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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宋代近世说”到日本的“天职”
——内藤湖南中国论的政治目的分析

2016-04-05

关键词:天职

黄 艳



从“宋代近世说”到日本的“天职”
——内藤湖南中国论的政治目的分析

黄艳

摘要:内藤湖南“宋代近世说”在20世纪中国史研究领域影响广泛,然而该说却并非是纯粹的学术论说。分析内藤发表该说的最初文本《支那论》以及内藤其他相关论说可知,在其“宋代近世说”背后,有着经由历史分析推论出辛亥革命后的中国帝制必然灭亡,而共和政治又不能自行实现,进而劝谕中国人放弃国家统一、剖割领土、接受国际托管这样一种明确的思想理路。内藤“宋代近世说”表面以中国为研究对象,但其最终目的在于通过东洋文化中心移动至日本这样一个虚幻的假说,为日本以振兴“东洋文化”的“天职”为理由对中国采取侵略行动披上合法性外衣。而内藤在讨论这些问题时所采取的历史长时段视角,正是其政治主张具有学术色彩因而也更加具有欺骗性的原因。

关键词:内藤湖南;“宋代近世说”;现实含义;日本的“天职”

内藤湖南(1866—1934)是日本著名时事评论家、中国学专家、“京都学派”主要创始人,其史学著述颇多,以“宋代近世说”对20世纪的中国史研究影响最大。该说最早公开发表于1914年3月出版的《支那论》中,*据内藤湖南之子内藤乾吉所记,内藤湖南1909年在京都大学首开“支那近世史”课程时,便已初步提出“宋以后为近世”之说,但当时该说内容还比较简略,且与后来的《概括的唐宋时代观》出入较大。见内藤乾吉:《支那近世史·あとがき》,内藤湖南:《内藤湖南全集》第10卷,东京:筑摩书房,1972年,第527-529页。更完备地表述于内藤1922年5月发表的《概括的唐宋时代观》*内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时代观》,《内藤湖南全集》第8卷,第111-119页。该文中文版见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一卷),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0-18页。及内藤逝世后由其弟子据其生前讲义整理出版的《支那近世史》第一章“近世史的意义”中。*内藤湖南:《支那近世史》第一章“近世史の意義”,《内藤湖南全集》第10卷,第347-359页。该书中文版见内藤湖南:《中国史通论》(上),夏应元选编并监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323-343页。该说主张“唐代是中世的结束,而宋代则是近世的开始”,*内藤湖南:《中国史通论》(上),第323-343页。问世以后近百年时间里,在日、美、中史学界都产生了广泛影响。*关于内藤该说的学术影响,张其凡:《关于“唐宋变革期”学说的介绍与思考》(《暨南学报》2001年第1期)、李华瑞:《20世纪中日“唐宋变革观”研究述评》(《史学理论研究》2003年第1期)、张广达:《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说”及其影响》(载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11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72页)、李华瑞主编:《“唐宋变革”论的由来与发展》(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等文章或著作中均有介绍。此外,内宫泽知之:《唐宋社会变革论》(《中国史研究动态》1999年第6期)、包弼德(Peter K. Bol):《唐宋转型的反思——以思想的变化为主》(载刘东主编:《中国学术》第3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包弼德:《美国宋代研究的近况》,(《新史学》1995年第6卷第3期)等分别对20世纪日、美学术界在内藤这一学说影响下展开的研究做了较多介绍。但值得注意的是:内藤湖南生活的时代正是日本在明治维新后迅速走向对外扩张的时代,内藤本身也始终是一位积极关心时政的知识分子,对当时日本的内外政策及日中关系都发表了大量颇具影响力的评论。因而,要理解内藤“宋代近世说”的全部含义,既不能脱离日本明治后期以及大正、昭和前期学术思维的整体时代特征,也不能忽视内藤本人对所处时代的现实关怀,包括其价值立场和政治主张。日本学者野原四郎、增渊龙夫、增井经夫等,较早对内藤《支那论》《新支那论》等文章及其以“文化中心移动说”为代表的文化史观进行批评,指出了内藤关于中国历史的言论服务于日本侵华政策的性质。*野原四郎:《内藤湖南〈支那論〉批判》,《中国评论》第1卷第4号,1946年11月;增渊龙夫:《歷史意識と國際感覺——日本の近代史学史における中国と日本》(Ⅰ)、《日本の近代史学史における中国と日本》(Ⅱ),分载于《思想》464号、468号,1963年2月、6月,增渊两文均收入其《歴史家の同時代史的考察について》,东京:岩波书店,1983年。此外,池田诚:《内藤湖南の袁世凯论》(《立命馆法学》44号,1963年2月)、增井经夫:《内藤湖南と山路爱山》(《近代日本と中国》,东京:朝日新闻社,1974年)、五井直弘:《近代日本と東洋史学》(东京:青木书店,1976年)等都在不同程度上指出内藤的学术研究有为日本军国主义服务的性质。关于这些研究的中文介绍可参见何培齐:《内藤湖南史学研究》第一章第二节,博士学位论文,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研究所,2003年;张广达:《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说”及其影响》,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11卷,第5-72页。中国学者相关的批评性研究则兴起甚晚,以近年龚咏梅、王向远、李少军、曹星、杨鹏、杨栋梁等人的研究为主。*参见龚咏梅:《试论近现代日本中国学与日本侵华政策的关系》,《湖南社会科学》2001年第1期;王向远:《近代日本“东洋史”“支那史”研究中的侵华图谋——以内藤湖南的〈支那论〉、〈新支那论〉为中心》,《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李少军:《武昌起义后内藤湖南、桑原骘藏之涉华议论评析》,《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1年第3期;曹星:《略论内藤湖南的“文化中心移动说”》,《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0年第8期;杨鹏:《中国史学界对日本近代中国学的迎拒》,博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2011年;杨栋梁:《在学识与良知之间——国策学者内藤湖南的“支那论”》,《史学月刊》2014年第7期。此外,赵轶峰在《明史以外看明史:明史研究范式的四个问题》(《学术月刊》2010年第6期)中,也简明指出了分析“内藤假说”现实含义的必要。钱婉约《内藤湖南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中亦部分指出内藤的中国时事论其有帝国主义色彩,但并没有看到内藤“宋代近世说”的现实意图。与此同时,在当代史学界,仍有不少学者将内藤湖南“宋代近世说”作为纯粹学术论说看待,过高地肯定其学术价值。笔者曾撰《“贵族政治”与“君主独裁”——内藤湖南“宋代近世说”中的史实问题》一文,*参见黄艳:《“贵族政治”与“君主独裁”——内藤湖南“宋代近世说”中的史实问题》,《古代文明》2014年第4期。主要从实证角度指出内藤该说在实证意义和论证逻辑方面存在诸多问题。本文则以内藤发表“宋代近世说”的最初文本《支那论》为中心,结合内藤在该文本刊发前后所发表的关于日本对华政策的主张,透视内藤“宋代近世说”背后的现实政治目的,以求深化对该说的完整理解。

