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青春的秘笈

2016-04-07李新勇

雨花 2016年3期
关键词:余弦师父

李新勇

当汽车翻过最后一道老坎,从远处就能看见沐浴着晨光的格德瓦镇房顶时,我心想,有必要装出点样子来。于是我下了车,甩开脚丫,向格德瓦中学狂奔。斜挎的大书包里装了三本书,一本《药性歌括四百味》,一本《汤头歌诀》,还有本荆川纸的古代药书,封皮全无,开头缺了好多页,看不出印制年代。估计少说也有两百年。前两本是师父在我入师的时候给我的教材,后一本是我从师父的书橱角落里找出来的,师父压根不知道,算捡的行,算偷的咱也不介意。我的书包跟不上我飞奔的躯壳,被远远甩在后面,有时我稍微慢下几步,它就从后面飞上来,很不友好地落到我屁股上,我的屁股不仅结实,还大度,对这明显的欺压行为根本不当回事,在只顾朝前的同时,公事公办地把它弹回去,让它重新回到空中。新买的运动鞋跟我一身洗得泛白的衣服严重不协调,我狂奔的目的,除了要在格德瓦中学校长面前制造出一副风尘仆仆、艰苦朴素、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农村有志青年形象外,还想在鞋子上扑一层泥灰,倘若能踩上几坨稀泥巴或者一丁点狗屎,就再好不过了。

身上起一层毛毛汗的时候,我冲进了格德瓦镇。在刚好能看见格德瓦镇房顶的时候,我认为我能够把格德瓦镇踩在脚下,等跑进镇子,才发现这是跑进镇子的肠子里去了。街上的行人和车辆对我的奔跑丝毫不产生干扰,不仅如此,我还给它制造了一点小小的混乱。我躲闪敏捷,穿梭在车辆之间。汽车驾驶员在我贴着车头飞窜过去的瞬间猛踩急刹。在此起彼伏的刺耳刹车声中,按部就班的街道被我搞得兵荒马乱。对此我只有一点点抱歉,是的,就一点点。我一路奔跑,一路歪起嘴巴坏笑。我在心里骚起毛地吼:格德瓦,我来了!

“这孙子要迟到了!”

在离格德瓦中学一公里不到的拉面馆前面,四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冲我打口哨。其中一个吼了一嗓子。四个人一色黑西装白衬衫运动鞋,一色头发盖了半张脸,时不时朝右边甩一下。要是我摇身一变就能变成警察,凭他们这副屌丝模样,至少关三天。吼我那家伙,额头宽得可以当飞机场。他的吼声把我祖宗十八代的面子都丢干净了。他们前面十来米有三个女生一字排开,走在通往格德瓦中学的路上,听到他的吼声,都扭过头来,嗖,嗖嗖,目光集中到我身上,继而爆发出欢快的笑声。一个女孩冲我喊:

“明天才开学呢!”

声音甜美圆润,清纯通透得像歌星李玲玉,过耳不忘。可她这句话的每个字都像杀伤力强大的炮弹,打得我几乎迈不开腿。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尤其在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前面。

我是来格德瓦中学赴一场考试的。格德瓦中学是省重点高中,升学率在全省领先。这所学校的校长跟我同名同姓,李苏启。李苏启保证升学率的秘密武器,据我多年后概括,一是狠抓教学质量,从高一抓起,方法之一是学生考试任课教师也考,学生写答案,老师写解题思路、所涉知识点、讲解切入口;方法之二是李苏启事前不打招呼、不定期深入课堂听课;还有就是学生成绩与教师奖金挂钩,干得好的可买房买车,干得不好的只能卧薪尝胆喝稀饭。二是每年招一个补习班。别的学校,能招多少招多少,神经病才跟钞票有仇;而他只招一个,进这个班的每个补习生都得参加入学考试,时间是8月31日,试卷若干套,都是数学,在电脑上随机抽取。李苏启亲自命题,亲自组织高三教师批改,上午考试结束即开始阅卷,下午公布成绩,按照分数高低,确定补习费的金额,只收前60名。为奖励优秀,谁要愿意同时选择三套试卷,每套所扣分数在10分以内,那么学校免收补习费,另还奖励2000块。之前践行过这一条并拿到奖金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后来考上中国人民大学,另一个上了清华大学。我决心要成为第三个拿到这笔奖金的人。

我喘着气跑进李苏启的办公室。李苏启正在跟监考老师谈话,监考老师一共十位。见我进来,他看了我一眼继续对监考老师说:“到考场里准备一下,过半个小时开考。”十个老师中,有五个老师手中有试卷袋,由此推断有五个考场,至少有250人来应考,说不定是500人。格德瓦中学名不虚传,连这种考试,试卷袋上都加了密封条。

李苏启在我的身份证上扫了一眼说:“李苏启,跟我同名同姓呢!你准备‘一拖三?”在这所学校,“一拖三”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我说是。我故意轻抬右脚后跟在左脚后跟上磕了一下,那上面真的有一坨烂泥。“磕”的一声,两只鞋跟碰了一下,声音很小,可李苏启已经注意到了,他打量我的衣着,问:“你是从哪里跑来的?”

“从家里。”

“哦!”李校长说,“家在哪里?”

“黑水河镇白沙村。”

“离这里四五十公里呢。”

我在心里坏笑:李苏启先生,你中招了!

我见李苏启扯开嘴角笑了笑。我不晓得他是看透了我的“装”还是对我“农村有志青年”的形象感到满意。他问我:“有没有剩点力气写答卷?”

“那当然。”

李苏启请我上他家吃中午饭。在钻进厨房之前,他拿了两个苹果出来,一个给门边坐着的“小姑娘”,另外一个给了我。他问我:“李苏启同学,你书包里装的是啥复习资料?”

我拿出《药性歌括四百味》和《汤头歌诀》。我没把那本线装的古书拿出来,它模样太古旧,不体面,再说这古董要是李校长感兴趣,洒家能说不给?眼下,我已经用不着这几本书了。在拿书的时候,我还触到一个小瓶子,那里面是我按照古书上的方法配制的一味药,我检验过它的药效,神奇绝顶,轻易不敢使用。这是我毕生配制的唯一成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我回答他:“在准备上补习班之前,我在学中医,还差两个月满两年。前一阵,一个到我师父诊所看病的人对我说,您的学校对优秀补习生不但不收补习费,另外还有奖励,我就决定来试试。”

“你没复习过?”

“没有。”说完故意跟他对视几秒,以示我没做假。我读过《福尔摩斯探案集》,华生的经验是做假的人是不敢跟人对视的。这细节若写进侦破人员的办案秘笈,绝不示人,那也许还有点价值。一旦被大众了解,就成了雕虫小技,看,像我这样智商的人,随便练习一两次,就能运用自如,滴水不漏。

“不简单呐!三套试卷都是去年的高考题,你能做那么好,我真的想不到!”

“我,”我如果能跳到一边来看我的表情,一定能看到此时这个叫李苏启的小伙子,表情很诚恳很谦逊地对他的校长说,“也没想到!”

对一个小时前那场考试,先前我猜对了一半,参考的学生不是250人,而是差13个500人。在明白我“一拖三”的想法后,李校长亲自为我抽取三套题,并让我在他办公室答题。校长室宽大,空气新鲜,心情舒畅。我一口气做完三套,用了20分钟从头到尾复看了一遍,只比在考场上考试的学生多用半个小时。李校长用了半个多小时替我批卷,第一套144分,第二套140分,第三套148分。这个跟我同名同姓的校长兴奋得跟捡到钱一样,当即拍板招我,且邀请我上他家吃中午饭。

后来我才想明白,他请我吃饭除了一时高兴,还想进一步核实一些事情。补习费最低起缴线加奖金一共5880块呢。作为当家人,很有必要搞一趟私款吃喝,以了解我更多的情况,看看替我免掉那么多钱值不值得。

而我,原本就是冲那2000块钱奖金来的。

我弟兄四个,都在念书,两个高中,一个初中,一个小学。两年前我高中毕业后,剩下两个高中,一个初中。老父老母都是农民,穷尽家中所有,也无法缴清我们几弟兄的学费。别人都劝我父亲抓一个儿子回来分担他的重担,他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喊谁回来都不好,毕竟我们弟兄四个成绩都很优秀。中途我曾打过退堂鼓。初中我是在乡下一所非常糟糕的中学读的,英语老师教完26个字母就谁都不管生孩子去了,此后三年再也没有在那所学校出现过,因此我的英语先天不足。我爹打死也不允许我退学,他的观点是,英语实在搞不上去你把其他科搞好点,争取拉一拉,搞到高中毕业,回农村就属于半个文化人了,干什么都有基础,有底气。两年前高中毕业,我离最低录取线差11分,英语考试我只花了25分钟就完成整套试卷——只做选择题,全蒙,考了34分。毕业后,我就“弃文从医”。之后两年时间,我在师父的诊所里做徒弟加帮手,师父供吃住,不发工资。今年8月底开学在即,父母再次为弟弟们的学费焦头烂额,我听到格德瓦中学奖励优秀补习生的消息,萌生前往格德瓦中学参加补习班入学考试的念头。只要把那2000块钱搞到手,我那几个弟弟的学费就解决了。下了这个决定,我利用师父叫我背《药性歌括四百味》和《汤头歌诀》的时间,做了全国各地近两年的高考数学真题。我琢磨过,考不过,拍拍屁股转身就走,谁也不知道我是谁;考过了,拿到2000块钱不说,还能在赫赫有名的格德瓦中学校史上留下一个震惊,回头继续跟师父好好学医。我甚至考虑:是否有必要每年8月31号都到格德瓦中学搞一票。

可就是那个苹果却让我改变主意,我决定:中医等以后有工夫再学,大学必须现在就考。

李苏启跟他爱人到厨房忙碌的时候,我瞅了一眼手头的苹果,粉嘟嘟的,清香宜人,饥饿和馋虫如同铺天盖地的蝗虫向我飞过来,让我坐立不安,令我窒息。上一次见到苹果是在我7岁的时候,我舅舅为庆贺我入小学,不晓得从哪里搞到一个苹果送给我。至今一说到苹果,都还是7岁时的味道。我决定把它消灭掉,否则我会被饥饿吞噬干净。像在乡下吃刚拔出泥土的红萝卜那样,我右手拿苹果在左衣袖上擦了两下,直接把苹果送进嘴巴。就在我的上下门牙刚刚咬到苹果的那一瞬间,门边传出一串好听的声音:“李苏启同学,苹果不是这样吃的!”紧随其后又是一串更加好听的笑声。

是门边那小姑娘的声音。这声音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却一时想不起。

她要是不说话,我都忘了她的存在。我站在屋子里,她坐在门边,逆光,看不清楚。她静静地坐着。刚才李校长发苹果的时候,我向她急匆匆扫了一眼,感觉她很小。我以为是李校长的女儿或者侄女。我正奇怪她不喊“哥哥”而是“李苏启同学”的时候,她站了起来。这下我看清楚了,她不是小,是苗条,又苗条又高。从相貌上看,已经不是什么小姑娘了,模样漂亮得令人震惊,是类似于范冰冰那种高贵、华丽、细致的美,少了范冰冰特有的撩人性感,脸上是善解人意的清纯的微笑。左眼眉头下方有一粒小痦子,算是草里藏珠,使她的微笑越发生动。若非要我挑出点遗憾,把她颧骨上两朵红晕拿掉,那就真是完美无缺了。我想她恐怕是一名高一或者高二的学生。她右手从桌上拿起一把水果刀,左手伸到我面前,鼻子里带着笑意“嗯”了一声。我懂她的意思。我把苹果从上下门牙间取下来递给她。苹果离开以后,香味依旧不依不饶在唇齿之间缠绕。她接过苹果,替我削皮,从果蒂开始,一圈,一圈,一圈,薄薄的果皮拖得越来越长,刚才留下四个门牙印儿的地方没有影响果皮的延长,直到整个苹果露出象牙白的肌肤,果皮啪一声掉进垃圾桶,中间没有一点断裂。

这动作多么娴熟啊,没有经年累月练习,断然不可能达到这水平!

