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德与圣曼努埃尔:超越时空的相遇与相离
2016-04-07杨美虹
杨美虹
摘 要:牧师布朗德和圣曼努埃尔在追求信仰的过程中,都面临着伦理的和理性的双重阻碍:一个是无爱的悲剧英雄,一个是博爱的精神之父,布朗德和圣曼努埃尔面对同样的伦理和认知困境,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继而在不同程度上实现了自我救赎。两部作品分别代表了易卜生和乌纳穆诺,对人的生存与信仰问题的共同关切和不同反思。
关键词:布朗德 圣曼努埃尔 伦理困境 认知困境 自我救赎
《布朗德》是易卜生于1866年根据其所创作的同名史诗,改编而成的五幕诗剧。作为易卜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这部剧中所宣扬的“全有或全无”的精神信条、个人主义和精神反叛思想曾在欧洲社会引起巨大反响。半个多世纪以后,西班牙文学家、哲学家乌纳穆诺,通过易卜生好友勃兰兑斯的评论,开始注意到《布朗德》,易卜生剧作背后的矛盾思想和人生困惑,引起了乌纳穆诺强烈的思想和情感共鸣,除了一篇题为“易卜生与克尔凯郭尔”的短文外,他于1931年所创作的小说《圣曼努埃尔·布埃诺》更是对易卜生问题的直接回应。而牧师布朗德和唐曼努埃尔在伦理、信仰、自我救赎等方面超越时空的相遇,就是乌纳穆诺和易卜生最深刻的灵魂交流。
一、伦理与信仰的冲突
两则故事都以偏僻的小村庄为背景,这就暗示了同为牧师的布朗德和唐曼努埃尔传教布道的对象,必然是一群为人朴实、思想保守的普通百姓,他们不仅秉持着传统的宗教信仰,还恪守着单纯的伦理道德。两种东西同样重要,当伦理与信仰发生冲突时,村民们更青睐一种两全其美的解决方式。
布朗德牧师在刚出场,就暴露了自己与村民之间在思想观念上的不和谐。在一个高山雪野,布朗德和农夫等人走在冰山悬空的边缘上,他们要到峡湾边,去看望农夫快要死去的女儿。当时已近黄昏时分,天下着雨,雾浓得连手里的拐棍尖那么远也看不清,而冰层又薄得像面包皮。于是农夫劝布朗德不要再走下去。因为他尽管愿意放弃一切财产以换取女儿的安然咽气,但是凡事总有个度,不能为此而舍弃自己的生命。布朗德对农夫不坚定甚至怀疑的态度很反感,他坚信虔诚的信徒能够不湿脚地走过去。而像农夫这样的人活着则与死去无异。他说,“你不认识上帝,上帝也不认识你。”[1]150这里的“认识”显然不是经验意义上的,而是《圣经》中所暗示的一种深沉的亲密关系,即上帝对人的怜爱与拣选与人对上帝的真正信仰。布朗德认为信仰就是要坚持“全有或全无”,实现最彻底的弃绝,当然也应包括自己的生命。这种极端的信仰方式违背了村民们朴实的伦理法则,农夫不得不无奈地叹息道,“唉,你真狠!”[1]151正是通过这句简单直白的情感表达,易卜生完成了对布朗德牧师的伦理定位,也暗示出了布朗德人生悲剧的根源。
在接下来的几次大事件中,布朗德又遇到过类似的困境,并做出了类似的选择:面对闹饥荒的难民,布朗德认为如果不连同生命一起拿出来,捐献什么也没有用。所以他拒绝捐献任何东西;面对不肯全部放弃其一生所爱的财产的垂死母亲,布朗德不顾母亲的再三恳求,始终没有去给母亲做临终祈祷;面对峡湾的恶劣气候,布朗德放弃为生命垂危的儿子寻找生机的机会,而选择继续留下来为大众传教布道,并劝妻子阿格奈斯放弃最后一点对死去儿子的回忆……在经历一次次的选择之后,布朗德终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狠心的牧师、一个不孝的儿子、一个不慈的父亲和一个无情的丈夫。布朗德之所以能够做出类似的选择,似乎都是因为当伦理和信仰发生冲突时,他总是在秉持“全有或全无”的原则下,为信仰放弃甚至完全抹杀伦理和现实生活。
