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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 灯

2016-04-07常君

鸭绿江 2016年4期
关键词:糖块裤兜烟盒

常君

地上那些用“经济”“握手”“红玫瑰”“大生产”烟盒叠的啪几(东北男孩用烟盒叠的一种游戏工具),都统统长了翅膀,飞呀,飞呀,一直飞到了俺的“百宝箱”里。再看富贵,嘴咧得跟破瓢似的,眼瞅着就要哭出声来了。富贵咬了咬牙,终于拿出了他的撒手锏,那个用“牡丹”烟盒叠的啪几。俺轻蔑地一笑,冲着手里的“钢宝儿”(东北方言:赢了很多战利品,就被称作钢宝儿)——那个用“中华”烟盒叠的啪几吹了一口仙气,抡起膀子刚要出击,猛然听见一阵大哭声……

俺睁开眼睛,见弟弟躺在炕席上蹬着两条腿,扯着嗓子在那儿干号,俺要吃面灯!俺要吃面灯!

这家伙准保梦见吃面灯了,睡觉时一个劲儿地吧唧嘴儿。俺生气地冲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大声吼道,眼瞅着就赢到手了,就怨你!大馋包,就知道吃!

奶奶照着俺的屁股拍了一巴掌,然后把弟弟抱在怀里,用手摩挲着弟弟的脑袋,嘴里念念有词: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不大会儿。小宝跟奶奶回家吃面灯喽!

今天是正月十五,在俺们这有送灯的习俗。俺们这所说的灯都是用面做成灯碗状,然后上锅蒸。蒸好后在灯碗里倒上豆油放上一截棉线点燃,灯就算做好了。等天黑了,家中的长子长孙提着面灯到祖坟上去,给故去的亲人送完灯,最后拿回家才能吃。

俺想起刚才做的梦,伸手从枕头底下把用“中华”烟盒叠的啪几拿出来,翻过来调过去地看,越看越稀罕。红色的中华烟盒纸嘎棱棱的,叠成正方形后,上面正好露出“中华”两个字。昨天下午从公社回来,俺就把“百宝箱”里的啪几统统拿了出来,挨个跟俺的“钢宝儿”过了一遍招儿,统统是手下败将!

俺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拿出去比量一番的冲动。富贵有一个“牡丹”烟盒叠的啪几,听说是他舅舅从哪儿给他淘弄来的,没事儿就拿出来在俺和爱军面前臭显摆。前天还把俺的一个“大前门”给赢走了。今儿个俺非把你杀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钢宝儿”!

俺一骨碌爬起来,跳到地上光着脚跑进里屋。俺哥昨晚又没回来睡,奶奶昨晚焐的被窝还是板板正正的。这些天俺哥长在了富贵家,和富贵他哥摽在了一起。俺撅着屁股拱到炕梢儿的炕柜底下,把俺的“百宝箱”掏了出来。“百宝箱”其实是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放着弹弓、溜蛋儿、冰尕什么的。最多的当然还是用各种烟盒叠的啪几。

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俺就往外跑,边跑边冲奶奶喊,奶,俺去富贵家玩一会儿!

奶奶一把拽住俺的脖领子,压低声音说,千万别跟外人说咱家今儿个送灯,听见没?

俺扬着脖颈问,为啥?

奶奶说,不让你说你就别说!知道不?

