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偏
2016-04-07王树兴
王树兴
一
大半夜里柏乙睡不着,脑海里始终有一簇对他摇摆着的狗尾巴草。
他盯着天花板目不转睛,想以此集中注意力,一会儿他有点丧气,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还是与狗尾巴草,与老婆媛凤有关。
与媛凤分床睡已经有好几年,是她提出来的,说受不了他睡觉时打呼噜。他也就认了,开饭店以后他大早要起来去买菜,分开来睡不会惊扰老婆,一个人睡一张大床,翻身打滚也落得自在。
开了饭店以后,媛凤这个老板娘在前台负责来人接待和餐后结账。俗话说,来的都是客。媛凤迎来送往的虚情假意免不了,弄成了习惯对丈夫也这样。柏乙最紧张的就是她胳膊上挽个包出去结账,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打扮起来的媛凤就不丑了,疮脸斑一扑粉就一星点儿都不见了,肥厚的嘴唇让唇膏一描摹也变得好看。柏乙做凉菜的时候,遇到品相不好的食材经他收拾得色香味俱全,会得意地看着盘子对助手说:“丑婆娘怕个三打扮。”而见到老婆打扮得漂亮,他的赞许只会是“这个冷盘拼得不丑”!
高中毕业生媛凤评价初中未毕业的柏乙除了做菜以外其他方面格调不高。可就是这样一位情商不高的人,却因为一簇狗尾巴草而无比地沮丧起来,并且已经几天闷闷不乐。
狗尾巴草蹊跷地长在一堵墙的墙头正中,墙是饭店与相邻的雅思乐之间的隔断。这家平时叽里哇啦的英语培训机构,竟在柏乙惊讶这簇狗尾巴草的存在时,莫名其妙地放起桑巴舞曲。激情奔放的旋律中有两根狗尾巴舞动起来,舞动得热情洋溢。
柏乙愣怔在那里,看着看着就觉得这是一男一女在跳舞,那翩翩妖娆的一根当然就是老婆媛凤。让他非常生气的是,它们跳了一阵子后居然交颈相拥……
柏乙眼前一黑,只怨自己个头矮,少一截身高,要是够得上墙头他定薅了它们。他当时做出一个决定,也要找人到体育馆去跳一场舞,要跳到媛凤面前去气一下她。你跳—我也跳!
饭店生意清淡下来后,媛凤的生活内容倒是丰富起来,开始在下午打打小麻将,近一阵子又大清早起来到体育馆去跳舞。打牌也好,跳舞也好,柏乙原先是支持的,夫妻俩都绑在门可罗雀的饭店里,大眼瞪小眼会更难受。只要媛凤高兴的事,柏乙都会乐意。直到有一天过去的工友老佘告诫了他一下。
老佘说:“跳舞是个男女混搭的事情,跳跳就贴一起去了。”
老佘原来在厂里保卫科,下岗以后在街上踏三轮车,社会上的事情见到得多,可谓是家家熟。柏乙对老佘说的装得不以为然,说不怕媛凤跳舞,这样的丑鬼有谁爱了去好,他可以转让,倒是解脱。老佘这就干脆把话说明了:“你老婆的舞搭子是个外地口音的小年轻,前阵子是在人民公园跳的,老是和一帮老太太跳了舞以后去吃包子,我女儿说这种人现在叫小鲜肉。”
老佘的提醒让柏乙每天早上醒得早了,听着媛凤起床的动静,知道她出门去和人家跳舞,他便开始一天的不舒服。
“有些事情看到与看不到是完全两样的。”两株纠缠在一起的狗尾巴草,像是实况转播了老婆和别人跳舞的情景,让柏乙不得不去面对和重视这件事。
柏乙胡思乱想到凌晨才睡,猛然被媛凤出门时的声响惊醒。他赶紧起床,准备去体育馆去和媛凤唱对台戏。洗漱的时候他非常奇怪,家里的暖水瓶少了一只,只剩下一只空的。空的暖水瓶是媛凤用过的,而往日她会给他留着一瓶满的。
他花几分钟时间找了一下,没有找到。看到时间不早了,他急慌慌地换上买回来从没穿过的藏青西服,系上领带,出门前用一根布条下劲拉了拉皮鞋的鞋头。
到体育馆门前,已经在等着他的年轻妇女小贾眼睛一亮,“啊呦喂,柏老板还是蛮帅的嘛!”夸完了,也让柏乙看她打扮得怎么样?还转了转身说让他看个3D。
小贾是柏乙做足疗的时候认识的。小贾三十岁不到,长得本来就好,再一打扮真是招惹人,柏乙偷瞄一眼她鼓起来的胸围,扑哧笑了一声。小贾估摸达到了他的要求,说加一个钟,柏乙说没问题。他让小贾先进去。
待小贾进去有两分钟,柏乙装着单身逍遥的样子往舞厅里晃。门口验票的一个老头拦住他,问他是刷卡还是买票?他愣了一下,说买票吧。掏掏口袋,里面一沓百元的钞票,就是没有零钱。验票的老头鄙夷地摇摇头,说不想买票的人都玩这一套。柏乙想解释,想丢一张票子下来不用他找零了,身后等着进去的一位大姐替他解了围,用她的卡替他刷了一下。柏乙说“谢大姐”,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大姐盘着高高的发髻,嫣然一笑,说一声“不谢”,身子一摆,翩翩地走着舞步进去。
体育馆的舞厅柏乙没有进来过,原来就在室内运动场里,大功率的音响放着嘭嚓嚓的舞曲,几百个人在里面忙忙碌碌地走着快三舞步。他一下子没有找到小贾,贴着看台往里面走,这个过程里他的头始终偏向看台,不想让媛凤发现他。
一曲舞终,中间有一段不长的间隙,跳舞的人回到自己原来待的位置,或者瞄准了谁走过去。柏乙站了下来,那位帮他刷卡的大姐挡在了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她问他是不是在找人?他摇摇头说,“我就是来看看。”
舞曲响了起来,是舒缓的四步,大姐谢绝了一位来邀她的人,继续和柏乙说话。她告诉他,舞跳起来时不要在场子里跑着找人,即使是舞池边上也会被跳舞的人注意,只要站在什么地方不动,你就可以看别人,所有跳到你面前来的人都被你看,一个跑不掉。
柏乙点点头,笑了笑。她从口袋里拿出瓶口香糖,揿开盖子伸到柏乙面前,柏乙亮出手掌由她叩一颗在掌心上。她也给自己弄了一颗到嘴里,边嚼边说,“你一定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这里虽说老年人多,但是不兴叫大姐和小姐,男士们都称呼我们小妹……”
柏乙心不在焉地听她说着,眼睛不时地瞄一两眼舞池里。她在舞曲放到一半的时候拉了一下他胳膊,说:“我们跳个舞吧!”
他有些不情愿,又无法拒绝,到舞池里好一阵子脚步缭乱。不过小妹舞姿娴熟,跳跳就让两人合了拍。按理说他是应该正视这个舞伴的,她盘起的发髻让他想起中学课文里那句“像高高的富士山”,还有她高高隆起的小腹和扁平的臀部被弹力裤勒得现出了原形,别人对她这个样子难免要评头论足,跟她跳舞的人也难免不被人笑。想到这点,柏乙还真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想往舞池的中央走,可主动权好像不是他的,小妹几乎是半拖半拉地和他靠边跳着。他看到了小贾,小贾做了个怀抱的动作,大概是要他将舞伴抱得紧一点,好让人取笑。他觉得小贾的心眼不好,只希望这支舞早点结束。
跳到一个位置,他看到了媛凤,她在舞池最里面的练功镜前面。
柏乙不想跳到媛凤面前去,不想让她看到他与这么个小妹在跳舞,他一转身带着小妹往回走,跳到小贾面前时刚好舞曲结束了。他谢了小妹后就撇下她径直走到小贾面前,摇了摇头做痛苦状。
他希望舞曲尽快地响起来,他好搂着小贾跳到媛凤面前去。接下来却是拉手舞,有人过来邀小贾跳舞,小贾看着柏乙,希望得到他的同意,见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对邀她的那个人说她要休息一下子。待那个人悻悻地走远了,柏乙说,“今天你只能和我跳,否则我很没面子。懂不懂?”小贾乖顺地点点头。
再下一支舞是慢三,柏乙的舞技连入门级都算不上,只会走走简单的四步。小贾总站在那里难受,就怕再来一个什么人邀请她跳。她鼓励柏乙跟着她学慢三的跳法,柏乙头直摇,说他今天到这儿可不是献丑来的。不过他还是和小贾下了舞池,他要和她就着舞曲跳四步。小贾有点勉为其难,不过她还是以步合拍地配合他跳起来。
柏乙得意地说:“跳舞的最高境界是没有舞步。什么三步四步,搂住了慢慢晃就是。”小贾说:“柏老板,你狠!跳舞不比做菜差。”
柏乙还想说什么,看到了媛凤,她拿出了放在什么地方的暖水瓶在给那个小伙的茶杯里添水,那个小伙和她有说有笑,柏乙看到心里有点堵,气不平地对小贾说:“你就不能和我再靠近点?”小贾稍靠近些他,他不满意,往怀里拉小贾,小贾推着他,要保持距离。无奈,他说再加一个钟,小贾马上贴近了他。到媛凤面前时,他说再加一个钟,小贾的反应真是快,抱紧他,头靠在他的肩头上。
媛凤马上看到了这一幕,她惊呆了,本来是拿起小伙喝的茶杯想喝一口的,送到嘴边上却停在那里不动了。
柏乙转过身去当做没有看到她,翩翩然跳过去,再欣欣然跳过来。
小贾在柏乙耳边说:“媛凤将茶杯重重地搁下了……媛凤气呼呼地一直盯着呢……媛凤甩了那个男的一下,看起来不愿和他跳舞……”
跳了几支舞以后柏乙就离开了,他知道掌握尺度。小贾没有走,是他故意留下的。戏还没有唱完。
果不其然,他前脚离开,媛凤就找上了小贾。媛凤对小贾说,那么个糟老头子你也抱着跳,浑身的油味、馊汗味,就不怕熏死?小贾对媛凤说,她喜欢,非常喜欢,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柏乙关照过小贾,千万不要和媛凤有大的冲突,不可以骂她,小贾说她都做到了。
这天媛凤没有到店里来,柏乙知道气到她了,但他只快活了大半天,到傍晚时便心事重重,想着回家见到媛凤是一个什么后果。
他决定回家情况要是不好的话就摔样东西,和媛凤吵架他只要摔东西媛凤就会马上收声。摔什么呢?就摔那只她提到体育馆去的暖水瓶,不值钱还有警醒的作用。
晚上店里打烊后柏乙回到家,进门打开客厅里的灯,见媛凤果真闷坐在沙发里。他装作若无其事,装作习以为常,嘴里哼了两声早上体育馆放过的舞曲。
媛凤细声细语地说:“蝶园广场那里有跳舞的夜场,你没有去跳啊?”
