申了阿国的阿拉伯-伊斯兰属性,还规定,任何修宪提案都不得针对国教。*Benjamin Stora, Algeria 1830-2000: A Short History,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91.另外,布迈丁几乎在每个“社会主义村”(即农村合作社)中建立清真寺,*Barry Rubin, Conflict and Insurgency in the Contemporary Middle East, London: Routledge, 2009, p.237.规定伊斯兰宗教节日为法定假日,*Robert Malley, The Call from Algeria: Third Worldism, Revolution and the Turn to Isla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6, p.232.同时鼓励阿拉伯语刊物、书籍的出版,要求本国一些新闻媒体使用阿拉伯语播音。
1978年12月,布迈丁逝世,本杰迪·沙德利继任国家元首。沙德利大体延续了本·贝拉与布迈丁的方针政策,在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建设方面,沙德利提出一种语言(阿拉伯语)、一个宗教(伊斯兰教)、一个民族(阿拉伯民族)的理念。具体来说,沙德利政权加大对伊斯兰教事业的资金投入,广建清真寺。到1980年,全国的清真寺数量已达5829座,比1966年增加3600多座。此外,1984年,迎合穆斯林男性、但有损于女性权益的《家庭法》出台,该法律根据传统的伊斯兰教法规定:阿国实行一夫四妻制,禁止女性嫁给非穆斯林男性,女性出嫁必须经过男性监护人的同意等。*Stora, Algeria 1830-2000, pp.171,192.
值得注意的是,本·贝拉、布迈丁乃至沙德利执政初期所确立的“伊斯兰社会主义”实为官方意识形态。几届政权促进阿拉伯语和伊斯兰教发展的种种政策法令并非是单纯地推动宗教文化复兴,而是旨在加强国家和政府对于伊斯兰教界的监督与控制,其实质是要树立官方信仰,排斥民间信仰,具体表现为宗教机构的官方化、神职人员的御用化和宗教思想的固定化。
独立以来,阿国清真寺的兴建与修缮主要由政府负责,清真寺中的伊玛目由国家统一培训与任命,伊玛目的工资亦由国家拨款支付。*Mary-Jane Deeb, “Islam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Algeria: Islam and the Political Modernization Discourse,” The Muslim World, Vol.87, No.2, 1997, pp.111-128.1968年以后,阿国政府每年组织召开关于伊斯兰思想的研讨会,并邀请官方知名人士及宗教界与政界的代表参加。举行研讨会的目的是拉拢宗教人士,并向其传达政府的旨意。另外,布迈丁政权在政府中特意设立宗教事务部,表面上是促进宗教事务的有效管理,而实际上设立该部门的真实意图是监督与引导宗教机构与神职人员,使伊斯兰教能够服务于政府,使神职人员沦为政府的爪牙。*Martin Evans and John Phillips, Algeria: Anger of the Dispossesse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85.宗教事务部负责任命清真寺的神职人员,并且规定每周五聚礼时伊玛目演讲的具体内容。根据宗教事务部的要求,伊玛目被迫在做呼图白时多以给政府歌功颂德、宣传官方思想为主题。到1980年2月,沙德利政权进一步下令,要求宗教事务部必须竭力促进人们对伊斯兰教的理解并阐释政府的社会主义原则。*Stora, Algeria 1830-2000, p.171.沙德利还规定,官方监管的宗教协会负责向合格的伊玛目颁发证书,未获得证书的伊玛目不得入清真寺任职。*Willis, The Islamist Challenge in Algeria, pp.76-77.
三、阿尔及利亚现代化的悖论
在“伊斯兰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指导下,本·贝拉与布迈丁政权积极推进国家资本主义经济实践,国有化、工业化等改革政策成绩斐然,以碳氢部门为核心的现代工业体系逐步建立。1967—1978年,阿国的基础工业产值翻了近两番,碳氢工业也几乎增加了一倍,详见下表:
表11967—1978年工业增长情况*Mahfoud Bennoune, The Making of Contemporary Algeria, 1830-1987,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142.