俺喊了一嗓子,知道啦!撒腿向外跑去。

下面俺来嘚瑟一下俺的这个“钢宝儿”吧。

说起这个“钢宝儿”的来头可不小,这还要从昨天早晨吃饭时说起。俺们这冬天都吃两顿饭,上午九十点钟吃早饭,下午三四点钟吃晚饭。昨天快十点了俺家才吃早饭。奶奶端着碗不动筷,半晌说,明儿个就是十五了,他们还不放建国回来吗?建国是俺爸。俺爸在红卫小学当老师。去年冬天学校还没停课时,有一天批斗周校长,俺爸喊口号声小了点儿,被公社革委会的人带走了,他们说是阶级立场问题,到现在也没放回来。奶奶给妈的碗里夹了一筷子炖白菜,说,桂英,要不你再去公社革委会找找李主任,李主任不是常接见你们剧团吗?跟李主任好好唠扯唠扯,备不住就让建国回来了。妈皱着眉说,过年我不是去了嘛,根本不让回来。奶奶说,你就再去一趟呗,多说点儿好话,兴许就放回来了呢。妈没吭声。奶奶低头抽抽啼啼地哭开了,上回俺去看建国,大冷的天儿在那儿扫茅房,手上冻得没一块好地方……妈低下了头。妈咬咬嘴唇,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妈,你别哭了,我去。奶奶急忙用袄袖子揩了揩眼睛,连说好好好。平时俺怎么央求妈带俺去看他们排练样板戏她都不肯,这回不知咋的了,妈竟然要主动带俺去。妈和俺刚走进公社大门洞,一个戴着红胳膊箍的人拦住了俺们,凶神恶煞地问俺干啥的找谁。妈说找李主任。那人一指身后一间办公室说,李主任在睡午觉,等着吧!俺和妈只好站在李主任办公室门前的空地上等。左等右等,也不见李主任办公室里有动静。冻得俺直搓手跺脚。俺和妈在北风中足足站了一个多小时,李主任的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穿军装腰扎皮带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妈拉着俺急忙走上前去。李主任上下打量着妈,说,你不是那个阿庆嫂嘛,来来来,快进屋快进屋。说着把俺和妈让到了屋里。

办公室里很暖和,地当中生着一个铁皮炉子,炉子上坐着一个水壶,水壶里的水正开着,蒸汽顶着壶盖突突地跳。李主任非常热情,把妈让到椅子上,又给妈倒了一茶缸子热水。妈接过来没喝放在了办公桌上。俺端起来咕咚咕咚灌下去半茶缸子。在冰天雪地里等那么长时间,俺是又冷又渴。妈使劲瞪了俺一眼。李主任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伸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盒香烟,手指头一弹,从里面抽出一根点着了火。当时俺的眼睛就直了。红色的烟盒,上面两个大字:中华。俺一直想要个中华烟盒叠的啪几,可是始终没能实现。俺直勾勾地望着那个烟盒,那个烟盒看上去嘎棱棱的,很新,里面好像没几根烟了。

这时,俺已经听不见李主任和妈说了些什么,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个烟盒上面了。直到李主任走到俺跟前,把一把糖块放在了俺的眼前。每年过年之前,爸都会跟妈要来供应证,买上一斤彩球糖或橘子瓣儿糖。彩球糖就是那种圆圆的身上带道儿的糖球,橘子瓣儿糖就是那种类似剥开的橘子瓣儿的糖块。糖块买回来妈也不会给俺们哥仨吃,弟弟抠着嘴哈喇子哗哗往下淌也是白扯,妈说要等到过年才能吃。三十早上,妈才把糖块拿出来,你几块他几块地平均分给俺们。俺和俺哥都会把各自分到的糖块收走,弟弟觉得平均分配不合理,蹬着两条腿哭闹着不要。爸冲俺和俺哥使个眼色,说你弟嫌少不要,你们哥俩分了吧。弟弟立马停止蹬腿,也不哭了,张开两条胳膊饿虎扑食一般把他分得的糖块划拉到他的裤裆处,用手紧紧捂住。以后弟弟一耍赖,爸就用这招儿,屡试屡灵。李主任手里的那把糖块不是光着身子的糖球和橘子瓣儿,是用糖纸包着的,而且不是普通的糖纸,是那种很少见的亮晶晶的玻璃纸。女生都喜欢攒糖纸,富贵他妹小花就攒了好多,有两张就是玻璃纸的,宝贝似的,常举在眼前冲着阳光照,说是五颜六色的,美得不得了。endprint

李主任把糖块塞进俺的裤兜里,对俺说,出去玩吧。

俺站着没动地方,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有些瘪的中华烟盒。

李主任见我没动,问,你咋回事?