柏乙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没有那么闲,今天饭店忙着呢,做了几个散台……”
媛凤的声音大了起来:“今早,造影响是不是?找个狐狸精到我面前来显本事,贴那么紧,要不要脸啊?”
柏乙哼一声:“这是我和你一起不要脸,一起跳,将这个家跳散了。”
“你不要脸怎么又拉上我了?你不要脸我可是有证据的。”媛凤说着拍了拍桌上的手机,“我马上就发到儿子的手机上,让他评判一下是非。”
柏乙心里想,不好,没有一点她的证据,倒被她倒打一耙。她要告诉儿子这是点他的麻筋,他还是要硬下去,“你敢,儿子上大学也还是个学生,你敢打扰他……我这是你做初一,我才做了十五。”
“我怎么做初一的?你说呀……”媛凤质问他。柏乙一下子觉得没有什么可说了,他做出很气愤的样子四下里寻东西。
“是不是要摔那个暖水瓶?”媛凤鄙夷地说,“就知道你会有这一出,我寄存在体育馆了。你明天到那里去摔。”柏乙马上蔫了,一声不吭,待了一会儿跑自己的房间里去抽烟。
媛凤冷了他一会儿,推开门站到他面前说:“什么玩意,动不动就摔东西。”柏乙不再吭声,媛凤也就收场,拉他出去。
她拉他出去做足疗,居然买回来一只泡脚的木桶,打开一袋泡脚的药料倒了进去。
“我交代你,你以后不许到外面去泡脚,跳舞从今往后也必须伺候我去跳,我的国标已经练得很好了。”
柏乙不理会她,泡上脚以后眯上眼,当媛凤的话是耳边风。他搞不明白,怎么就一下子被动了,制约她不成,倒被她套住了。
“你明天早上就和我一起去体育馆,以后风雨无阻。要不你就要告诉我,那个和你跳舞的女人是谁?”
“那个和我跳舞的我不认识,体育馆里那么多人,谁能够每个人都认识。要我从今往后天天和你去跳舞,更是不可能!我早上要买菜呢,明天我就要起大早,溥老订了饭,还要野生的清蒸甲鱼……”
“呸,他就是只老甲鱼,还不赶紧躺老干部病房去,早死早好,害我们开这么一个倒霉饭店,饿不死,胀不昏,手脚都被他捆住了。”
柏乙一听媛凤骂溥老,眼睛睁大了。媛凤说,“看什么,不能骂啊,我以后天天骂。你这个月月亏的饭店开着干什么?”
柏乙说:“继续,继续,继续骂!”
在他的记忆里媛凤从来没有说过溥老一句坏话,更不用说骂了。她很欣赏溥老,以往看到溥老连眼睛都会马上亮起来。有这么一阵子他都怀疑过她和溥老有点不明不白。
媛凤不骂了,她问柏乙:“你说我们这一出是不是闲出来的,没事找事,找茬斗是不是?”
二
柏乙对溥老感情很复杂,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在媛凤去跳舞前就出去买菜,他要依溥老的交代到高邮湖边上买湖里捕的野生鱼虾,也算溥老有口福,他买到了一斤多十来公分长的银鱼和一只近二斤的野生甲鱼。
溥老喜欢请刚退下来的干部吃饭,那些年泗方市部委办局的人调侃某个人,或者知道某人要退了,就背地里说“溥老要请他吃饭了”。这两年退下来的干部十有八九和溥老扯不上什么关系,这样的事情自然也就少了。不得已,蜻蜓吃尾巴的事情溥老也做,他做了东以后被请的人再轮流做东,有那么数次以后,这些复东的人想想买单找不到主了,就很头疼。在台上与不在台上是区别很大的,掏自己的腰包毕竟很伤人,这也是大食坊生意淡下来的原因。
有一个基本上类似的情况,那些到龄退下来的干部刚歇到家里时会有一阵子不愿意接电话,怕人家称呼他原来的职务,怕别人找他工作上的事情。遇到溥老这样的邀请感觉上很不爽,总想离他远远的,不想加入他那个圈子,就像要死的人不甘心离世和怕提殡仪馆似的。而溥老总是在饭桌上知道谁谁谁退了,又总是马上拿出电话打,打电话之前还翻出这个人过去什么时候被他照顾过的陈年往事,话说得很满,被他请的人要是不来他岂不很没有面子?所以,他有时候要霸王硬上弓。
一次溥老听说教育局的胡局长退下来了,立马要将他“捉”过来。柏乙当时在桌上敬酒,恰巧看到这一幕。打了三四次胡局长的手机没接,溥老的脸色很是难看,桌上有人赶紧说胡局长一定是机身分离,洗澡了,看电视或者跑步去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这是溥老在找他。也有人愤愤不平地说,胡局长也都退了,还有什么可跩的?柏乙则想到溥老过去是管工业出身的,虽说做过两年常务副市长,教育口子的人毕竟不是他的亲兵亲将。
溥老眼珠子一转,从他的包里拿出《泗方市机关事业单位通讯录》,翻找到胡局长在档案局当副局长的太太的手机号码,电话马上就接通了。溥老像是要挽回面子,将电话按到免提上,让大家都能够听到她说什么。
“小徐啊,我是老溥!我还在你的档案里吧?”
“啊呀,是领导啊,想起来关心我了,感动,感动……”(银铃一样的笑声)
干咳两声,溥老让自己也有些笑意,对着电话说:“我关心的是小胡……”
“那我替他感谢您,也一样感动。”电话那头说。
“你感动之余吧,请带个信给小胡,就说老头子想他,让他出来走走,我为他换心情,一回家,连个电话也不接了……”
“他一定不知道是您的电话,他不敢的。我代他请您,明天让他陪您……”
“其他地方我不去,现在没有一家饭店没有大院里的人在吃饭,我就在大食坊这个小地方,图个清静。客还是我请,这个说定了。”
“好的,好的,好的!”
第二天下午,天还没黑胡局长就骑自行车来了大食坊,想早溥老一步到的,哪知道溥老已经在饭店里打了半天牌,掼蛋。
过了几天,被溥老改称为大胡的原胡局长在大食坊复东回请溥老,饭后买单的是教育局办公室主任;后来再一场饭局为大胡做东买单的是印刷厂,是做校服的服装厂厂长;再后来是学生家长或者大胡的什么朋友;再再后来大胡就躲得远远的了,不论是圈子里的什么人请也不来,溥老也喊不动他。
原农开局的副局长老余专门拜托溥老请大胡,为孙子就读实验小学行个方便,溥老硬是叫来大胡,大胡酒喝得开心,就是没有将事情办成。他一口回绝,说实验小学的校长换了几茬,现在的这个校长在街上和他撞个跟头也不认识他是谁。还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溥老从桌上下来到洗手间的时候,大胡乘机跟着,伺候溥老上洗手间的柏乙在外面听见大胡对溥老说,以后吃饭就吃饭,不要有麻烦事情。那样就没意思了。溥老讪讪地说,就只是关心一下,能办就办,人家也没有勉强。
溥老在有新成员加入的时候,会说明一下他这个圈子的宗旨:退就退了,我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家聚一起是为了加强联系,是为了玩玩。
大家在一起玩玩这句话是被溥老反复强调的,话是这么说,溥老有很多时候要关心一下什么事情,帮人家操作一下。
柏乙在洗手间门口听到的大胡对溥老的一番话,让他知道溥老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过去哪有人敢这么对溥老说话啊?他也不会容这样的人。
这天柏乙在处理那只湖边上买来的甲鱼时费了番周折,一般的甲鱼只要被他踩住了背头马上就会伸出来,而这只老甲鱼任他怎么用力就是不露出头来挨刀。他只得用筷子去戳了一下缩在甲壳里的鱼头。甲鱼的报复心很强,一口咬住筷子不松口,即使是刀已经在它的脖子上割开了也不松。
大概是想着溥老,柏乙的手上没有了轻重,竟然将甲鱼的头割了下来。看着甲鱼头落地,他愣在了那里。
溥老喜欢清蒸甲鱼,将甲鱼的内脏掏空,在里面塞进冬菇,油炸过的虎皮鹌鹑蛋。每次必须由他将甲鱼头拨下来夹给请客的人,逢他请客他也不怠慢自己,这几成规矩。看来,今天这只老甲鱼只有拆开来做了,到时候记着将甲鱼头放在餐具当中一个显眼的位置,不要害得溥老翻找就是了。
中午生意仍然清淡,只有几位撞到店里来的游客,想是图这里的清净。这里靠着文游台,步行到那里的游客要路过店门口。这样的客人用不着柏乙下厨房,菜都由给他打下手的小厨子烧,他站前台顶媛凤的工作—结账。
柏乙抽着烟,面前放着烟盒,来结账的客人他都递根烟给人家。
一位中年男子带着他太太和八九岁的小姑娘吃完了饭,结账的时候问到柏乙盂城驿怎么走,他们是从南京过来玩的—周末自由行。柏乙告诉他们怎么走,还在一张账单上画了一下路线图。客人很是感激,又问到他此地名菜炒软脰长鱼在哪一家酒店能够吃到?