她的话、笑声、漂亮的面容、娴熟的刀法,一瞬间拍开我的心门:凭什么在一次高考失败之后,我就把自己定性为乡村中医,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拥有一份天天都有苹果削的生活呢?我能,我不是已经为自己争取免交补习费另加2000元奖金的“最惠国待遇”了么?会削苹果算什么?生活不是削苹果:要天天削苹果,就必须把书读下去。

我以为吃过饭,校长李苏启会把2000块钱交给同样叫李苏启的学生我。事实上,学生李苏启脑子太简单了。李校长把我送出门说:“明天早上8点半举行开学典礼,你得上台领奖。”

回到师父那里,师父说:“我知道你迟早还会返回学校的!”我突然替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悲伤。黄世伟师父有一身盖世奇学,从医半个世纪治好若干疑难杂症。年轻的时候,多少后生想跟他学医,他却声称不满60岁不收徒弟。到了60岁,西医日盛,中医旁落,再也没有后生到他门口哭着闹着要做他徒弟,本以为他这一门会绝徒,没想到竟等来我这样一个拥有高中文凭的农村青年。他在对我进行一番考察后,择吉日,隆重邀请几个健在的师兄弟,用最传统的收徒大礼纳我为徒。我既是开门师兄,可能也是关门弟子。入师那天,他一位从好几百公里外赶来的师兄在我头上摸了一阵对师父说:“世伟弟,此后生济世无须悬壶,凭仓颉之字耳。”师父叹了一口气说:“若果如此,其奈何哉!”那师叔对师父说:“好歹你也算是有徒弟的人了。”师父无奈地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撸了撸说:“长短都是缘!”

师父替我收拾好行装,打了个包背在我背上,特地买了一网篮水果,又拿了40元钱给我做路费。送出门的时候,我把《药性歌括四百味》和《汤头歌诀》摸出来,准备还给师父。师父说:“权当师父留给你的纪念吧!”我心头一热,眼泪包不住,跪下来给他磕了个头。我在心头对自己说:我是只吃过入师酒没吃过出师酒的人,永远不会出师的!

走出好远转过头去,师父还在门口站着。我摸摸斜挎的大书包,师父送我的书哪是两本呢,是三本,眼角忍不住再次湿润。

班上的同学来自全县各地,县城里的居多。在我们这块地方,县城无论从哪方面都比乡下优越。就拿学校来说,农村学生聪明的多了去了,刻苦用功的多了去了,可农村学校的师资、教学设备跟县城相差不是一点点,有人估计最起码一百年,98%的农村孩子从农村来,又回到农村去。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进了格德瓦中学,就跟进了县城的闹市一样,从穿着、行为习惯,到考虑问题的思路,都跟县城里孩子存在明显差距。这就是我当初踏上格德瓦这块土地,决定把原来的自己包装起来的原因。装吧,能装到哪天算哪天,能装到啥地步算啥地步。

刚刚开学的补习班不再像初一或者高一刚入校那阵,利用下课时间相互介绍,彼此了解,而是,以前认识的聚在一起,多的十来个,少的三四个,两个一簇的也有;像我这样没有老同学不要紧,只要在头三天主动往某个人堆里靠,有人接纳你,你就成为其中一员。用不了多长时间,班级的帮派就出来了,各有各的地盘,为以后必要的时候展开军阀混战做好组织上和战略上的准备。

我窝在座位上背单词,我英语差到丢人现眼的地步。第一节英语课,有幸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我一个单词都没听懂,只好在她老人家说完最后一个单词的时候,果断地回了一句:“骚蕊,爱胴体搂!”没想到,问题的答案就是这个,老师高兴地请我坐下:“Ok,good,sit down!”魂不附体间,歪打正着,樯橹灰飞烟灭。我明白,这不是我的本事,我甚至担心,第一节课就表现得那么优秀,以后点我回答问题的次数估计手脚并用都数不过来。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就猛攻这一门,利用一切时间学习英语。“水桶理论”谁都懂,两年前我就败在英语这块短板儿上。李苏启校长要是知道我英语差到这地步,当初我哪怕选做五套数学卷,每卷都满分,他也不会免我学费,外加2000块钱奖金。

与背单词同步,我装作不经意摸了一下裤包里那2000块钱,这是我这辈子掘到的第一桶金,足够我三个弟弟一个学年的学费。李苏启在开学典礼上的每一句话都具有煽动性,有两句话我记得尤其清楚,一句“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另一句“没有高考,你拼得掉富二代吗”。对我而言我更想说:“英语考得出,大学有前途。”

“买糖!”

从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发出一声喊,听上去好耳熟。

“买糖!买糖!买糖!”

跟体育馆里喊“加油”的一样,“买糖”的呼喊又有节奏又响亮,其热烈程度赶得上刘翔出场。

早上进教室,匆匆地扫了大家一眼,这里没有我昔日的同学,一个都没有。昔日同窗大多数此时正在故乡某个村落忙活嫁娶迎送。我以为他们的呼喊与本人无关。

我好奇地扭过头去,十多个男同学正冲着我喊“买糖”。见我转头,站在远一点的女同学也加入他们起哄的洪流。

昨天在拉面馆前遇到的那几个男生在里面,穿的已经不是昨天的黑衣黑裤,而是格子花衬衫。见我在看他们,他们喊得越发起劲。那脑门宽得可以停飞机的家伙笑得最灿烂,后来我知道他叫余弦。他那嘴巴大得没法形容,与他硕大的腮帮组合成了一个大喇叭,刚才听起来耳熟那声喊必定是他制造出来的,昨天他喊“这孙子要迟到了”我就领教过了。

我皱了一下眉头:怎么会跟这帮讨厌鬼一个班?

入学考试以来的兴奋感、幸福感,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这样感那样感,迅速被清零。跟个美美洗了热水澡的人,出门给人兜头泼了盆又凉又臭的洗脚水一样。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可我装作啥都不懂。他们不知道那2000块钱中的每一分对我和我的家人都是那么重要。当然我还没吝啬到几颗糖都舍不得买的地步,我是不满意他们昨天让我那么丢脸,而今天又那么不给面子瞎起哄。不仅不买,我现在恨不得从下水道捡个泡胀的馒头,把余弦那张大嘴巴堵住。

我还发现,起哄的女生中有一个昨天在拉面馆前遇到过。昨天在李苏启校长家遇到那女生,也在起哄的人群中。

“不是冤家不聚头”。

上课铃声恰在这时响起来。那群人“噢”地叫了一声,声音前高后低,类似于叹息,听上去像拿臭鸡蛋砸我。被人指使得骑虎难下不得不照别人的意思去办的事情,类似于被绑票,非常不爽。我决定一颗糖也不买。

这节是班主任的课。从他点名中我知道,在李校长家里遇到的那个身材苗条、声音好听的女孩叫何娅。班里还有一个女孩声音跟何娅一样好听,她是何娅的好朋友章鹰。我把何娅的声音跟章鹰的声音作过比较,在拉面馆前说“明天才开学呢”的人不是何娅就是章鹰,我更倾向是章鹰。

再下课的时候,余弦携带他的大嘴巴跑到我面前说:“哥,请兄弟姐妹们吃颗阿尔卑斯糖如何?”

“为啥呢?”我喜欢他的爽直,在我们农村,弯弯肠子是最难搞的,谁都讨厌弯弯肠子。不过,既然上一个课间十分钟才决定不买,一个小时不到就变卦,这么不要脸的事我还从来没做过。因此,我故意反问。

真像人家说的那样,嘴巴大的人不会说就会唱。余弦果然会说:“理由好多条。拣几条顶顶主要的。第一,你跟校长同名同姓,前面一个李苏启既然做了校长,后面一个李苏启肯定不止做校长,要不然就违反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起哄的人群,瞬间变成观众,免费听他说单口相声,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

“第二,你是我们这帮人中间唯一选择‘一拖三的兄弟,而且一举把李苏启的2000大洋搞到手,说明你才智超群、英雄虎胆,是块做大事的料。兄弟姐妹们提前祝你青云直上,黄袍加身……”

前面说得还算靠谱,中听。后边要我“黄袍加身”,是抬举我做赵匡胤啊?我听不下去了:“别介,慢,哥们儿,我知道了,你口才好……”

他根本不给我插话的机会:“这第三,这大小也是桩喜事啊!喜事就要照喜事的规矩办。今儿个花轿也不备了,堂也不拜了,总得发颗喜糖吧?发发糖才算那么回事!”扭头问大伙儿,“兄弟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我算是领教到县城孩子的贫了。

“是啊!是!”一个个再次回到东倒西歪状态。何娅、章鹰等好几个女生笑得捂起肚子蹲下去,再刹不住,恐有性命之虞。

“还有第四……”

我心想你还有啊!好在万恶了好多年的上课铃声这一次突然变成救苦救难的菩萨,“叮铃铃—”,没让余弦把单口相声说下去。

余弦回座位时,还冲着我做鬼脸,低声念叨:“阿尔卑斯,阿尔卑斯,阿尔卑斯……”

上课后,我开了一会儿小差,刚刚开始的这一年,不晓得要发生多少故事:我一个乡下孩子钻进城市孩子中间,多像一只羊混入狼群啊—好在余弦的贫,总体上还算善意。

第二天到教室,全班同学都在吃糖。见我走进教室,都对我报以友好的微笑。大嘴巴余弦顶着个飞机场脑门儿给光头郭庆使了个眼色,郭庆跑过来对我说:“够哥们儿,”他指着余弦对我说,“如果不介意,咱们一伙儿?”我瞟一眼余弦跟郭庆一模一样的衣着,我估计,以我现在的家底,若跟他们混在一起,不被他们视为乞丐,也会逼我父母去乞讨。我避重就轻地说:“又咋啦,被你表扬成这样?”郭庆天生就具有外交才能,他举着手里的阿尔卑斯,指了指何娅说,“何娅说是你让她替你拿来分发的!”

