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泉
2016-04-07南子
南子
人没了。姐姐又失踪了。
那天下午3点多,母亲打完这个电话后,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经常是这样。母亲告诉我一些事情,然后把安静丢给我,让我意识到这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用头抵住墙,懊丧和恼怒又一次占据了我的情感。
自从姐姐“生病”以后,经常离家出走。总是在一个早晨或中午一觉睡起来后,发现人没了,不知去向。两天、七天或者更长一段时间。最长的一次出走是一个多月,最后,她被收容所遣送回家。
总是我与母亲分头去找。那样的找寻带有某种悲伤的痕迹——小西门、红山公园、车站、西大街桥头、二道桥……她总是以最磊落的方式藏起自己,这暗示死亡气息的游戏对我而言有如魔力。
失踪这个词,是个吓人的字眼,在容易敏感和紧张的人中焕发出光泽。如果没有找到,消失便成了真相。
这暗示不祥的游戏。我竟然乐此不疲。
而走掉的这个人,是我的亲人。
姐姐是一个精神病人。
这个形象好像从少年开始起就一点一点地笼罩了我,她蓬乱如枯草一样的白发令人恐惧,她的眼睛隐藏着黑暗的密码和色素,与谁相像呢?
姐姐“病”了以后,我的生活仿佛被剥离了严密的盔甲,一切裸露在外。我隐约觉得我的身体深处有一块空白,在被冷漠充盈的地方,从那儿传来空幻的声音,不呼唤任何人。
我发现,自己被牢牢地隔绝在正常的世界之外,我开始莫名地流泪和伤感——总之,像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外力改变了。
红掌这一令人难以启齿的病,是烙在我心里的一道深深的指甲印,是黑夜里一片陈年的树林,而我,就是这林中的惊弓之鸟。
我站在少女时代的门槛往大千世界张望,看到自己瘦小的身影在茫茫尘世中单薄而又黯淡,这个事件把一种忧郁注入我的体内,与我少女时期的古怪、坚硬缠绕在一起,使我脸上落落寡合的神情越来越深。
我不再邀请任何朋友来家里,以免让他们闻到或看到屋子里一股来自“病人”的朽木气息。姐姐呆滞的以及突然变得暴烈和扭曲的面容——都在提醒我:究竟是谁,才能从人间的角落中找到支离破碎的我,重新拼接。
我的母亲也不喜欢外人来,似乎并不期待别人会带来帮助,带来某种秩序或者快乐。任凭姐姐一个人蜷缩在屋角一旁,脸上带着受罚的神情。她翕动嘴唇,向我叙说她身体的种种不适。同时,她的眼神也在述说——用紊乱的线条,说着生活的另一种徒劳。
这让我觉得,我与姐姐建立起来的爱是微不足道的。它无法与我对我以前的那个世界的爱相比。姐妹情深于我来说是不存在的。我与姐姐红掌,不是书里、电影里,甚至别的普通人家那种水汪汪的姐妹关系,而是水和油的关系。我在自己的家里吃饭、睡觉,对姐姐红掌视而不见。
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的活动场所通常在什么地方?我不断地走出门外,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活着而徘徊在大街上、人群中,让我与门外的那个世界疏远。但我或他们自己则成了与世界的唯一中介,使我具备辨认疯子的能力。
这是一家外商投资的极具现代风格的建筑。
建筑外部是一层优质的钢化玻璃,将蓝天、白云、鸥鸟以及步履匆匆的行人的身影吸纳进光滑的镜面上,矜持、现代、坚硬的质感与周围低矮的灰色楼房格格不入,笔直的形状被阳光提升和再造后,随着光线时而明亮,时而黯淡。
刚装修好的酒店灯火通明。所有的阴影退去,给人以暖洋洋的感觉。很静谧。从走廊深处传来一些难以辨明声源的声响,如一束微弱而温暖的火焰,映照出人们的孤独和相互依存的美感。
这金碧辉煌的酒店对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来说,是一个概念。酒店是代表另一种意义上的纷繁的浮世之相。在我的思维中意味着社会地位与阶级差异,只对我这样的人显示出幽深和禁闭。
而在这样的背景中想起姐姐——有透明如花瓣的喷泉,有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水晶灯。滴着水的拖把杆上方警觉地带有敌意的眼神——这乱七八糟的如碎片般的画面在梦境中我从未见过。它是怎样跑到我记忆中去的呢?而叙述的主人公是我的疯姐姐。这会给冷静而客观的叙事者带来不少的障碍。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在这家新开的酒店找到她时,她已“失踪”三天了。而我的女邻居恰巧在这家酒店赴宴时看见了她:“她穿的是一身崭新的灰色工作服,是酒店给清洁工统一配发的专用服装。”
“真是不可思议。”
谁也不知道,作为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她是怎样走进这堂皇如宫殿一样的酒店的。她是用了怎样的语气、声音介绍自己,而得到酒店这份清洁工的工作的?