柏乙马上来了精神,对中年男子说:“你问对了人,我们店里面这道菜是泗方市最地道的,是我烧的,我给省长和很多大领导都做过。”
中年游客不走了,重新坐了下来,要点这道菜尝尝。柏乙不想做,因为他们都吃完了,肚子饱了以后再好的菜也食之无味。中年游客不想下次来,说那样的话很难有机会。他太太也帮着说好话,央求柏乙做一份让他们尝尝,要不这次泗方市之行就有大遗憾。
万事怕人劝,柏乙马上套上工作服进了厨房。小厨子说,不能玩,就几条野生的鳝鱼,得替溥老留着,下午不一定能买得到。柏乙说,管他呢,老头子每次来都吃,也不见他动几筷子,盘子端下来最心疼的就是他们总留下一大半,实在是浪费,这次就短他们一回,不给他们吃了。
菜做好了是小厨子端上桌的,软脰长鱼一盘,外加一碗鸡毛菜豆腐汤。柏乙过来招呼客人,汤是他送的。是托口开胃的,没放盐,大味至淡。
中年客人赞许地点点头,他惊喜地打量着眼前这盘炒软脰,都是大拇指宽的鳝鱼脊背,挂着油亮亮的芡汁,粘着细碎的黑胡椒粒,有几片紫的洋葱和绿的脆皮椒衬着,香味夺人,他甚至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按照柏乙的建议,他先喝了一口汤后扁过筷子夹了两条鱼背,女儿也学他样子,只夹起一条,小心翼翼地才送进嘴。太太没有下箸,看着丈夫和女儿,想先分享一下他们的快意和赞美。他们嘴不停动着,谁都没有说话,紧接着来了第二筷、第三筷。中年游客吃了好几筷子以后才用闲着的左手竖起大拇指摇了摇。
一家三口很快便将一盘菜吃得干干净净,这个过程柏乙在远处一直看在眼里,他很满足,被欣赏的那种满足,根本与生意和赚钱无关。
不过结账时有点不愉快,80元的一盘炒鳝鱼中年游客觉得价格不菲,他甚至将这四个字说了出来。柏乙急了,他并没有多收钱,他告诉客人,这一盘菜用了近两斤的野生鳝鱼,差不多就60元了,还有调料和人工什么的。他等于没有赚钱,要是滚酒席里这盘菜定价150,一等钱一等货。客人听了解释不觉得贵了,直夸菜做得好,说想不到鳝鱼还能够这么好吃,软中还能够带脆,最后那口汤让人回味无穷,让鲜味都留在嘴里了。
柏乙热情地送客人到门口,说下次有机会来他做赫赫有名的雪花豆腐羹。见老佘的三轮车停在门前,招他过来送客人去盂城驿,交代老佘5元钱车费由他来结。老佘好像有话对他说,正巧溥老的电话来了,柏乙赶紧跑回店里接电话。
溥老要马上过来,他约了晚上吃饭的几个人过来掼蛋,让柏乙将棋牌室准备好。
放在以往,柏乙做好接待准备以后会站在店门口张望,远远地迎接溥老,替他将自行车架好。接受他类似于检查工作一样的询问,向他汇报店里的经营情况,抑或家里发生的大事情,譬如孩子考上重点高中了,他最近检查身体三高都不高之类的,都是可以说的内容。也就是从店门口到包间这一段他能够接触溥老,待他到里面坐下,柏乙能不能在他们面前出现都是一个问题,饭店里是有讲究的。
今天柏乙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就是不想迎接溥老。
三
“溥老来了。”服务员小霞在前厅喊。
柏乙从厨房里出来,边走边应道:“来了,来啦!”
溥老迈着四方步走进来站下,他威仪济济,穿一套藏青的名牌西装,打一只端庄的蓝色领带,手里拎着一只新的咖啡色的公文包。
柏乙一见到溥老,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做迎请的动作,溥老没有应他,冷淡地说:“你忙吧。我们客气个什么?”
柏乙说天没亮就到湖边去买鱼,买了只大甲鱼回来,差不多有二斤重,不能给小师傅收拾,亲自动手才放心。他这是心虚了,为自己解释。
溥老说:“那么一定是只老甲鱼吧?”柏乙是不敢直接将老甲鱼说出口的,他回答说:“应该是,几年买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了。”
“唉,老鸡老鸭老甲鱼值钱,老人是不值钱的。”
溥老这句随之而来的感慨,在柏乙听起来是针对他的,他马上就后悔没有出来接他,溥老总是能立刻发现问题,哪怕是一点点的问题。
好在溥老不再深化这个话题,转过来问他的客人来了几位?服务员小霞说来了一位姓袁的,请他坐棋牌室他不去,只肯在包厢里坐着。溥老说这位就是他今天专门请的,社保局的袁局长。
溥老小下声音来对柏乙说:“他们说我叫不动袁裕民,量他不会来,我只一个电话,你看他来得比谁都早。”
柏乙讨好地说:“溥老太爷的面子谁敢不给,就是请当今的谭书记来他也不会不来。”这么一说,弥补了一下刚才的过失,溥老的脸色明显地缓了过来。
柏乙刚才在厨房里,不知道袁裕民已经过来,要知道的话他倒是真愿意到门口去迎,这个人口碑很好,到社保局之前做过组织部的副部长,人称“远三桌”,远离牌桌、酒桌和办公桌。要放过去他在职时,溥老这样的场合他是绝对不会参加的。但现在他退了,也说不定会改变一下自己。
柏乙送溥老到包厢门口就转身了,他其实很想见见这个“远三桌”,哪怕寒暄一下。心里清楚的是,他不能出现在溥老和袁裕民见面的场合上,他只是一个饭店老板,不合适。溥老厌烦一切不守规矩的做法。
溥老进去以后,他请的一帮人陆续来了,都是一帮老面孔,是他们量溥老请不来袁裕民的?柏乙想,想想又觉得不是。他们都是溥老的拥趸。
溥老没有进棋牌室,这天谁也没有打牌,整个下午他们好像都围坐在酒桌前聊天,至于聊了什么柏乙不得而知。
席开得比较早,不到5点就开了。菜少了一道软脰长鱼,用“芙蓉黄花”代替,泗方市叫银鱼为黄花鱼,用姜汁浸了鱼裹了蛋清到锅里煨油,说煨也就是在锅里跳了跳即起,鱼肉鲜嫩,鱼骨爽脆。掉了头的甲鱼配上滋补的天麻用汽锅蒸了一下午,取名“汽锅团鱼”,一揭锅盖鲜香扑鼻,为了突出甲鱼头的地位,在甲鱼头的颈部系了一根青翠欲滴的米葱。
“汽锅团鱼”端上桌以后柏乙很是忐忑,就等着溥老叫他过去。溥老在开席以后叫他过去有两种可能,一是菜有瑕疵,这是他最担心的,通常都由溥老发现,当众给他指出来,要承认不足,并提出以后改进的打算。二是有重要的客人夸奖菜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与这位客人见面,谦虚一番然后敬这位抬举他的客人一杯酒,弄不好就要敬一圈,还要特别向溥老表示一下,多来两下一口吞。出来以后一定是头重脚轻晕晕乎乎的。
溥老叫他过去果真与老甲鱼有关,他认定柏乙一定是用高压锅压熟了甲鱼以后装汽锅里扮卖相。他要柏乙说,是不是如他所料想的这样?
柏乙不能解释,溥老怎么认定他都要完全接受,他只能微笑着,点点头。这等于招认了弄虚作假,心里面有一万个不情愿,就现在和稍后得由小霞来替他解释。非得解释,巧妙地解释一下。
溥老说:“很多事情是瞒不过我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创新是一种时髦,探索也要搞,但不能以为标新立异就是创新,科学的道路只能一步一个脚印。我只不过是借小柏做菜的问题,来反思一下现在社会上的问题。在座的有人会说我说得多一点了。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也这么要求过自己,可现在我倒是觉得不说不行了,我憋不住了。我们总归还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吧,公民关心生存的社会所发生的问题总可以吧?”他将目光转向他身边的袁裕民,问他:“老袁,你说呢,我们老干部能不能说说问题,给他们提提意见什么的?”
袁裕民说:“可以啊,党和政府现在走群众路线,国家问政于民是科学民主的做法,我们都有发言权和言论渠道,退休老干部每年要搞几次座谈会,我在组织部就主持过。”
溥老说:“这几年找我们去开会的时候不多,反正没有怎么找我去,老袁你退下来时间长了就知道了,慢慢地就当你不存在了,这个过程很快……”
柏乙见袁裕民哼哼哈哈的不好接溥老的话说下去,也觉得溥老似乎在为难这个“远三桌”,他站在旁边听得很不自在。溥老甚至都没有向初次来这里的袁裕民介绍一下他。
柏乙胆大起来,他自作主张地拿起桌上的酒瓶斟酒,说菜做得不好,就当作是赔罪。溥老没有反对他,说要敬酒的话就敬在座的每位一杯。
柏乙是有准备的,预备溥老这一手,不过他还装作勉为其难,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这桌上有他特别想敬酒的一个人,他不好显露出来,有这个机会他挺高兴。临到敬袁裕民酒时,他把杯子倒得满满的,恭恭敬敬地先饮为敬,待袁裕民喝了酒以后他说了声谢谢。
一桌酒敬下来柏乙喝了不少,基本上到量了,谢了在座的客人转身想回厨房时被袁裕民叫住,他要单敬柏乙一杯,感谢柏乙菜烧得好。柏乙站了下来,竟然由袁裕民替他将酒斟了。他请袁裕民为他加满,他一饮而尽。
从包厢里出来的柏乙心里暖烘烘的,觉得袁裕民这个人让人舒服。真是没架子,真是很随和,真是一个尊重人的人。
饭局结束前袁裕民单独出来,到前台来要求结账。柏乙说账不用袁局长结,他是被请的客人!袁裕民说这个账一定得由他结。
柏乙为难了,看得出袁裕民不是虚假客套,但他不得不想到这么做会受到溥老的怪罪。他迟疑着,总觉得收袁裕民的钱是不合适的。
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让袁裕民在账单上签个字算结账,至于以后谁给钱那是另外一回事,事情能进能退。
袁裕民不肯,拿出厚厚一沓钞票说:“算帮我个忙,谢谢你!掏了这个钱我才轻松。”
柏乙看出,袁裕民要结账是有考虑,大概是不想背上被请客的人情负担。他又想,袁裕民刚退下来,拿张餐费发票到单位报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问袁裕民要不要发票?袁裕民说要发票。柏乙不和他客气了,他要是说不要发票,那可能是私人请客,就给他一个折扣;要发票,那一定是到单位报销的。
5480元。酒水是大头,3000元。
袁裕民大概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钱,将手上握着的一沓钱递给柏乙,又从另外一个衣袋里掏出了几张百元钞票凑上。
柏乙问到袁裕民开发票的单位名称和消费名目,提醒他可以开会议费。哪知道袁裕民说就开他的名字,就注明是餐饮费。
柏乙懵住了。他说,那就不能收这么多钱,要打个折。袁裕民问他为什么要客气?他说由个人掏腰包的就不能收这么多,得给个优惠价。
袁裕民说,那不行,料想你不会这样对每一位来消费的,不要对我客气,真的不要。见柏乙揿计算器算折扣,他不要发票了,转身回了包厢。
柏乙挠了挠头,不好跟他到包厢里去。
一会儿饭局散了,面红耳赤的溥老被众人簇拥着走在前面,柏乙迎上去殷勤地送他们出门。较之往常不同的是,溥老对柏乙说了声账由他来结。柏乙只得告诉他袁局长抢了结账,非要结,已经结了。
溥老显得很不高兴,站下来,看看边上的袁裕民说:“老袁啊,你这就不对了,见外了。”袁裕民说,“难得和大家聚一聚,做回东,没关系的。”
溥老说:“知道你讲原则,告诉你老袁,我也是自掏腰包,你怕什么?你都和我们一样了。我退下来已经十多年,吃的喝的还能够拿什么地方去报销?”