何娅大红一张脸,使劲给我递眼色,免得当众穿帮。

我的脸“腾”地一下热辣到屁股沟里去。这世道,英雄救美女那是天经地义,要是美女救英雄,英雄多半太矬,蔫不拉几,说句话都直不起腰板。

我后悔昨天在李校长家吃饭的时候,在李校长夫妇关切问询下,几乎把自己的家世、家境和盘托出。当时李校长非常感慨,他说他以为读书的艰难只发生在他们那一代。一同吃饭的何娅把什么都听去了。我说到动情处,她眼角泛起泪花。我不晓得何娅跟李校长什么关系,但我对她的壮举大为不满—我本来准备中午买的,这下倒好,让她给越俎代庖了。

吃完中午饭,在食堂通往女生宿舍的路上,我截住何娅。我不卑不亢:

“多少钱?我得还你!”

“你什么时候欠我钱了?”

何娅回这句话的时候,有些不自然。

我说:

“糖。”

等我说出这关键的字,再张嘴说话,何娅就自然了:

“你别介意,也别多心,钱肯定是要还的,但不是现在……”

我打断她的话:

“我没有多心,但我介意了!你在显摆你家有钱!”说出这话,我长舒一口气,一身轻松,好似不再是矬子了。

何娅笑盈盈的脸僵住了,沉默一瞬间她说:“李苏启,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谁一生没个艰难的时候啊?别以为这世界只有你遭受的磨难最多,你最坚强,坚强就意味要自我封闭,孤军奋战!”

说完,一扭身子,向女生宿舍走了。得承认,她不仅正面好看,连背影都美得让人陶醉。我抬头看一眼被教学楼挤压得有些变形的天空,无法言说的感动和悲怆一瞬间把我内心撑得要爆棚。那一刻我原谅了何娅,她毕竟是好意的。要早知道我是那么要面子,估计她不会这么冒失。当然,原谅她的另一个原因,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那就是,我汪洋恣肆的青春荷尔蒙占了上风。

格德瓦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小镇在一片田野的尽头。到了十月,乡村公路上奔跑着各种各样的车辆,车上满载着粮食和水果,不管是哪一样,都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再远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河水一年四季变化不大,挽起裤脚就能走到河对岸。人们一般不会挽起裤脚涉水,河床上连珠一样摆放着一串串大石头,不管什么季节,这些石头都当桥用。在河的下游是一座12孔相连的公路桥。再朝下游走上一公里,是个湖泊。那是个不规则的湖,最窄的地方划船要20多分钟,宽的地方没有渡船,人们宁愿沿着湖岸坐车绕过去。

格德瓦镇有一条鱼市街,365天都有鱼卖。无论顾客买多少,卖鱼人在你看好秤花后,都要在你篮子里放上几苗葱,不花钱,白送的。据说这风俗已经延续了好几百年。

街上的房子独栋相连,又高又细,铺面宽窄适宜,也有好几百年的样子。香樟树居多,有好几棵香樟树两个人牵手还围不住。许是因有河流和湖泊的缘故,格德瓦镇连带格德瓦中学一年四季都不太热,也不太冷。

尤其让人感动的是,就这么一个小镇竟有四家书店,家家生意兴隆。格德瓦中学的学生有事没事都往书店跑。缺什么书,把书名告诉老板,不出一个星期就能如愿以偿。另外还有两家茶馆,街头一个,街尾一个。两家都有说书艺人。街头那个说唐朝以前的故事,比如《封神演义》《瓦岗英雄传》;街尾那个说明清小说,《桃花扇》《牡丹亭》。有细心的人作过比较,两家书场从未说过《水浒传》《西游记》等“名著”。因风格不同,结果获得错位发展,街头那家男同学扎堆,街尾那家女同学占主力。在这文气的小镇上,老百姓教育孩子,随口就能说出“满招损,谦受益”“狡兔死,走狗烹”之类。

我还注意到,小镇上除了一家公立医院,还有一家民营诊所,爷爷中医坐堂,孙媳妇西医问诊,真正意义上的爷孙同台、中西医结合。老先生写处方用毛笔,随手写一张都是书法精品。我留了一张老先生开的方子,大学时缺钱花,请人裱褙了卖给一个福建人,换得大洋一千八。

在这样的小镇读书,感觉每一天都在一架看不见的梯子上攀登,每一天都在朝心头的目标迈进。格德瓦中学有着无形的气场,这气场催人奋进。

时间是弥合创伤的良药。不久,我就彻底忘却了余弦、何娅带给我的那点尴尬,算是不打不相识,我们成了朋友。

跟他们成为朋友后,我发现,我那农村人特有的面子观,在县城孩子那里简直像出闹剧。面对县城孩子的强大,我们的本能就是“装”:装强大、装底气、装体面。而县城里的孩子跟晴天东山头的太阳那样直率、直接。我们的“装”,在遮蔽我们与生俱来的拘谨的同时,让我们像仙人掌那样,即使开出令人艳慕的花来,也没几个人敢靠近。

意识到这一点,我慢慢开始改变。我发现,不管是余弦还是何娅,都很好处。余弦的本事都集中在那张嘴巴上。格德瓦中学的补习班向来不设班干部,他正好补了这个缺。班里大小事务、一切纠纷,都由他总揽。他能把盛怒的人说笑,能把得意的人说哭。郭庆是余弦的跟班,余弦脚趾头翘一下,他就知道余弦要他做什么。主意多,鬼点子不少,常被余弦当“余办主任”和外交官用。何娅跟章鹰好得像姐妹。郭庆说他们好得像“同志”,给章鹰知道了,罚他一次吃了八个肥肉大包子。章鹰声音甜美,非常具有迷惑性,接触了才知道,这丫头性子糙得跟鲁提辖像是一个爹娘教育出来的。何娅呢……何娅留到后面说,后面的事情大致跟她有密切关系。有必要说说我,有一天经过格德瓦镇唯一的十字街头,我看到一个坐在“大绵羊”摩托后座的长裙美女伸长脖子,越过驾驶摩托那小伙的肩头,直抵小伙子右脸,小伙子准确会意,扭头给那女子一个热吻,我向天老爷保证,四片嘴唇准确无误叠在一起时,我站在路边看都惊出一身冷汗,那摩托时速至少40码。回学校讲给大家听,谁都不信,说我荷尔蒙超标过剩,闷骚得无可救药,编个段子来泻火。我写了一篇稿子投给报社,报社信了,发表在显眼位置,文章的标题:路口飞车热吻,激情惊煞路人。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没表扬我,只字不提,背后满校园神吹:“我发现了一棵文学苗子。”他说那篇文章文字简洁、情节生动、风趣幽默、耐人寻味。我人生的伏笔埋在了这里,高考结束后,买来十本稿纸,立志成为作家。

我爹对我拿回去的2000块钱表示惊讶,对我终于回到学校表现出难得的高兴,当初“弃文从医”他就相当不支持。我爹只接受了800块,剩下的1200块给我在格德瓦做生活费。

格德瓦中学的补习班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向课堂要质量,该学的时候拼命学,“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班主任这样对我们说。该休息的时候换着花样玩耍。“不会玩的人绝对不会学,还绝对学不好。”这话也是班主任说的。也只有在格德瓦中学才有老师鼓励学生拼命玩,当然前提是学习的时候必须“拼命学”。

校园里的刻苦学习每每都是一样的,而课余的玩耍却各有各的不同。周末,余弦和何娅他们总是相约到处玩耍;如果我不回家帮父母干活,他们就约我一起去。去野炊,或者顺着格德瓦镇边的小河逆流而上,去探寻河的源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是比我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多,我能感受到,他们之间除了同学关系还有比同学关系更密切的关系。格德瓦的大街小巷,包括田野上,到处都曾留下过他们的身影。他们骑着单车在路上飞奔,两个人一辆,男同学骑车,女同学坐车,一边飞奔一边唱歌。所经之处,田野里弯腰干活的农民都会直起腰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格德瓦中学的疯子又来了!”格德瓦中学补习班每年都会出这么一帮学生,他们见怪不怪,说完埋头继续干活。

在格德瓦中学第45届校运会上,从这里毕业的两个国家级体操教练亲临运动会现场,跟李苏启校长一道为校运会开幕剪彩,其中一个还作了个简短的发言,让全校同学真切地感受了一回格德瓦中学“文武兼备”的优良传统。

我报名参加5000米、1500米、800米和接力赛,同学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大家都认为我是在哗众取宠。“一拖三”他们相信,参加四个项目比赛他们也相信,但他们对我能取得名次不相信。我体质单薄,走路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不仅相貌不像个长跑运动员,而且也从来没听说我擅长跑步。余弦连单口相声都懒得费力气说了,直接对我报以怀疑的目光。只有何娅说:“李苏启,你一定是个硬汉!”为此,余弦跟何娅打赌,筹码是谁输了,都得不定期替我买红烧肉,总共十份。我在心里笑得嘴巴都歪了。要知道,我肠胃里的锈,生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到参赛那天,我出尽风头,1500米我拿了全校第一,800米预赛第一,决赛也是第一。然后是5000米,起跑时有31个同学,跑到2000米的时候还剩17个。起初,跑道两边的拉拉队各自为各自班上的参赛选手呐喊助威,到后来,我无论跑到哪个拉拉队前面,他们都喊:“李苏启,加油!”我跑得太快了,第一个400米,我就把队友甩到后面,我的优势在于大步流星、匀速向前。400米一圈的标准跑道,我跑完8圈的时候,后面跑得最快的都才刚刚跑完5圈。李苏启校长在办公室里听见全校同学都在喊“李苏启”,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跑到操场上来,见是另一个李苏启在跑5000米,破天荒站在跑道边当拉拉队。当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热切地连喊了三声:“李苏启,加油!”哈,李苏启给李苏启鼓劲,成了这场运动会最大的看点,远远超过两个国家级体操教练来为这场运动会剪彩—将来写进校史,一定要在两个名字后面将各自的身份标注清楚,否则可能会被后人当病句删掉。同学们平时对他这三个字讳莫如深,是不敢随便喊的,今天好歹逮了个合理合法狂喊的机会,于是“李苏启”三个字被喊得惊天动地、响遏行云。我两只耳朵像冬天里裸身的树枝,把风掣得呜呜作响。奔跑真是爽快啊,我想象自己像匹草原上的骏马,正跑向一望无垠的天边……