单位:十亿第纳尔,按1978年币值
随着工业化的发展,大量乡村人口涌入城市,从而导致城市规模的扩大与城市人口的激增。1962—1966年,阿国平均每年从乡村移入城市的人口达12万人。1966—1973年,平均每年有15万乡村居民移入城市。*Bennoune, The Making of Contemporary Algeria, p.237.阿国的城市化率也由1966年的31%,跃升为1988年的50%。*Kenneth Brown, Middle Eastern Citie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Points de Vue sur Les Villes du Mghreb et du Machrek, London: Ithaca Press, 1986, p.144;Stora, Algeria 1830-2000, p.193.值得注意的是,到70年代,阿国的城市化进程出现不平衡的现象,具体表现为大城市过度膨胀,而中小城市发展迟缓。阿尔及尔、奥兰与君士坦丁成为阿国的特大城市,1976年,约69%的乡村移民进入这三大城市定居,其中,42%的移民进入阿尔及尔,18.02%的人口进入奥兰,余下10%的移民进入君士坦丁。*The Making of Contemporary Algeria, p.237.
大城市过速发展的后果是城市贫民阶层的扩大。外来人口的不断涌入,给阿尔及尔、奥兰等大城市带来巨大的就业压力。由于阿国的工业化刚起步,大城市中各工业部门所能创造的就业岗位非常有限,城市中失业及不充分就业者的比重持续攀升。阿国大城市中的贫民主要居住在生活设施简陋、环境恶劣的棚户区,他们游离于城市的边缘,由于缺乏稳定的收入来源,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除城市贫民外,阿国国家资本主义的经济实践也塑造着其他新兴社会阶层。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中产阶级的崛起。该阶层的主体是民族工商业资产阶级,还包括公务员、医生、自由职业者等。其发展壮大归功于本·贝拉与布迈丁时期“工业产业化”、教育普及化与政府官僚化政策等。尽管本·贝拉与布迈丁执政时实行政府干预而非自由经济,关乎国家经济命脉的石油化工、机械制造等重工业部门由国企所垄断,但私营经济尚有其发展空间,主要是在轻工业领域,例如纺织、服装、制鞋等部门,*Abdelkader Yefsah, Le Processus de Légitimation du Pouvoir Militaire et La Construction de L'tat en Algérie, Paris: Anthropos, 1982, pp.152-154.促进了民族工业资产阶级的兴起。此外,随着各工业部门所需服务增多,商业资产阶级应运而生。政府职能的完善、教育的发展以及新闻传媒、医疗等行业的兴起也催生了其他中产阶级群体。
从独立到沙德利执政初年,威权政治模式成为阿国政坛的主旋律。尽管阿国独立伊始就建立了现代议会政治和政党政治,然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阿国的议会政治与政党政治并非民众实现广泛政治参与的标志,而更多地表现为上层精英垄断政治权力的工具。独立初期阿国的威权政治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党际关系上,阿国实行一党制,排斥其他政党的政治参与。1962年,本·贝拉政权宣布:民族解放阵线是阿国唯一合法的政党,其他党派如共产党、社会主义力量阵线等停止一切政治活动,从而确立了单一政党制,并将其写入了国家宪法。同年,阿政权一方面积极取缔除民族解放阵线以外的一切政党,另一方面血腥镇压社会主义力量阵线等党派的残余势力。
党内关系上,民族解放阵线实行党内清洗,缺乏内部民主。独立前夕,民族解放阵线内部已形成四个政治派系:本·贝拉集团、布迈丁领导的乌季达集团、费尔哈特·阿巴斯集团与穆罕默德·西德尔集团。独立之际,本·贝拉初登大位,为巩固个人权位,大肆清洗党内异己,翦除阿巴斯与西德尔的党羽,并迫使阿巴斯辞去议长职务。但是,本·贝拉集团最终在党内角力中败给兵权在握的乌季达集团。1965年,布迈丁军事政变成功之后,一面肆意拘捕本·贝拉及其党羽,同时将流亡中的穆罕默德·西德尔判处死刑,彻底解除来自西尔德集团的威胁,使乌季达集团成为民族解放阵线的权力核心。1971年,乌季达集团发生内讧,布迈丁设法铲除集团内部持不同政见的成员,卡伊德·艾哈迈德、艾哈迈德·梅德格里与舍里夫·贝拉卡森等重要成员相继退出政坛。*Hugh Roberts, The Battlefield : Algeria 1988-2002, Studies in a Broken Polity, London: Verso, 2003, p.15.至此,乌季达集团已是分崩离析,阿国呈现布迈丁垄断民族解放阵线,而民族解放阵线又垄断政坛的金字塔形权力架构。
另外,阿国的威权政治还表现为社团组织官方化。在成熟的民主社会,社团组织往往是民众自发建立、自行管理的非政府机构,乃民众自由表达意志之所,体现着民众的政治参与和社会参与。然而,阿国的情况并非如此。独立后30年,历届政权不遗余力地将全国的社团组织改造为民族解放阵线的卫星组织,协助该党进行人才招募和政治宣传,社团组织实为单一政党所垄断。1968—1989年,几乎所有的社团均由民族解放阵线直接控制。*Augustus Richard Norton, Civil Society in the Middle East, Leiden & New York: Brill, 1995, p.55.民族解放阵线下属的卫星组织包括阿国工人总联合会、全国老战士协会、全国青年联盟、全国妇女联合会和全国农民联合会。除了上述五个主要的社会团体之外,民族解放阵线还设立科学文化与职业组织,负责监督、管理科教文卫事业,传达阿国中央的旨意。*Youcef Bouandel, “Political Parties and the Transition from Authoritarianism: The Case of Algeria,” The Journal of Modern African Studies, Vol.41, No.1,Mar.2003, p.6.