袁裕民说:“没那么复杂,就一顿饭,你请我请都一样。我还说一句,以后有聚会叫我,就得由我买单,否则我就不来。”
溥老笑了笑说:“由我请你一次,不会坏了你一辈子的清名。轻松一点,真实一点,你总是请客能请得起?”袁裕民没有回答他这句话,挽他的胳膊拉他离开。
溥老走到门口,对替他拉门的柏乙说:“你不好收袁局长的饭钱,交给你一个任务,明天到他府上退给他。”
要是往常,遇到溥老这样的交代柏乙会一叠声地说好,说是是是,可今天他想都没想就说:“我退袁局长他也不会收,肯定的!”
溥老狠狠地剜柏乙一眼出门。柏乙也没有问溥老一句要不要送他回家。
十来分钟以后,回到家的溥老给柏乙打来电话,骂了他一句:“二百五!”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柏乙正在酒劲上,对着响着忙音的手机说:“我二百五,你还三百六呢!”
四
还在回家的路上柏乙就后怕了,怎么就得罪了溥老呢?
这可是他过去最怕的事情,现在想不怕也有些难,总归要考虑到可能的后果。
后果是什么,是溥老气得不到饭店来了?
这似乎是柏乙现在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让溥老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而生气,而不上门了,那实在是他的错。他也想,要是溥老还照常到店里来,人前人后地说他不上路子,是忘恩负义的人呢?这才是最糟糕的结果。
这件事要赶紧告诉媛凤,柏乙打定主意,回去先过媛凤这关,与她结成统一战线。他有些后悔昨天和媛凤斗的那场气,钱花了不少,效果还适得其反,落得自证其罪。在足疗店和小贾谈好200块钱出场费,被她在体育馆加了三个钟,还要再送给她180块,就怕是要给400整数了。
回家一打开门就看到阳台上挂着的短旗袍,因为他开门和关门造成的空气对流,使得短旗袍晃动了一下,这使得媛凤在舞池里的情景又一次浮现。不过,他没有恶感了。
媛凤的卧室门开着,她在里面用蒸汽熨斗熨着明天跳舞要穿的衣服。柏乙先问她吃饭了没有,知道她不会回答,问还是要问的。接着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轻描淡写地说起溥老的事,说今天大概是得罪他老人家了。
媛凤阴阳怪气地问:“溥老什么反应,打你了还是骂你了?”柏乙说,“那倒不至于,脸上不怎么明显,心里一定很不舒服。”
“他心里不舒服你还能替他抓痒啊,管他呢。”媛凤说。
柏乙见媛凤一刻也没有停下手中忙的,心里倒是踏实了一些,这证明她没有将这个当作多大的事情。
“你吧,心里藏不住事,什么都会放在脸上。早就烦溥老了,可你连在我面前说两句都不敢。我前天在你面前一骂溥老,长了你的精神,你这就去对他发泄不满了。我肯定你是这样的,你都不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我便知道。”
媛凤收拾着熨衣板,算是抱怨了柏乙一句。柏乙说:“也不是,我就是受不了他,耍人家社保局刚退下来的袁局长,让人家为难。袁局长一定要结账我就让他结了,这是其一;溥老要我将钱退给袁局长,我说袁局长不会收这个退的钱,这是其二。我是接二连三地让溥老不高兴了。还有,还有,老甲鱼也没有做好,没有照他刻下来的模子做……”
“溥老放个屁,你当成本戏唱。这些年多少受不了的你都受了,还在乎这一场半场的?你继续受吧,不要再对我说这些烂事,我要去睡觉。他要是一个月不来,我们就把店关了,做其他生意,哪怕开棋牌室也比现在赚钱。倒是他照顾了我们。”
媛凤说完真的去上床睡觉,还立即关了灯。柏乙体贴地替她关上门,接下来在洗漱的过程中轻手轻脚,就怕有大的声响出来。
这一夜,柏乙又是像前天那样彻夜无眠。天亮以后听到媛凤起床的声响,他立即起来。
他站在卫生间外面与媛凤商量:“你说我要不要给溥老赔个不是?”
媛凤正在刷牙,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要还是不要,柏乙没有听清楚。待她含一口水进嘴里渡出牙膏泡沫,清晰地说了句:“你敢去!”
“那么我就去给袁局长退两个钱,人家自掏腰包,我不能收那么多。”
“也不允许!”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不是偷他也不是抢他,更不欠他什么。他们这些当官的,拿张招待自己的餐饮费发票到单位报销会脸红?才不会呢!你认为这个人正派就正派?纪委没查他,查他也会一裤子屎。”
“好人还是有的。”
柏乙总是在媛凤教训他时发出些虚弱的、不至于激怒她的不同声音。他也会在受挫时和她对着干一把,你媛凤这么说,我非不这么做。至于做出不好的结果以后再在老婆面前做孙子那是另外一回事。他在媛凤出门去跳舞的那一刻做出决定,向溥老认错或者赔罪,他对自己说:不就是舌头打个滚的事吗?身上汗毛都不会少掉一根,多大的事啊?
中午的光景他给溥老打电话,拨了好几次溥老都不接,到第三次的时候他想是最后一次,哪知道还是又拨了两次。越发认定溥老对他意见大了,心里恓惶起来。
心里烦就给老佘打了电话,让他晚上过来喝酒。他关照老佘直接过来,不要回家换衣服。每次老佘到店里来都跟做贼似的,怕被人认出是踩人力三轮车的。这是为柏乙着想,而柏乙也为他着想,从来都是新开一瓶酒,烧两个油水大的菜。他特别喜欢和老佘一起喝酒,平等而轻松,不要讲究什么礼数,胡说八道也没关系。让他觉得自己又是厂里食堂的大师傅,刚炒了大锅菜歇下来,无忧无虑的。
晚上老佘九点多过来,这时候店里连散客也没有了。前天中午老佘在店门口转悠,确实是想和柏乙聊聊事的,他每天踩着车从大食坊门前过,看得到店里门可罗雀心里着急。他要拉上柏乙去看一家新开的“天一冒菜馆”,这家饭店没有包间,只设了火车座,卖一种用香辣油汤涮的菜,生意好得出奇,一晚上要翻好几次台。
老佘喝上酒对柏乙说:“现在的形势是抓公款吃喝越来越紧了,高档饭店都有做不下去的趋势,你还不赶紧调头?人家天一冒菜馆就是看准了消费对象,三五朋友聚会,花一两百块钱,吃得舒服,吃得有档次。”
柏乙一口口地喝酒,他极想将话题绕开去,说其他的事情,不要提他倒霉的饭店。他们以往喝酒的时候主要话题是过去的老单位,石油机械厂的事情,两个人将知道的向对方说说,厂里面熟悉的工友哪些人混得好,哪些人倒霉了,哪些人得病了,又有哪个人死掉了。别人混得好他们不羡慕,对不幸的他们非常地同情,会去帮人家想办法,遇到无能为力的有时候长吁短叹一番,为此多喝几杯到醉。
老佘有一次问,如果没有改制,没有下岗,他们还在厂子里每月拿两三百一个月的工资,享受着公费医疗,那样好不好?他经常怀念那样安逸的生活,怨恨日子一下子不平静了。遇到不顺心的时候就会想,就想骂骂谁。
柏乙说那样的生活好也不好,就说老佘的女儿,在省城里读大学后去了北京,在一家外资企业拿上万元的工资,要还像过去那样,至多顶替父母进工厂,还在泗方市这个地方嫁个家庭条件差不多的人过灰溜溜的日子。“现在的生活主要的是空间大了,你想做什么可以去做,但又不容易做成什么。”这是他的看法或者感慨。
柏乙打住替他饭店出谋划策的老佘的话题,说他这个店先这么拖着,还没有到亏得吃不消的那一天。他告诉老佘溥老昨天带人来吃了饭,竟然由被请的社保局袁局长掏腰包买的单,人家可是一听说要给打折连发票都没要。他问老佘相不相信袁裕民真的自掏腰包,是不是做给人看的?