一、《支那论》中的“宋代近世说”

《支那论》是在内藤1913年11至12月间所做的针对中国政局变化的五次演讲笔录基础上整理而成,讨论的问题都与彼时中国时事密切相关。当时中国危机四伏,时局变化莫测。1911年,革命党人发动了辛亥革命,次年清帝退位,中国建立了共和体制。1913年3月,国民党内阁总理宋教仁遇刺身亡,袁世凯为幕后主使。同年7月,国民党发动了武力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但被袁世凯镇压。此后袁世凯大权独揽,驱逐国会中的国民党议员,进而图谋复辟帝制。这一系列重大事变,引起了日本的密切关注,日本舆论界对中国政治走向以及日本政府当如何涉入等问题议论纷纷,*山田申吾:《内藤湖南与辛亥革命——另一个近代》,内藤湖南研究会编著:《内藤湖南的世界》,马彪、胡宝华等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109、113-122页。《支那论》正是在此时发表的。然而该书虽为分析时局而作,但与当时日本大量分析中国时局的论说相比,却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内藤回避其日本立场,自称“我是在代替支那人、为了支那人而写下此书的”;二是内藤自称是“专门研究历史的人”,摆出了历史学家的姿态。*内藤湖南:《支那論·自敍》,《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294-295、306页。第一点的虚伪性甚为明显,而第二点的欺骗性则因为其“学术”色彩而埋藏很深,需要更细致的梳理才可认清。*“代替支那人、为了支那人”及其学术化的姿态,使得《支那论》成为日本侵华战争时期其国内最为畅销的作品之一。据日本学者子安宣邦调查,1938年,即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次年,创元社将《支那论》与内藤在1924年出版的《新支那论》合为一本刊行,“在出版发行的十天之中,重印次数已达十版,……其作为适合时宜的时局论之受欢迎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参见子安宣邦:《东亚论——日本现代思想批判》,赵京华编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68页。

内藤主张,若要为当时的中国制定合宜的政策方针,必须分析中国历史变迁中“国情惰力”的发展方向。他说:“对于今日的支那统治者来说,要想制定最完善的政策,就需要观察其国情的惰力,和其国土人民的自然发动力,究竟倾向于怎样的政策,是要向哪个方向发展,并根据这些来制定治国的方针。”为此,必须对“近世”的历史进行考察:“这一次我们追随清朝灭亡的足迹,站在一个建设新时代的角度上重新立论。就必须考虑支那自古以来,特别是近世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内藤湖南:《支那論·緒言》,《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06、307页。在《支那论》第一章中,内藤便以“贵族政治转化为君主独裁”和“人民地位的提高”两方面为核心论证了“宋以后是中国的近世”。这明确表露出了该书与《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中表述更为系统化的“宋代近世说”一脉相承。虽然内藤在《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中增加了“官吏录用法的变化”“经济上的变化”“文化性质上的变化”等更多的内容,*《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与《支那近世史》第一章“近世史的意义”的内容要点都是八个方面,即:“贵族政治的衰落和君主独裁政治的兴起”“君主地位的变迁”“君主权力的确立”“人民地位的变化”“官吏录用法的变化”“朋党性质的变化”“经济上的变化”“文化性质上的变化”。《支那论》在结构安排上虽与之不同,但内容中包含了其中五点,这五点不惟观点相同,其论证过程亦大多相同。但是就其基本思想线索来分析,《支那论》恰好为内藤“宋代近世说”的现实立场和主观动机做了注脚。

