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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滑过万物

2016-04-07鬼金

鸭绿江 2016年4期
关键词:轧钢厂班长妻子

鬼金

没有考虑,没有怜悯,没有羞耻,他们已经在我的周围筑起一道道墙,既高且厚。

此刻我坐在这里感到绝望。

我什么也不能想:这个命运啃着我的心……

——卡瓦菲斯《墙》

又下雨了。故事坐在办公室空荡荡的空间里,成了孤家寡人。他先是听到雨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才发现又下雨了。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是来自生理上的。距离上一次下雨,应该有一个月时间了吧?他想。雨滴打在玻璃上,摔碎了,迟缓地流淌着……故事点了支烟。窗外的雨变得急促起来,嘈嘈杂杂的……无意识的忧伤侵袭着他……那些雨滴从玻璃外面看到他,他的面孔是模糊的,带着水汽……像一个幽灵……也许,那些雨滴是因为恐惧才碎掉在玻璃上的……因为雨,屋子里都变得潮湿起来……这当然是故事的一种心理感觉……一种可能会霉掉的幻灭感。让故事变得悲观起来……这多少让故事午饭后的那种困顿和疲惫荡然无存……这办公室将成为他下半生的坟墓……他在心里存疑着。之前故事在轧钢厂开吊车,做吊车司机,那是个倒霉透顶的苦差事。直到三年前,故事被父亲从轧钢厂救出来,到集团公司工会下属的文工团,并且很快升为科长……这其中的操作,只有父亲知道……

之前,故事已经打算就这样在轧钢厂把“牢”底坐穿。那时候,他自称是“轧钢厂的囚徒”。那深蓝色的工装,上面有他名字的标牌,安全帽的颜色和上面的编号是有等级的。故事多次想“越狱”逃走,但作为一个小人物,能力总是有限。他很痛苦,但又不想像其他工人那样上班、下班、喝喝酒、打打麻将、跳跳舞、泡泡女人……厂门口的辣妹子舞厅里充满了廉价的性。故事还不想那样沉沦,单位里的人背后都叫他“大怪”。怪人嘛,独来独往……不合群……故事的性格里有粗暴的一面,但骨子里同样存在着柔软……细腻……敏感……不知道是不是从阅读中浸淫而来的。故事就像卡尔维诺小说里那个树上的男爵,从接班爬到半空中的吊车上,几乎就不下来……八个小时,除了解大手,一切事宜都是在车上解决的。那个铁皮的驾驶室就是他存在于半空的居所。下面的工人休息的时候,故事喜欢躲在驾驶室里,把腿翘起来,搭在防护栏杆上,这样可以缓解双腿长时间坐着带来的麻木感。他喜欢把椅子向后倚靠着,看看书。有时候,也发呆,冥想一些什么。从上技校的时候,故事就喜欢诗歌和小说。他最早从图书馆借来的两本书是艾略特的《荒原》和黑塞的《荒原狼》。这不知道是不是宿命……

多年来,他都处于精神的荒原之上。

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

回忆和欲望,让春雨

挑动着呆钝的根

……

这首《荒原》的开头,故事至今仍可以背诵。轧钢厂就是故事的荒原。残忍的不是四月,而是那些机器,还有他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这样的沉重往往被幻想冲淡。偶尔,他会幻想厂房之上的天空……那些飞鸟……那些云……甚至飞机……幻想那些小说中的女人……在半空之中……俯瞰着他……微笑……调情……挑逗……幻想让故事变得轻逸,他享受着幻想……

故事的父母也都是工人。他们并不了解故事心里想什么。他们在工厂里干了一辈子,经历过那个下岗潮,后来又都回到工厂。他们对工厂的那种感恩,让故事很不舒服,很不屑。结婚后,故事很少回父母家。他们会唠叨工厂里的事……没完没了……会提起他们那个年代的吃苦精神……那个年代的集体主义荣誉感……那个年代的牺牲奉献精神……这些只属于那个年代而已。如今,好像自私冷漠才是王道,没人考虑工人的个人感受,工人是机器,只是干活……其他不用去想……