老佘知道袁裕民退了,说这个人正,他说是自己掏钱就一定是。“我和他闹过,起初也没有把他当好人。”老佘以此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厂里刚搞买断工龄让工人下岗的时候,老佘带一帮人到社保局去闹,在袁裕民的办公室摔过一只茶杯,锅炉工沈伟抓住袁裕民的衣领捋下三四颗衣扣。人家就是没有计较他们,对赶来的警察说没事。最后还在沈伟极为困难的时候帮了他一把。
这件事柏乙是知道的,沈伟下岗后办的医疗保险要在半年后才能报销医疗费,恰巧这个时候他得了红斑狼疮,袁局长很同情沈伟的困难又不能违反规定,他找到市慈善总会的朱会长帮沈伟办了慈善救助金,又在社保局里发动了捐款,他本人就捐了一千元。算是帮助沈伟渡过了难关。柏乙开饭店,拿社保局给他发的本子享受了三年免税待遇,好处虽不是袁局长个人给的,但袁局长说,有政策就为大家落实好,扶上马再送一程,他们社保局说到做到了。
和老佘喝完酒柏乙做出一个决定,他要为袁裕民的餐费打个八折,照规矩酒水是不打折的,他就满打满算地要退他1000块钱。他请老佘留意一下袁裕民家住的地方,他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
他又想这件事先缓一下,等安抚了溥老,向他赔不是以后再说。希望溥老不要提这件事,再骂他几声二百五、三百六都没有关系。
关店门之前,他突然想看看墙头上的狗尾巴草,跑过去见影影绰绰的,便取了手电筒照上去。
狗尾巴草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他站在那里半天,直到有尿意才跑开去。
五
听溥老说过,他每天早上都在嘉禾桥那里锻炼。柏乙不知道溥老是什么时候到那里,也不知道他会在那里待多长时间,他只有早早地等在离嘉禾桥有百十米的地方。他还不能站在星河边等,那样会让溥老觉得是在堵他。柏乙原来并不是处心积虑的人,开饭店以后遇到的事多,要讲究的多,也算是被逼成现在这个样子。
星河原来是一段臭水沟,被房地产开发商看中后搞成了“欧亚风情带”,拓宽和浚深了河床,在两岸摩肩接踵地建了所谓的欧式别墅。溥老的家是嘉禾桥堍的那一幢,面积是最大的。照他说,他一个退休很多年的干部敢买,在职的或者刚退下来的想买还不敢。
五点多一点溥老出现了,在下河边的台阶时他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用手在鼻子上揩了揩,顺手自然地抹在身边一棵香樟树的树干上。
等到溥老在河边的走廊上耍了几下自创的五禽戏,柏乙才从远处现身,大着嗓子问候了一声“溥老早”!
溥老点点头,没有回他一言半句,是专注于正在施展的动作,还是对柏乙就是要摆出这种姿态,看不出来。
柏乙到溥老面前后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就讪讪地说:“溥老,我也出来跑步了。”溥老笑笑说:“跑步应该到体育场的塑胶跑道上去跑,那样才伤不到膝盖。你倒好,跑到河边上来。”
柏乙就坡下驴,接上自己要说的话:“跑这里来主要目的是接受您的批评。”溥老盯柏乙一眼说:“跟真的似的。”
柏乙严肃地表态:“我是很认真的。”溥老说,“人不能忘本,不能不识好。”柏乙点点头说:“那是。这一点我做得不好。”
“你不要往身上扯,我说的不是你,也不是其他什么人。你我关系不外,我告诉你,我说的是袁裕民。”溥老又看柏乙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帮过袁裕民,他是在我手下被上面提拔的,我给过他机会。机会是什么?就像是当初我让你开饭店而不是要张三李四开,他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是的,溥老你对我的恩情是大得不得了的。”柏乙必须要认这个账领这个情,他也得承认和检讨错误,“前天,我没有将事情处理好,不应该收袁裕民的钱,确实是做了二百五的事情。”
溥老白了柏乙一眼,动作停了下来,不满地说:“你收钱没有错,一点不错。我难道不知道他出去那么长时间是干什么?我就是让他结,让他将廉洁进行到底。你错在那句为他背书的话上,我说退给他,你嗯一声就行了,说什么他不会收?他要是收下你退给他的,那才是笑话。连台的好戏被你这句话砸了。”
柏乙倒吸一口凉气,想溥老原来是给袁裕民下了葫芦套子,就是要出他洋相的。袁裕民也不是吃素的,他拆了溥老的招数,他那句“以后有聚会叫我,就得由我买单,否则我就不来”,客客气气拒绝了与他们以后的往来,不和他们为伍。
“老袁这个人工作能力还是很强的,少什么呢?少人情味,少群众基础。一定要把自己搞成一个异类,搞得大院里的人对他怨声载道,有什么意思?因为这种表现就显得能力突出了,就受重用了?我看他一点也没有落到什么好处。我和他那点事其实不算什么,他不办我找其他人也办了。东边不亮西边亮。”
柏乙听出溥老的画外音,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袁裕民手上没有被照顾,对他有积怨。
溥老让柏乙回饭店准备一下,后天要请安监局的扈局长吃饭。柏乙自然很高兴,这说明溥老已经不再生他的气。事情能这样过去多好,也幸亏来向溥老打了招呼,以他对袁裕民的态度看,他的报复心是多么地强啊。
回到店里,又是一个生意清淡的日子,几个散客要一两瓶啤酒,点两三个冷盘为主的菜,用西红柿蛋汤伴主食,每个台子只几十块钱的消费。
闲着的时光很难打发,真是那种“大眼瞪小眼,伙计望老板”的情景。柏乙便打电话,向老婆媛凤报喜,说溥老又订下一桌,是请安监局领导来吃饭的。媛凤鼻子哼一声,轻蔑地说:“这个老虎爪子,又痒痒了。”她并不为溥老照顾了生意而高兴,干脆以此为借口不再到店里来,她说呆在店里溥老不来她想着生气,来了她看着生气。
泗方市这里将手长,贪婪猎取钱财的人称作老虎爪子。柏乙知道,媛凤也知道,溥老请在职的领导吃饭就一定不是他请,是别人请托,他落下的也一定不只是吃一顿饭的好处。
这种请托的人在酒桌上坐在不显眼的位置上,不多说话,满脸堆笑,尽讨好巴结之能事。通常溥老只对他做简单的身份介绍,重点在于这个人的人品,说明他是可以交往的。
溥老请客的这天中午柏乙就知道了谁是买单的请托的,他是泗方市做水产生意的赵二蚬。赵二蚬的生意做得很大,渔民从高邮湖捕上来的一半鱼虾螃蟹都在他手上。他用皮卡车拉来一箱茅台说晚上用,又卸下几个充氧的塑料袋,里面是活鲜的桂鱼、难得一见的青壳湖虾和一条足有八九斤活蹦乱跳的青鱼。
赵二蚬还一拍脑袋说忘了捞几条大鳝鱼来炒软脰长鱼,问柏乙晚上他来的时候带来迟不迟,是不是来得及?柏乙说来得及,一烫一划一炒,也就是十来分钟就上桌了。说着话,瞄着这些东西柏乙心里不太舒服,差不多等于办来料加工了。饭店里赚钱的大头是酒水和湖鲜,他搬来这么多东西这一趟忙下来还有什么赚头?
赵二蚬像是看出柏乙的心思,说酒水照收开瓶费,鱼虾这些就当他免费送的,该怎么结账就怎么结账。柏乙可要表明姿态,溥老安排的他不会乱来,什么事情都是有谱的。
赵二蚬开着车走了以后柏乙嗅了嗅鼻子,店堂里弥漫着一股子他带进来的腥味,这是做水产生意的人走什么地方的记号。他想不通赵二蚬有求于安监局什么,是他那一摊子出事故了?船在湖里沉了,还是手下有人触电了?这些问号只能放在肚子里。
溥老下午依然约了几个人早早地过来打牌,柏乙趁他们牌还没有打起来时介绍那条罕见的青鱼,并征求溥老的意见怎么吃才好。溥老听从了柏乙的建议,一鱼三吃,鱼头用剁椒蒸,鱼尾做葱油烧划水,中间段子的肉剐下来做鱼圆。他说这么大的鱼是可以七吃八吃的,不过那样就吃成全鱼宴了。他在牡丹江镜泊湖吃过全鱼宴,有一种鱼性极寒,得就着狗肉吃才不会肚子疼。夏天吃狗肉真是够呛,害得他的鼻血流得止不住,只得猛吃那种性寒的鱼。
溥老现在不像刚退下来的时候,开始热衷于回忆。他在职时借考察之名去过东南亚,招商引资去过东北大兴安岭、海南的天涯海角等等地方,他也就是说说在那些地方吃过喝过的,不说其他的。
安监局的扈局长天黑时才来,带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有所区别的是,这个女人没有替扈局长拎包,倒夹着一个大的公文包。柏乙只看到她窈窕的背影,她因为穿着高跟鞋又随扈局长走得快,肥硕的翘臀一下下摆动着。
开席以后服务员小霞传溥老的话过来,专做一道西芹百合。她捂着嘴笑,与小厨师叽咕,那个长得好看的小女人是溥老的儿媳妇,一帮人在闹溥老是扒灰公,要他们喝交杯酒。柏乙拉下脸,交代小霞再进去时不要跟着别人笑,省得溥老黄瓜抱不过来抱瓠子,将怨气发到她身上不值当。
溥老今天的陪客柏乙只认识两位,一位是原市里的政法委书记,一位是原交通局的一把手。作陪的客人是有讲究的,溥老一次为一桩事情不舒服,找了一桌子纪委、检察院、监察局、公安局的人,桌上挂角坐着的一位陌生面孔,大气都不敢出。一看就知道是“进补”的对象。
溥老不知道是替赵二蚬事情办得好还是被在座的闹得开心,结束时夸了柏乙一下,这是少有的事情。他夸柏乙做的鱼圆鲜美无比,细腻、柔滑,到嘴到肚,“比豆腐格高!”