《支那论》很显然是在“宋以后是中国的近世”这一基本判断的基础上展开对当时中国政治走向的论说的。首先,在讲到中国自宋代以后便已形成君主独裁的政治局面后,内藤指出这种独裁政治最严重的弊端在于,官员既无实权亦无责任。在内藤看来,这种弊端导致了中国在发生内乱和面对外寇入侵时,都没有平复的能力:“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天子的独裁权力到底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因为官吏完全没有自主的权力,所以与此同时官吏在工作的时候变得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他认为,明末农民起义之所以能够强大到灭亡明朝,清中期的白莲教起义之所以长期没有平定,并非由于当时的地方官兵力不足,而是由于官员只顾自己的利益而不为国家负责:“地方官也完全没有实权,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如果发生地方的叛乱,只要自己管理的地区没有发生问题就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官位,因此官吏们只会考虑的都是如何将叛乱转移到其他人的管理区域,……因此流贼的势力如同滚雪球一般逐渐增大,到头来超出了官府所能管辖的范围。”同样的弊端导致了清朝对外国势力的软弱:“像鸦片战争、英法联军入侵北京等等这些近年来发生的同外国交涉的事件当中,清政府的大官们都是完全不负任何责任的,以至于到最后事件变大,清政府国力也变得衰弱,最终导致了清政府的灭亡。”据此,在内藤看来,造成明、清亡国及中国对外软弱的根本原因正在于“近世”形成的君主独裁统治形式:“在平时看来很理想的独裁政治,在对抗内乱和外患上,都有着致命的弊端。就连黄宗羲等人,都已经承认这种国家的颠覆即明王朝的灭亡,都是由于君主权力太过于强大的结果。时至今日清朝变成了这种局势,也是出于和明朝同样的原因。”正因如此,内藤指出,中国的君主独统治形式是势必灭亡的:“支那的独裁政治的利与弊在此之前已经被重复了数百年了,就算一时之间会倒退到独裁政治,也不会让这种统治方法永存的。”*引文参见内藤湖南:《支那論·君主制か共和制か》,《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22-324页。

那么,适合于中国历史趋势的道路究竟应该怎样走呢?内藤提醒读者注意“近世”以来历史变迁的另一方向,即人民力量的兴起:“这种中世纪贵族灭亡导致的结果是,君主的权力在增大的同时,也不能忘记在另一方面人民的力量也不能够被忽视。”在这里,内藤特别提到了胥吏,认为他们在中国的地方政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自从隋唐时代废除了乡官制度,……权力渐渐向与人民接触频繁的胥吏倾斜,身处高地位的官员只是盲目地进行判断。这种情况从唐朝开始就已经有了萌芽,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得更加明显。”而“真正掌握实权的人,是没有官员资格的一些胥吏。他们更加了解实际的民情,因此掌握了更大的实权”。在内藤的分析中,胥吏虽然不同于人民,但却接近于人民,因此可以做如下的逻辑推论:“如果忽视吏胥和人民之间的一点点阶级差别,那么几乎就要将权力放回到人民手中了。……再发展到下一步就是人民直接拥有势力。”由此,内藤将他所论述的唐宋赋役制度变化中所体现的人民地位提高和胥吏的掌权结合起来,认为这意味着人民将成为政治上的重要因素:“考虑到自唐代以来的社会变迁,从完全不承认平民的自由和私人权力开始,变化成为逐渐承认平民自由和权力的时代。结果就是人民也成为政治上很重要的一个要素。”在这一趋势的基础上,“共和制的思想进入到支那”。因此,内藤预言,辛亥革命“虽然从支那的现状来说显得有些突然,但正是支那在开辟一种新的局面。这在世界上也是一种主流的趋势。在这一段时间内即使由于一时的变化导致独裁君主的复辟,……(但)除了共和政治以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引文参见内藤湖南:《支那論·君主制か共和制か》,《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24-328页。这样,经过对漫长曲折历史的分析,内藤将中国宋代以来的“近世”历史趋势与中国帝制被推翻后的共和制联系成了一个脉络。*从内藤对中国史“近世”的界定中,不难发现19世纪后期流行于日本史学界的西方历史理论的痕迹。自1868年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知识界开始大量引进西方的新思想、新学说,英国历史学家法克尔(Henry Thomas Buckle)的《英国文明史》和法国历史学家基佐(François Pierre Guillaume Guizot)的《欧洲文明史》等介绍西方文明史观的典型作品均流行于日本国内,其构建的“贵族政治-绝对王权-政府与人民”这一文明史模式大大影响了日本的知识界,内藤“宋代近世说”以君主独裁的形成和人民地位提高为近世核心特征的基本模式亦与之一致。参见葭森健介:《唐宋变革论于日本成立的背景》,《史学月刊》2005年第5期;葭森健介:《内藤湖南与京都文化史学》,内藤湖南研究会编著:《内藤湖南的世界》。