直到那天,轧钢厂出事了。

吊车司机每天开会,除了安全问题,还是安全问题,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故事已经学会一只耳朵听进去,再从另一只耳朵跑出去。看着一屋子被工厂煎熬的那些四五十岁的面孔,故事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故事在班组里很少说话,早被称为“大怪”。几乎每个人都在吸烟,乌烟瘴气的。故事也抽,而且很频,烟瘾大着嘞。班前会开完,这些人就都要到半空中的驾驶室里,在吊车里操作七到八个小时,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那天开完会,从班组出来,每个人都走向自己开的吊车。下午的阳光从厂房上照射下来,有一个巨大的光带。故事顽皮地走在那个光带里,好像囚禁在光里面的一个鬼魂,影子是黑色的。工友老王看到故事那样,也模仿着,跟着走进那个光带里。老王肥胖,一下就把故事的影子覆盖了。故事从光影中走出来,到了自己开的车下面,爬上梯子,十几米,到了吊车上,开始做班前检查。每次爬到小车上,故事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那些螺丝、电线、抱闸、电机,故事一一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故事从小车上跳下来,站在走桥上,俯瞰着下面,有一种英雄的感觉。这样的自我嘲笑很必要。枯燥、孤独的工作即将开始。上午在家看了一个金基德的电影《弓》,没睡觉,故事突然有些困,打着哈欠。其实,每天走进厂房里,都会困意顿生。故事站在走桥上伸了个懒腰,让每个关节都伸展开来,他听到颈椎骨节的响声。开了几年吊车,故事的颈椎出现问题。骨节伸展着,故事感到舒服。是的,舒服。真他妈的。舒服。甚至有了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他晃动着脖颈,举着双手,两手握成拳头,又来一个伸展。他闭着眼睛陶醉在其中……从远处看上去,故事的姿势很像他在什么书上看到的一幅木刻画。一个巨人企图举起什么,在黑暗中……故事有些像放风的囚犯。马上就要回到驾驶室内,那个囚禁了他二十年的铁笼子里。厂房上的有机玻璃落满灰尘,但仍有光线照进来,刺眼。故事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老王爬上相邻的小车,他笨重的身体就像一头老熊,小心谨慎地手抓着栏杆。他终于站到小车上,看上去那么高大。这个高度距离地面大概十二米左右。光线照在他橘黄色的安全帽上,就像一个巨大的龟头伸向天空。故事为自己的龌龊想象笑了一下。其实,很多工人都拿安全帽开那种玩笑。故事的脑子里掠过上午看的电影《弓》的结尾:那支射向天空的箭……最后又从天而降,落到女孩两腿间……血渗透出来……一个隐喻,巨大的隐喻。而他们这些工人戴着安全帽只能像火箭似的,刚飞起来,就被钢铁结构的厂房拦截了。飞是不可能的,那么坠落总可以吧,但是没有人愿意坠落……

