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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长到我们唇上

2016-04-07朱朝敏

鸭绿江 2016年4期
关键词:陈医生蒜苗青苔

朱朝敏

如同亲人相见在一个夜晚

我们隔墙交谈——

直到青苔长到我们唇上

且淹没了我们的名字

——艾米莉?狄金森《为美而死》

眉妮闻到一股霉味。雾霾天味道。她耸耸鼻子,又润润喉咙,侧脸朝左右扫视,眼睛兀地一亮。一个熟人,不太熟悉的熟人。是一个小区里的,还住一幢楼上,偶尔也有工作上的交往。他肩挎一个皮包,腰背微微佝偻,急匆匆的样子,迎着自己走来。

黄……眉妮心中过滤几下,确定,应该称呼为黄主任。

嗨,黄……

两人擦肩时,眉妮启唇。两个字节后又住口。

黄主任置若罔闻,或者不为所动,还是腰背微微佝偻,急匆匆的样子,眼神直直地斜刺他脚步前方。很快,背影被雾霭吞没。沉湎于心事吧,但他在想什么呢——好像还挺纠结的,或许人家根本什么也没想。眉妮脑海闪现出一条疾步的狗,眼神直愣,只有前方而无左右。

眉妮跳到一棵树下。是梧桐树。眉妮仰脸看,心中一惊。城市搞文明创建,搞综合治理,搞各类迎检,这条街道不晓得修理多少次了。路旁先是栽过桂花树,后来改成柚子树,去年又改成了香樟。这不,香樟刚刚换叶,黄绿的尖顶在发霉的雾霾天里有点视觉小冲击。可偏偏这里还有梧桐树,对面也有一棵。粗壮的矮小的法国梧桐站在街道拐角,在霾天中组合萧瑟蒙昧背景。背景上,黑色颗粒仿佛游弋的砂石横冲直撞,刺激人的视觉嗅觉和味觉。这样粗壮而忘形的颗粒,恐怕早超过PM2.5临界点。

眉妮屏住呼吸,把左肩膀上的皮包换到了右肩膀上。拐过街角。眉妮蓦地停住脚步。眼前出现一个老者,瘦颀身材,花白头发蓬松而密实。脸上的微笑……眉妮马上想起悬而未决这个词语。悬而未决的微笑——她太熟悉。现在出现在这个老者脸上,她放出研究的视线。老人越来越清晰,左右臂膀前后摇晃,脑袋在些微佝偻的颈脖下朝前勾出,下巴尖埋进了暗灰羊毛呢格子围巾里。

临面时,眉妮迎上微笑的眼睛。

我们是陌生的,但我们却相识。

眉妮走回单位,脑海中全是老者迎面而来的样子。簇簇白发若雪,在眼前晃啊晃地。他提前走到了老年。眉妮掏出手机,写出一行字:我看见他老年的样子。手机咕唧声后,屏幕显示“青苔长到我们唇上”的新微博。接着,唧咕声连接响起,转发的评论的,无外乎是询问或者猜测“谁谁”“青苔可能在挂记谁谁吧”。还有置疑嘲笑的,“大早就写诗啦”“这雾霾天把我们都变成了瞎子”“提前看到未来的银,多半灵魂出窍啦”……

你们不懂。眉妮收进手机于皮包中,脑海再次播放老者迎面走来的镜头。

不是我灵魂出窍,而实在是他与老者那么像。

眉妮傍晚回小区。雾霭早消失,但阴霾还在。

小区保安值班室右后侧有个小水池。水池里,水花喷溅,哗啦作响。一个男人背对着自己正在洗手。

是黄主任。早上遇见,傍晚又遇见了。

啪啦,啪啦。水龙头倾泻的水流经由双手后,跌落池子底部,在向晚的小区中持续作响,清脆若铃铛碰撞。眉妮走过四五步后,忍不住回头。黄主任还在洗。

真是讲究。眉妮边感叹边扭头,却撞在疾步而来的短发女人身上。短发女人一身墨绿套裙,瘦而短促的脸庞,因为紧敛的眉头显出一股戾气。女人手里提着一捆青菜,想必不是出去的,而是进小区后又回走。