然而,内藤在指出中国君主独裁必然灭亡、共和制必然胜利的同时还提出,中国并不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实现共和政治。他虽然将宋代以来赋役改革所体现的人民地位提高与自隋唐以来逐渐兴起的胥吏政治两相结合,认为这代表了人民力量的兴起,是中国未来走向共和政治的希望之所在,但却立即将之变为画饼,指出这种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理由是:“吏胥身处于官吏和人民之间,为了中饱私囊,执行的一定是弊政,……特别是和日本的士族相比,中国的吏胥有着更多的弊害。中国的吏胥并没有接受过日本士族的教育,又没有作为贵族所应有的教养。”并且,虽然胥吏贴近人民,但毕竟不同于普通人民:“现在并没有发展到普通民众可以掌握势力的程度。即使在现在,掌握地方势力的并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有着贵族背景的乡绅,……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政治思想。”因此“从现实上来讲,人民在政治上的知识储备和准备都还不足以建立共和政治。”*引文参见内藤湖南:《支那論·君主制か共和制か》,《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27页。并且,在内藤的分析中,君主独裁制度的弊端也并没有随着帝制的终结而消失,反而造成中国人“缺乏政治道义”的现状,构成中国实现共和政治的巨大障碍。那么,在宋代就进入“近世”的中国,在推翻帝制之后的现实出路何在呢?

二、中国“近世”的延伸——国际托管的共和政治

通过对中国“近世”的界定与对“近世”特征的分析,内藤判定中国“除了共和政治以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之后,他又强调中国人民的状况不足以自己建立共和政治,陷于这种两难处境之中的中国,应该通过领土分割与民族分裂、放弃中央集权和统一主权、放弃国防、停止收回利权并将更多事务交由外国监管来建立一个国际托管的共和政治。其说包括如下几个主要方面。

(一)地方自治可以成功,共和政治无法实现

内藤在《支那论》第一章对“近世”历史特征进行分析之后指出,中国自隋唐以来即存在人民自治,这成为辛亥革命后的中国可以实现地方自治的基础;但由于中国无论官民均缺乏政治责任心,因此共和制无法在国家层面实现。他说:

支那自隋唐以来是存在人民自治的,官员并不介入到人民自治的范围之内,只是在文书上履行职务而已。……因此,地方的人民完全没有被官员保护的这种想法。对于人民来说必要的事情,比如扶贫事业、儿童教育问题、学校问题,所有的事情都要依靠自治团体的力量解决,……更有甚者,就连警察的工作也由各个自治团体的兵来做。一方面给无赖流氓职务为自己工作,一方面又采取方法提防他们,通过这样的方法,地方所有的政务都是由地方的自治团体自行解决。……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人民自己治理比县小的屯、堡或者更小的区域,而不是借助官员的力量。*内藤湖南:《支那論·内治問題の一·地方制度》,《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67-368页。

根据中国地方的这种自治传统,中国若真正实行地方自治是完全可以成功的:“一直以来支那的人民,因为地方官吏都是外乡人,所以并不是依赖他们进行自治。而是一村一部落,或是一个家族自成团体,进行自治。……因此,在这由来已久的自治团体的基础上,参照旧有的习惯,再构建新的自治制度的话,自治制应该也会取得很大的成功。”*内藤湖南:《支那論·内治問題の三·政治上の德義及び國是》,《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96页。在极力肯定中国的地方自治传统之后,内藤随即指出,中国的地方自治团体并无国家意识,可以服从任何统治者:

在此之上设立的知县以上的各种不同级别的官员,并没有什么利益观念,只是被派来收取税贡。这和殖民地的土著人被外国的官吏统治没有什么不同。由于这种政治组织成为了国家的根本,假如没有拥有地方兵权和其他储备的官员进行镇压安抚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骚乱。但是为什么这样的自治团体并不是只服从现在当权的人呢?其实无论服从哪一个主权者并没有什么差别,事实上那个时候握有主权的人只是以镇压安抚地方为目的,才派遣总督巡抚这样的官员进行管理,这就是近代支那官制的由来。*内藤湖南:《支那論·内治問題の一·地方制度》,《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69-370页。

在《支那论·自叙》中,内藤更加明确地说道,地方乡团所关心的只有自己的乡里,并无政治上的爱国心,“普通的百姓并不十分重视面对外辱的独立之心、爱国之心,对他们来说,只要乡里乡亲安全、宗族繁荣、安稳度过每一天,不管谁来统治自己都会无条件顺从”。*内藤湖南:《支那論·自敍》,《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297页。

官员缺乏政治责任感,民众没有国家意识,这种状况被内藤表述为“缺乏政治道义”,其根源正在于“近世”以来君主独裁、官员无权所导致的弊端。他反复表明:“现在更重要的问题是官员在政治上的道义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是和其他所有问题都密不可分的,也是所有问题的根源所在。数千年来支那政治弊端交叠,官员倦怠气息严重、道义缺失,而且并没有自觉认识到这个弊端。”*内藤湖南:《支那論·内治問題の一·地方制度》,《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60页。在“政治上的德义及国是”一节中,内藤进一步指出,缺乏道义将导致中国无法依靠自己建立任何有效的政治模式:

说到底其根本问题在于政治道义,如果说一个国家国民的政治道义已经败坏到难以依靠自治行政而正常运行的话,那么无论是实行共和政治、立宪政治,或是当今世界上公认的最好的民主政治,对支那来说都不适合。更进一步说,就算是和现在的文明国家采取同样的政治也难以治理其国家。如果说无论是官吏还是人民都没有道义心,只能一心寻找预防这些没有道义心的人所带来的弊害、依靠道义极低的政治维持国家。那么无论这个国家如何进行改革都是没有希望成立和存在的。*内藤湖南:《支那論·内治問題の三·政治上の德義及び國是》,《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95-396页。