总之,独立后30年,阿国民主政治严重缺失,通过党内专制、党外独裁、党团一体等方式建立起自上而下的金字塔式政治格局。但与之同时,随着国家资本主义经济实践的深入开展,阿国的社会秩序已发生深刻的变革,新旧社会力量此消彼长,民众参政诉求日渐高涨,挑战着威权政治模式。变动的经济和社会秩序与滞后的政治制度构成阿国现代化进程的悖论,埋下了动荡隐患。
四、民间伊斯兰主义星火燎原
阿国独立后30年,民间宗教思想开始形成,表面上是以民间信仰抵制官方信仰,意在打破政权对宗教生活的垄断,其实质在于以民众政治挑战极权政治。可以发现,民间信仰与官方信仰都是打着宗教的旗号为政治目的服务。不同的是,官方信仰是服务于极权政治的,旨在强化官方的权力垄断,而民间信仰则是服务于民众政治的,旨在打破此种权力垄断,扩大民众的政治权力分享。围绕着民间信仰所开展的一系列实践活动可以称为民间伊斯兰主义运动。
1982年7月,阿国独立后第一个有较大影响力的伊斯兰武装团体——伊斯兰武装运动建立。与价值社相比,该组织的人员构成更为复杂,包括工人、农民、小商贩,手工业者、教师、技术人员、失业者等,*Willis, The Islamist Challenge in Algeria, p.84.表明阿国的伊斯兰主义运动也开始呈现不同阶层联合化的趋向,这为80年代末阿国各阶层在伊斯兰主义的旗号下实现广泛的政治联合奠定了基础。在布雅利的领导下,伊斯兰武装运动开展了一系列袭击活动,主要以警察营房、银行、工厂等为目标。阿国当局调派军队严厉镇压,直捣伊斯兰武装运动的巢穴。1987年,布雅利中埋伏而身亡,202名成员被捕。*J.N.C. Hill, Identity in Algerian Politics: The Legacy of Colonial Rule, Boulder: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2009, p.101.
截至80年代初,民间伊斯兰主义团体初具雏形。到80年代末,阿国现代化模式的弊端日益凸显,经济和社会秩序的深刻变革与民主化滞后的矛盾激化,民众政治与官方政治的对立加深,终于在1988年10月爆发了独立以来最大规模的民众抗议活动,迫使沙德利当局解除党禁,实行政治民主化改革。伊斯兰主义政党趁势发展壮大,成为挑战现存秩序最重要的政治力量。
拯救阵线的基本纲领与早期实践为该党赢得来自社会不同阶层的广泛支持。1989年3月,拯救阵线党报首次发行就卖出了约10万份。*Frédéric Volpi, Islam and Democracy: The Failure of Dialogue in Algeria, London & Sterling: Pluto Press, 2003, p.46.到1990年初,拯救阵线声称拥有300万左右的拥护者,骨干成员超过3000人。*彭树智:《伊斯兰教与中东现代化进程》,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06-307页。1990年6月阿国首次举行由多党参加的省议会和市镇议会选举,在全国48个省中,拯救阵线获得了31个省的多数票,在1551个市镇中,夺得了853个市镇的多数票,*Bernard Cubertafond, L'Algérie Contemporain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95, p.18.由此,拯救阵线基本上控制了地方议会。
从1990年6月的省议会和市镇议会选举的选票分布情况可以看出,拯救阵线最重要的拥护者来自大中型城市,该党在阿国三个最大的城市——阿尔及尔、奥兰和君士坦丁的支持率分别为64%、71%和72%。*Willis, The Islamist Challenge in Algeria, p.135.阿国现代化进程中所产生的城市贫民与中产阶级等新阶层构成拯救阵线社会基础的主体。城市贫民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摆脱贫困、提高生活水平,而经济民生诉求的实现需要充分的政治表达渠道作为保障。拯救阵线的经济政治主张与城市贫民的实际需要相吻合,从而赢得后者的有力支持。拯救阵线的另一重要社会基础是中产阶级。阿国的中产阶级随着经济进步而发展壮大,他们不满于精英垄断政治,迫切要求扩大政治参与和权力分享,与拯救阵线目标一致,一拍即合。
1991年12月,阿国举行全国人民议会首轮选举,在231个席位中,拯救阵线赢得188个席位,而把持阿国政坛近30年之久的民族解放阵线只得到15个席位。*Evans and Phillips, Algeria, p.169.拯救阵线与民族解放阵线对比悬殊,标志着官方伊斯兰主义以失败收场,民间伊斯兰主义达到极盛。
五、结 束 语
阿国官民伊斯兰主义的博弈历程表明,伊斯兰主义并非某个阶层或者群体所专属的意识形态。当权者利用伊斯兰教服务于政治目的,形成官方伊斯兰主义,是维系威权统治的御用工具。与此同时,经济的长足发展与社会结构的深刻变革触动了威权政治的根基,中产阶级和城市贫民所代表的新兴社会阶层借助于民间伊斯兰主义,否定现存政治秩序。从“伊斯兰社会主义”指导思想的确立到拯救阵线的胜利,体现了新旧社会势力的消长,更意味着民众政治对威权政治的有力挑战,构成阿国现代化进程的历史轨迹。