柏乙乖巧得很,溥老刚回到家门口,他已经抱着一大锅鱼圆等在那里。他随溥老进门,用一个更大的不锈钢盆将鱼圆用清水养起来。
溥老对柏乙说:“你太客气了。”
溥老的口气很冷淡,让柏乙觉得溥老在饭店里对他的热情其实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的感觉是对的,溥老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来过他的饭店。
六
两个月以后,媛凤每天都催促柏乙将大食坊关了。她找到了接手饭店的人并要带到店里来和柏乙见面,这个人要将大食坊改为韩式烧烤店。
柏乙对媛凤说,再等等,到年底也就是三个多月,至多倒贴个四五万元的人员工资。这个门脸房在柏乙经营了两年以后买了下来,320平米只花了不到40万元,那是8年前,是沾了溥老的光。私下里柏乙又花了5万元打点卖房子给他的棉纺织厂厂长,那一年溥老的儿子结婚,他随了2万元的大礼。
媛凤算的账是,将饭店租给别人一个月都稳拿2万,什么心都不要操。柏乙被她说得心烦便说:“你想想这处房子是从哪里来的,谁让我们得的这个好处?总不能过河拆桥。”媛凤听他这么说也就闭嘴了,这套话是她过去在柏乙对溥老厌烦时数落柏乙的。柏乙还加上一句:“人不能忘本,不能不识好。”
媛凤是记得以前的情况的,那时候不仅柏乙要下岗,她所在的棉纺织厂也开始对她们吹风要买断工龄。依媛凤当时的打算是,她下岗回家后找一家小门脸房开面馆,下阳春面和小馄饨;柏乙则找一家饭店去打工,凭他那两个拿手菜,还是会有人雇他的。
机会是溥老给他们的,他对柏乙说:“我要让你发财太容易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我手上发了财。我没有贪过,人的享受、快活也就是在吃喝上,我在台上没有少这两样,退下来只要不缺就心满意足。我要扶持你做一家饭店。”
柏乙何尝不想开饭店,可自己手头上只有不到一万元的积蓄,还是为孩子上学准备的,这么点钱给媛凤开个面馆还差不多,要说是开饭店,那是往大海里撒了一把米。
溥老说店面房和饭店的前期投资都不要柏乙掏一分钱,柏乙马上想到溥老是不是想和他们合开,就说由溥老做大股东。溥老说:“不用,一点也不用。我帮你顺一下,搬一搬。你饭店开起来,发财了不要忘我帮过你就行。”柏乙听这么说自然要有一番表态,表忠心,表决心。
棉纺织厂有一座300多平米的仓库后身临街,溥老将主意打在了这处地方。先是泗方市消防大队开了重大隐患整改通知书,接着又是市安全生产办公室下发了限期整改意见,棉纺织厂的厂长这两个文件一签收,屁股就好似坐在了火山口,马上就将这个装棉纱的仓库腾空了。
溥老也就是一个电话,媛凤就以很低的租金向厂里租下这处房子,溥老说这是给带头下岗的工人再就业提供帮助。办营业执照和开饭店的一应手续一路绿灯,也因为柏乙夫妻俩的下岗工人身份沾了光。他们将仓库后身开了个门,这就马上成了门脸房。虽说地势偏了一点,照溥老说的,偏也有偏的好处,酒香不怕巷子深。
柏乙的单位石油机械厂一点也没有给他帮助,柏乙曾经想提出一些要厂里帮助解决的事情,被溥老制止了,溥老说犯不上找他们。柏乙以后知道的原因是,溥老有更大的事情在石油机械厂顺了一下,搬了一下。
柏乙的饭店开张真如溥老说的没有用他掏一分钱,拿到营业执照以后店里的账上就有了10万元,这是与溥老关系好的一家企业打过来的,只当是餐饮消费的预付款。棉纺织厂近水楼台先得月,有这么一家交房租的饭店在身边便吃喝得毫无忌惮,厂里最多时有30多个人有签单权。到第三年欠下一大堆白条时,只得考虑将这座房子卖给柏乙了。对于一家亏损企业来说,这样的事情不是一桩两桩,也无所谓。
柏乙开饭店,除了做菜,其他方面都是溥老指点的。媛凤比柏乙会来事,逢年过节便招呼棉纺织厂和几家在大食坊定点消费的单位领导,过年的菜已经给他们备下,家里什么都不需要再准备。除夕这天上午,大食坊三轮车满当当装着菜送往各家,打当好的净菜,半成品的菜,烩一下、炒一下就好的菜琳琅满目,连刮了皮的生姜和捋了根须的葱也都有准备,可谓周到齐全。
溥老家自然是柏乙六根指头抓痒的对象,送上菜不说,他们家初二带女儿回门吃饭,初五请他的老部下老朋友,都由柏乙上门服务,亲手掌勺。一直到现在,年年如此,即使是这两年饭店不景气也没中断过。
柏乙尽管有很多怨溥老的时候,但也不得不佩服他。溥老在退下来以后,有那么几年他还能够享受众多别人给的好处。自行车零件厂即使是转卖给私人,更名为制动件股份有限公司以后,它的新老板奎总也还是像原来的厂长那样讨好溥老,奎总给了溥老在大食坊一年50万的消费额度,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溥老以后在你们这里的招待费你柏老板拿我那里去报销,多的不敢说,三五十万元不在话下。我和溥老有这份感情!”
这话说了以后,溥老在大食坊吃吃喝喝有个十来万块钱挂账,柏乙拿发票去奎总那里报真的是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的报销以后也是在溥老手上由他停止了。
那年溥老的儿子结婚,在华侨国际大酒店办喜宴,柏乙是溥老任命的婚庆主管。溥老有一句话柏乙没有充分领会,他说奎总的50万在大食坊花不完。柏乙接话说,是花不完,他问溥老要不要将喜宴的费用拿奎总那里报一部分,报30万应该没有问题。溥老不同意,说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呢?他很不满地告诉柏乙,以后他在店里消费的一分钱也不要拿到奎总那里去报。
这样一来,溥老到大食坊的吃喝、宴请也就一下子少了很多。柏乙免不了要找找根源,他觉得自己当时的大脑是短路了,为什么就不能开30万的大食坊餐费发票到奎总那里报销了送给溥老呢?那样溥老面子里子不都有了,对于大食坊来说最多也就是贴一个发票的税费。
柏乙当时对这件事的处理不当是有遗恨的,说给媛凤听,她说溥老不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溥老在她的眼里是一个光辉形象。这件事让他觉得,老婆的话要听,但绝对不能全听。
当事者迷,局外者清。老佘对溥老就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他说溥老退下来还有人对他那样,不是他人缘特别好,而是这里面有权钱交易、利益输送和不正当的回报。溥老在位时赶上了公退民进,搞改制,泗方市的国营和集体企业一个不留地姓了私,像柏乙原单位石油机械厂这样的亏损企业基本上就是零转让。自行车零件厂也是零转让,要知道这个厂除了有厂房、设备、滞销产品和嗷嗷待哺的工人,也还有没收回来的销售款,光预留建厂房的土地就有200多亩。
溥老这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和改制领导小组组长,又做过管工业的副市长,全市30多家企业的家当怎么算,到最后姓谁给谁,让谁拣漏,挑谁发财都是他说了算的。
七
袁裕民的住处是老佘帮柏乙找到的,老佘坚持要柏乙坐他的车去。
坐老佘的车柏乙还是第一次,他觉得不自在,问老佘收不收车费?老佘说:“起步10元,每公里3元。”
柏乙知道老佘这是开玩笑,要老佘和他换个位置,由他踩一回车子,钱让他赚一回。老佘笑了,知道柏乙绕来绕去的是想踩三轮车,哪里会同意他,说一个饭店的老板在街上踩起三轮车,是混穷了。大街上被人看见马上就传出去,以后不在台面上混了?
柏乙一把拉下老佘,话不能这么说,前阵子安徽有个叫苏北的作家,到泗方市来寻访地方特色菜,就是倒贴钱给踩三轮车的,由他骑车到大食坊来的,人家快活死了,觉得十分有趣。
老佘拗不过,只得由柏乙踩起三轮车。倒是老佘马上又不自在起来,坐在自己的车上被别人载着很别扭,特别是被同行看到。老佘三番五次地要柏乙下来还给他踩。柏乙正在兴头上,有人没人都拉一下铃铛,怎么也不肯下来。
老佘最后也就由着他了,坐在车上给他指路。过去在厂里保卫科负责消防的老佘,说消防车上有一名消防兵就干他现在的事,为驾驶员指路。
柏乙乐了,又拉一下铃铛,让老佘晚上到他厨房里去炒一回菜,做个软脰长鱼给他尝尝。还感慨做一行怨一行,经常换换角色就不怎么怨了。老佘说,踩三轮车的活,一时一刻会觉得好玩,长年累月的就不好玩了,风吹日晒多辛苦啊。他问柏乙可想过自己是个当官的,是位成天到饭店吃喝逍遥的领导而不是吃苦受累的厨子?
柏乙说做领导吃喝未必就逍遥享受,说不定是一种累,是不得已的活受罪,嘴吃馋了是什么好事,能这么吃一辈子吃下去?哪一天下台了、被冷落了怎么办,到什么地方去吃?除非有溥老那样的能耐。但还是要被人家背地里指指戳戳。像做袁裕民这样的领导其实很好,下台了也被人想念,被人尊重。做领导被人在背后骂的咒的,自己不难受家里人也会不舒服。老佘说,当官的怎么可能这么想,还不是快活一天是一天。
到袁裕民家,敲开门接待他们的是袁太太,袁裕民不在家。柏乙就说他是大食坊饭店的,老袁那天在那里吃饭应该退他一千块钱的折扣。袁太太怎么也不肯收,说她不知道这个情况,请柏乙还是当面交给老袁为好。柏乙硬塞下钱就走,怕袁太太出门追他,像抢了别人东西一样慌忙地逃,下楼梯三步并成一步。
回饭店的路上,柏乙还是要踩车子,老佘不再和他争了,心安理得地坐在车上,悠闲地看街上他平时不在意的风景。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冲着柏乙的背后说了一句:“溥老的儿媳妇偷人了!”
柏乙听了一惊,立马就拉了刹车的把手,转过脸来对老佘骂了一句十分难听的话:“嚼屎呢!”
老佘说:“证据确凿,有时间,有地点,有那个人的姓名。”
柏乙不想再踩三轮车了,要老佘赶紧拉他到店里,仔细说一下这个事情。
到了店里,老佘将事情仔细说了,不得不让柏乙相信。赵二蚬和溥老的儿媳妇钱秋萍好几次开房都被老佘撞见了,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地进宾馆,再一前一后地出来。一次钱秋萍先出来的,搭了老佘的三轮车回家,路上给赵二蚬打电话说:“你这个疯子,力气太大了。我回去还要再洗澡,身上的腥味太重。”
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柏乙分析,赵二蚬勾搭上钱秋萍一定是那次大食坊吃饭以后,事后他知道赵二蚬要建一座大型冷库,要储存大量的液氨,赶上吉林一家公司液氨在大火中爆炸死一百多人的特大事故,安监局不敢批这个项目,溥老替赵二蚬做工作让这个项目过了关,在安监局工作的钱秋萍也就卷入了这件事。
算起来,是溥老为做公务员的儿媳妇钱秋萍和民营企业家赵二蚬发生关系牵了线搭了桥。
柏乙让老佘仔细回忆一下,最近两次赵二蚬和钱秋萍是在什么地方开房的,越详细越好。见柏乙追问,老佘害怕了,他知道柏乙与溥老的关系,干过保卫工作的老佘是了解这种事情可能的后果和危害的。他问柏乙想干什么?柏乙挠挠头说他又能怎么样,问问而已,溥老的事他不得不关心,也不知道老佘的怀疑是不是真的。
老佘说一定是真的,他说了两次时间和地点,以此验证自己所说的可信度。他也劝柏乙不要多管闲事,知道就行了。
晚上回家柏乙问媛凤:“你说,我对发现的一段奸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不再容忍给以无情揭露?”