女人姓陈,妇幼医院医生,黄主任的老婆。眉妮认得,却不曾说过话。

对不起,我……眉妮话刚刚出口,又收住嘴巴。陈医生似乎没注意或者根本不在乎刚才的一撞,她熟视无睹,加大步伐走向水池。

回家洗去,洗一个晚上都没人说你。陈医生压抑即将暴露的怒火,拧住水龙头,啪啦作响的水声只留下回响。

眉妮知道,停住观望未免……典型的小市民形象。但不晓得什么原因,脚步偏偏迈不开。她退回花坛边际,扭头去看。

水停了,黄主任双手不松懈,交握于水龙头下,翻来覆去地搓洗。似乎,停止的只是表象的水流,而意识里,水流并未停止。陈医生弯腰,拎起一捆蒜苗,伸手去拽正在虚拟中洗手的黄主任。

走,回家,回家洗你自己的去。

眉妮不好意思再做观望窥视态,加快步伐离开。

翻来覆去地洗手,不停息地洗手。他认为手上有细菌不干净……眉妮眼前晃过上午遇见黄主任的情形,狗般地直愣眼神。

呀,你看你……提个蒜苗怎么了……

电梯门口等电梯的眉妮再次扭头。黄主任把陈医生递过来的蒜苗摔在地上,双手交握胸前搓来搓去,不管陈医生径直朝楼道口走来。

电梯开了。眉妮跨脚进去,伸手按下数字。她不晓得,黄主任若是来了,同一电梯当着眉妮的面,他还会不断地做洗手动作吗?也许会。那么她该怎么办?是视而不见还是微笑着唠几句嗑?

电梯给力,载着眉妮上楼,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皮包里的电话不断有唧咕声。短信,还有微博信息,流水般哗啦袭来。

短信是一个陌生号码,内容却很有趣。你想知道他或她的秘密吗?请联系183××××××10,我们将竭诚为你服务,帮助你窃听你想要听见的所有通话与信息。

不是假话谎言,总有一些人,只要他们想得到就能做得到。这个世界,有太多可能。可惜,于自己没有可能。眉妮点了删除。

刷开微博,红色数字醒目,消息栏过了两位数。都是围绕上午那句话“我看见他老年的样子”评论转发的。“青苔长到我们唇上”选择二三回复。一个露牙齿的笑脸,一个浮云与神马的图画。第三个,青苔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名叫患者的博友问:丫还有透视镜?还不够,又接着问,雾海茫茫,有透视镜也白搭,还哼唧抒情,虚矫过头。患者这样刻薄,什么意思?青苔久久低头,手指停顿屏幕。再返回页面,发现前后两个评论相隔半个时辰。后面一个刚刚发出,一分钟前。青苔跳到患者微博。是当地人,博面留字,山在水在石头在,诸佛都在你却不在。这字面看来还不令人厌恶。不仅不令人厌恶,还有几分……青苔回到回复栏目,手指画出四个字:病患不轻。endprint

患者露出獠牙于唇外,后跟四字,青苔郁积。

眉妮脸红了。这个患者不是好东西,说自己郁积成疾。倒打一耙。哼,嘴巴撩闲不让人,惹是生非,果真患者。

手机接着唧咕作响。患者发来请求关注的私信。关注就关注吧,点下关注键,“青苔长到我们唇上”与“患者”互相关注了。微博唰地爆出患者发出的两三条微博。有转发自己的,有患者自己发的两条。一条关于雾霾的形成及种种坏处,还有在显微镜下放大1500倍后的颗粒细菌显示图,细菌奇形怪状又张牙五爪。新近一条是五分钟前发出的,关于春天多吃蒜苗的种种好处,纯粹是从医学角度列举的,居然列举了上十条。眉妮眼前闪现出刚才遇见的一幕,陈医生把蒜苗递给黄主任,却被黄主任啪地摔在地上。难道是陈——不,她是医生。那么是黄?不会,他是讨厌蒜苗的,绝对不会发出这样的微博。

就有这样的人,丝毫不能忍受闹鼻子的穷酸气味。黄主任就是典型。提捆蒜苗竟都忍受不了,唯有扔下,还不够,觉得手上沾染了气味细菌,只求放水洗手。严重洁癖。

可喜欢这闹鼻子闹心的东东的人也多。陈医生与患者之流。患者就是患者,陈医生就是陈医生。两者此时交叉,不过是蒜苗这东西充当了纽带。也可能二者就是一人——世界存在太多可能。