……可老天偏偏就是这样……

只见老王从吊车的小车上坠落下来……

故事站在走桥上,整个人都傻了,头皮发炸,身上簌簌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背揉了揉,竟然有些发花,连连眨巴几次。当他再看的时候,老王已经趴在地面的铁板上了。故事眨巴眼睛的时候,注意力都在眼睛上了,耳朵竟然没听到老王落地的声音。没有。故事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完了。老王正好落在从厂房斜射进来的光柱里,像一个熟睡的人。下面的工人还没出来干活,巨大的厂房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陵寝。故事双腿开始颤抖,哆嗦起来。他一只手抓着栏杆,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闭了会儿眼睛,告诉自己镇定,镇定。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下面走着一个工人,他开始喊,喂,喂。那人没听见。故事急了,从头上抓起安全帽扔下去。帽子落在地上,那人吓了一跳,仰起头骂了句,你妈的,干什么呢?想砸死人啊。故事说,你赶快喊人,你看……那人问,看什么?故事说,有人掉下去了,在地上……那人妈呀一声,跑开了。故事喊,你他妈的赶快喊人,我这腿都不听使唤了……那人像一只报信的乌鸦,晃动着双臂,喊叫着,不好啦,不好啦,有人从吊车上摔下来了……不好啦……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声儿都破了。故事看着下面的老王仍旧趴在那儿,知道老王走了。悲恸的心情,让故事的双腿更加无力,要不是抓着栏杆,故事早就一屁股坐在走桥的钢板上了。为了防止从栏杆摔下去,故事蹲下身子,脚步缓慢挪动,靠近小车的轨道坐下来。他几乎听到身体里血液哗然的声音,喧嚣……下面还没来人,只有老王静静地趴在那儿……故事张开嘴,几乎是号叫着,来人啊,来人啊。他的声音很快被空荡荡的厂房吞噬了,没人来。故事开始呼喊着,老王,老王,老王……趴在地上的老王一声不吭……一声不吭……故事的呼吸变得急促,头皮发奓,整个身体的力气都飞了似的。他颤抖着,从兜里掏出烟,按打火机的时候,手指都是僵的。刚要点上,故事突然想起来,打电话啊。他吐掉烟卷,掏出手机,找班长的电话。拨过去,等待,等待……脉冲的声音……故事骂着,他妈的干什么呢?还不接电话。电话里竟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这里是麻将机配件修理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们会竭诚为您服务……服务你妈,快他妈接电话。故事对着手机里的录音骂着。地面上,那覆盖在老王身上的光在退去,老王趴在冰冷的铁板上,淹没在厂房昏暗的阴影里……有人向老王趴着的地方跑过来了……班长的电话接通了,问,干什么?故事。故事气急败坏地说,干你妈,还不快过来,老王从吊车上摔下来了!只听班长在电话里啊的一声,不说话了,电话没关,可以听到班长呼哧呼哧跑步的喘息声。挂掉班长的电话,又拨打了120,故事感觉身体里的力气多少恢复了一点儿。他扶着站起来,一步步挪着来到梯子口。看着下面,他一阵眩晕,甚至有些恶心。妈的,这是怎么了?故事骂着自己,深呼吸了一口,又呼吸了一口,在梯子口,点了支烟。猛吸一口,嘴里很苦,很苦……慢慢地,慢慢地,故事顺着梯子爬下来,脚尖落地的那一瞬间,一松手,坐在地上了。老王已经被围住,但那些人只是围观。有一个人从人群里挤出来,先是弯腰,突然蹲在地上,呕吐起来。故事从地上站起来,手上沾满了灰尘的颗粒,有细小的钢渣刺疼了手心……只见班长呼哧呼哧地跑过来,脸色煞白。他奔向人群……

故事仍旧是缓慢的,他身体里的力气,是软的,提不起劲。

听见班长在给领导打电话,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死亡的消息通过手机传播出去……

故事这时候已经站在人群里。

七窍出血的老王趴在那里,像一个睡着的人。安静。是的,老王是安静的。故事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胸口向上捅着,疼痛让他的身体再一次丧失力气……

人群窃窃私语,嘈嘈杂杂的。

故事站在那里没有依靠,觉得随时都会摔倒。他的腿是软的。下午班的工人开始汇集过来,窥探着死亡的消息。一些已经下班的人也汇集过来。半边脸贴在地上的老王,像一个倾听大地深处声音的人……

陆陆续续,工段的领导、车间的领导、厂里的领导来了。

老王仍孤独地躺在那里,后来,还是班长找来一个门帘子盖在他身上。

故事从人群里退出来,找了个地方坐下,心脏怦怦直跳,慌,近乎痉挛。

因为领导们都来了,那些工人的嘴巴闭上了,悄然退去……领导们红色的安全帽,像浸过血似的,晃眼。

有认识故事的工人,从他身边经过,问,怎么了?