就在我想象跑到终点全场沸腾的景象会不会把操场掀翻的时候,我感到胸口发紧,像被谁一下子绑了绳子,最开初是一根两根,很快就是十根八根,后来越来越多,数都数不过来。绳子在我离终点还有一圈半的时候开始收紧,而且越来越紧。刚才均匀的呼吸像给谁中途钻了个洞,肺里面急待补充,鼻腔里却跑冒滴漏,我的脚步就乱了,踉跄起来,几乎要摔倒。何娅最先发现我不对劲,她拽了一下还在热烈喊着加油的章鹰,跟她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冲到跑道边上来,在我身边跑起来。何娅问:“李苏启,你怎么啦?”我已经没有力气回答她,冲她摆了一下手,继续往前跑。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不能输在这最后的几百米上,否则,依我自己都感觉有些变态的自尊心估计,我终生都不会原谅自己。咱是来格德瓦中学实现梦想的,不是来丢脸的。

何娅愣了一下,突然转身拉起章鹰的手向医务室跑去。

我至今已不记得跑向终点的情景,我甚至不敢肯定我有没有跑到终点,模糊记得我前面出现了红色的带子,不是一根,是好多根,乱糟糟挡在前面,我胸腔的塞子就在这时闭合了,“腾”地在胸口上爆出一团火,想要爆燃出来,却被塞子堵得严严实实的,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全身没有哪一处还听我指挥……

苏醒过来已经是第五天,我躺在病床上,有两根管子插在左胸侧下。神智恢复后,我爹告诉我,我患了化脓性肺炎。这毛病在我身上已经潜伏好长时间,五天前找到个合适的机会突然爆发出来。两根管子连着两台机器,负责从我肺里抽取脓液。

我爹憔悴得拍一巴掌就可以贴到墙上,这么多天几乎没合眼。我爹告诉我,好在我的几个同学轮流替他照顾我,尤其是两个女同学,那些沾满血污的衣服,都是她俩洗出来的。李苏启校长借给我爹一口电锅,她俩就用那电锅给我熬粥。我的住院费学校垫支了一部分,剩下的部分我不晓得我爹是向谁借来的。那两个女同学回学校上课之前,还手把手教会我那只会使用农具的老爹操作电锅。

不用说,“那两个女同学”一个叫何娅,一个叫章鹰。

护士每天上午来挂水,大大小小一共五瓶,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消炎药、抗生素一大堆。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查房,医生都要重复一个问了一万遍的问题:“昨天多少毫升?”

“200左右。”我爹说。医生是指一天一夜抽出的脓液量。

“少,太少了!”医生说,“要是今天还达不到500CC,得考虑把胸腔打开。”

我父亲已经历过五十多年的世事,还是被吓得脸刷一下变得比医院的墙壁还白,他声音哆嗦:“不开行么?”

“不行,他肺里的脓液越积越多,机器抽都抽不出来,这样拖下去,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医生没把话说完,三岁孩子都听得懂。

“是不是打开来,”我父亲没有力气和勇气把问题一口气提出来,“就能解决问题呢?”

“手术上的事情,都是有一定风险的,谁敢打包票?”

医生说完。实习医生把我床头上的床牌换成“备皮手术”的牌子。

“放在什么时候?”我爹叹了口气,声音不再哆嗦,尘埃落定,他反倒定心了,我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绝望。

“明天下午。”医生说,“最迟不能超过明天下午。”

我是清醒的,他们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打开胸腔也可能死,嗨,我才刚满20岁,好多事情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呢,如今多半也来不及了。大家都说我不该参加那么多项跑步竞赛。事实上他们不知道,即使不跑步,这病迟早也会光顾我的。半年前,我还在跟师父学医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热,师父诊断为肺炎。师父只用了三味草药,煎水给我喝下,然后用药捻子烧炙穴位。像揭了一层纸一样,半个小时之后体温就恢复正常。师父嘱咐我两天之内不能沾凉水。建议我脸和脚都不要洗,哪怕用热水。这些我都做到了。谁曾想到,第二天在跟师父出诊的路上,我们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我俩都没带避雨工具,从路上跑到最近一家人家屋檐下,都没挽回衣服被淋湿的命运。病根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最近两个月,我总感觉气急、胸闷,前几天还发现血痰。我知道我的身体一定出现状况了,什么状况我说不清楚,也没跟半年前那场高热联系起来,要是有师父的本事就好了,可惜才学了点皮毛。

我让爹给师父打电话,请他来救我。接到电话,师父当天下午就来了。师父见我已成这样,就说:“苏启,你这个病已经超出师父的能力范围了。”

我一听,心里顿时凉透了。师父在我心里是神医,他都说无力回天了,这世界谁还有本事?我叹了一口气对师父说:“师父,徒儿不孝,半路改行,还望您老人家原谅!”我口气平静,语调平稳,在场的人都听出来,这是我对师父说的临终遗言。

师父很难受,他伸手在我头上摸了一阵说:“若得贵人相助,徒儿能跨过这道坎。”

“贵人?是师父您么?”我的口气依然平静。身边机器毫无表情地响着,我肺里的秽物正有一滴没一滴地被抽到容器里。肺泡里的脓液越积越多,像塞了些石头,每天都在往里面塞,胸腔被一天天撑大,可供我呼吸的地方越来越狭小。呼吸那么简单的事情,现在变得越来越困难。

师父摇头:“不会是我。”

“是医生么?”

师父没有肯定回答,也没有正面回答。他说:“平心静气,顺其自然。”

我想,师父这是在宽慰我。行到水穷处,有这份宽慰总比没有好。我感念师父对我的好。跟他学医近两年,从来没有骂过我。总是鼓励我说,他只有高小文凭,我这高中生一定能超过他。冬天降温的夜晚,我窝在被窝里不吱声,他半夜进我房间来替我加被子。我有胃寒的毛病,他指导我比照《药性歌括四百味》,从《汤头歌诀》中找到相应的药方,再根据我自身的身体状况加减配伍,确定每样药的剂量,煎服一剂,效果非常明显,两剂就根除。这让我充分体会到中医的神奇。也算我治好的第一例疾病。为此,我很有成就感。他的教学充满实践和探索,化枯燥为有趣。话说回来,这跟学校学习比较起来,那又太枯燥了。师父曾经告诉我,要练就把脉知病的本领,大概需要20年。20年啊,我觉得太遥远,那时我都40多岁了,20年的探索和研究,有多少人能坚持下来呢?这期间有多少人的疾病,我根本没本事凭借他脉象提供的内在信息,而是靠自己的主观判断来诊治?在我大彻大悟脉象之前,这些人都是我的实验对象。这太荒唐,甚至算得上残酷。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一句话没说。在我们乡下有一句话叫“该死则毬朝天”。意思大致跟师父说的差不多,一切顺其自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甚至什么都没想,连我父亲有没有替我筹备好手术费我都不问:要是能活过来,父亲借再多的债,都不是债;要是活不过来,这些问题我了解得再详细,都没机会再替他分担一分。

我永远记得,这是12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五。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六,天刚亮,我听见何娅和章鹰的声音从医院廊道的另一头传来。她们在门外遇到我爹。隔着门,我看不见他们,但听得见他们说话。她们一定给了我父亲一样什么东西。我父亲推辞说:“孩子,不要这样,你们来看看我儿子我就很感动了!够多了,你们不能再这样做!”我父亲声音哽咽。何娅说:“叔叔,这是公共场合,推来推去不好看。这是我和章鹰的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说着打开病房的门。我爹躲在门后抹眼泪,他没进来。

两人在我床前这这那那问了一阵。何娅问我:“想不想吃点东西?我替你熬点粥去。”

我点点头。医生昨天的医嘱说今天一早开始限量喝水、不能进食任何流质和半流质的东西,要等术后打了屁才能进食。可是,谁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下了手术台打屁呢?我想:“管他妈的,饱鬼比饿鬼强!”我总不能瘪着个肚皮跑到阎王爷那里讨烧饼。

两人走出病房的时候,何娅又回头问我:“要不要放盐?”

我吃不进任何蔬菜,只能放盐在稀粥里调味。

我摇头说:“不要。”嘴巴里又咸又潮,只想喝点淡粥,淡到只剩下米香最好。

大概过了一个半小时,章鹰端着李校长家的电锅,何娅拿了碗和勺子进来。她俩已替我把粥凉好,稀稠适中。我心里很感激。我后悔开学第二天就跟何娅来气。人到这时候,犹如落到井底,别说从井口探下一根麻绳,就是飘了一根南瓜藤下来,都会觉得是温暖,是恩赐。

“现在吃?”何娅问。我点点头。我爹大概上护士站做什么准备去了。章鹰把床摇起来,让我坐直身子。章鹰声音好听,可病床不会因为她声音好听就主动降低摇起来的难度,等她埋头把床头摇直站起来,我看见她的额头和鬓角上渗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我要自己舀来吃,何娅偏要用勺子喂我,我犟不过她。她舀了一勺喂进我嘴里,温热的粥果真散发出大米的清香,自己煮的就是不一样。这些天我跟我爹吃医院食堂,两素一荤,咸得吃不下不说,那素菜我敢肯定从来没洗过。荤菜则是红烧鸡头鸡脖子,天天如此。米饭稍好,稍好的意思是看不见异物,可硬得巴不得在牙床上装台粉碎机。

舌头刚接触到粥,味蕾立即表示强烈不满,喉咙马上反抗:米粥是放了盐的。我“噗—”一下喷出来,接着剧烈咳嗽起来,才咳了四五下,我就感觉到不对,紧急示意何娅把床底的脚盆拽出来。何娅吓慌了,把手里的碗和勺子丢到床头的小柜子上,拽出脚盆,我喉咙底下憋足的咸腥的东西冲口而出,喷到盆里,是脓和血,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俱全,腥臭异常。我已顾不得斯文,面子暂时塞到裤裆里去,跟醉酒的人强烈呕吐那样,我止不住呕吐。脓,血,脓,血,脓脓,血血,血脓脓,脓脓血。吐到半盆的时候,感觉胸腔里的石头少多了,到这会儿我晓得,不用上手术台我都知道有两种结果:死亡,或者有救—有救的可能大于死亡。章鹰站在床脚发抖,连尖叫都不会了。我爹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也吓得动弹不得,张着个无助的嘴巴,木然望着我呕吐。我爹真有先见之明,医院发住院用品的时候,我爹嫌面盆小了,再说也怕是别的病人用过的。他正处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来用的艰难岁月,竟耗资10元替我买了一个大面盆,看,真派上用场了。何娅吓得把那盆赤橙黄绿青蓝紫盯得死死的,我吐一下,她向后面退一下。邻床的病友大声提醒他们:“快去喊医生!”何娅最先醒过神来,冲出病房。看见何娅的背影消失在房门里,我眼前一黑,再次失去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首先进入眼眶的是我爹兴奋的表情。他的胡子已好久没刮了,他兴奋的表情在他长满胡子的脸上波涛汹涌,最后涌到眼角,变成两行热泪奔腾而出。我妈和我的三个弟弟也在。

“大哥醒了!”最小一个弟弟喊了起来,气势跟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世界宣告一样令人振奋,“我大哥醒了!”