礼而不往非君子也。“青苔长到我们唇上”逛了患者微博,还要留下雪泥鸿爪,在蒜苗博文后留字:口味重的银,一般般地舌头搅得快。

够患者品味的。啪地扔手机沙发上,眉妮直奔厨房。

天色挨黑时,一直阴着脸庞的天空淅沥地飘起小雨。雨丝擦过晚风,浮荡一股寂静的清凉味。吃喝完毕,洗漱干净。眉妮安顿好女儿可可温习功课,又给远在省城出差的老公许仁青煲了近半个钟头的电话。

电话中,仁青鼻子嗡嗡,喉头发紧,说几句话就抽下鼻子。眉妮交代,这是感冒预兆,可以多喝些白开水。仁青说没事没这么娇气,洗个热水澡再蒙头睡个大觉,明天早上就完好如初。眉妮哦哦两声,催促他泡澡去。仁青嬉皮笑脸地说道,我可是汗蒸或者桑拿去了。眉妮顿顿,清爽下喉咙说,看在感冒份上,随便你了。仁青哈哈两声大笑,嘟哝一句,我娘子就是开明,明天保证感冒痊愈不负娘子关爱之心……眉妮“去去”两声,啪地扣上话筒。清脆的啪声惹来可可转身,她询问的眼神穿过敞开的书房门,落在眉妮身上,又落在眉妮抬起的眼睛上。眉妮温和笑笑,说,你爸爸是感冒前兆,没事。

可你和他谈崩了。可可闷声问道。

没有啊,我们闲聊,闲聊就是无事,哪来崩不崩的?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不高兴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却摔起话筒?

啥这么多为什么?又不是搞几何证明——闺女,看来你钻到数学里去了,赞一个。

你转移话题,说明你不高兴得很,既然如此,你应该再打电话告诉我爸你真正的意见。

眉妮眼睛看着可可,一动不动。站着的可可,在白炽的灯光下清秀明朗。落在肩膀的黑发,被窗外拂来的夜风吹起,沿着肩头和下巴晃荡。但晶亮的眸子执拗地定格出一汪水星。

这孩子。眉妮笑笑,摆手道,我意见就摆那里,还说什么?忙你自己的去,瞎操心。

别以为你是我妈就懂得比我多,你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你不明确表态,情绪再恶劣也白搭,等于同意了对方,换而言之,对方处于主动而你处于了被动。被动局面,是没有周旋余地的,丧失的是时机,还有尊严,最终结果就是恼羞成怒。这是最注水的词语。

眉妮愕然。这是十六岁女孩子说的话吗?可可不管眉妮,双手可爱地一摊,又回转身坐回椅子上,拿起了笔。

不就是摔了个话筒?的确是心中恼怒,可也犯不着拈出来大作吧。再说,那不过是许仁青的玩笑话——也许不是,那里有他的同学还有商家,在清凉若水的春夜,说不准就去桑拿了卡拉ok了跑夜场玩乐了,他能说出来,不过是讨讨自己的口风。话又说回来,就是自己明确表态,明令禁止,有用乎?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受还是不受的,自己也不晓得。说了是白说,可不能附和啊。眉妮思来想去一番,觉得摔话筒有必要。可可到底是孩子,她以为话语若学校纪律,承诺值千金。

眉妮保持站着的姿态,许久没有动。

可可又扭过脸庞,瞪起满是水星的眸子,上下打量番眉妮,似在问,你看你,还在不高兴,却还憋着,何为?

眉妮懂得可可的询问。她双手拍下,温和说道,我在想,我家闺女长大了,有思想有见地,真是要老妈刮目相看啊。

我都十六岁了,但你根本不认同我说的。

眉妮看可可执拗较真儿的劲,也来了兴趣,干脆交流下,趁机矫正可可的认识观。这样一想,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简直迫不及待了。她坐下,招手可可坐旁边。

就这样说吧。可可转了下椅子,手里还拿着笔和一张试卷,头却低着瞧看试卷。

有些事情不是交易不是战争,主动被动的说法谈不上。在话语有可能失效的范围外,哦,包括时间的空间的两方面的范围,彼此沟通,要达成一致,话语显然就是多余,它需要……说到这里,眉妮故意停顿。哪想,可可抬头,轻声接口道,你不就是要说彼此信任吗?信任是什么?