故事说,心脏有些不舒服。

那人说,是脸色不好。

那人几乎是自言自语说,听说老王的女儿还在外地上大学,他老婆从水泥厂下岗多年。听说,不久前,老王跟朋友喝酒,一个朋友出了饭店的门,就摔倒在地上,死了。当时一起喝酒的人都有责任,每人分担了四万多。老王家里没钱,只拿了两万,不会是那死鬼……

那人不说了,问故事,要我扶你回班组吗?

故事说,不用。我没事。

那人说,再怎么说,也是在一起工作了十几年的兄弟啊,这心里总觉得绞得痛……

那人晃着头,走了。

是啊,毕竟是在一起工作了十几年的兄弟……

故事给自己点了支烟,突然看到那些带红色安全帽的领导们,又把烟掐了。工厂刚颁发了禁烟令,被发现抽烟就要罚款五百到一千元。

班长像一只惊恐的动物,胆战心惊地跟在领导们的身边。

死者。围观者。那些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围观者更像是平时来厂里参观的。现在,他们参观的是——死亡,是死者的雕像……

他们就像是在地宫里参观。是的,参观。厂房笼罩下的死亡。

也许故事是一个过于敏感的人,才有这样的表现。再说,以前又不是没看见过死人。故事刚上班那年,下面的一个工人就被旋转的砂轮碎片击中脑袋,当场就不行了。

故事慢慢站起来,走回班组,在椅子上躺着。晚上七点多,那群人还站在那里,老王还没有给拉走……故事没吃晚饭。班长回来一次,故事问,还没拉走吗?班长说,要各个部门都到齐了,检察院、公安局、法院、劳动局……鉴定完了,才能拉走。故事说,哦。班长发起牢骚,这个月的奖金彻底泡汤了……你跟他邻车,你都看到了吗?故事说,我爬到小车上检查,等我检查完,看到他也爬上小车,等我再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班长说,现在怀疑是自杀呢。故事说,滚他妈的,怎么可能?班长说,到问话的时候,你去跟他们说说。故事说,说什么?说是自杀吗?你别把我扯进去。班长说,心里还他妈的真有点儿难受,一起共事这么长时间,说没就没了……

班长说的时候,故事的眼圈红了。

班长接了一个电话,走了。

故事躺在椅子上,脑子里出现老王站在小车上高大的形象。他有些头疼,有什么东西从脑袋里往外拧着,向他射击,窒息他的呼吸。故事的身体躺在椅子上,竟然有一种坠落的感觉,向大地的深处……更深的深处……而提前坠落那深处的老王正在向上飞,忽扇着两只胳膊,他向故事招手说,干什么去啊?下面一点儿不好玩,回去吧,下面两眼摸黑,还是黑。老王脸上的血都凝了。故事猛然睁开双眼,幻觉消失了,只觉得心脏一阵抽搐,痉挛着……

死亡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

母亲打来电话,问,故事啊,听说你们车间死人啦,你可要小心啦。这些年我跟你爸也心疼你,琢磨着给你换个活,可……下班,你来家里吧,跟你爸喝点儿酒,压压惊。你老长时间不来了,你爸老念叨你……

故事拿着手机,听着听着,就哭了,眼泪止不住了……

直到哭出了声儿……

死亡带给故事的肉身之疼,折磨了故事半年多。那半年里,故事看了多次心理医生。父亲卖了一幅祖传的字画,换了八万块钱,送给他集团公司当副总的战友。故事从轧钢厂调出来,到了文工团。

“你飞过天空的时候,你白色的灵魂,正滑过万物。”

故事在手机微信上看到这样的句子,他的手跟着颤抖起来,之后,电流般传遍全身……颤抖中,听到骨骼嘎吱作响的声音。没有恐惧,闭着眼睛听,来自身体更深处的声音。也许肉身在那一刻,临近坍塌的边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不知道。屋子里很静。办公桌前的两盆绿色植物是朋友不久前送来的。那盈盈的绿,有些扎眼,绿到了眼睛里。植物上面还扎了一根红布条,故事懒得解开。那红布条是为了那些茂盛的植物在疯长的过程中不至于七扭八歪。之前,故事养过几盆植物,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死掉了。任它们在窗台上干枯或者腐烂。朋友偶然来访,看不下去了,就送了这两盆。植物的名字朋友说过,故事忘记了。朋友说,这样你的屋子里就有了生机,也可以多些氧气。