俺一指办公桌上的那个中华烟盒,结结巴巴地小声说,俺,俺想要……那个烟盒。

李主任走了过去,拿起烟盒从里面倒出最后两根烟,然后把空烟盒递给了俺,说出去吧。

俺如获至宝,激动地接过烟盒,撒腿向外跑。跑到门口时,听见妈喊了一声“金宝”,俺已经顾不上了,手里的烟盒对俺的吸引力太大了。

从李主任办公室跑出来,北风兜头盖脑地向俺刮过来,俺打了一个激灵,四处踅摸着。公社大院中央有一个圆形的花坛,四周是一圈水泥的台子。俺把脑袋上的棉帽子摘下来,翻过来扣在水泥台子上,把烟盒放在帽兜里,然后把烟盒外面的透明包装封抽下来,一点点沿着粘缝儿把烟盒打开,把里面的锡纸拿开,小心翼翼地把烟盒的皱褶抚平,再小心地对折,折成一个正方形,一个红彤彤的中华啪几叠好了。

从今以后,这个“中华”啪几就属于俺了?这是真的吗?俺隔着棉裤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疼!是真的!

俺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地方试验试验俺的这个宝贝的威力。俺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大生产”烟盒叠的啪几丢在地上,右手高高举起手里的大王。猛地,俺又收回了手。俺可不想让大王粘上地上的土。俺撅着屁股鼓起腮帮子把水泥台子好一顿吹,又用棉帽子在台子上使劲蹭了蹭,然后把“大生产”放在了上面,随后举起俺新得的宝贝。啪的一声,就一下,“大生产”乖乖地翻了过来。真是数一数二的“钢宝儿”!

俺想立刻回村去。俺要用俺的“钢宝儿”把富贵爱军他们的啪几统统赢过来!

俺把棉帽子扣在脑袋上,撒腿往李主任办公室跑,跑到门口刚要开门,只见妈从办公室内走了出来。妈两眼通红,好像刚哭过。俺刚要问妈咋的了,妈一把攥住俺的手,咬着牙问,糖呢?

俺这才想到李主任刚才给了俺一把糖,光顾着欣赏新得的“钢宝儿”了,把裤兜里的糖块忘得一干二净。

俺把糖块从裤兜里掏出来,摊开手掌对妈说,都在这儿呢,俺一块也没吃。

妈一把把俺手里的糖块夺了过去,一扬手,手里的糖块四散而去。

俺张着嘴傻乎乎地望着妈。

妈扯过俺的胳膊,拉着俺大步流星地向公社大院外走去。妈走得很快,有点像小跑,拽得俺跟头把式的,脚上的棉乌拉差点掉了。

俺搞不明白妈到底是咋的了,想问妈为啥把糖块扔了。抬头看见妈的一张脸铁青着,俺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难道说李主任的几块糖,会是糖衣炮弹吗?

回来的路上,俺在心里惋惜了一路。妈真是的,那么高级的糖块不让要!还有那么高级的玻璃糖纸,真是可惜了。送给富贵他妹小花,小花一准会乐得蹦高。俺就喜欢看小花笑,笑得跟一朵花似的。

当晚,爸就回来了。奶奶乐得一个劲地用袄袖揩眼睛,嘴里不住地说,李主任真是好人啊!妈却没见怎么高兴,相反倒是有些闷闷不乐的,晚饭也没吃就侧身躺在了炕上。爸问她咋啦。妈说感冒了。

虽说已经到了正月十五,但河面上的冰还没怎么化。俺决定“打跐溜滑”到富贵家去,这样会快很多。

俺用右手紧紧捂着右边裤兜里的宝贝,接着来了一段助跑。俺的本意是双脚踏上冰面后两腿并拢靠着惯性滑行,没想到,俺的右手因为派上了别的用场,致使俺失去平衡,一个屁股蹲儿摔在了冰面上。俺爬起来扑啦扑啦手,伸进裤兜摸了摸,宝贝还在。俺把宝贝从裤兜里掏出来叼在嘴上,以最优美的速度和姿势向富贵家滑去。

富贵家和俺家还有点沾亲带故的,至于到底什么亲戚,俺也说不好。俺奶奶让俺管富贵叫叔,可俺一次也没叫过。岁数没俺大,个头也没俺高,凭啥让俺管他叫叔。

我到富贵家一看,俺哥也在。富贵他哥比俺哥大一岁,学校不让上学后,他俩总在一起。他们俩都穿着一套草绿色的军装。俺和妈去公社看见很多人都在穿,今年特时髦。俺进去时隐约听见他俩在说什么串联。

俺哥问俺,你来干哈?

俺说,找富贵玩!