你以为呢?

我清楚你说的,心灵上的相互肯定,心灵的契约吧,你们大人不经常这样说“你信它它就有你不信它就没有”。哇,云里雾里地,我不是不信,但有个前提,就是我先要看见。

看见……什么?

看见波段。可可伸出右手指头,笔捏在掌心,而右手食指却在面前指挥棒般划出平静和缓的线路。她又说,波段不断延长,延伸到你说的范围外,可是,它还是连接彼此,也有起伏,但无论如何,它们却保持一个频率上。

眉妮看着可可。她发现自己真是低估了可可。

你确定,你和我爸在今晚就在一个频率上?可可一个优美的旋转后,留给眉妮黑乎乎的靠背影子。

眉妮无聊地屈身床上,拿起手机。

患者在自己评论后面跟上哈哈,又发出一条评论,算是对“蒜苗”小博文的补充。蒜苗功能又增一项:建议心理小疾的银家,勇敢尝试蒜苗,因为蒜苗属于重口味,针对细菌以毒攻毒。咀嚼、吞咽、接受——度过心理第一关。心理小疾便成功一半。endprint

有些自圆其说,但,陈医生硬要黄主任提蒜苗的细节,又兀地跑到眼前,似在以雄辩的事实证明蒜苗有包治百病的功能。

呀,眉妮想起许仁青感冒的事情,拨响电话,却无人接听。

清晨,眉妮开手机,短信唧咕而至。许仁青刚刚发来的。汇报娘子,本老爷完好如初。

滑头。玩双关,不就是说他感冒痊愈,还要自己放心他昨晚。自己怀疑他了吗?眉妮问自己,却发现自己无法及时地给出明确答案。

如何完好的?眉妮问道。

手机沉默。眉妮挎包上班时,许仁青回复短信:出去夜宵,吃了蒜头,你满意了吧?

从“娘子”到“你”,眉妮读出许仁青的厌烦。哪里只有厌烦,还有……眉妮心想,我不过借话说话,你硬是话中套话,还不许别人追问,还要摆出面孔来教训人。仿佛自己沦落成一醋坛子翻掉的悍妇。

一阵羞辱袭来,脸色发热。恼羞成怒,可可说对了。

眉妮的心情就坏掉了。

下楼上班。居然又是霾天,居然又遇见了捂着大口罩的陈医生。她一头短发精神抖擞地蓬松在瘦削的脑袋上,皮鞋敲着水泥地,三步并着两步地走向小区。眉妮故意放慢脚步,落在陈医生后面。陈医生在小区门口停下来,眼睛前后扫视一番后,拉下口罩与保安说着什么。她左手抬起指了指水池。她是在说昨天黄主任洗手的事情吗?

很快,陈医生在小区门口消失了。

眉妮经过小区栅栏时,发现那个保安还站在原地,脸上笑嘻嘻地。似乎刚才从陈医生的话里得到很大的喜悦,喜悦又有震撼力穿透力,保安不得不站在原地嘻哈着脸庞释放雾霾笼罩般的喜悦。

眉妮在小区门口想拦车赶到单位,哪想,雾霾黑沉沉地,亮着灯的的士瞎子般地逡巡过路。不如步行。眉妮加快步伐朝单位赶去。今天督查小组来单位征求意见,需要早点做好准备。

督查小组来了三人,居然还有黄主任。昨天遇见他们夫妻俩,今天又遇见。虽是一个小区,可那么大的小区,以前也遇见,隔三岔五地,甚至可以月份和季度计算。而现在,昨天两次,今天上午又遇见。

算是缘分。

单位领导在一旁介绍。眉妮朝黄主任笑笑。黄主任点头,脸色严肃,仿佛与眉妮完全陌生。

黄主任端坐桌前,摊开笔记本,右手握笔,眼神盯着笔头。打头的秃头领导左右侧下脸,宣布开始。眉妮是办公室的,是第一个征求对象。她坐在三人对面,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黄主任。黄主任握笔,在笔记本上写个不停,不像旁边两个人写下停下,停下写下。他几乎一个固定姿势,眼神盯着笔记本上划来划去的笔头,左手按在笔记本上,偶尔移动下。