就这样,从中国很早就开始的“近世”化变革,到在“人民力量兴起”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基层社会自治,再到辛亥革命后显露出来的共和制度前景,这种种中国学者可能闻之入耳的说法,在内藤的论说触及到现实的时候才显露出其底层的意图所在,即为其中国政治必须交由外来势力掌握说做铺垫。

(二)放弃满蒙藏,分割领土

在关于“领土问题”的讨论中,内藤指出:“自古以来支那的领土对于其国力来说显得过于庞大,……五大民族共和这一理论也是保守的、基于维持固有领土之上提出的。”那么中国的领土问题当如何解决呢?他认为,根据中国的历史与现状来看,应该采取放弃满蒙藏、仅维持汉族地区统一的道路。他说: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现在的政治都是以汉人为中心的施政方针。这就导致了其他民族产生了反抗之心,进而开始有了各自独立的想法,……所以在满洲朝廷倒下的同时,各种族的领土分崩离析也是自然的事。

支那政府在走向民主的同时,却逐渐丧失了统辖其他民族的能力。现在提出的五民族共和,实际上几乎没什么太大意义。也许趁着袁世凯短暂的政治手腕,可以加强同蒙古王和西藏喇嘛的联系,但各民族领土解体已经是大势所趋。

内藤亦从实现统一所需要的国家实力角度来考虑,指出新成立的国民政府兵力、财力都有限,因此统一是无望的:“如果从以支那为中心建立政权所需的政治实力,也就是兵力、财力来论述的话,我们可以很明显地认识到,现在的支那没有统领异种族的能力。”值得注意的是,内藤特别指出,满洲就是依靠俄、日的经营才发展起来,离开实际控制满洲的日本,满洲仍是一片贫瘠土地,会成为中央财政的负担,因此对中国来讲最明智的选择是彻底放弃满洲地区:

所以单从支那的财政能力上考虑,放弃满洲才有利可图,以支那现在的财政能力来说,支那没有支配满洲的实力,……从经济方面看,只有支那放弃对财政百害而无一利的土地,才是正确的做法。

因此,他的最终结论是“放弃那些依靠国家国力——也就是兵力、财力无法维持统治的土地,会是一个对未来经济发展正确的选择”,“从实际的实力上看,应该选择宁失一片领土也要保持内部统一的道路”。*该节引文参见内藤湖南:《支那論·領土問題》,《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95-396、331-332、339、340、341、348、349页。

这样,内藤“代替支那人”且以“专门研究历史的人”的姿态告诉中国人的选择是放弃国家统一,任由领土分割、民族分裂。

(三)对内放弃中央集权,对外放弃国防

内藤指出中国一直以来就存在着地方对中央的离心力,以前清朝只不过是勉强维持表面的统一,现在革命爆发、清朝瓦解,中国也要分解:

归根结底支那因为此次革命动乱,之前的清朝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勉强维持外部形态而完全丧失了向心力,而数百年来逐渐积累的惰性让盛行的离心力愈演愈烈。时至今日,想要单纯地依靠中央政府提供暂时的资金,或者是依靠袁世凯个人的魅力,想要回到清朝时代中央和地方的那种关系,是极为困难的。

因此内藤建议,放弃中央集权后,应该施行的制度便是地方自治。他在关于财政问题的讨论中指出,如果放弃中央集权,“将承认地方独立作为根本主义”,“让地方财政尽可能地依靠当地的收入来维持”,就会大大缓解中央政府的财政危机,这将是中国的巨大利益:“如果知县以上的官吏的收益和地方的利益息息相关的话,那么会一扫数年来的沉疴弊害,从而救济支那人民。如此巨大的利益是不能以统一力的薄弱或是国势的一时不振等来替换的。”

内藤还提出,在中国对内放弃中央集权的同时,对外可以放弃国防:

现在,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家必须首先意识到,在未来的二十年里支那是肯定没有国防的必要了。现在俄国、英国等已经侵略了蒙古、西藏等地,而支那可以说没有能与之相对抗的能力。支那即使完全放弃国防,被侵略的土地也是有限的,完全不会有被侵略地独立的危险发生。这也是列国势均力敌的结果,……现在袁世凯所属的几万兵力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所以可以大量削减陆军人数。*以上引文参见内藤湖南:《支那論·内治問題の二·財政》,《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78、380-382页。

进而,内藤提出中国将财政交由外国人管理、放弃收回利权等相关建议。他说:

自从利权回收论盛行后,不顾其实力,且没有适当的经营方式,国家回收铁道、矿山,以及其他所有的权利,因此伤害了和外国的感情,形成不良的国际关系,这些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维护体面,……实际上这对于支那来说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像支那现在处于明显的财政危机、没有守护领土的兵力、而且缺乏经营人才的时候,拓展和外国的交涉是最危险的途径。*内藤湖南:《支那論·内治問題の三·政治上の德義及び國是》,《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92-393页。