富贵说,来,金宝,咱俩扇啪几吧。

富贵他哥说,你们俩咋回事?不是给你俩改名了嘛,你叫敬东,他叫向革,咋老也记不住?

俺哥以前叫金贵,现在改名叫永革,富贵他哥以前叫福来,现在叫卫东。你说他们俩把名字改了咱没意见,他俩还要求俺和富贵改名,还给咱俩分别起了新名。咱这名字都叫了八九年了,给俺改了个向革,俺还真不习惯。

俺说,俺俩不习惯。

富贵也说,就是。

富贵他哥说,不习惯也得叫!叫着叫着就习惯了。

俺哥说,咱俩把名都改了,你俩咋能不改!要把对毛主席的忠诚,融化在血液中,铭刻在脑海里,落实在行动上!

富贵他哥也说,对对对!咱们就是要把对毛主席的忠诚,融化在血液中,铭刻在脑海里,落实在行动上!来,现在你们俩就互相叫对方的新名字。

富贵挠挠脑袋说,俺叫啥名来的?

俺说,俺也没记住。

俺哥说,俺再给你们俩说一遍,记住了啊。俺叫永革,你叫向革;福来叫卫东,富贵叫啥名来的?俺哥扭头问富贵他哥。

富贵他哥说,叫敬东。

俺哥说,对对对,叫敬东。记住啦?

俺和富贵同时摇头,没记住。

俺哥说,你们俩……

俺和富贵呲溜一下钻进了里屋。

富贵他哥在外屋喊,先练习练习,一会儿考你们俩,听见没?

富贵喊,听见啦!真麻烦!扭头问俺,带几个啪几过来?

俺说,就带一个。

富贵说,一个扇个啥劲儿,乖乖归俺得了。

俺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说着俺把“钢宝儿”从裤兜里掏了出来,在富贵眼前一晃,富贵的小眼睛就直了,中华的啊?你从哪儿整的?endprint

俺说,那你就别管了。然后把“钢宝儿”在手里掂了掂说,把你的那个“钢宝儿”拿出来比量比量咋样?

富贵说,咋个玩法?

俺说,老规矩。中华八下。

富贵说,九下吧。

俺想了想说,九下就九下。

俺们说的几下,指的是击翻几下算赢。比如,“经济”烟八分钱一盒,“握手”一毛五一盒,像用这类烟盒叠的啪几只需击翻一次就算赢。“红玫瑰”两毛七一盒,“大生产”要三毛二一盒,这类的中档烟盒叠的要击翻两次算赢。“牡丹”五毛一一盒属于高档烟,要击翻五次才能算赢。而“中华”要击翻八次才能算赢。

为了确保别把俺的“钢宝儿”整埋汰了,俺提议在富贵家里屋炕上扇。富贵从柜底下掏出一个鞋盒子,俺知道那是他的“百宝箱”,他的那些啪几都装在那里面。一开始富贵没出他的老将“牡丹”,而是出的“经济”。这种货色也想跟俺的“钢宝儿”较量?富贵抡圆了胳膊,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扇了九下,俺的“钢宝儿”纹丝没动。“经济”归俺了。富贵没气馁,又拿出来一个“大前门”,还是大败而归。俺把“大前门”划拉到俺跟前。富贵的脸憋得通红,咬了咬嘴唇从鞋盒里把那个“牡丹”拿了出来。富贵的这个“牡丹钢宝儿”据说为他赢了不少战利品。这回富贵把套在棉袄外面的衣裳扣解开了,俺知道这小子是想利用衣裳带的风力把俺的“钢宝儿”击翻过来据为己有。可他还是以失败告终。

俺伸手刚要把战利品捡起来,富贵一把按住俺的手,刚才你没说,咱是假玩的!

俺说,谁跟你假玩的?玩赖呀?

富贵咧着嘴说,让俺一把行不?

看着富贵一脸可怜相,俺说,算了,让你一把。

这一次富贵又是大败。

富贵哀求道,再让俺一把。就一把,行不?

俺说,都让你一把了,你还是输。不跟你玩了,俺要回家吃面灯了。

富贵他哥突然从外屋钻进里屋,急急地问,你家晚上要送灯?

俺一下子捂住了嘴。临出家门时,奶奶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俺出去说咱家要送灯,俺咋给说秃噜嘴了呢。

富贵他哥问俺哥:你家真要送灯?