同样作为牧师的圣曼努埃尔则面临完全不同的局面:他主动承担起照顾一个孀居的姐姐的孩子的义务,他调解夫妻不和,帮助父亲降服桀骜不驯的儿子,帮助儿子劝说父亲,他鼓励消沉厌世的人,替死者超度亡灵,他总是积极行动,帮村里人干农活,他还经常陪医生出诊,去学校帮助老师教学……教民们都非常热爱唐曼努埃尔,并把他作为精神之父。如果说布朗德试图通过远离现实生活、远离伦理道德,来为理想生活和信仰寻找出路的话,唐曼努埃尔显然做了相反的选择。他没有像布朗德那样把“是”与“应当”或“现实”与“理想”对立起来,以“全有或全无”的戒律约束自己,直至榨干自己和别人生命中所固有的人性。而是走进生活,寻求伦理与信仰的和解。这就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良心的审判。但是布朗德呢?尽管其以超人的毅力和勇气坚持着他的“全有或全无”,但是他的传教不仅没有拯救教民,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拯救。
二、理性与信仰的冲突
牧师唐曼努埃尔因为一种入世的信仰,而使自己免受良心的拷问和伦理的折磨。然而,这并不是说唐曼努埃尔就免于痛苦了,既然他是一个有骨有肉的人,而并非克尔凯郭尔所称颂的信仰骑士亚伯拉罕。事实上,唐曼努埃尔和布朗德一样,最终都无法逃避因理性置疑信仰而产生的另一种精神折磨。
布朗德最初是一名怀疑论的批判者,他很瞧不上那些双手向天,两脚却沉陷怀疑泥潭中的半吊子基督徒。他还坚决批判当世的基督教,认为上帝早已失去了应有的威严、教皇成了留在彼得宝座上的一串钥匙的主人、上帝的无限国土缩减成了教会、生活同信仰教义早已分离。布朗德决心拆除旧教堂、关闭新教堂,在“全有或全无”的信条下,带领大众去寻找理想中的生活教堂。可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和良心审判,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追随和背叛之后,布朗德的信仰也发生了动摇,他怀疑耶稣受难不是为了人类、怀疑创世主的精神已经逃遁、抱怨上帝剥夺了自己的一切却不拯救他、抱怨自己付出了所有给上帝,却不能使大众得到拯救。到最后,他不得不绝望地质问上帝:“难道那竭尽心力赎罪的人也得不到您一丝眷顾么?”[1]284
其实圣曼努埃尔又何尝不曾经历过和布朗德类似的精神折磨呢?村庄里有一种全村人都汇集在教堂齐声背诵的祈祷仪式,可是每当大家背到“我相信肉体复活,生命永存”时,女孩安赫拉都发现唐曼努埃尔却悄悄地沉默下来,安赫拉还在唐曼努埃尔那湖水般碧蓝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深深的忧郁。直到知道了神父的秘密之后,安赫拉才懂得了那种沉默和忧郁的眼神所由以生发的根源。她说,“我懂得了这就好像在荒漠里行进的一群人,在接近终点时,首领倒下了,其他人扛着他,要把他那无生命的躯体葬入目的地。”[2]6唐曼努埃尔的秘密,就是在极力鼓励教民相信肉体复活和生命永存的同时,他自己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不确定性的态度。在他帮助教民树立起坚定的信仰的时候,他无法用同样的许诺让自己也彻底信服。所以,这个率领着众多教民前行在信仰路上的领路人却成了第一个倒下的人。