如要征收其他种类的税例如厘金,则厘金和其他契税,或是新设的可想到的通行税、印花税、烟酒税等的管理委任给外国人的话,就会像海关等一样,也算是一个权宜之计。如果盐税等也归到外国人的手中的话,得到外债担保以外的收入后,中央政府的财政会富裕些也是可能的。*内藤湖南:《支那論·内治問題の二·財政》,《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382页。

透过内藤的这些建议,读者可以清晰看到一个被肢解的、全面殖民地化的中国。

(四)列国监视与日本的帮助

如前所述,内藤判定中国官员和百姓都缺乏政治上的道义心,不但不能依靠自己来实现共和政治,甚至当前“文明国家”所实行的任何一种政治形式都不适合中国,中国作为一个自存自立的国家是前途无望的。为了中国人民未来的益处,内藤提出当由列强对中国进行监视:“我认为,一直到支那真正成立让人满意的共和政治为止,世界列国都有不得不监视的义务。”对于中国来讲,只有接受这样的监视,才有可能保守政治道义,从而成为列国队伍之一员:

对于现在的支那当局者来说,遵守世界共通的政治道义是保持和列国处于相同地位的必要条件,而不遵守就意味着自贬,缺乏深刻的反省,说到底,不能遵守列国共通的政治上的道义公道的国家,是否能作为列国队伍之内的国家而被承认是一个很大的事情。

由此出发,内藤认为:“列国对支那现状的监视都太过宽容。这肯定不是为了救济支那的人民,或是为了永远维护世界的和平。当然由于世界的监视过于宽松,并把这点当做是好事情,从而放松其对国内以及对国外在政治上的道义的话,对支那的当局者来说都是不合时宜且没有好处的。”*以上引文参见内藤湖南:《支那論·内治問題の三·政治上の德義及び國是》,《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407-408页。

实际上在《支那论·自叙》中,内藤就曾预言:“不久将会出现第二次都统政治大高潮,……我也不认为支那会在短时间内被列强分割。但是,都统政治肯定会持续下去。”他认为这对中国人民来讲是一种最好的结果:

对支那人民来说,这种都统政治如果能抛弃其披着国民独立的外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和支那的官吏相比,外国官吏更加廉洁、能干,如果国家在这样的能人下管理,就可以减轻国家负担,从而更好地体会仁政带来的好处。

他还说:“凡是对支那的人民还怀有一些政治上的道义,就应该摒弃自身的立场,才能像正文中所论述的那样看到最终国家走向怎样的安定。”他认为日本国民也应该从政治上的道义出发,在此时帮助支那,“我国日本在此时机插手别国内政,是否为救助支那人民做好了充足准备呢?这不仅是政府当局者应该关注的问题,也是和我国国民息息相关的问题”。

内藤为日本插手中国内政设计的途径之一是收买普通百姓的人心,因为普通百姓没有国家意识,会服从任何让其生存下去的统治者:“收买普通百姓的人心,无关乎法制美丑,也无关乎人性正邪,但确确实实是在支那成功的秘诀。不管是恶人还是暴政,只要得此秘诀,就一定会成功。……普通的百姓并不十分重视面对外辱的独立之心、爱国之心,对他们来说,只要乡里乡亲安全、宗族繁荣、安稳度过每一天,不管谁来统治自己都会无条件顺从。……在支那,有生命、体统的团体是不能超越乡党宗族的。这些团体的最高代表人即是父老。袁世凯也许是在处理父老关系上最成功的大总统,可能也是一位能够将支那国民归于都统政治体系下的大人物。想要推行都统政治的日本,只要了解像袁世凯这样的大人物的所作所为,就很容易能够知道应该做什么样的准备。”*以上引文参见内藤湖南:《支那論·自敍》,《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296-297页。

内藤以中国自宋代以来便进入“近世”的论说为起点,通过一系列诡异的推论,终于达到了中国应该放弃国家主权、分割领土、放弃国防、交由国际共管,实行由日本在其中扮演一定角色的“都统政治”来运行的“共和”体制的主张。内藤在讨论这些问题时所采取的历史长时段视角,为其学说披上浓厚的学术色彩,使得内藤的方案看上去似乎十分符合中国历史发展趋势与国情特征。

三、东洋文化一体论与日本的“天职”

如果说,内藤在《支那论》中所表述的关于日本将在中国之变局中扮演什么角色的说法还偏于简要的话,那么再分析一下内藤自中日甲午战争以来所发表的关于日本的“天职”的言论以及相关的中国文化中心移动说,就可以对前述内藤论说的现实政治目的形成更完整的理解。

《所谓日本的天职》发表于1894年8月日本在牙山战役取胜后不久,文中内藤反驳了日本国内关于中日两国和好的主张,认为日本和中国之间的这次严重对抗是日本接受天命而发挥其“天职”的机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天职”呢?内藤说道:“日本的天职,就是日本的天职,不是介绍西洋文明,把它传给中国,使它在东亚弘扬的天职;也不是保护中国的旧物卖给西洋;而是使日本的文明、日本的风尚风靡天下、光被坤舆的天职。我们因为国在东亚,又因为东亚各国以中国为最大,我们天职的履行必须以中国为主要对象。”*内藤湖南:《所谓日本的天职》,《燕山楚水》,吴卫峰译,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72-183页。