眉妮说完了,微笑着看向三人。实际,眼神更多地放在黄主任身上。她有些担心,这样专注多么累啊。黄主任笔头停止,眼神却还凝滞于笔头,左手呢,五个手指头搓在一块儿,大拇指却在拢一起的四个指头下滑来滑去。眉妮站起来告辞的瞬间,她一眼瞥见,黄主任的双手又重叠一块儿,轻轻滑动,右手掌的笔被大拇指攥在掌心。

他在虚拟洗手。偷偷地虚拟。

眉妮忍不住说道,黄主任,我们住一个小区。

旁边的同事伸手拍拍黄主任。黄主任抬头,双手抱在笔记本上,他再次哦了声,又点点头。眉妮发现,那仰起来的脸色惨白,几乎没有血色,而眼眶里的血丝犹如暴起的青筋。

眉妮退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中奇怪,黄主任定然是病了,而他妻子陈医生是医生,为什么不好好给黄主任治疗一下。马上又否定自己想法,多事,要是黄主任真有什么病,他自己不晓得?还上什么班?不过,不见得黄主任认为自己有心理疾病。眉妮似乎听说过,只有认识到自己心理有问题的,才会去看医生想办法治疗。

眉妮点开电脑微博。“青苔长到我们唇上”敲击键盘,发出一条博文:翻来覆去地洗手,却没有水流。双手搓来搓去,行行复行行,一程又一程。虚拟的水道犹如膨胀的喜悦,那可是最后的宿地,隐形的江河水?

眉妮还在疑惑自己这些拉杂的文字到底表明什么时,后面的评论赶集似的拥挤来。着重看了患者的评论。患者居然分两个方面来谈,一是医学二是文学。患者认为,医学上的洁癖就是心理疾病,心理甬道堵塞,导致通道单一细弱,无法消化外界复杂多元信息,尤其是那些重大事情,神经受到刺激导致神经负荷加重,长期处于紧绷状况,从而失眠神魂颠倒,严重的还会患上忧郁症,后果不堪设想。翻来覆去地洗手,实际是洁癖者下意识的自我宣泄的渠道。文学上的洁癖呢,出于对现实的不满,以文字的手法排泄心灵的愤懑,虚构一种附和心灵的桃源地或者说乌托邦,与现实形成强烈的对比。对比不是为了映衬,而是以“虚”对“实”进行解构,达到精神的壮大,正如青苔最后说到的“死“,却不是“死”恰恰是“重生”。无论是医学还是文学,“洁癖”还是必要的。青苔难得以自我参与其中,实则就是理解,说到底——我们都是有病的人。病人哈。

患者真是有意思。医学啊文学啊,说了一大堆,结尾却不忘记拉拢人,实际表扬他自己有多聪明。

“青苔难得以自我参与其中”,是这样吗?随手写下的几句话,大白话而已,自己参与其中——患者真把自己也当成翻来覆去洗手的一员吗?与黄主任一样的人。

黄主任俨然是个异类了,在自己眼中。可微博上的自己,在他人眼中何尝不是异类?眉妮这样一想,有些生气。生气中又不免为黄主任辩解,却是无力地,因为一个疑问跳出:自己理解黄主任的怪癖吗?肯定不。要是理解,干吗盯着他不放。这样一想,眉妮有些明白了,难怪昨天遇见黄主任两次,今天上午又遇到,并非缘分,只是自己奇怪,注意上他了,想从他的怪癖上窥探出什么。

所以,患者你说得再有理再好听,可还是大屁话一堆。

不过,浏览其他评论后,“青苔长到我们唇上”不得不回复患者了。居然一个评论严重警告“青苔”,心理疾病严重,需要及时克服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请赶快拨打电话156XXXXXXXX,本人系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还有一个私信,是“寂寞人”留下的,希望“青苔长到我们唇上”加入心理疾病患者Q群,语言热情情绪饱满,特别是最后一句“我们都是寂寞的孩子,我们却走在一起,从此不再孤独”,煽情到了肉麻的程度。endprint