我在一家人中间找何娅和章鹰的身影,我爹告诉我,她俩回学校上课去了。我爹还告诉我,周末两天她俩不离我左右陪护我。

“今天星期几?”我问。

“星期三。”三个弟弟异口同声回答我。

我摸摸胸口,胸口好好的。我爹说,我被推进抢救室后,仪器检查,胸部的阴影消失,医生把我推出抢救室,对我爹说,已经没有必要进行手术了。然后继续给我用抗生素和消炎药。昏迷中又吐了几次,跟第一次比较,都是象征性的,且一次比一次少。过了一天,生命体征平稳,医生对我爹说:“你家孩子活过来了。”后来科室主任来查房的时候说:“真是奇迹,机器都抽不出来的,这小子竟自己吐出来了!”

一切都因那口盐粥。我不晓得,是何娅把我的话忘了,还是阴差阳错听错了。

“贵人!”我想起师父说的两个字。

再返格德瓦中学的时候,正迎来期末考试。我身体依然虚弱,可我战斗的信心一丝一毫不减。学校发给我好大三本证书,还有好几百块钱奖金。这一次没人喊我买糖,我买了喔喔奶糖,从同学到老师,每人一份。当然,我那同名同姓的校长大人也不例外。李校长对我说:“李苏启同学,要是不出这状况,我们可以向武汉体育大学推荐你。”我告诉他,出院医嘱第一条是:康复之后三年内不得从事剧烈运动。医生在向我宣读这一条的时候,特别叮嘱,绝对不能从事跑步竞赛,长跑短跑都不允许。“否则,还要你老命!”他说。

考完英语,情况非常糟糕,真应了一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这学期来,我除了生一场大病外,业余生活太过于丰富啦,野炊,骑自行车环游格德瓦湖,合唱比赛,运动会等等。如果不是这场考试,我早就忘记我还有个死穴,也忘记了我需要提高英语成绩,否则,我将成为砸格德瓦中学补习班牌子的人。人家会怎么说?“看,这就是当初获得2000大洋奖金的超级种子选手!”老天爷,这无异于掀掉了我家的祖宗牌位。

全部学科考完那天,我独自坐在座位上发呆。我为我的外语焦虑:非动真格不可了!英语作文来不及搞了,我至少要在选择题、完形填空和阅读理解上搞到点分数。可我实在无从下手,我是该背单词呢还是读语法?有没有什么捷径?有没有人愿意做我的小先生替我补课?找英语老师是不可能的,她正跟一个男人热恋,每天折磨她男朋友都忙不过来。

何娅哭哭啼啼进来,陪她一起进来的还有章鹰、余弦、郭庆等人。

何娅最近牙龈肿痛,一颗蛀牙在下岗前夕攒足劲发炎,折腾得她撞墙的心思都有。考试结束,一帮人陪她去拔牙。出门的时候还没想好是上格德瓦镇的卫生院还是民营诊所还是别的什么流摊。在格德瓦镇街头,他们看到许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围观一白大褂给人补牙换牙,也围了上去。那白大褂身材魁梧,身后有一大红横幅扯在两棵香樟树间,横幅上红底白字:祖传秘方,无痛拔牙。见几个被他医治的人带着满意的表情离开,何娅就动心了。游医自称姓何,何娅上去就诊,立即跟何娅认了本家。他对何娅说:“何本家,这是我们何家的祖传秘方,不用老虎钳,不用吊索,更不需要钻子铁锤,不需要手术,更没有痛感,咳嗽一声虫牙下岗,包你满意,不满意不收钱!”何娅心花怒放。游医的治疗手段果然简单,他让何娅闭上嘴巴,用指头按压何娅的牙床,不断问:“这里吗?是不是这颗?”得到确切回答,他用指头按压一下蛀牙部位,嘱咐何娅继续闭嘴5分钟,然后咳嗽。5分钟后,何娅张嘴咳嗽,从嘴里吐出一颗牙齿。游医把牙齿从地上捡起来,指着牙齿根部一根白色线状物对何娅说:“看,这是牙虫!”等何娅付了钱,往回走了一阵,牙痛突然犹如刀绞,她伸了指头到嘴里摸索,惊骇地发现,上牙第五颗蛀牙仍然好好地站在牙床上,相对应的下牙却被拔除了。这还了得,一干人回去找那游医,余弦说单口相声的本事派上用场。面对凌厉的攻势,游医岿然不动,这家伙江湖够深,什么场合没见过,还怕几个毛都没长全的学生?他等余弦嘴巴说酸歇气的当儿说:“你们刚才谁没看见牙虫?都看的是吧?那就好,那就是一颗虫牙。牙痛有对称性,病灶在下面,往往痛在上面。看来你上下牙都有问题,要根治,得把上面那颗也拔掉。”何娅肯定她的下牙是无辜的,蛀牙的凹槽在上牙,刚才看到那下牙饱满光洁平滑,哪像蛀牙呢?她向游医索要牙齿,游医说你没要求我保存,早丢啦。可余弦、章鹰等人包括何娅本人见游医正要补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秃头嘴巴里的牙齿,怎么看都像何娅刚下岗那颗。秃子满嘴烟熏的黄牙,哪来那么光洁的牙齿?哦呸,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何娅的蛀牙还在岗在编,一日不除就只有撞南墙。游医表示再拔一颗可以,子儿一个也不能少。何娅想想这亏吃大了,被拔一颗好牙得不到赔偿,还反多出一倍的价钱,转身气鼓鼓地回来,路上越想越气,忍不住眼泪掉下来。一帮人除了安慰她,什么办法都没有。章鹰建议把他摊子砸了,余弦第一个就不响应,他除了一张嘴巴好事,动拳头的事从来没做过。

我问:“他按压你牙床的时候,有没有换过指头?”

几个人都说没在意。

我决定去会会游医。看来天底下拥有那本线装古书的人不止我一个,当然也不止他一个。

我挎上书包,摸摸那小药瓶,小药瓶还在。

对里面的东西我过去一向心存敬畏,发誓轻易不用。可事情发生在何娅身上就不一样了,何况问题已交到我这里来,我自愿铤而走险,再说他的伎俩跟我的办法,从结果来看,应该就出自那本书。

游医还在那里。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他送走一个刚经他医治的病人。他说:“回家去多用盐水漱口,若还有不适,随时来找我。”他拽了条毛巾拍打一张塑料凳子,凳子很干净,没有灰尘,但他还是要拍打几下,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在我们发难之前猜我们会用哪句话开头,他好用一句话给我们来个一剑封喉。

我说:“医生,你真是神医。同学都说你隔着脸皮摸几下牙床就能把蛀牙取下来。”

这话超出游医的预想。我根本没有问他,他无需回答。不仅没有问,我还表扬他呢。

我说:“你的手法我也会。用的是气功。”

游医一笑,他说:“哦,气功?练练?”他的意思是让我练给他看。我嘴唇上已经长了一层小胡须,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从金庸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何况我大病初愈。他完全可以眯起眼睛看我,他脸上挂着嘲笑。他在拍打过的凳子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抽出一支香烟,准备点上。

“请您坐好了,香烟待会儿点,让我试试看,”我说,我抱了一下拳,动作搞得古色古香的,“讨教了!”

游医没把我放眼里,所以拿谁做实验他根本不在乎。

我用食指摸他的牙床,在何娅缺牙的部位我的指头停下来,我说:“医生,讨教啰!”说着,我换了个无名指顶在刚才食指的位置,轻轻揉了几下。我说,“医生,嘴巴闭好啰,过5分钟咳嗽一下。”

我退后一步,游医的脸上写满不屑和嘲笑。要是我把他牙齿取不下来,那他这神医就当定了,何娅就活该丢两颗牙齿。不少逛街的围在四周,有个老太太问:“牙医今天收徒弟了?”谁也没回答她,这问题太滑稽了。我又退后一步,笑眯眯把他看着。我把刚才伸进书包,在小药瓶口抹过一下的无名指放到街边的香樟树上擦了几下,确认擦干净了才停下来。

这小药瓶里的粉状物是我去年春天自制的。那时我刚找到那本线装古药书,里面有几行字:以河滩净沙上白丝鱼和马尿置瓦上焙干研磨成粉即为滑骨丹。曾听长辈传说,从前有一侠客,专修太极,行侠之时不用刀剑,而是贴身用手捏拿对方关节,顷刻对方关节脱落,若24小时内不能接上,即落下终身残疾。我不晓得那本书上记载的奇方是不是真有神效,有心配制一试。白丝鱼和马尿都是平常易得之物,就做了一瓶,到夏天抓回一只螳螂来,于指间蘸少许滑骨丹轻抹蟑螂关节处,转眼螳螂脚爪功能尽失。吓我一身冷汗,好在我学过生理卫生,之前只敢用指尖触碰滑骨丹,指尖上没有关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5分钟到,他主动张嘴咳嗽了一声,他张嘴的时候,脸上嘲笑的表情一点不减。随他咳嗽声音在喧闹的格德瓦镇上空响起,一颗牙齿从他嘴巴里飞出来。他大惊,用穿风漏气的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

何娅、章鹰、余弦等一帮子同学和看热闹的群众也惊呆了。

我捡起地上的牙齿,指着牙齿中间的线状物对他说:“看,这是牙虫!”