理性与信仰之间的冲突,归根结底是由于人的认识能力的局限性造成的。在西方思想史中,有过大量关于上帝存在的理性证明的尝试,如本体论证明、宇宙论证明、目的论证明等等,但是这些证明最终都没能经受住来自理性自身的质疑。康德曾把理性试图超越经验界限去认识物自体或上帝的状况,称为理性的误用,其结局只能是二律背反和怀疑主义。唐曼努埃尔的创造者乌纳穆诺,敏锐地注意到了理性和信仰之间的冲突与纠结关系:一方面是理性无法证明信仰,另一方面是生命对信仰的强烈渴望。由此造成了两个精神产物:理性的怀疑主义和情感意志的绝望。他们像患难兄弟一样拥抱,并生发出了一种生命的和激情的怀疑。[3]106既然理性无法证明上帝存在,但是它也无法证明上帝不存在,这就为情感上的渴望留下了空间。正是在这里,新的希望得以萌生,即唐曼努埃尔式的不确定性的信仰。不确定性或许就是悲剧生命的真正慰藉。
三、爱与自我救赎
布朗德和唐曼努埃尔在信仰中,都遇到过伦理的和理性的阻碍,但是两个人的结局却不同:布朗德最终失去了家人和教民的追随,在寻找生活教堂的途中,孤独而痛苦地被冰雪掩埋;唐曼努埃尔则始终被教民们热爱着,在教堂的祈祷声中平静地安息。这种差异与两位牧师对待“爱”的迥异态度有关。
牧师布朗德终其一生都在弃绝爱。为了自己心中的上帝和“全有或全无”的信仰,布朗德情愿置家庭伦理之爱、社会伦理之爱、宗教伦理之爱于不顾。他拒绝为母亲做临终祈祷、任儿子冻死在冰冷的峡湾、狠心割断妻子借以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他不计村民的生命安危、不为难民捐献,他还要求教民放弃传统信仰、鼓动他们为了自己所谓的新上帝而放弃财产甚至生命……但是布朗德成功了吗?一种无爱的信仰是基督教所真正需要的吗?在寻找生活教堂的途中,天使的和声这样唱道,“做梦的人,你永远不能和他相比,你的献礼对他并无价值,天国非你所属,尘世的人只能为尘世而生活。”[1]278由此观之,布朗德无爱的信仰是毫无意义的。倒是他的妻子阿格奈斯更早地洞悉了这一点。她当初之所以放弃美好生活,选择和布朗德一起经历风暴。是因为阿格奈斯在布朗德身上看到了一种非凡的勇气和超越常人的眼界和决心,一个努力实现着自我的伟大灵魂。这促使她哪怕失去了儿子也未曾离开。但是布朗德无爱的信仰,终究耗尽了她的最后一点希望。因为求诸自我、实现自我并不应该发展为布朗德式的冷酷无情的自我主义。布朗德所一直追求的其实并不是“上帝”,而是他自己,一种抽象的极端化的自我。因此,与其说布朗德曾饱受伦理与信仰冲突之苦,不如说他所真正面对的始终是伦理内部的纷争,一种伦理困境:“是做一个上帝的好牧师好信徒,还是做一个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说到底这并非是一种宗教选择而是伦理选择,它本质上等同于“是追求普遍的抽象的善,还是追求具体的现实的善”、“是做抽象的极端的自我,还是做具体的现实的自我”?所以,布朗德所做的选择始终是在伦理学范畴之内、在善与善之间的伦理选择。这就使他不可能像伟大的亚伯拉罕那样,真正实现克尔凯郭尔意义上的信仰的一跃。[4]