俺哥摇摇头。

富贵他哥说,现在可正抓“破四旧”呢。

俺不明白富贵他哥说的四旧啥意思,心里说俺就两个舅舅,哪有四舅!

俺哥一把抓住俺的胳膊,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俺打着挺儿从俺哥手里挣脱出来,急头白脸地说,你轻点行不?胳膊都要秃噜皮了!说完,撒腿向外跑。

富贵也跟着跑了出来。

俺说,你出来干哈?

富贵说,咱找爱军玩一会儿吧。

俺知道富贵这家伙没死心,打算让爱军替他报仇把他的“钢宝儿”挠回去。

俺装作没明白富贵的意思,说,好吧。

爱军虽说没啥“牡丹”,但爱军有两个“大前门”,嘎棱棱的,赢过来也不错。俺和富贵去了爱军家。爱军的两个“大前门”也不是俺“钢宝儿”的个儿,没出多大工夫,都成了俺的战利品。俺把战利品装进裤兜,准备打道回家。

爱军和富贵一样,也咧着嘴说,再玩一会儿吧。

俺说,跟你们两个手下败将玩,太没意思了。俺要回家吃面灯了。

爱军问,你家晚上要送灯?

俺点头说是。俺想,对富贵和爱军也没啥隐瞒的,都是穿活裆裤长大的好朋友。

俺问,你家不送?

爱军摇了摇头。

没到半天,好几个啪几就归俺所有了。俺哼着小调从爱军家出来,打着“跐溜滑”回家去了。

跑回家,俺伸手去拽外面的风门,却没拽开,里面划上了。俺抡起拳头使劲砸门,奶,开门!

屋内传来奶奶的应声,来啦来啦!

奶奶给俺开了门。俺前脚刚跨进风门,后脚奶奶又把风门关上了。

俺顾不上问奶奶大白天为啥插门,飞快地钻进屋内。俺想把裤兜里的啪几都掏出来查查有多少,刚才没来得及查。

进屋一看,炕上放着吃饭用的长方形炕桌,上面堆着和好的面团。弟弟坐在桌旁,正拿着一小块面团往嘴里塞。奶奶这是要捏面灯呢。

俺钻进里屋,把裤兜里的啪几掏了出来。算上富贵的那个牡丹钢宝儿,今儿个总共赢了富贵和爱军12个啪几。俺把“百宝箱”从炕柜底下拽了出来,反手把里面的东西扣在炕上,仔细数了数,竟有218个啪几。俺把炕上的东西重新装进“百宝箱”内,最后把俺的“钢宝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最上面。

俺从里屋出来,见奶奶盘腿坐在桌子旁正在捏面灯。旁边的盖帘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面灯。有碗状的,还有十二生肖的,像鸡呀,狗呀,猪呀什么的。在俺们这儿面灯分三等,苞米面蒸的叫金灯,白面蒸的叫银灯,荞麦面蒸的叫铁灯。一般俺家做的最多的是金灯和铁灯,做得最少的是银灯。

此刻,奶奶正把一块苞米面的面团搓成一头粗一头细的长条。

俺爬到桌子旁,边看边问,奶,你这是在整啥?

奶奶边捏边说,你不是属大龙嘛,奶奶给你捏个龙灯!这个面团做龙身子,粗的一头呢是龙头,细的一头是龙尾。

奶奶把龙身平放在桌子上,拿过剪刀在上面剪出整齐均匀的面刺儿。

俺眨着眼睛问,这是啥?

奶奶说,龙鳞啊!

俺仔细端详,你还别说,真像龙身上的鳞呢。

奶奶又拿起两粒花椒,摁在了龙头的两侧,然后问俺,你看像啥?

俺拍着手喊,像龙眼睛!

奶奶一笑,又拿过两根削磨得非常光滑的柳树枝插在了龙头上。

俺抢着说,这个是龙角!