游医脸色铁青,暴怒道:“放屁,这是牙髓!”

我不怕他,我有那么一帮同学撑腰。我相信如果江湖郎中揍我,哪怕余弦这样只有嘴巴发达的家伙都不会袖手旁观。我指着何娅问他:“在你身上是牙髓,在我同学身上就是牙虫?”

他已经没心情跟我争辩,提起两个大拳头就要揍我。我伸出食指,再伸出无名指在他面前晃晃,说:“小心这个!”

他本来以60码的速度向我奔来,见到我的指头,突然刹车,嘎一声停在离我一米不到的地方。他因愤怒把自己一张还算说过得去的脸搞得像涂了变质的番茄酱,可他还是垂下拳头。他算明白了,他所拥有的我也有,如果撕破脸,把老底摊出来,自己把自己饭碗砸了不说,不知有多少跟何娅有同样遭遇的人都会来找他。他以手心揉揉被取掉牙齿的部位,换一种方式问我话:“小兄弟,感谢你把我虫牙取掉。”什么是江湖?这就是。在《聊斋志异》里,妖精变形起码要喊一声“变”,川剧变脸还需要一个遮脸的假动作,他什么都不需要,眨眼就跟我称兄道弟,那表情和口气,整得跟真的似的。

“承让!”我不动神色,不卑不亢。

“只是你手法不熟,弄痛我了!”

我说:“有机会再来向你讨教!”

没出院,我就悄悄喜欢上何娅和章鹰。不仅因为善良,是我的“贵人”,还因为她们漂亮。我心头的道德底线在责备我:怎么可以一齐喜欢两个呢?可没办法,我努力过,也尝试过,我没法喜欢一个不喜欢另一个。

返校第二天晚上,余弦对我说:“鱼塘要翻塘了。”他所说的鱼塘,在校园靠近厨房的水池边,十几亩水面,里面的鱼是厨房的剩饭喂大的。每年春节放寒假前夕都要翻塘,捕上来的鱼大部分出售,全校教职工各分得几十斤,剩下的免费让全校学生吃两天。

我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学校还没有动手,皇帝不急你太监急啥呢。我问:“什么意思?”

他说他刚才在指头上夹了点面包干,有大鱼来吃,像狗一样把他指头咂得啧啧有声,他迅速把指头弯成鱼钩状,竟把那条大鱼拽了上来。他脸上的表情是:我这行为算不算偷啊?他一向会说的嘴巴像给谁涂了502胶水。看来这小子以前多半没干过坏事。

鬼才相信呢,指头能钓鱼!我问他:“鱼呢?”

他从我床下拽出我在医院里吐过的盆子,里面有一条六七斤重的草鱼在徒劳地张嘴翕腮。

我感叹:“啧啧,本事啊,指头钓鱼!”

“怎么办?”他的意思怎么处置这条大鱼。总不能拿来供神龛上,我说:“煮来吃了。”

“到哪里去煮?”

“上李苏启家。”

“你胆真够大的。偷他统治区的鱼,还用他家的锅来煮!”

我想起来李苏启借给我爹的电锅我还没还。弯腰从床下拽出电锅。余弦高兴了,喊来郭庆、何娅一帮人。何娅和章鹰将来必是优秀的家庭主妇,几样简单的调料,就把一条草鱼煮得鲜美无比。何娅的体力明显没有章鹰的好,忙活一阵,她坐下来歇气,气喘不匀的样子。我见她的脸比平时白,颧骨上的红晕比平时更深,我想多半是在往返于医院和学校照顾我期间累着了。心里很感激。大家都很开心,就没在这上面多想。

何娅建议,李苏启家的电锅暂时不要还了。

我问:“为啥?”

她说:“放你这里好煮鱼。”

“啥时候还呢?”

“啥时候鱼塘里的鱼煮完,啥时候还。”

何娅的俏皮话把大家逗笑起来。

这时,宿舍门上响起了敲门声。郭庆去开门,进来的是校长李苏启。李校长往一堆鱼骨上扫了一眼。我们都不晓得他要说什么。学校规定,严禁在宿舍使用电器,防止发生火灾,否则罚款,并通报全校。这已经不得了了,刚才没经过他同意把他辖区的鱼煮了,够我们喝一壶的。我们谁都不开腔,谁都不敢开腔。李苏启说:“你们在给李苏启补身体?”

一帮人“嗯”一声,嗯得很轻松,像在长辈面前撒娇。大家明白,李校长已经自己下了几个台阶了,大家心里都明白,问题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

“李苏启现在还不能吃鱼。”校长说,“容易复发。”

这一说,让我想起那个星期六的早上盆子里被我喷射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我“哇”一声吐出来。我爹花巨资替我买的盆子正好在面前,已经空空如也,刚才他们连最后一滴汤都没舍得放过。

李校长端起他的电锅出门去,谁也不再提宿舍煮鱼的事。

期末考试结果公布,何娅第一,余弦第二,章鹰第五,高三年级前50名我们班占31个,我英语34分—又是34,这数字跟我前世有仇,差不多等于缺考一门,排在32名,混进非补习班队伍中。我知道自己英语差,没想到因为外语,我差到这个地步。从前在我毕业的那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读书,这种差距不明显,如今在高手云集的班上,我数学成绩哪怕考满分也无济于事。我真担心以后李苏启在招补习生的时候,会增考英语。

英语老师找我谈话,她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背诵所有课文。“通过背诵,从中体会语感,具备语感,你就能解决听力和完形填空,甚至连阅读理解都可以靠语感来解答。比如‘我让你听音乐里的‘让,换成‘煮或者‘偷,都不通。”

作为名校格德瓦中学的教师,为早一天从开发商手中拿到某套房子的钥匙,英语老师在跟男朋友约会之余,还在两所民办学校兼课,我要把提高英语成绩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好比我要美国总统来给我写毕业鉴定一样,不现实。

我请何娅指导我英语语法和句法,何娅爽快地答应。跟何娅交往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我问她去年高考结束干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她说:“我在本子上写了9个字:离高考还有362天。”她幽默风趣,擅长把简单平实的话,说得让你喜笑颜开。随着一个个英语山头被消灭,我渐渐喜欢上英语,当然也把何娅跟章鹰分离开来了,我发现我内心深处是如此喜欢何娅。到何娅把初中课本上的语法、句法和高中课本上大部分语法、句法让我基本搞懂的时候,我汪洋恣肆的荷尔蒙催得我不立即对何娅表达我的爱意,我就无法再继续学下去。这世界,男女恋爱的结果只有那么几种,过程却千差万别,短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长的几年十年,甚至一辈子。校园恋爱就简单多了。在明确表白之前,两人都处于朦胧状态,这种状态很美好,彼此都能感受得到它的存在和美好,却都不去挑破,放在心里,交给眼神,含在嘴里不说出来,让人一辈子回忆起来,都忍不住激动。关于我跟何娅在这方面的细节,可参照琼瑶阿姨的《几度夕阳红》《月朦胧,鸟朦胧》的前半部分,也就是男女产生好感,彼此倾心的那部分。为节省笔墨,恕不赘述。我把珍藏多年的一块脸谱石送给她,蚕豆那么大,她没客气,收下了。她大概认为这只是一块石头而已。后来有一天,她问这块石头的来历。我说,这块脸谱石是我小时候家里请的一个石匠从一块火山石中间敲出来的,那石匠见了这块带红蓝花纹的石头说:“可惜了,缺了点火候!”随手送给我。那时候我爷爷还在世,他给这块石头取名“花旦子”。我嫌不好听,给它取名“脸谱石”。我把它当玉一直随身带着。她说:“既然是你的随身玩意儿,怎么可以拿来送人呢?”我说:“好马配好鞍,男孩子身边的玩意儿迟早都是要送给某个女孩子的。”何娅的脸顿时红红的,我想她是懂我的意思了。这样的招数,古代评话中俯拾皆是。可她并没有明确表态,该干啥还干啥。我见她没反应,就写了一封信塞到她文具盒里。我词情恳切,真诚至极。我想我的文字虽不能让石头开花,但至少能让姑娘动容。我想不管是拒绝还是接受,她都会回答我的,就像我问她英语问题一样。这大半年来,磕磕绊绊,从没见她讨厌过我,她对我重话都没说过一句。要是她不在乎我,当初不会替我买糖,更不会牺牲自己的时间替我补习英语。我想她答应我应该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没想到,她选择沉默。也不是不说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每天跟章鹰嘻嘻哈哈进进出出。

这比拒绝或者接受要折磨人一千倍。我晚上总睡不着,上课恍恍惚惚。我毕竟学过医,在师父黄世伟身边待过两年,我知道我的病在心头,心病还需心药治,我的心药,她回答。

这天,何娅和章鹰来到我面前。章鹰说:“从今往后,你得靠自己的本事把英语提起来。”

“何娅不帮我啦?”我大吃一惊,连忙问。我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一出。

章鹰说:“你已经入门了,可以自己提高。何娅还有自己的功课,不能因为帮你把自己耽误了。”

这话是我没想到的。是的,时间对每一个高三的学生都是珍贵的。我在陶醉于何娅的美好的时候,竟然忘记了她也是高三补习班学生。“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责备自己。事实上,当我背完初中六册英语课文,在何娅帮助下把高中英语除虚拟时态和被动语态之外的大多数语法基本搞懂,进而把高中课文背掉一大半的时候,英语这门学科的大门徐徐向我打开了,英语老师的课我基本可以听懂,五个问题我至少能回答正确两个。

“我能行吗?”我心头没底,不自信。

“能行。”何娅笑盈盈地说,“你一个爷们儿,没什么不行的,只要你有恒心和勇气。”

她不笑还好,她一笑,我方寸大乱。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高考不是实现人生目标的唯一途径,可对于格德瓦中学补习班的同学来说,谁不打算进大学里去淬火呢?似乎也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跟这个世界对话的底气。

刚刚打开的情感之门,就这样咣当一声关闭了。

“要是何娅拒绝,她绝不会这个样子对我说话!”我暗自庆幸。她透露给我的信息是她可以爱,但不是现在。我想起农村里老人对孩子的警告:莫采青果,才等得到成熟的美味。话虽这样说,难言的心绪还是过了好多天才慢慢消退。