在布朗德这场无爱的悲剧的背后,是易卜生所推崇的精神上的极端的个人主义或自我主义思想。他希望每个人都摆脱掉世俗之见和道德约束,像布朗德那样奉行全有或全无的宗旨,按照个人独特的意志而生活。正如他在写给好友勃兰兑斯的信中所说,真正强烈的自我主义是排他的,会促使自我把同自己有关的东西看成是唯一有价值和重要的东西。[5]但是易卜生绝不是一个冷酷的作家。在易卜生的思想深处,始终存在着与其极端个人主义相对立和斗争的一面。这也如实地表现在布朗德身上。他曾被妻儿重新点燃了早已被父母扑灭的一点点爱的火焰,他不安地等待母亲悔罪的消息,恐惧而绝望地看着儿子死去,纠结而痛苦地剥夺掉妻子对儿子的思念……可见,正是因为心中还有爱,所以布朗德的每一次选择都需要忍受内心的挣扎。这也是为什么布朗德在寻找生活教堂的绝望途中,竟幻想着和母亲、妻子、儿子重新团聚。最后,布朗德似乎由于这些残存的爱而突然醒悟了过来,他说,“但愿我是在千里之外!——啊,我多么渴望光明、太阳、抚慰,渴望庄严肃静的和平,渴望生命的夏天的王国(饮泣)。耶稣啊,我曾向您呼唤、恳求,可是您始终不肯揽我到您的怀里。现在让我抓住您的救世主的袍子的一角,用我的真诚悔罪的眼泪来润湿它吧!”[1]285这时,布朗德一改过去冷酷的坚持,因为那种冷酷只能通向疯人葛德想要去的冰教堂。布朗德终于忏悔,并流下了热泪。这泪水感化了冰教士葛德,使她身上雪白的法衣滑落下来。葛德在布朗德的忏悔中获得了拯救,打中了恶鹰。但是内心充满矛盾的易卜生,却不得不让枪击的巨响所引发的雪崩,埋藏了刚刚完成自我救赎的布朗德。
与布朗德相反,乌纳穆诺所创造的唐曼努埃尔则始终都在努力拥抱爱。这种爱从根本上说是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之爱和对其他生命的同情之爱。因此,唐曼努埃尔才能够在伦理与信仰的冲突中安然前行。但是这种“爱”如何同时能够成为化解理性与信仰冲突的力量呢?唐曼努埃尔为何在自己不确定信仰的时候,还能够积极布道传教呢?难道这种行为不是欺骗吗?我们可以在唐曼努埃尔一句常说的话中为这个问题找到答案,他说,“最重要的是全村人都高兴,大家都生活愉快。生命愉快是第一重要的。”[2]8那么真理呢?唐曼努埃尔说,真理几乎是可怕和无法忍受的,它会置人于死地。普通老百姓不能靠真理活着。显然,唐曼努埃尔的谎言,就像伟大的哲学家柏拉图关于理想世界的谎言一样,因为其动机的单纯和伟大而具有了高贵的性质。他们都相信生活需要的是谎言而不是真理。“我的宗教是什么?我的宗教就是以安慰了他人而使自己感到慰藉,尽管我给予他们的安慰并不是我自己的慰藉。”[2]20从这个角度上,唐曼努埃尔就是柏拉图,他的不确定性、高贵的谎言、殉道者的形象……处处都显现出了柏拉图的影子。而那始终支撑着他们高贵的谎言的根基,那让他们即使在不确定的信仰中也能心满意足的行动的动力,就是“爱”。
参考文献
[1] 易卜生.易卜生文集(第三卷)[M].潘家洵,成时,萧乾,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2] 乌纳穆诺.殉道者圣曼奴埃尔·布埃诺[M].余幼宁,赵京生,译.重庆:中国重庆出版社,1995.
[3] Miguel Unamuno. Tragic Sense of Life[M]. Trans. J. E. Crawford Flitch.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1954
[4] John M. Hems. Abraham and Brand[J], Philosophy, Vol. 39, No.148 (Apr., 1964), pp.137-144,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on behalf of Royal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5] 邹建军.无爱的悲剧:布朗德形象本质新探[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