奶奶笑着点点头。

奶奶拿着剪刀在龙头上剪了个口子,就成了龙嘴,再放上瓜子大小的一点红纸,就是龙的舌头。奶奶边做边念叨着。然后又从衣兜里翻出一枚一分钱的硬币放在舌头上。俺问,放钱干吗?奶奶说,放钱象征着财源滚滚来呀。最后,奶奶把长龙盘起来,中间做一个小巧精致的面碗,俺知道这是准备蒸熟后装油插灯捻用的。一盏龙灯像模像样地摆在桌子上。奶奶的手真巧!endprint

俺发现一个问题,龙灯是用苞米面做的。这实在有些美中不足。

俺问,奶,你咋不用白面捏龙灯呢?

奶奶想了想,问俺,金龙啥色儿的?

俺说,黄色儿的!

奶奶说,这就对了,黄色儿就得用苞米面嘛。

奶奶真会说,明明家里没有多少白面,却非要说金龙必须用苞米面。同白面比起来,俺当然不爱吃苞米面。虽然看上去黄澄澄的,可到了嘴里渣了巴瞎的,一吃直掉渣儿。

天终于在俺的企盼中黑下来了。

灶坑里的炭火开始发白,锅盖四周的水蒸气也开始变淡了。整个外屋弥漫着甜丝丝的蒸面灯的粮食味儿。

下午,奶奶做完面灯弟弟就嚷着要吃,奶奶好说歹说才把那个馋包哄睡着了。这时候,这家伙醒了,大概闻着粮食味儿了,穿着活裆裤露着屁股从东屋灯影里跑了出来,大嚷着要吃面灯。

奶奶颠着小脚跟在后面,小祖宗,你小点儿声行不?一会儿送完了拿回来让你可劲儿造。

面灯蒸好后要等到天黑给祖坟送去,送完了拿回来才能吃。而去给祖坟送灯,必须是长子长孙。可是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哥哥的影子。

都十五六了,这个时候还不着家,心里一点谱也没有!爸推开风门,抻着脖子向院门口张望。

哥也真是的,还不麻溜回来,这不是耽误俺们解馋嘛。

桂英,起锅吧。奶奶说。

妈在西屋没应声。自从昨天俺和妈从公社回来,妈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昨晚爸从五七干校回来也没见妈怎么高兴。

妈像个影子似的从西屋走了出来,伸手把围在锅盖四周的抹布拿开,然后掀开了锅盖。一瞬间,乳白色的蒸汽一条龙似的蹿上了房檩,从上面垂下来的一条灰挂禁不住热气的蒸腾,摇摇晃晃地垂落下来,掉在了锅里的面灯上。好闻的粮食味儿更加浓郁了。

奶奶抻着脖子说,快看看,哪个灯碗里的水多?

妈没有反应。

俺看了一眼说,龙灯里的水最多!

奶奶一拍巴掌说,那就对了,龙王爷就是管水的,今年准保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妈把面灯逐一从锅里捡出来放在盖帘上晾着。

奶奶捡起两只碗状的铁灯,寻思了一下,又捡起一只银灯,拿起一块屉布包好,递给俺说,给富贵家送去。他爷去年走的,不出三年不能送灯。

俺说,你不是说不要把蒸面灯的事告诉任何人吗?咋还给富贵家送?

奶奶说,咱两家不是亲戚嘛。亲戚里道的,送去几个给孩子尝尝,家里没蒸,新鲜玩意。

俺撒腿往外跑,被奶奶一把拽住胳膊,掖着点儿,别让外人看见。

俺答应一声,转身往外跑。

爸在身后喊,看见你哥让他沙棱儿回来!

俺边跑边回答,知道了。

跑到院里,俺打开屉布,把鼻子凑近那只银灯闻了闻,香喷喷,甜丝丝的,馋得俺哈喇子差点没掉下来。俺重新包好屉布。富贵这家伙正因为俺用“钢宝儿”把他的“牡丹”赢过来不乐意呢。这回该高兴了吧?这可是银灯啊,白面做的,俺家总共也没蒸几个呀!

到了富贵家,富贵见俺来了,板着脸把脑袋扭向了一旁。这家伙,真小气!

俺伸手捅了他一下,说,别不乐意了,看俺给你送啥来了!

俺把屉布打开,富贵的小眼睛当时就眯成了一道缝儿,面灯!给咱家送的吗?