投入更紧张的学习是解决情感分叉的最好良药。不仅英语,其他各门功课,我都投入了百分之百的精力。不用考试,都能感受到自己每天都在进步。

何娅给我一本《高中语法归类例举》,扉页上是她写的一行字:鸡蛋从外面打破是食物,从内部打破是生命;人生从外面打破是压力,从内部打破是成长。与李苏启同学共勉。何娅。

成长?我确实需要,这无关年龄和身体,是心理。从此一切看似平静,又确实不平静。我跟何娅继续是最好的朋友,但已无关风月。多年以后我悟出,我之所以猴急着表白,跟我的出身大有关系。我出身农村,农村人进入社会,哪怕别人给予的一点点关心和爱护,都会在心里被无限放大,就急着“投桃报李”。这说得好,叫感恩;说得不好听,叫过度戴德。而县城孩子,比我们经历的世事更复杂,他们更多一些理智。就像何娅,她也许认为,帮我买几颗糖,帮我补习英语,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做之前就不曾考虑是否能得到回报,做完就不再放在心上。十年之后,当我路过廊坊,遇到一收了50元假币的卖茶叶蛋老太太放声大哭的时候,我用50元真币把她那50元假币换过来,老太太感激得差点给我跪下,我迅速离开,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把假币撕成粉碎,丢进垃圾桶。那时我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爱我老婆。但那一刻,我又想起何娅。

在我疯狂攻击英语感到倦怠的时候,我就会打开那本书,把扉页上那句话读两遍。我经常想象有一双赞许的眼睛在不时看着我,令我须臾不敢懈怠。

到第二个学期期中的时候,我的英语成绩已经不会低于45分,为此,我摇摇晃晃拱进班级前十。余弦隔段时间就替我买一次红烧肉,声称这是当初他跟何娅的约定,我坚决不要,他就把买来的肉分一半给我。“大家吃肉大家香。”他夹一筷子肉塞进大嘴说:“李苏启,你的肉,香!”

拜会江湖郎中之后,要是没人结伴同行,我几乎不去格德瓦镇。不清楚江湖郎中想清楚没有,出来混,欠下的债早晚是要还的。余弦说:“这话对你同样适用。”

同学们都以为我懂气功。“李苏启,你收不收徒弟?”郭庆想做我徒弟都快想疯了。停电的日子,大家点上蜡烛在宿舍温习功课。余弦总是等到窝进被窝才喊:“李苏启,请运口气,帮我把蜡烛吹灭,谢谢!”靠,足足两张床的距离。连章鹰失眠都来找我,她说:“最近老睡不着,请你用气功帮我治治。”我说:“别瞎说,你得先搞清楚为啥睡不着,心病还得心药治。”余弦开她玩笑说:“一躺到床上脑子里就跳出个气功大师,自然睡不着。”章鹰嗔怒:“欠揍!”余弦抱拳,学我古色古香的腔调说:“承让了!”周围的同学哄笑。章鹰还是不依不饶,非要我发功,她说:“你重色轻友,只替何娅打抱不平,就不替我等小民解决小疾小苦。”被他们逼急了,我大声宣告:“我只学过中医,没学过气功!”话说到这地步,他们还是想不到中药上去,弄得我恨不得把他们挨个儿拉出去,勒令每人读三遍《上林赋》,遇上一个“鱼”旁就把江河湖海,甚至传说中的“鱼”都一网打尽的字串儿,一定看仔细,一个都不许读错,错一个加一遍。

一天,何娅趁教室里没几个人,悄悄问我:“你真没学过气功?”

我点头。

“那么,”她有些迟疑,“那郎中真有蛀牙?”

“不知道。”我说。何娅摆出一副求证的面孔,我又说,“我真不知道。”

“你是怎么……”何娅说,“这样说吧,他是怎么把病人的牙齿取出来的?”

“药。”

“你用的也是药?”

我转了个小弯回答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噢。”从她混着鼻音的话里,我听出某种释然,我相信她听懂我的话了。

隔一周星期二午休的时候,从校外进来的同学告诉我,学校大门口传达室有一个40多岁妇女点名找我。

我以为是我妈。心想我妈怎么会来呢,她老人家闻到汽车尾气就头晕,上了汽车不晓得东南西北,她最远到县城,那还是她年轻的时候参加一次全县性的运动会,项目是3000米,因为晕车,她上了跑道都还在呕吐。我喜欢长跑,大概是从她那里遗传的。我给她说我在格德瓦中学读书,乘车到县城,再转车行20多公里,她以为我到了天涯海角。

果然不是我妈,是个不认识的中年妇女。两只手上套着两条超长的布袖套,看起来她的手跟刘备那长臂有一拼。面善,说话有东北口音,我估计她是从县城来的。

“阿姨,你找我?”

“听说你是神医,我请你帮我看看。”她面相和善,样子相当诚恳。我相信她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我刚刚学了一点皮毛,入师的时候,师父跟我约定学五年,我两年都还不满,《药性歌括四百味》和《汤头歌诀》才背了一半,我懂什么呢。

“阿姨,你弄错了,我是高三补习班学生。”

黄世伟师父在我入师的第一课,就对我说,为医之要,是仁心,哪怕病人只剩一口气,你都要给他百分之百活下去的信心,然后才是望闻问切。我有些恐慌,不就是取了江湖郎中一颗牙齿吗,难道我真跟金庸小说里的人物一样,一招之后,威震江湖?那件事之后,既无电视报纸来采访报道,同学间也没怎么谈起,这阿姨怎就封我为“神医”呢?

她略有些浮肿的脸上是落水者渴望获救的神色。我警告自己,不能装神弄鬼,否则,我跟街头那江湖郎中是一路货色。我说:“阿姨,我只学过两年中医,两年都还差两个月……”

她眼角蓄满泪水,随时都可能滚下来,她说:“我是何娅的妈妈,何娅回家说她有个神医同学……”

原来是何娅的妈妈,难怪刚才觉得面熟。可仔细看,何娅好像没有遗传她的信息,只是眼神、动作和语气有些相像。既然这样,胆气就上来了,我突然改变主意。不管怎样,我愿意试试,我甚至希望自己扁鹊再世、华佗现身,能药到病除。就在我决定答应的时候,我对自己一点底都没有。没有底气也要试试,弄不弄得好那是能力问题,出不出手相助,那是态度问题,事关仁心。

“那好吧,”我说,“我试试。您是哪儿不舒服?”

何娅的妈妈背对门卫,取下袖套,露出一双满是紫黑色疙瘩的手,手背上居多,指头上也有,手腕以上无。何娅的妈妈说,起于半年前,半年来看遍大大小小医院,求救于各种各样的游医,只要听说谁有点本事,她都去请人家看。各种治过敏的药都用了、膏也涂了,甚至用激素—她那脸,典型的激素脸—用药的时候不痒,停药复发,比先前更厉害。光那些医生给疙瘩的名字,就五花八门,收拢来可以装好几箩筐。女人是靠手吃饭的。干活要用手,操持家务要用手,待人接物也要用手,如今沾上点洗洁精就发痒,甚至水温过高或者过低都会引起反应,全家的生活乱套,出门就怕别人看见了恶心,从此不敢登他们家的门。“日子真没法过!”何娅的妈妈说,“我不望你能药到病除,请你试一试,给我个机会,治不好我不怪你。”

“阿姨,是您给我机会呢。”我仔细观察她手上的疙瘩。一般疮毒都有疮头,也就是有尖尖的顶儿,里面有黄色或者白色的脓,她手上的疙瘩顶部不尖锐,疮体颜色黑红,浑浊,不透明。我看了看她的舌苔,让她把舌头翘起来,舌底的颜色也看了。我在师父那里最大的收获,是学会舌诊。师父学医的基础文化是高小,即高等小学,大概也就是现在的小学毕业;我学医的时候是高中毕业,我学过生理卫生,还接受过其他看似不相干,却对中医学习绝对有用的知识,所以,我对舌诊的领悟速度和程度都令师父刮目相看。何娅的妈妈舌苔上透露的信息是肝肾脾上臃毒不清、郁热外漶。

“阿姨,您让我思考一天行么?”我惭愧地对她说,“你知道,我是半路出家的。”

“行,我等你的消息。”

送走何娅的妈妈,我返回教室,利用下课时间,我翻遍了那本线装的古药书,没有找到关于这种疮毒的药方,《汤头歌诀》也无相应的方子。我一直在念叨仁心仁心仁心,可仁心不能替我开方子。古书真是本奇书,记载的都是奇奇怪怪的方子,医治的也是些奇奇怪怪的病。我以前只粗略通读过,大多数奇方看过也就看过,没往心里去。这一遍我算是看进去了。比如,验证女人是否是处女,不需要上医院用什么扩阴器之类,只需扯一把妃子草和王公藤合一起揉碎,取汁于丝巾上,在女人面前抖动丝巾,闻之打喷嚏则已开瓜破处。再如,男人疲软,无需伟哥伟弟,以铁线草煎水当茶饮,一剂即能立竿见影。“坚如钢铁,持久不疲。”书上是这么写的。这是本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复杂问题的医方集成。这样的医方,在古代讲究君臣佐使的中医时代,是不入流的,只有两三味药,甚至只有一味,无君无臣,亦缺佐使,因此归于偏门。我相信编这本书的人一定是个奇人,心眼子长得跟一般人不一样。

何娅只知道她妈妈要来找我,没想到她今天来。何娅说:“如果没办法也不怪你。华佗还会遇到没见过的疑难杂症呢!”

我说:“你先别给我找台阶,你越给我找台阶我心理压力越大。你知道不?我都后悔只学了两年中医了我!”

缓了口气又说:“还后悔,当初不该去学医。”

“为什么?”