女邻居的描述,让我半信半疑。
当我在三楼走廊左侧的尽头看到她的背影时,她像一个穿着紧身衣的病人、一个失忆者,正垂下她的眼睛和手腕,怯生生地站在楼道深处。楼道的阴影吞吐着她。
背影,则代表着异议和遗弃,脸被遮住了,只能以背影示人。背影之人以身体拒绝他人。而此时,她的背影以接纳尘世的姿态,以忘我的匿名状态对人发出召唤。
她在慢慢擦拭门环,动作很轻,不发出一点声音。颈脖渗出细密的汗,一缕打湿的头发散发出古铜的光泽。她弯下腰的背影有着让人顿生悲悯的谦卑,而这种谦卑是沉默的开始。
她从一个姿势到另一个姿势的转变,动作迟缓而笨拙,像是完全沉溺于自己的动作中。
现在,向被视为正常的人转过了身,向我转过了身。
她看见我们显然吃了一惊。她不敢靠近我,只是古怪地朝我瞪大眼睛。因为我正在目睹一个别人早已躲避(遗忘)了的年代和事物的遗址,人的遗址,这是对她的一种冒犯。
我知道姐姐自从“病了”以后,她不敢主动同别人说话。也许,在她的眼睛中,他们的外貌、思想、身体,他们的每一个手势,都是那么准确、无误。是生活的 “正常”和 “秩序”,像钟表一样准确无误。现在,借着明亮的灯光,我看见她的衣服罩上了一层白色的光晕。她低垂着眼睛。因为光线太亮,我有些看不清她的五官。她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只有脖子上的几道皱纹还在提醒她的衰老。不可改变的,永无止境的衰老。
“姐姐有工作了。”
尽管只是试用期。但这意味着她可以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工作了。我们几乎以为幸福已经降临了。我的家也逐渐走向安宁。
母亲兴奋地走来走去。“真高级的地方啊,你要好好地干。”
忽然,像是想到了一个什么重要的问题:“干完活儿了,你在哪儿休息?”
姐姐微笑着把我们带到洗手间旁一间不起眼的门房,拉开把手。只有不到两平方米的屋子,里面只放着拖把、塑料盆、洗洁精、木桶等一些杂物。
“干完活儿了,就在这里休息。”
“可是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啊。”
母亲唏嘘着,看着她。目光中含着抚慰。
姐姐只一味地用手指紧紧扯住衣服的下襟,就像粗糙的手指本身,最大限度打开了她在这个夜晚孤寂的胸腔,其气息有如神秘的鸟类、植物图案般恰如其分。
我待在一旁看着她。我已经不那么讨厌她身体的那股湿漉漉的味道了,我从那种味道里嗅出了一脉相承的血味来。这血味,证明了我赖也赖不掉的亲族关系。
我开始爱这个脆弱的身体。这垂直或弯曲的骨骼,是神赐予我的秘密建筑。我在抚摸红掌的身体时,如同在抚摸自己的命运。我渴望与她永远有一份默契,我要与她一起互相永不背叛,永远抵挡外界的变故。
母亲反反复复地在光滑如镜的米色瓷砖上走来走去,嘴里发出惊叹声。姐姐在一旁浅笑着,笑容有些矜持和神秘,这种陌生让我暗自惊奇。她站在那里,在酒店向晚的明亮灯光中袒露自己,表情像从前一样有着顺从命运的畏怯,仿佛在向我的面容深处唤回命运的淡淡容光。
但新的生活不会说话,只会微笑。
妈妈太兴奋了,话多了起来:“病”“控制”“按时吃药”……这样的词悬浮在空气中,像某种粗糙的物质,在一个特殊时刻掠过走廊上另外一个陌生女人的耳边。
一个女人在一旁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们三个人。她的目光像剑一样锋利,闪闪烁烁。仿佛我们三个是不祥之物。在她的目光之下,母亲、姐姐、我——我们全都虚弱不堪。她的目光含着深刻的敌意。