同年11月,内藤又接连发表了《地势臆说》《日本的天职与学者》两篇文章。在《地势臆说》中,内藤引述了中国学者章潢的《南北强弱论》、顾祖禹的《燕京论》和《扬州形胜论》、计东的《筹南论》、赵翼的《长安地气说》等文并加以评论。他认为:中国文明最早发源于冀、豫二州,以洛阳为中心,到了战国末期,洛阳的地气和人力都已经衰竭,于是从西汉到唐末,长安继起成为新的中心,随着长安的衰落,自宋代之后,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发生分离,出现了政治中心在燕京,文化中心则移动到江南的情况,同时广东地区也逐渐被包纳进中国文化圈之中,进而成为新的文化中心所在地。由此,内藤初步构建起其“文化中心移动说”。*内藤湖南:《地勢臆說》,《内藤湖南全集》第1卷《近世文學史論·附錄》,第117-125页。在《地势臆说》发表八天后见诸报端的《日本的天职与学者》一文中,内藤即明确说道:“文明之中心,今又将有大移动,识者实早已了解其间要领,此乃日本将接受大使命之际也。”原来中国文化中心将要移动到日本。由于文明中心移动之际,后起的中心必须对前代的中心有所继承和损益,后代的特色也要代替前代的特色,内藤提出“学者的使命”。他认为:在野学者要早向亚细亚大陆探险,收集学术新资料,在学理上创造出东洋文化新局面,这样,由日本来“成就东方之新极致,以取代欧洲而兴起,新的坤舆文明之中心,岂不在反掌间耳”?*以上引文参见内藤湖南:《日本の天職と學者》,《内藤湖南全集》第1卷《近世文學史論·附錄》,第127、133页。至此,日本的“天职”与实现此“天职”的方法就初步明了,内藤后来的许多举动和言论之最终的现实目的也明了了。*事实上,内藤毕生都致力于履行这一“学者的使命”,在1899年义和团运动和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时,他两次发文呼吁日本政府派人到中国搜集书籍。同时内藤本人先后十次来中国大陆,其中六次与搜集书籍直接相关。这实际上透露出了20世纪前期诸多日本学者高度关注和论述中国的意图所在。

“文化中心移动说”虽然建立起了日本的“天职”与中国文化两者间的直接关系,但是在内藤所引用的中国明清时期学者的论述中,其关于“人文”“地气”等等之讨论都不超出中国本土的范围,日本成为新兴之文化中心的“天职”之合法性从何获得呢?事实上,在内藤的话语中,始终存在着一个比“中国文化”更大的关怀对象,即“东洋文化”。这个“东洋文化”是以历史上的中国文化为主体,包括日本文化且以日本为主导的一个文化共同体。内藤在多篇文章中论述过“东洋文化”的这种一体性。早在1891年,内藤在为三宅雪岭代笔写作《真善美日本人》时就已经表示:日本与中国在人种上同属于蒙古人种,在文化上亦同为发源于黄河流域的中国文明体系中的一员,与现实中国共同分享着具有丰富历史和优秀人物的中华文明。*参见钱婉约:《内藤湖南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3-34页。在其有关日本文化历史的讲座中,内藤也一直不遗余力地反驳日本国内关于日本文化独自形成的观点,强调日本文化是依赖中国文化而形成的,从而将日本与中国置于同一个文化体系内:“文化最早在黄河沿岸一带萌芽,然后向西或向南发展,再渐渐转向东北方面,最终达到日本。这种文化逐渐向四面扩散,影响了各地方的民族,在这种影响下,各地方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新的文化,这种影响最后波及到日本,日本也就形成了今日的文化。”*内藤湖南:《何谓日本文化(二)》,《日本历史与日本文化》,刘克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7页。在1924年出版的《新支那论》中,内藤更加明确地强调:

中国也好,日本也好,朝鲜也好,安南也好,有着各自的国民,这在考虑各个国家的问题时是相当重要的。然而,从东方文化的发展这个整体上来考虑时,这些都成了微不足道的问题。东方文化的发展并没有顾及其国民的异同,而是按照一定的经路发展起来的。*内藤湖南:《新支那論》,《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508页。

这种关于东洋文化一体性的叙述所构建起的是一个超越了国与国之间政治边界的文化共同体,中国文化虽然在其中拥有重要地位,但是作为文化现实承载体的当代中国却并无立足之处。这样,将“文化”与其实际的现实载体剥离,“东洋文化”就作为一种形而上的存在而被当时现实中实力最强的日本来代表且具有了普遍意义,“文化中心移动说”也就成了日本主导的“东洋文化”的铺垫,乃至日本东亚政策的学理基础。