“不学啥都不知道,也就无需担什么心思。像这样学成个半吊子,二五郎当的,你们不怕我失手,我还怕我搞出来的是毒药呢。”

“给你添麻烦了!”何娅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她是我妈。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也只有这么一个。”

她这话让在场的人动容。这话于我来讲,就像解数学难题时的一个提示,使我接近解题思路,只差一条辅助线或者一个暂时遗忘的定理。

失眠一个晚上,快天亮时稍微眯了一会儿,醒来发现,因为是“贵人”的母亲,因为我对“贵人”的那种意思从来没有消减过,我揽下这瓷器活,可事实上我完全是徒劳,我不是金钢钻,也不是银钢钻,不具备钻子的条件,什么钻都不是。我要对何娅说对不起,请她妈妈另请高明。

何娅向我走来。她脸上的微笑不晓得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家庭教养的关系,给人感觉亲切、信赖。在隔我两三米的地方,她一定看清楚我脸上抱歉的表情了,见我没主动上前说话,就什么都明白了。就在我懊悔学艺不精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的师父。因为想把功劳全部揽在自己身上,我竟忽略了我的师父。在何娅离我只有一米,我估计她正考虑如何用一句转移话题的话来做开场白时,我说,建议她妈妈去找我的师父看看。我把师父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何娅。

两天后,何娅的妈妈带回一张字条,是师父的字,上面只有三个字:四素夹。这是黄世伟师父从他师父—也就是我永远不可能见到的师公那里传下来的暗语,非本门师徒看不懂。师父的意思是:注意45、46页夹层。这是指古代线装书的折页夹层,答案也许就在45、46页夹层里面。我翻看《药性歌括四百味》和《汤头歌诀》,这是两本现代出版的书,没有夹层。我拿出那本封面残缺的线装古书,指头触到泛黄荆川纸的时候,我不禁慨叹古代造纸术的精良,几百年的古书,纸张仍旧棉柔光亮富有弹性。翻到45、46页,轻轻挑开夹层,里面果然夹有一张书页大小的纸条,同样为荆川纸,纸上的字为手写体,共载有十四个药方。第一个方子叫“败毒洗”,方后所载适用症状,正巧跟何娅妈妈的症状相同。

我说不清是该大喜还是大悲。喜的是,我终于找到方子,悲的是,一切都没逃过师父的法眼。我以为藏掖得很好,师父其实早就清楚这本书在我手头。

方子只有三味药:苦葛、油桉叶、漆木,煎水擦洗,一日数次,消透为止。这三样药材,在我故乡都是易得之物。

三个星期后,何娅的妈妈来学校,伸出一双光洁的手说:“李苏启是神医!”

“神医”的名头从此叫响在格德瓦中学上空。他们越是这么叫,我越是恐慌,我不晓得还会有什么样的疑难杂症会找上门来。我对中医的理解和掌握就像我农村人的“装”一样,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我有仁心,但无仁术,盛名之下,我将彻底悖离医学和真理。经过这事,我彻底认识到中医的神奇,更体会到中医的博大精深。可惜这些年来中医越来越边缘化—自从引进更便捷的西医之后,有多少人们还把中医当回事儿呢?我是中医的门外汉,我再也不能装了,否则害人害己。我发誓不再行医,如果将来不做医生,对谁也不会说自己学过医。我很庆幸到格德瓦中学补习,如果不遇到何娅、余弦,谁敢保证我就不会变成给何娅拔牙的江湖郎中?

我愧对师父。师父是因年纪大了长出灵性,还是因精通中医,料事如此之神?我始终迷惑,既然他说“我知道你迟早还会返回学校的”,他师兄也说“此后生济世无须悬壶”,为何还收我为徒呢?

章鹰在课堂上无精打采,整天抱怨说:“我离毁灭不远了!”确实,此时离高考还不到一个月时间。何娅对我说:“你有没有办法给她治治?”章鹰白天像只病猫,到晚上,越是深夜,眼睛越是贼亮。脑子整天昏昏沉沉,要记什么记不住,要想什么想不起来。

每到这样的事情摆在面前,我就犯怵。我说:“上医院让医生看看。照这样下去,我也可以扯上条横幅到处替人拔牙了。”

“医生说她有高血压。”何娅说,“现在更重要的是有焦虑症。”

我两手一摊,无能为力。焦虑症是现代社会紧张生活所致的特有毛病,跟冲锋枪一样,在悠闲的古代,连个概念都没有。若硬要摊到我身上,麻沸散你敢不敢吃?也就是曼陀罗子加生草乌、香白芷研磨成粉,吃下去比安眠药劲大,剂量掌握得不好,包你一觉睡下去,永远醒不来。

“章鹰没说要摊在你身上,她提都没提过。是我自作主张要问你的。”

何娅的声音一向温柔,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写着歉意。她的口气那么亲近,就像我妈在征求我爹意见的时候那个样子,每一句话都给人以“自己人”的感觉。可我确实不能再扮演,也没本事扮演“神医”角色。“我的身份是学生。”我告诫自己,否则从今晚开始,患上焦虑症的就不止章鹰一个了,否则,说不定哪天真有谁会死在我手上。

十一

高考前一段时间,大家都学得非常刻苦,课余的玩耍早就停止了。再糊涂的人到这时候都知道该忙什么,何况在格德瓦中学高三补习班。也没什么疑难杂症找上门来。倘若就这么坚持到高考结束,这篇文章基本没有写作价值。人生的大喜似乎都能预见,而大悲多半是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时候悄悄降临的。

照老传统,考前先后有三个大活动:体检、模考、填报志愿。

整个高三年级被拉到县医院体检。就在大家嘻嘻哈哈排队出入于相关科室的时候,何娅被查出心脏六级杂音。六级,心脏杂音分级中的最高级。难怪我第一次看见她,就感觉她颧骨上的红晕那么岔眼。早就写在脸上的,我从来没往这上面想。据说去年高考前,她就被查出心脏杂音,二级。二级属于健康带病级,如果不是特别的专业限制,大多数学校都能报考。听诊结束,何娅还增加胸部彩超和心电图,结果都一样,属于器质性病变。按招生管理条例,何娅已经没有参加高考的必要,没有哪个学校敢录取。

何娅的妈妈不甘心,带着何娅到县招办和省招办咨询,得到的回答都是:不会有学校敢录取何娅。建议何娅的妈妈让何娅立即住院治疗。“心脏就是人体发动机。除了住院,没有别的办法。还得上大城市的大医院。”领导说,“这不是一般的大病,心脏就是人体发动机,歇火一秒都要出大事情。”

何娅走得不声不响,没跟任何人道别,像被一阵风吹走的微尘,教室里的书籍、宿舍里的生活用品,突然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一阵,班级里弥漫着伤痛和无助的气息,人人心头都有种说不出的痛,像被谁打了冷拳,表面上好好的,内里痛得要命。余弦表示,何娅是永远的第一名,他绝对不会抢班夺位。章鹰带着我和一帮同学找遍了县里大大小小医院,不见何娅的影子。我们找到她家里,防盗门上插的小广告都攒了四五十张了。章鹰要我想办法:“李苏启,我晓得你有绝招,你一定能治好何娅对不对?”我摇头:“我没有这本事,真的。”体检回来那天我就翻过书包里的所有药书,三本一本都没跳过,没有。我打电话给师父,师父说:“偏方焉能治大病?”章鹰哭了,她说:“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我说:“她妈妈不是带她去治病了么?我想现代医学那么发达,一定能治好她的病的。”章鹰说:“我说的是参加高考。等她治好病,我们早就……”章鹰继续哭着,她说一个月前,何娅感觉身体不适去体检,还是三级杂,没想到才一个月的时间就……她的话让我产生不祥的预感。章鹰还说,就因为心脏上的毛病,何娅自小就被她的亲生父母抛弃,她被她现在的妈妈捡来养大,她妈妈是东北人,为了她,一个人留在南方。她妈妈曾跟李苏启校长在一个生产队插过队,听人说,似乎好像他们曾经是恋人,为了何娅,她至今单身。

那一刻,我决定报考医科大学。我还决定爱何娅。等高考完毕,我想她已经没有必要绕过弯子让我单单一门心思搞好学习,我们都没有必要。“爱她,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我这样对自己说,“她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我相信,有的生命就是为了让别的生命的存在而诞生的,比如母子、同学、朋友、爱人,比如眼前的我跟何娅。

模考过后,因为外语试卷给面子,考了59分,我名列第四。老实说,这出乎我预料,我想有个50分就差不多了,没想到比期望还多了9分。填报志愿的时候,我把西安一所医科大学放到第一志愿,把武汉另一所医科大学放到第二志愿。前四个志愿我填的都是医科大学。李苏启校长审核每个学生的志愿草表,每年都这样。他看了我的志愿对我说:“李苏启同学,你这志愿填得有点悬呢,全都押在一类学校上。要知道,全是同类学校的志愿最有可能让你丢掉最好的志愿。”在李校长的建议下,我把第二志愿改成师范大学。这是我爹的希望,也可以说是我们一家包括我在内的倾向性意见,定向培养类师范大学每个月有一定生活补助,大学期间还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做家教,以减轻我爹我妈的负担,毕竟我还有三个弟弟在读书,他们成绩都比我优秀。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才摊到这么一次两次呢。

高考结束那天下午,章鹰、余弦我们七八个同学去找何娅,回答我们的仍然是插满广告的铁门。一干人在大院门口的小餐馆各要了碗面条,算是最后的晚餐。大家都在说何娅的事,她成绩优秀,她聪明,她细心,她善解人意……章鹰红着两只眼睛对我说:“李苏启,我们中间最该想念她的,就是你了!你当她真的不知道你喜欢她?在英语上把你‘逼上梁山的主意是我出的。我不想你们两个最后都落空,她也是个重感情的人……可是,我们现在谁都跟她联系不上!”

余弦替我用餐巾纸擦了一下眼角。我问章鹰:“稀饭里是谁放的盐?”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第一次听到章鹰暴粗口,她也许在责怪我到现在还提这个,“谁知道是不是天意!”

一本录取结束,我没收到录取通知书。余弦和章鹰同时被北京一所综合大学录取。我外语考了个67分,对我来说已经顶天了,对名牌综合大学来说,我这样的学生相当于英语白痴,瞅都懒得多瞅一眼。得声明,那时候我们需要考六门功课。二本录取刚开始第三天,我就收到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我这辈子彻底跟医生无缘了。开学前夕,几个铁哥们儿再次聚到一起,仍旧没有何娅的消息。余弦刚开始接触网络,他在天涯论坛上发了一段话:格德瓦中学第21届补习班的何娅同学,请看到这则文字与李苏启(学生)、章鹰或者余弦联系,你的同学想念你。余弦把我的名字放在最前面,特别注明“学生”,他的用意谁都理解。我在心里呼喊:何娅,你在哪里?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找到!

去上大学前一天,我去向师父道别。师父拿出一块脸谱石对我说,这是手上生过毒疮那妇女拿来的,她说她女儿用不着了,托我交还给你。看到这块石头,我泪流满面,师父已猜出怎么回事。我赶车到何娅家,房门仍然紧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本房出售。四个字下面是中介公司的联系电话。何娅当初不辞而别,也许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我突然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有一句本该说给何娅的话,永远都没有机会说了。师父大概已成仙了,似乎早已料到一切,刚才从他家出来的时候,他扬扬手叫我快走,冲我的背影喊了句:“徒儿,忘掉一切!”

猜你喜欢

余弦师父
余弦的“余怨”
椭圆余弦波的位移法分析
师父穿越啦
师父的朋友
两个含余弦函数的三角母不等式及其推论
师父的神秘武器
倒霉的师父
实施正、余弦函数代换破解一类代数问题
功夫猪
云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