但故事并没有精心照料过,任那两盆植物野蛮生长……

故事看到那植物有几片叶子已经发黄了,他走过去,摘下来,放到根部,让它自行腐烂。故事奇怪那植物竟然没有一丝清冽的气味。没有。

故事回到窗前继续看着外面的雨……

雨大了,雨滴打在玻璃上,好像要进入到故事的办公室里。那些奋不顾身的雨滴摔碎在玻璃上,蔓延着,让透明的玻璃变得模糊起来。那些雨滴看到的是一张模糊的虚幻的脸孔,像森山大道晃动的、失焦的、粗颗粒的照片。它们变得恐惧起来,想改变方向,但风的力量让它们不能自己,被摔打在玻璃上,粉身碎骨……蔓漶的雨,让玻璃上出现一层水雾,像镜子后面的水银。故事看到自己的脸映现在玻璃上,他掏出手机给自己拍了张照片,发到微信上,取名《事故》。朋友圈里人问故事,怎么了?也有人问,你拍的什么啊?看不清。灵异图片吗?还是你拍到了鬼?故事独自笑了,回复了一句,自拍而已。有人发来惊恐的表情。有人点赞。有人说,故事,你可以去当摄影师了。也有人劝告故事,还是删了吧?看上去不吉利。故事最后回复了一句,我拍到了我的灵魂。故事把手机放到一边。

桌子上摆着一本帕慕克的小说《雪》。

为什么是这本?

早上上班的时候,随手从书架上取下来,放到背包里。这个习惯,尽管离开了轧钢厂,但他仍旧保持着,看不看,是另一回事,有一本书在身边,他会觉得自己有了分量。

刚刚结束集团公司的一个表彰晚会。那些天,每天加班加点讨论节目,排练节目,忙得焦头烂额。现在,突然冷清下来,整个人还有几分不适应。那些天,这个屋子里天天人来人往的,困了累了,他们就挤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在全国钢铁行业陷入经济危机的时候,举办这样一个晚会,故事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那是工作。是的,工作。

中午吃完饭,故事觉得无聊,从背包里拿出这本书,放在桌子上,随便翻看了几页。没想到,看进去了。甚至可以说,这本小说是迷人的。

故事在这段话下面,还用笔画了线:

在第三个房间,在呻吟、眼泪和在灵魂中变得深寥的寂静中,卡感觉到了一种全知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告诉我们它所知的一切,而会出乎意料地把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变成一种煎熬。在这个房间他成功地没有和任何人对视。他还是看了,但他看到的不是眼前的这一切,而是他头脑中的一种颜色。这种颜色非常接近红色,所以后来他把这个房间称为红色房间。他在前两个教室里感受到的生命之短暂、人类之罪恶在这里融合了起来。尽管看到的情景令人触目,但卡感到了平静。

小说主人公卡称那个房间是红色房间。那么自己的房间呢?故事走神了,想。灰色房间。黑色房间。也许都不是。他此刻的办公室是没有颜色的,有的是孤独。故事突然厌恶用颜色来命名房间。他更喜欢用这样的词语“孤独”“冷漠”“绝望”“沮丧”“愤怒”……这些词语更加情绪化,其实,故事就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只是,这几年到文工团以后,克制了很多。缩手缩脚做人是机关的生存法则。这里不同于轧钢厂,不同于吊车驾驶室。在驾驶室里,可以有屁就放,在这里不行。肠道很配合他,有气体在里面涌动,终于,一个恶臭的屁在房间里炸响……坐在椅子上,故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故事拿起手机,看到很多人点赞那张照片和他的回复。故事把那条微信删了,重新发了一条,还是那个图片,但这次故事复制了这句话:

“你飞过天空的时候,你白色的灵魂,正滑过万物。”

故事以为这次会有人点赞,等了一会儿,没有。他手指滑动,翻看了一会儿朋友圈的文字。有一个之前认识的作家,现在开始画画了。之前,故事看过那些画,感觉那种不受约束的画很好,但那个作家在人们的吹捧下自我膨胀的姿态,让故事恶心了。故事屏蔽了那个人。

故事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想专心看看书,把这本《雪》读完。窗外的雨多少扰乱了他的心绪。一只母猫叼着一只老鼠,看上去还没死透,老鼠的尾巴,还摆来摆去的。母猫跑进那辆搁置在后院的废弃轿车里。这辆白色的轿车从故事调过来,就在那里了。油漆斑驳脱落,一个前轱辘被人卸走了,前面的挡风玻璃是破碎的,一个车门扭曲着。车内座椅里面的海绵填充物已经被人掏空。这废弃的轿车如今成了野猫的乐园。故事多次想让人把那破车当废铁卖了,但都没说。不久前,那只母猫生了五只猫仔。故事很喜欢猫,把中午吃的剩菜带给它们,蹲在那里逗弄它们一会儿。其中一只灰色的小猫是故事喜欢的,是一只不太合群的小猫,总是独自躲在一边自己玩。因为这样,故事更加呵护它,把好吃的留给它,其他小猫过来抢的时候,故事把它们撵开……故事甚至想过收养这只小灰猫,回家跟妻子说了,被妻子拒绝了。

雨大起来,地面汇集的雨水流淌在黑色的沥青路面上。它们即将流进前面的一个下水道里。那个井盖已经被人偷走很长时间了,打电话找人说了几次,也没人来解决。在井口处搭了一个木头架子,以防有人不小心掉进去。被冲刷过的沥青路面,黑亮,黑亮的……

故事点了支烟……

对面居民小区的阳台上挂满了卖房子的条幅。故事专门数过,有十五家。条幅上写着电话号码。这些好像是房产税宣布出台之前,人们挂上去的。故事曾经准备过一个高倍望远镜,偷窥对面楼房里的人,看了几次,什么都没看到……

这时候,电话响了。

是财务,说晚会工作人员的伙食费和演出费批下来了,可以让那些人来领。故事说,好的。财务说,你沈阳请的那个舞蹈老师雪晓梅的怎么办?你代领一下吧。故事说,好的。财务说,我给你送过去。财务又说,对了,你在微信群里别忘了告诉他们带手戳。故事说,好。

故事把那本《雪》拿起来,放到抽屉里。坐在那里,抽烟,等着财务过来。财务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对故事很好。这位大姐长得很富态,丈夫是环保局的一把手。

过了一会儿,财务大姐来了。故事签了字,还按了手戳,替雪晓梅把一千元的劳务费给领了。财务大姐翕动着鼻子问,什么咖啡,闻上去还挺香的。故事说,一般的速溶咖啡。财务大姐说,你姐夫去越南带回来几包白咖啡,明天给你拿几袋尝尝。故事客气着说,不用。

财务大姐走后,那一千块钱摆在桌子上,故事蜷缩在椅子里,双脚搭在桌子上,想,这一千块钱怎么给雪晓梅呢?

故事又点了支烟,双脚从桌子上拿下来,手扶着椅子,要从椅子上起来。没想到手一哧溜,险些摔到地上。一只手碰到桌子上的咖啡杯,倒了,里面的咖啡流淌出来。漫溢着,洇湿了那钱。故事踉跄着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纸巾,擦着桌子上的咖啡,顺手把洇湿的几张分开,剩下的,扔到抽屉里。故事愤怒地用脚踢了一下椅子,踢倒了。躺在地上的椅子,有些可怜,故事又把它扶起来。跟椅子出什么气呢。

故事去了趟卫生间。窗户没关,雨都进来了,在地上汪了一大片水。故事站在小便池跟前,两脚站在水里。这个位置看不到那辆废弃的轿车,那个野猫乐园,只能看到远处一个矗立的烟囱……故事把窗户关上,洗了洗手,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嘴角还起了一个燎泡。本来想挤破的,但他没有,希望它自生自灭。他回屋了。

打开微信朋友圈。

那条“你飞过天空的时候,你白色的灵魂,正滑过万物”的微信,数十人点赞。有人回复说故事是诗人。有人问,这写的是雪吗?