俺点点头,当然了。

富贵抓起那个白面的银灯,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

俺说,够意思吧?俺家总共也没蒸几个银灯,给你拿来一个。

富贵被面灯噎得嗝喽嗝喽的,不住地冲俺点头。

富贵奶奶说,你奶有一口东西都惦记着咱家。

俺忽然想起送灯的大事,问富贵,看见俺哥没?俺爸还等他回家送灯呢。

富贵说,跟俺哥走了。俩人嘀嘀咕咕的,不知干啥去了。

俺听了转身往外跑。俺得回家告诉俺爸,爸还在家傻等着呢。

俺刚冲进院门,就跟俺爸撞了个满怀。

俺爸问,你哥呢?

俺呼哧带喘地说,富贵说跟他哥走了,不知道干哈去了。

爸低声骂道,这个死崽子!

俺说,爸,要不俺跟你去送灯吧。

爸想了想对俺说,走,跟爸送灯去!

俺高兴地大喊一声:嗯哪!送灯去喽!

爸照着俺的脑袋拍了一下,小点声儿。

俺一吐舌头。

爸伸手关上了院门。

俺说,爸,关门干哈?一会儿还要送灯呢。

爸说,一会儿再开。说完向上屋走去。

俺急忙跟了过去。

俺和爸进了屋,见奶奶正在洗手。奶奶扭头对俺爸说,把风门关上。俺爸回身关上风门。奶奶洗完手,俺们一起进了奶奶住的西屋。奶奶用毛巾擦干手后走到北地的箱子前,把上半身都探进了箱子里,在里面翻了半天,才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长方形的东西。打开红布是一个黑漆的木头匣子。奶奶把木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看上去已经毛边儿的旧书。俺看见上面的字都是竖排的。

俺问奶奶,奶奶,你拿本旧书干哈?

奶奶小声说,这是家谱。

奶奶把家谱展开放在靠西墙的柜子上,柜盖上摆着酒盅、面灯,还有几个苹果。

弟弟歪歪斜斜地走到柜子前,伸出右手欠着脚尖想够上面的苹果。妈走过来把弟弟抱走了。

奶奶摆好家谱,回头对爸说,建国,拜祖宗吧。

爸走到柜前,划着火柴点燃了面灯,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爸拉过俺,对俺说,磕头。

俺也学着爸的样子撅起屁股磕了三个头。

奶奶见俺们拜完,急忙把家谱收起来装进木头匣子里,然后打开箱盖,像刚才一样,上半身都探进了箱子里,重新把家谱压在了箱底。endprint

爸提起面灯打开风门走了出去,俺急忙跟在后面。

俺以为爸会立马出去送灯,谁知爸提着面灯在院子各个地方转悠上了。爸提着鸡灯走到鸡架旁,把鸡灯往高处提着照了照,嘴里念念有词:金鸡满架,下蛋就下双黄蛋;然后提着猪灯来到猪圈旁,嘴里念叨肥猪满圈,个个膘肥体又壮;接着提着龙灯来到粮仓前,嘴里念叨五谷丰登,粮食满得往外淌。

最后,爸来到了院门口。爸打开院门,探出身子四外撒目了一下,回身关上门,把狗灯放在了院门口,嘴里念叨金狗金狗,看好家门,保家护院。

爸提着面灯走在前面,俺跟在爸身后,弟弟跟在俺身后,俺们爷仨穿成了一串,有点像俺们玩的“扯郎狗”。妈站在风门处,捂着嘴笑出了声。

这是从昨晚到现在,俺第一次看见妈笑。

弟弟一不留神摔了个“狗抢屎”,咧着嘴干号起来。

妈紧走几步赶了过来扶起弟弟,提着面灯照了弟弟,嘴里哄着说,照照眼,不害眼;照照头,不生疮;照照墙,蝎子不蛰宝宝的娘。

俺忙纠正说,妈,错了。歌谣里说的是香莲的娘。

妈像个小孩似的坚持说,是宝宝的娘。

爸走到妈跟前,压低声音说,要不明年咱再要个香莲?

妈推了爸一把,没正形!

各处送完了灯,爸提着龙灯走到门口,俺刚要开门,爸“噗”地一下把龙灯吹灭了。

俺说,爸,你咋把龙灯吹灭了,咱还要出去送灯呢。

爸说,到坟上再点着。

俺和爸出了门,沿着土路往北走。土路很不好走,俺差点崴了脚脖子。

俺说,爸,咱把龙灯点上吧,也能照个亮儿。

爸说,不能点。

俺问,为啥不能点?