1992年,阿国军官发动政变,拯救阵线被取缔,其主要领导人被捕入狱,阿国官方与民间伊斯兰主义博弈至此告一段落。尽管拯救阵线终未获得执政之机,但民众政治崛起已是不争的事实,这深刻地影响着其后20余年间阿国政治权力的重新分配与政治格局的走向。90年代后期至本世纪初,民主化与世俗化趋势构成阿国政坛的突出特征,标志着阿国政治现代化进程进入崭新阶段。一方面,泽鲁阿勒与布特弗里卡总统当政期间,积极推动多党议会选举,减少对非政府组织的限制,鼓励阿国人权保护团、教育与培训劳动者自由公会、公共行政职员全国公会等社团组织在政治与社会生活中发挥更大作用。同时,1999年、2004年和2009年三次总统普选日趋公开化、公平化、制度化,为民众表达政治诉求提供了合法途径,官民意志的对立大为缓解。另一方面,阿国多种政治势力在不同程度上呈现宗教色彩淡化的趋向。布特弗里卡当局修改宪法、家庭法,削弱伊斯兰沙里亚对司法体系的影响。此外,由于政党去宗教化*1997年,阿尔及利亚颁布新政党法,禁止在宗教等基础上建立政党。与民族和解等政策的实施,参政党的宗教痕迹渐渐消退,民间伊斯兰武装力量也逐步瓦解。在阿拉伯之春革命浪潮席卷中东之时,阿国仅在2011年1-2月零星出现游行事件,原拯救阵线二号人物贝勒哈吉组织颠覆政权的抗议示威动员能力有限,并未引发剧烈的政治动荡,是为民主化与世俗化长足进步的逻辑结果。
(责任编辑:史云鹏)
Political Game between Algerian Official and Popular Islamism in the Context of Modernization
Zhang Chuchu
Abstract:An outstanding phenomenon during the 30 years in the aftermath of Algerian independence is that popular Islamism waxed while official Islamism was on the wane. From the era of Ben Bella to that of Chadli, “Islamo-socialism” aiming at setting up official belief system and excluding popular belief system, safeguarding elite politics whereas compressing the space for public participation, became the official ideology. Nevertheless, distinct progress of industrialization and urbanization brought about profound social evolution. Newly developed social strata, epitomized by middle class as well as urban poor, had an increasing demand for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forming a huge challenge for the authoritarian political system. The imbalanced development of economy, society and politics constituted the modernization's paradox in the post-independent history of Algeria. Consequently, the contradictory movement between democracy and autocracy grew into a theme of that particular era. Victory of popular Islamism in the early 1990s marked a broad coalition among new social strata and the rise of public politics, both of which indicated that Algerian modernization process entered a new stage.
Key words:Algeria, official Islamism, popular Islamism, modernization
中图分类号:K415.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6)02-0098-08
作者简介:张楚楚,英国剑桥大学政治与国际研究系博士研究生(剑桥CB21T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