果真把自己当成心理患者了。翻看其他信息后,患者的阐释在青苔看来,不再是大屁话,而是大实话了。她选中一个ok手势图案发出,评论加转发,相当于对其他评论的说明矫正。

患者哈哈的笑脸贴来,后再跟一个握手的图案。

眉妮中途溜进卫生间,男女卫生间共用一个水池。水池前黄主任正勾着腰身,就着哗啦噼啪的水流洗手。他双手握在水龙头下,上下左右地搓洗。他果然忍不住了,不满足虚拟中的水流,跑到厕所来真正洗手。

也许他就是上厕所,然后洗手,有什么不可以?

眉妮蹲在厕所里磨蹭半天。哗啦噼啪的水流丝毫没有减弱,黄主任一定还在水池边。其间,男女同事来去了两三人。眉妮实在待不住了,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放水洗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黄主任真是爱干净哈。

只有水流声。眉妮心想,自己怎么就说话了,可不说话又尴尬。

黄主任居然拧紧水龙头,水流止住。他双手恋恋不舍地搓洗几下后,朝水池甩出轻碎的水花,一阵一阵的水花。终于,黄主任微微侧过脸,半张脸皱一块儿,痉挛似的抖动……眉妮兀地明白,他其实是在笑,以此回应自己的招呼,然而终究放不开,再加上拘谨,于是半边脸可怕地抖颤。眉妮赶紧收回视线,抱手踱出了卫生间。

回到办公室,一个女同事(刚才去了卫生间的)凑来,轻声问,那个黄主任怎么洗那么长时间的手?

中午,许仁青短信来了,吓了眉妮一跳。

是你要可可来我这里的?

可可跑到省城找她爸爸去了?天。可可不是上学了吗?她有什么事情去找她爸爸。眉妮拨响老公电话,得知可可的确在老公身边。许仁青语气极其冷漠,充满了敌意,说没有见过这样为人妇为人母的。可可在旁边辩解,不关我妈的事,我和我同学一起来的。

许仁青切断了通话,显然不愿意与眉妮费口舌。

眉妮拨打女儿可可电话。可可声音冷静,告诉眉妮,说早上到学校,就和同学孟梦约好来到车站坐高铁到了省城,找到爸爸出差住宿地,要眉妮放心。

你们到那里去干什么?眉妮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玩啊,可有故事了,我回来讲你听,可可居然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听见眉妮在手机里的呼哧喘气声,咕哝一句,老妈,许可可从来只做有准备的事情,包准没事,不信你问我同学孟梦。说着,可可把手机递给了孟梦,还说,你跟我妈说说,她着急了。

阿姨,我们约好一起玩的,下午我们和可可爸爸他们一起返回,保证今天晚上你们全家团聚,圆满无比。孟梦嘻嘻哈哈地,声音却细弱温柔,看不出插科打诨的样子,相反倒给人信任的感觉。

孟梦那个孩子,眉妮有印象,考试经常位居年级之首,是可可发誓追赶的对象。俩女孩,都是品学兼优者,不是坏孩子,即使青春期逆反心理强,也逆反不到哪里去。

眉妮嘘出一口气。无论怎么样,俩孩子安全到达了省城,马上随大人一起返回。不过虚惊一场,没有多大问题。

孟梦说的“可可爸爸他们”——许仁青竟然不是一个人去出差的。

还有谁?

傍晚时分,许仁青父女俩推门进来。眉妮已经准备好满桌子的饭菜,先给许仁青递上热茶,却被推开。可可偏头打量他俩。许仁青解释,刚扔了矿泉水瓶子,不渴,就是觉得浑身脏兮兮的。说着递给眉妮行李箱,跑进了卫生间。可可倒是精神抖擞地,洗手后端起饭碗。眉妮小声交代,等下爸爸一起吃。

可可摆手,说,有人给他接风,不会在家吃了,老妈准备这么一大桌菜,难道只有一个人的份?