爸说,小孩子跟你说了也不懂。

俺说,俺咋不懂?是不是怕破四舅。俺只有两个舅舅,又没四舅,怕啥?

爸轻笑一声,拉着俺的手说,快走吧。

爷爷的坟埋在了金钱岭。不对,俺说错了,现在不叫金钱岭了,改名叫红旗岭了。

爬上红旗岭,要经过一片灭资林。俺和爸刚走进树林,就看见前面影影绰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黑影。爸一把把俺拉到了一堆树后,压低声音说,别吭声!然后伸手掀开身上的棉猴儿,把龙灯藏在了里面。

从家里出来时,奶奶叮嘱说半道遇上旁人也别打招呼说话。俺问为啥,奶奶说老祖宗传下来的,就得照着办。不打招呼就是了,干吗还做贼似的躲起来?

俺和爸趴在树后面,大气不敢出。

一高一矮两个黑影向这边走了过来。高的走在前面,矮的踢踢踏踏地跟在后面。

只见高的停住脚步,压着嗓子喝道:快走!

矮的摔了一跤,趴在那儿冲高的喊,爸,俺脚脖子崴了!接着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俺听出来了,是爱军!

那个高的不用说就是他爸了。上午跟他和富贵扇啪几时,他不是说他家不送灯吗?怎么偷偷摸摸送灯来了?

爱军他爸踅回来,冲着蹲在地上的爱军骂了一声:净他娘的事!给俺住声!怕别人听不着啊!

爸,俺疼!

忍着!

爱军他爸背对着爱军蹲下身子,麻溜儿上来!

爱军从地上爬起来。两个身影变成了一个。

爱军他爸背着爱军快步从树棵子前走了过去。

等他们走远了,俺才和爸从树棵子后面钻出来。鞋窠里凉飕飕的,准保是灌进去雪了。

俺说,是爱军和他爸。他说他家不送灯,咋跟他爸偷偷摸摸送灯来了?撒谎的孩子,让狼吃了!

爸拉着俺,边走边说,这时候谁家送灯还上大队用大喇叭广播广播啊!

借着地上的雪发出的光,勉勉强强能看见山路。俺和爸拽着路边的树,一哧一滑地爬上了半山腰。有两回俺差点哧溜到路旁的雪窝子里,被爸一膀子拽住了。

俺家的祖坟埋在半山腰的一片小树林中。一大一小两座坟茔,上面那个大的是俺太爷的,下面稍小一点的是俺爷的。

俺爸没顾得上把气喘匀,便急三火四地找来一根树枝,在两座坟前各自画了个圈儿,然后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龙灯,四外踅摸了一眼,刺啦一声,划着了火柴。龙灯亮起来了。

俺爸提着龙灯,围着两座坟茔各转了一圈,边转边说,爷,爸,给您送灯来了。给您照个亮儿,好回家。

火苗在玻璃罩子内突突地跳着,给四周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俺爸把龙灯放在坟前,回头冲俺说,金宝,快给你太爷和你爷磕头,完了好回家。说完,重新跪在两座坟茔前,各自磕了三个头。

俺也学着俺爸的样子,撅起屁股在俺太爷和俺爷坟前各自磕了三个头。

俺爸从地上爬起来,拿起龙灯打开玻璃罩子,刚要把龙灯吹灭,突然,山顶上的树林里亮起了一片火把,伴随着嘈杂的呐喊声,快,别让他跑了,抓他个现行!

俺爸慌了神儿,他一把把龙灯扔到旁边的树林里,抓住俺的胳膊,冲俺喊了一嗓子,快走!

俺向后挣着,灯,龙灯!

俺爸大喊,还要啥龙灯,快走!说完扯着俺的胳膊,跟头把式地向山下跑。

没跑出多远,几个身影从山上冲了下来。

因为山路太滑,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像个球似的,叽里咕噜滚了下来。

几个人冲到俺和俺爸跟前。

借着火把的亮光一看,那个举着火把的是富贵他哥。

那个滚下来的人扑啦扑啦脑袋上的雪,抬起了头。

那个人竟然是俺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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