媛凤以为旁敲侧击她,冷冷地回答:“以我说,你是胡搅蛮缠不想过好日子,是准备另砌炉灶,想跟那个搂你跳舞的狐狸精怎么样?”
“错,不关我们的事。只是我对人家的这么个事情无可忍!”
“凭你?”媛凤鼻子哼了一声,转身进自己的房间,用重重的关门声表达她的不屑。
柏乙愣在那里,他没有一下子说明白,想卖个关子吊媛凤的胃口,哪知道媛凤的反应竟是这样,他决定不再对媛凤说这件事,一句不说。
八
赵二蚬的特种水产经营公司还没有搬到开发区的新址,还在大运河边上的老地方。看到赵二蚬到大食坊送酒开的切诺基停在院子里,柏乙知道他找了个准。
门卫听柏乙说是找赵总,挥了一下手让他进去,灰溜溜的两层办公楼有一个总经理接待处,一位穿戴像饭店服务员的女孩子拦住他,问他找谁,还问他与赵总预约了没有。柏乙说他是赵总的二爷,家里人约什么,从来不约。女孩真以为他是赵总的亲戚,热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在前面引路,送柏乙到赵二蚬办公室门口。
柏乙推门进去,脱口一声:“赵二蚬。”
赵二蚬在打手机,见到闯进来的柏乙似有不悦,对通话方说过会儿再聊,随手将手机扔在桌上。
他冷冷地问柏乙:“你有什么事?”马上他想起柏乙是谁了,“噢,你是大食坊的柏老板,来结账的?账……好像已经结过了吧。”
柏乙摆出很横的态度:“我不是来结账的,是来找你算账的!”
赵二蚬翻了一下眼,一头雾水。
门这时轻轻地敲了两下,服务员女孩端着一杯茶进来,放在柏乙面前的茶几上,轻柔地说:“二爷请用茶。”
赵二蚬盯着柏乙的狐疑目光转移到女孩身上,变得带有怨气和责备,他一定搞不明白自己的手下怎么会这么称呼柏乙。
女孩赶紧识相地转身出去,轻轻地带上门。
柏乙似笑非笑地问赵二蚬:“你知道我和钱秋萍是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赵二蚬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机,似乎刚才那个电话是与钱秋萍通的。提到钱秋萍他稍稍有点吃惊,但表面上还是镇定的。
“那你应该知道钱秋萍与溥市长的关系……”
“那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赵二蚬知道柏乙是来找麻烦的了,他打断柏乙的话。
柏乙回答:“因为你与钱秋萍的男女关系。”
说到男女关系这四个字时柏乙是一字一顿的,他的口气开始带有火药味。同时,由于紧张他的胃开始疼了起来。
“胡吊扯,滚滚滚……”赵二蚬心虚地动怒,用手指着门让柏乙离开。
“我是有证据,有事实才来找你的。这个月你和她2号在水榭宾馆,6号在蝶园大酒店开房,我可是照片都拍了下来……”
“你……”赵二蚬不知说什么好,接着他的口气软了,问柏乙,“你什么意思,想怎么样?”
柏乙说:“不是我想怎么样,是我要问你,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你是代表谁来找我的呢?”赵二蚬镇静了一点。
柏乙没想到赵二蚬问这句话,回答他是代表自己。赵二蚬一听他是这么个角色,态度立即变强硬了,拿起桌上的茶杯摔了,骂柏乙代表个屁。
柏乙对怎么回话没有充分的预设和准备,对使狠耍泼是有准备的,他也学赵二蚬摔茶杯,摔茶几上的茶杯,还冲到赵二蚬面前指着他说,“我就是个屁,屁我是来用刀剁你‘作案工具的。”
柏乙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说出这么一句。他的手一直按着腹部,因为紧张胃疼得越发厉害。赵二蚬一直盯着他这个动作,以为他怀里揣着一把厨师用的剔骨刀,他害怕柏乙上前一步,而柏乙说了狠话以后就站在那里不再动弹。
柏乙其实是在等赵二蚬的反应,他不怕赵二蚬这时候上来给他一个铳头,一个耳光,或者捣他一拳踢他一脚,来这里之前他就有被赵二蚬或者手下打一顿的思想准备。可赵二蚬蔫了,竟然像个在警察面前的犯罪分子,面色苍白,浑身哆嗦。柏乙瞪着他看,越看越觉得赵二蚬猥琐,像那个和媛凤跳舞的年轻男人。
他忍不住上去给了赵二蚬一个耳光,警告说:“告诉你,你离钱秋萍远一点,再靠近她,再和她不三不四的,我要你的小命!”
赵二蚬用右手捂住左脸颊,表情痛苦地点点头。
柏乙转身而去,拉开门看见赵二蚬的女服务员站在门外,她一定是听到动静跑过来的,她畏惧地看着气汹汹出来的柏乙,倒没忘了礼节性的招呼:“二爷,您好走!”
柏乙头也不回地举起手摇了摇说:“好,再见!”
这时候他其实开始紧张,出了赵二蚬公司的门他的脚步加快,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小跑。他边走边回头,到他停放电动自行车的地方,觉得气都喘不过来,有要吐的感觉。
回到店里,他跑到厨房拿了把厨刀出来放在他平时坐的前台,预料吃了亏的赵二蚬会来找他,会带人带家伙来找他。
他把手机按了110的数字待机,想赵二蚬只要一露头他就将报警电话拨出去。他给自己泡茶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手还在哆嗦,他让小霞赶紧烧开水,灌几瓶热水放面前,到时候都是手头上的炸弹。
紧张地等候了两个小时,赵二蚬也没有出现,这时候他便开始想另外的可能,赵二蚬到派出所去报案了,警察稍后会来找他;或者赵二蚬的人已经等候在店外面,只等天黑了以后对他下手。
他跑到店门口四处看了看,见没有什么情况。回店里给老佘打了电话,让他马上过来,有重要的事情。
老佘十分钟不到就赶来了,一进门就问柏乙找他有什么事?柏乙还不想这时候就将事情告诉老佘,说只是叫他来喝酒。老佘到底是干过保卫的,看柏乙的神情不对,眼睛马上就瞄上了那把厨刀,他让柏乙用报纸盖上,让人看见不好。不过他只想到柏乙是在闹家务,抱怨自己在媛凤跳舞这件事上多嘴了。他说,“有话好好说,媛凤是能够听进道理的。或许不应该在这件事上多疑,与男人在一起跳舞也不见得就有什么事情。”
老佘竟然说到媛凤,这让柏乙很烦,他说与媛凤无关,一点关系也没有。老佘继续问,是不是遇到地痞流氓到店里来闹事了?老佘平时总是吃他的喝他的,有点过意不去,现在他遇到麻烦事了,老佘觉得是应该帮他出头或者一起担当什么才对。
柏乙见老佘一个劲地追问,便就将老佘带到包间里说了他去找赵二蚬的事。老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你摔茶杯了……你打他耳光了?”柏乙点点头说,“是的,见到这样的人忍不住要出手。”
“你有胆,你还是蛮狠的!”老佘赞赏道。柏乙说:“我现在也不敢回头想,计划是去警告他一下,准备吃他的老拳的,哪知道……看来他和钱秋萍一定有那个事情,不假!”
柏乙让老佘帮他分析一下,接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情况。
老佘排除了赵二蚬到派出所报警的可能,一个耳光打不伤人,一般的做坏事的人是不愿去公安局的。
柏乙说他哄赵二蚬拍了开房的照片,赵二蚬害怕是因为做贼心虚。只不过自己是开饭店做生意的,赵二蚬现在在明处,自己在暗处。赵二蚬咽不下这口恶气,会来寻衅挑事,这些人手上有点钱就麻爪子了。
老佘说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怕就怕这一点。他建议柏乙将这件事告诉溥老,这样的话发生什么不测也多个人承担后果,毕竟是为了维护溥老。
柏乙说:“不说。坚决不和他说!”
老佘说不管怎么样,还是小心为妙。这几天他会将三轮车歇在饭店附近,也会和工友们联系一下,发生什么事情好来帮个场子。
柏乙说:“这个要的。”
他忽然不想再说这件事,一句也不想说,一字也不想再提,一下子感到烦躁。
晚上他和老佘喝酒时也一声不吭。喝了酒总归能轻松一些,他想出什么事就将饭店堂而皇之关了。他找赵二蚬之前是没有这种打算的,也没有想利用这件事。现在觉得,坏事也能够变好事。
媛凤这天听到柏乙回家开门的声音就将卧室的门关上了,她还在为柏乙头天对她说的话生气。柏乙也没有敲她的门,他不想,也不敢对她说这件事。
直到第二天他的心才放了下来,赵二蚬找人登门讲和了,请了税务分局的戚局长。
戚局长开门见山地介绍他和赵二蚬的关系,是自小到初中的同学,关系也很不错。赵二蚬托他来解释一下这个事情,他觉得消除两人之间的矛盾很有必要。
柏乙说:“不是解释的事情,他罪证确凿,我是见义勇为。这个事还没有完,反正这个饭店我也不打算再开了。”
戚局长说他了解柏乙和溥老的感情,也理解柏乙的做法。他保证没有谁为这件事要为难柏乙,赵二蚬找他来是认错的,他怕了。“你是不是腰上别了一把刀去找他的?”戚局长问柏乙。
柏乙不回答,倒反过来问:“他要不做坏事怕什么?我为什么不去找别人?”