故事没搭理他们。

早上,妻子说昨天姐姐打电话来,说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爸爸躲在一个漏雨的房子里,两只胳膊抱着自己,瑟瑟发抖……那雨漏得越来越严重,可以看到爸爸身上的衣服被淋湿了,他双脚站着的位置马上就要被淹没了。他在喊叫,呼救。他喊着姐姐的名字,然后喊我的名字……

姐姐电话说,今天我们要去轧钢厂公墓去看看爸爸,给爸爸烧点纸。

故事没说什么,把早餐上妻子给冲的咖啡喝了。妻子看着他说,这些天,你搞那台晚会,太累了,现在结束了,你要好好歇歇……

故事说,嗯。

妻子说,一会儿,我姐开车来接我,去码头。

故事说,嗯。

离开饭桌,倚靠在沙发上。

妻子在收拾桌子,问,你上次说的,想再走一步,需要用钱,我跟我姐说了,她说可以借我们……

故事生气地说,你跟她说干什么?

妻子说,那我跟谁说?你以为现在借钱那么容易吗?

故事知道自己这样发火不对。

妻子看上去,委屈地说,还不是为了你……

故事说,对不起。

故事说,借钱的事,先放放再说,现在形势紧张,送钱也没人敢要。再说了,处长的位置很多双眼睛盯着呢。

妻子说,好,我姐说,你要用钱,随时……

故事看着妻子在那里擦桌子,屁股一扭一扭的,心里面突然荡漾起来。但他仍旧坐在那里,看着……他没有从这个角度注意过妻子的,还有她的背影……

妻子回头,看他在发呆,问,你怎么了?

故事坏笑着说,没什么。

妻子说,你一脸坏笑,一定憋着坏呢。

故事说,才没,你跟你姐说,我谢谢她。

妻子说,好的。

妻子收拾完,开始打扮自己,还从卫生间里问他,你看我是不是老了?你看我姐看上去就像是我妹妹似的……

故事听见了,说,你姐那张脸是化妆品泡出来的,你才是本色。

妻子在卫生间里说,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会说话,不嫌我这个黄脸婆啦?

故事说,我什么时候嫌弃了,就是嫌弃,我也不敢啊。

妻子说,借你个胆,你也不敢。

故事说,是啊。

妻子在一家银行工作。

岳父中年丧妻,退休后又找了个老伴。有一天,跟老伴在望溪公园的石板路上散步,突然,整个人就倒在地上了。送到医院后,已经不行了。之前,他已经在轧钢厂公墓给自己买了块墓地,在般若岛上。岳父走的那年,七十四岁。岳父的遗嘱里竟然说,不要跟发妻并骨,将来还要跟现在的老伴葬在一起。大姐不同意,后来,还是妻子坚持父亲的遗嘱。父亲还要求大姐和妻子给他现在的老伴养老送终,这样的要求,大姐总觉得有些过分。最后,她们还是尊重父亲的遗愿,妻子说,总不能让父亲到那个世界也不快乐吧。

故事注视着窗外的雨,仍旧那么嘈杂,那么汹涌……手机响了,故事拿起来,是妻子。犹豫了一下,接了。

妻子说,我们从轧钢厂公墓回来了,我和姐在商业街吃饭。你吃了吗?要不一起过来……

故事说,吃过了。

妻子说,你猜我们去公墓看到什么了?父亲的墓被雨水冲裂了,你说奇怪不奇怪,竟然跟姐姐梦见的一模一样,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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