咱们两人的。眉妮端起饭碗。

许仁青换了衣服出门。眉妮启口,说说你怎么就跑省城找你爸爸去了。

瞧你一点都沉不住气,难怪我爸以为是你教唆我跑到他那里去的。可可真是饿了,扒完满碗米饭,又去厨房添了满碗,坐下边吃边说。我可是老实上学去的,可到校后,被孟梦逮住,说要约我一起去省城找她小妈姐去。

小妈姐是谁?

奇葩。小妈姐就是她爸爸的小三啊,扶正了的小三,就是小妈姐。

孟梦找她小妈姐?

是啊。她爸爸身体有病,调到政协去了。一把手位置丢了,没有了实权,身体也垮了,没有了实力,小妈姐呢,态度也就变了,听说新近黏糊上一个……偏偏她爸爸蒙在鼓里,还一个劲地护长护短。孟梦就发誓不会让她小妈姐得逞。本来,她找她小妈姐,与我许可可没有丝毫瓜葛,可是她一说出她小妈姐是生源公司新近去的文秘,我就懂她的意思了。孟梦和我许可可是亲密盟友啦,公敌在前,非去不可。

你们就找到你爸爸那里去了。

眉妮的声音跟着心一起下沉,铁蛋般地闷而重。够清楚了,孟梦的小妈姐就是老公公司里的下属,这次跟着老公一起到省城出差去了。老公还真不是一个人出的差。什么样的人多少人去出差本来也无所谓,但他给自己强调是一个人。问题就来了,是隔壁阿二不成偷啊。

老妈,你看你,脸都皱成苦瓜皮了,值得吗?可可放下饭碗,拍拍眉妮的肩膀,如同母亲对待女儿一样。眉妮不好意思一笑。可可刮下眉妮的鼻头,说,老妈,要来的事情躲不掉,但我们必须弄清楚真相,摊出真相来看事情,再复杂的事情也就简单了,再难办的事情也化简为易了。

你们……眉妮满眼讶然。

可可打出一个响指,道,我们都是好孩子,发乎情止于礼,什么也没做,就是跑到省城找到我爸爸,落脚他那里一起吃了中饭。孟梦与她小妈姐可亲热呢,左一声右一声的小妈姐喊得那女人脸红耳赤,我爸惊讶极了。可以说,我们是大获全胜。

怎么胜利法?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爸爸以为走的路有趣好玩,我提前给他摊出真相,擦亮他被迷惑的眼睛,防患于未然。

未然吗?眉妮想起昨天晚上许仁青说他夜宵去的事情。当然是和孟梦小妈姐一起夜宵的,夜宵后呢……眉妮一阵烦躁,眉头不由拧起。那俩孩子,只以为事情就是结果,哪里晓得过程呢?往往,不需要结果的过程才是事情啊。这也许就是区别吧,孩子眼中只有结果,而大人眼中只有过程。所以,可可她们摊牌不摊牌,在许仁青那里都不是问题,连插曲都算不上。endprint

老妈你看你,心里放不下芝麻大的事。嗯,我免费给你上上课吧。不是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吗?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我们要允许事情出现,即使是坏事,也有它存在的理由。好事固然令人欢喜,坏事呢,却要人警醒还给人教训——老妈你想想,昨天晚上我说的话有道理不?

说到这里,可可拿出换洗衣服,跳进卫生间,留下眉妮坐在饭桌前发愣。

收拾好厨房客厅,洗漱干净。许仁青阳光酒醉地推门进来。看见眉妮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瞧看自己,他拍着胸脯玩笑道,感冒痊愈,完好如初。

眉妮还是没动,静静地。

你放心,一点小症状影响不了。许仁青放轻了声音说道,眼睛迎向眉妮,笑意从眼眶漾出,波纹般荡溅到眼睑和眼睑下面的脸庞和嘴唇。微微上翘的嘴唇在整个脸庞挂出悬而未决的笑容。

他慢慢地朝沙发走来。

眉妮眼前闪现黑沉沉的霾天,霾天里苍茫蒙昧的梧桐,还有呛人心肺的浮尘颗粒,一个头顶雪白头发的老者慢慢走来,走来。我看见他老年的样子……微微苦涩的句子从心中波泛。随即,眉妮又否定,谁能看到晚年的容颜?根本没有透视镜,何况雾霾遍地——患者说得对,这样诗意地揣想,不过是一厢情愿地抒情,虚矫透顶。