戚局长摇摇头,说赵二蚬真不是个东西,找人家公公帮忙,倒搞上了人家儿媳妇。不过他已经承认错误,保证不再与钱秋萍接触。他与柏乙商量,能不能给他一个面子,不要再计较这件事,他保证赵二蚬和钱秋萍的事情到此为止,绝不再犯。
柏乙心头一喜,嘴上还没有彻底饶恕赵二蚬的意思,说赵二蚬得写一份检查书交给他收着。戚局长说没问题,只是柏乙要将那些拍下来的照片销毁了。他说数码照片不像胶片,说消除也只能是君子协定。柏乙说,只要赵二蚬做到了,他保证这些照片不存在,赌咒都行。
戚局长说那就好,柏乙非常给他面子。柏乙留戚局长吃饭,他也没有客气,到一边去打电话。
柏乙乘机去了一趟洗手间,在里面他捂嘴笑了,对流氓耍流氓原来只要有胆。戚局长对他的客气是从来没有过的,让他有一种全新的感受,不再低他一头。
戚局长没有叫其他人来吃饭,也不让柏乙叫其他人,只想和柏乙聊聊。他似乎对柏乙去找赵二蚬算账的情节非常感兴趣,仔细地询问,要柏乙说说想用什么法子废了赵二蚬的“作案工具”。
喝了点酒又在兴头上的柏乙就发挥了一下自己的想象力,将一件并没有预谋的事讲得如同发生过一样有声有色。
“我已经做好了侦察,知道赵二蚬在什么地方洗桑拿,他一身的鱼腥味没哪一天不要洗澡的。我带一根锯条去,注意,锯条是工具而不是刀具,一字之差在公众场合产生的后果不一样。我寻到赵二蚬的包厢,不管他这时候是在干什么,哪怕是趴在小姐身上也会对他动手,用锯条去锯他那根祸害人的东西。”
戚局长打断了柏乙的叙述问:“他就听任你锯他的……就不反抗?即使你锯成了,你得逞了,你也逃不过法律制裁,你要去坐牢,要赔偿,你不也跟着倾家荡产?后果还是很严重的……”
柏乙说:“你以为我会真的让他做太监?我还嫌他的那套东西骚腥呢。”
“那你只是到他面前去挑衅一下,扬言要怎么样,他又不是细伢子,就被你吓住了?无意义,无效。”
“有意义,有效。我去之前杀一只鸡取了鸡血,到那里后挤破塑料袋将鸡血抹在锯条上,抹在身上,别人听说我要锯他那个东西又见到血出来了,还不相信我是得手了……”
戚局长摇摇头,甚至还轻蔑地笑了笑。
边讲边编撰的柏乙急了,他必须让说客戚局长相信这件事是可能发生的,是有震慑力的。他对戚局长说,“要知道,人都喜欢看别人笑话,你戚局长不喜欢看他的笑话?不喜欢问这么仔细干什么?你就是喜欢,说不定巴不得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戚局长的脸色变了,不再是那种质疑的倨傲,变成了满脸的尴尬。他慢吞吞地说,“我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发生,违法,也不道德。”
柏乙说:“你觉悟高不等于别人觉悟也高,你不相信不等于别人不相信。他赵二蚬那个货,说被我打一耳光脸肿了是造谣,他可以站到中市口热闹的地方给人看他的脸有没有肿?说被我下了裤裆里那个东西,他能到中市口去脱裤子给人家看证明自己?谁都宁愿有这样的笑话发生,这是搞人家老婆所要付出的代价……”
戚局长说:“看来你有周密的,具有震慑力的行动和计划,不要说赵二蚬,放谁身上也担不起。你对溥老真是知恩图报,溥老有福……”
柏乙也打断戚局长的话一回:“溥老有个屁福,儿媳妇被人家搞了还有福……”
戚局长连忙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到此为止,一定要到此为止。拜托了!”
柏乙点点头算是答应,他这时候的神情概括一下就两个字:矜持。或者换两个字—装的。
下班后回到家,柏乙敲开媛凤卧室的门挤进去,坐在她的床边要给她说事情,媛凤骂他脸皮真厚,他笑笑。他想,叙述这件事聪明的做法是先让媛凤知道好的结果。
他简单地概括,溥老的儿媳妇出轨了,勾搭上了做水产生意的赵二蚬,知道情况后他去找了赵二蚬,警告了他,也教训了他。赵二蚬害怕了,找税务局的戚局长来打招呼,希望取得原谅。
“有这样的事情……”媛凤眼睛瞪得滚圆。
柏乙说:“有,就是发生了。想不到的事情多呢。”
他于是将整个事情从头开始娓娓道来。
他对媛凤说事情的时候察言观色,在讲到赵二蚬摔茶杯他也摔的时候,他发现媛凤的脸色开始不好,讲到他甩了赵二蚬一耳光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看到媛凤的眼里喷出了火花,不能肯定是同仇敌忾的那种,是冲着他来的,她的呼吸越发粗重,跃起身来猛然打了他一耳光。
他懵住了,说:“我打赵二蚬耳光你打我,为什么?”媛凤死劲抱住他哭了起来,是真哭,热乎乎的眼泪都淌到他脖子上,她抽泣着说,“你要是吃了人家苦,被人家打伤了……打死了我们一家子怎么办……多害怕啊……”
柏乙说:“没什么害怕的,你听我说,精彩的在下面。”
他一边像赵二蚬那样捂住自己火辣辣的脸,一边给媛凤讲下面发生的。媛凤并没有等到他讲戚局长来讲和那段就睡着了。
她并不是不想听,她起得早,明天还要早起。
柏乙对自己这么解释。
九
媛凤第二天早上跳完舞就到了店里,她整理了一下这两天她不在时柏乙做的账,做完了帮小霞将店里的卫生搞了搞。
“这爿饭店是在手上一点点地盘起来的,以后让人家开,不管生意怎么样看到了都会不舒服。”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怏怏的。
柏乙讨好她:“我们就不转租给别人,改造一下,开一间棋牌室,方便你打打小麻将。我呢,给打牌的你们做饭,烧雪花豆腐羹,炒软脰长鱼。要想赚多少钱干什么?少受些气,人舒坦一点就行了。”
媛凤不领情,她总是能够想到柏乙考虑不到的地方,她说:“你还想惹鬼啊?开棋牌室引他们天天来掼蛋,你还是做孙子。”
柏乙不吭气,端着茶杯进了厨房。想到饭店关门的事情他也免不了有点不舒服。
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接通了竟然是袁裕民。他为柏乙上门退钱的事,说柏乙对他太客气了,退的钱真不能收,他要送过来。他体谅柏乙开一家小饭店不容易。
柏乙说:“那钱真是该退的,打折是应该的。我都见过您给困难的下岗工人捐那么多钱。这钱你就留着做好事,你给人家一千块和我给人家不一样,你给人家,人家会觉得天还亮着,国家还关心着他,下岗工人还没有被人忘了。你们做领导的,当干部的其实只要在老百姓身上多用一点点心,多给一点点情,就蛮感人的。”
袁裕民说:“你的话很有意思,可惜我不在岗位上了,有机会我会对原来的同事讲讲。你那些下岗工友当中有需要我关心的,你告诉我,我仍然会去做,现在反正闲下来了,是无事佬。”
他说柏乙的菜做得非常好,比大酒店里的特级厨师还好,遗憾的是那天没有吃到享有大名的软脰长鱼。柏乙马上就约袁裕民这两天来品尝,与太太一起来,他做出最好的水平。
柏乙说到做到,第二天早上就到乡下买回了野生鳝鱼。媛凤到饭店看到一大桶鳝鱼提出来给她留一份,她要请几个舞友来店里吃顿饭。柏乙一听她说请这帮人吃饭是不乐意的,就要她把那个总是和她跳舞的舞搭子也请过来。
他说:“我等他吃完了告诉他,我好吃的东西都让你吃了,你以后离我老婆远点,否则我到澡堂子找你,带根锯条……”
媛凤愣了一下,待她明白过来以后说:“我现在知道你找个女的到我面前跳舞是什么目的了,是我怎么样,你就怎么样,是不是?我告诉你,和我跳舞的是我的表哥,二舅家的大儿子徐虎。你眼睛睁那么大就没有看清楚?”
“哄鬼。”柏乙不相信,他知道二舅丈家是有个儿子在外地煤矿工作,那是个挖煤的,怎么可能是跳国标舞的教练?
媛凤解释,她这个表哥从矿上退休回来了,他原来在煤矿也不是下井挖煤的,是煤矿文工团的舞蹈演员。
柏乙听媛凤这么一说,觉得还真是冤枉了她。他乘机提出一个要求,不开饭店以后媛凤就不要和他分床睡了,还说家和万事兴。媛凤说可以考虑,但前提是不要再喝酒了。她的理由是,不劳累就不要喝酒解乏了,不喝酒就不会呼噜打那么响。柏乙说是的,不开饭店以后身上也就没有油气味了。
夫妻俩说说闹闹就来了感觉,反正生意不好,早早地关了店门回家睡觉。
心情好起来做什么事情都做得顺,做爱也这样,酣畅淋漓。
气喘吁吁的媛凤发誓,以后不和柏乙分床睡了,这辈子也不分。
溥老还是知道了柏乙找赵二蚬这件事,他约柏乙早上到星河边他锻炼的地方见他。
溥老对柏乙说:“这件事情你是多事,我不怪你,也不谢你。”柏乙回答,“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您有恩于我。”
溥老沉默了一会儿,说:“适得其反,你一闹,不知道的人也知道了。”
柏乙低下头,懊恼自己怎么总是在溥老面前吃瘪。他也不得不服,溥老可以对任何事情以他的想法定位,并且让人难以违拗。
“老不管少事,我儿子都不问她,我问她干什么,你又问什么?”溥老终于神情有些变化,显得黯然和无奈。
柏乙说:“我想不通的是,赵二蚬怎么有这个胆,敢冒犯您?”溥老说,“冒犯又怎么了,你不也在我面前耍一点小情绪,玩点花招?我是能够看出来的。”
溥老仰起头看着天上,天上有一大群鸽子掠过。他说:“鸽子成群的时候厉害,能掳到孤单的鸽子……你看后面落单的这只,它在往鸽群里扎……”
柏乙顺着溥老的目光仰起头看天上,天上什么也没有。
再看看,他眼前晃起一大团毛茸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