我想起我们三个人在说话时,她在一旁像岩石那样沉默,缺乏温度。她不论上楼、下楼,总是给我们一个冷峭的背影。那个背影从未迟疑地转过身。但我好像还是看到了她猫一样的脸,告密者的脸。那种眼神像一种时刻警惕的、防范的却又无法制伏的动物,对世界似乎有着先天的恨意。
终于等到姐姐下班了。我们三个人走出酒店,准备在春天夜晚的大街上走回家。姐姐还不知道自己第二天又一次被炒了“鱿鱼”。
酒店门口有一个巨大的喷泉。
喷泉,水做的花,带着惊人的柔软、透明和诗意。有流动的曲线,富于变化和层次。在我的眼中美得惊人。现在,它正随着乐声绽放出巨大的透明花瓣,在半空中洒下一层透明的薄雾。
柔软、流动着的向空中喷洒花瓣的水,背后是坚硬的钢筋玻璃砌彻的大楼,像透明的钉子钉在大地上,软和硬这两种物质胶合在一起。夜晚、清晨,最早的光线、最晚的光线照射在玻璃墙上,赋予了一种舞台灯光的效果,带有几分假定性和非物质性。
现在,喷泉的水花不时地落下来。水的味道飘了出来,与夜晚的凉意,与我们彼此靠近的体温交织汇合在一起,呈现出彩虹般的色彩。每个从喷泉边走过去的人身上洒满了细小的水珠,孩子的笑声中有一种被微微打湿的欣喜,在衣服、眼睛和头发上闪闪烁烁。
我们三个人小声说着话,仿佛也是在聆听这令人宽慰同时也令人无所适从的静谧的水花声。
有好长时间,我与母亲,还有红掌带着一种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愉悦之情互相看着、微笑着,我们之间的隔膜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亲人间那种相依相偎的默契,我不假思索地辨认出了它,嗅出了亲人之间最久远的、相互依存的、清苦贫寒的味道、温情的味道。
这气息正与我们血肉相连。
母亲用手臂环绕住我和红掌,她的手掌巨大,绵厚如土地,身心内是上下几万年的沉厚母性。她从不需要我们偿还。最后,她把我、红掌的手握在一起,我们接近了彼此的外形、轮廓。它们是如此相似:柔弱、苍白、掌心潮湿。
我想我是不会忘记这样一些夜晚的。
直到有一天,我的死亡会扑向这血肉之躯,咬住它紧紧不放,直到我们化作一堆顽石,在春天的风中微微倾斜着身子。
走过酒店门口的音乐喷泉好远以后,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这水做的硕大花冠,正不动声色地在水泥砌的水池中兀自开败。
喷泉光滑的花瓣正在合拢,巨大的花瓣喷涌而出,将我和周围的一切分开了,将它世俗的活力倾注在这花朵一样的泡沫中。还没有完全紧闭,里面是一座宫殿,摇摇欲坠。我看不见它的暗自生长的茎干,每一滴水都升腾为空气,在春夜中兀自迸发,我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形象。
我似乎又看到了姐姐。她过于瘦削的脸上有着一丝微笑的痕迹。我想象着她被这透明的硕大花朵吸引,缓缓地沉入喷泉的底部,身躯挺直,四肢舒展,像鱼一样从容。
很快,黑暗压倒了一切。
多年后,我想到姐姐并没有“病”。她是看到门口这股巨大的透明花瓣才走进这座“宫殿”的。
那是她的花。她的花开在路上。友好路、新民路、小西门,左手和右手。
到处都是她的喷泉,她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