啊——一声尖利的叫声划过耳际。接着,是颤抖的呼喊:出人命了,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死了。

楼下的呼喊声吵闹声顿时热油炸锅般呲啦响开。许仁青一愣,眼睛与眉妮眼睛对在一起。马上敛起笑容,一个箭步跑向后阳台,眉妮跟着扑向阳台。接着可可也拉开房间的窗户,探出了脑袋。

楼下黑压压的一群脑袋,还有更多的人赶来。的确,有人从楼上摔下来了,显然不打算引起太多注意,选择了后楼,估计就是从后楼的阳台或者窗户摔下来的。

眉妮交代可可安心做作业。然后,夫妻俩前后下楼,跑到楼后加入围观的人群。

是黄主任。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黏稠腥甜的血液,在夜风中浮荡。眉妮伸手捂住鼻子,耸着双肩退出人群。陈医生急匆匆地跑来,人群自动让出一条小道,陈医生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快,还没断气,叫120送医院去。有人提议。马上有人回答,叫了,120马上来。

说着,120嘀嘟声响起,越来越近了。人群退到两旁。两三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抬起地上满是血水的黄主任,陈医生一声长号,跟着爬上了救护车。

恐怕保不住命了。周围几个老人纷纷摇头叹息,那么高的楼摔下来,内脏都得震破。说着抬头看矗立眼前的高楼。旁边的人跟着仰起脖子看。究竟是哪一层,谁也说不清楚谁也看不清楚。

能够保住命,只有神仙啰。

咳,好端端地,有什么想不开玩起了跳楼?

听说那男人在单位不做正事整天放着水龙头洗手,被单位批评了多次。

两口子关系也不好,昨天那男的在小区门口洗手,今天早上他女人就要保安关死水龙头。

……

人群渐渐散去。眉妮和许仁青前后回家。许仁青唉唉叹息。那女的我认识,是市妇幼保健院的医生,刚刚提拔成副院长,听说跋扈得很,瞧不上那男的。那男的呢,一辈子主任,头发熬白了还是主任,也是窝囊啊。

许仁青边唠叨边递眼色瞟瞟眉妮,眉妮不接他的眼色也不接他的话。

事业不畅,家庭也不和睦,以为玩下跳楼就惹人眼球,真是傻逼透顶了。想想吧,生前活着不如意,死后还把自身搞得支离破碎,尽是笑话,要我看——玩不过这个世界就整自己的衰人,自残的疯子一个。

看来许总是这个世界的大赢家。眉妮冷声插话。

赢不赢的是外话,但不必过分计较,计较什么都不要计较生活,它就那个不要脸皮不要人活的阴霾面目,干吗去较真呢?混沌着过,偶尔黑脸糊弄下甚至赖皮下,都是必要的。说着,许仁青朝眉妮眨巴下眼睛,溜进了卫生间。

眉妮刷开微博,“青苔长到我们唇上”的消息又过了两位数。其中,“寂寞人”三条重复信息,邀请青苔加入Q群,后面煽情的话语“我们都是寂寞的孩子,我们却走在一起,从此不再孤独”被改成了粗黑体。其他的评论和转发毫无新意。患者没有动静,似乎在转发两个评论后再也没上微博。

终于,虚拟的江河漫漶一地。他打开翅膀纵身一跃,坟场就是宿地。自此,他的睡眠前所未有地安稳。

“青苔长到我们唇上”在手机敲出上面的话后,迅速关闭了手机。

患者将会如何回复?眉妮带着浅显的期待度过平常的夜晚。早上,手机自动开机后,微博评论唧咕着接二连三地涌来。

没有患者的。

中午,晚上,还是没有患者的。下班回到小区的眉妮遇到扎着白花的灵车停靠在小区门口。看来,黄主任真是死了。他能不死吗?青苔昨晚就提前祝福黄主任一样的男子“睡眠前所未有地安稳”了。

这未免太不近人情,可事实如此。

连续三天,患者还是没有出现。这人的表现看来是积极耕耘微博的,却——眉妮想起了陈医生。谁晓得呢?是不是她,其实并不重要。

也许明天会出现。也许不会,从此都不会。又有什么关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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