由此,作为东洋文化一员且已经成为“先进国家”的日本,就在“东洋文化”的旗帜下拥有了其所谓“天职”。在1921年《何谓日本文化》的演讲中,内藤指出“文化有自中心向终极方向发展的运动以及再由终极向中心反向发展的运动,在其反向发展的运动中,有源自权力关系的运动与源自纯粹文化的运动”。他说,明代骚扰中国东南沿海的倭寇便是日本的力量波及中国之始,而近期的甲午中日战争以及自此以来的诸多事件,更是这一“反向运动”的体现,“最近又有日清战争以及其他种种事件,现在中国人非常担忧,称日本是军国主义,这就是因为日本的势力要影响到中国的缘故”。在内藤看来,这一系列“反向运动”正是日本文化在东亚的真正价值:“与传播到各地的文化逐渐向中国的中心逆向发展一样,现在日本对着中国的文化逆向发展也已经出现,这正是日本文化在东亚的真正价值,随着它的传播,日本文化的真正价值也逐渐体现出来。”*以上引文参见内藤湖南:《何谓日本文化(二)》,《日本历史与日本文化》,第11-12页。在1924年的《新支那论》中,他再次不遗余力地论述中国历史上文化中心移动的过程,并顺理成章地将此原则应用于日本:

在接受中国文化上绝对不会比广东等地晚的日本,今天若要成为东方文化的中心,并对中国文化产生有力的影响,这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现在的日本已经成为超越支那的先进国家,尽管对于日本的兴盛,支那人投以猜忌的目光,但倘若通过某种机缘,使日本与支那形成一个政治上统一的国家的话,文化中心移入日本,那时即使日本人在支那的政治上社会上很活跃,支那人也不会把这视为特别不可思议的现象。

因为日本承担着这样的“天职”,为实现这一目的而对中国采取武力手段也具有合理性:“由此大使命而言,日本对支那实行侵略主义或军国主义之类的议论没有价值。讨论日本与支那关系时,单纯考虑侵略主义或军国主义是甚为不当的。”他还形象地指出:“为了开垦大块田地,就要开凿灌溉用的沟渠,而疏通沟渠的中途,时而会遇到地下的大岩石,这就需加之以大型斧头或炸药。但是不能把爆破和破坏土地当成目的,而忘了真正的目的在于田地的开拓。当今日本的国论就忘了自己国家的历史和将来应走的道路,把作为一时应急手段而采用的武力说成是侵略主义或军国主义,这是在自我贬低。”*以上引文参见内藤湖南:《新支那論》,《内藤湖南全集》第5卷,第509、513-514页。

综上所述,内藤湖南的学术思想与其政论思想是完全通贯的。他苦心孤诣建构起来的“宋代近世说”虽指出了中国文化历史本身的率先发展性,但其后续展开却直接指向了现代中国人没有政治道义心和国家意识的推论,从而导出了他关于20世纪中国帝制必然解体而共和体制又不能自行实现,以及中国人会接受任何统治者统治的判断,进而苦口婆心地劝谕中国人放弃国家统一,剖割领土,接受国际托管。在他的强调的日本与中国文化同源说中,虽对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给予高度认可,但经此说推演而来的却是现实中的日本东亚文化主导论。由此,内藤通过东亚文化中心移至日本这样一个虚幻的假说,为日本以振兴“东洋文化”的“天职”为理由而对中国采取侵略行动披上了合法性外衣。或许在《支那论》发表之时,他对于日本对中国应采取什么样的具体措施还不像发表《新支那论》时那样明确,*《新支那论》中内藤提出了采取武力手段,是《支那论》中所没有涉及的。佛格尔《政治学与支那学——内藤湖南的案例》对内藤全部作品进行了分析,认为内藤的观点是逐步形成的,并指出其在《新支那论》中关于武力方式的观点在其后期著作中很少涉及。Joshua A. Fogel, Politics and Sinology: The Case of Naito Konan (1866 -1934),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4.但是他在《支那论》中对中国历史进行分析的动机,绝不是如他自己所声称的那样是“代替支那人为支那考虑”,而在于为日本肢解和统治中国做铺垫。至此,内藤史学研究中的“宋代近世说”不是纯粹的学术研究已经确然无疑。

(责任编辑:史云鹏)

From the Hypothesis of “Modern China Starting from the Song Period” to the Japan's Mission——the Political Ends of Natio Konan's Study on China

Huang Yan

Abstract:Natio Konan's hypothesis of “Modern China Starting from the Song Period” had a widespread influence on Chinese history research in the 20th century, but actually it was not a purely academic statement. This article, based on Shinaron, the first published text about the Natio hypothesis, and some of his other essays at that time, argues that there was a clear thought hidden in his hypothesis: that is, through historical analysis, to draw the conclusion that the Chinese monarchy would inevitably collapse after the 1911 Revolution, but the republicanism was unable to be realized by Chinese people themselves. So he advised what Chinese people should do is to give up the national unity, to cut the integrated territory, and to accept the international condominium. On the surface, Natio' hypothesis took China as the research object, but the ultimate purpose was to show through such a fictional hypothesis that the center of East Asian culture would move to Japan, giving the excuse of Japan's aggression against China as Japan's undertaking the mission to develop East Asia culture in a legitimate coat. And it's just Natio's long-time historical perspective that gave his political opinions academic characteristics and therefore made them more deceptive.

Key words:Natio Konan, Hypothesis of “Madern China Starting from the Song Period”, realistic implication, Japan's mission

作者简介:黄艳,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长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长春130024)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史学与社会——当代亚洲四国史学演变比较研究”(13JJD770006)、长春师范大学社科基金项目“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宋代近世说’的实证性批判”(长师大社科合字【2013】003号)

中图分类号:K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16)03-0055-10

§日本汉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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