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代文献看魏碑书法的历史与价值
2016-04-04宋雪云鹤
■宋雪 云鹤
从清代文献看魏碑书法的历史与价值
■宋雪 云鹤
清代文献种类繁多,其中关于魏碑的文献也不在少数,为了更清晰地概览魏碑相关文献,在此先就相关文献进行分类略述,而后再根据文献种类条举其中具体内容。在梳理文献种类与文献内容的同时,也可以看出魏碑书法在其中的历史地位变化。
一、清代魏碑相关文献略述
清代魏碑的相关文献,以乾嘉学者的金石学著录为主,兼及清代初期的文人总集,以及后期文人的日记、笔记等。各类文献汗牛充栋,此处仅列举其中一二,作为例证。
第一类是清初文人文集,没有金石学相关专著的文人往往将访碑、读碑的行迹和感受载入个人文集中。此类文献往往也能真实反映学者关于碑版文字审美的真实评价。如朱彝尊的《曝书亭集》,傅山的《霜红龛记》中虽然也有关于碑碣的记载,但关注重点并不在魏碑上,只散见相关访碑记录。相比而言,朱彝尊文集中的条目稍多,《曝书亭集》中关于金石的部分尔后被吴县朱记荣辑为《曝书亭金石文字跋尾》。①清初的魏碑文献,只是零星出现于文人总集,难与后世金石学著录相提并论。
第二类是金石记,这一类金石记包括金石录、金石文字记和金石题跋三种。第一种是较为传统的金石录。金石录自宋金石学发微后便自成体式,在明清访碑活动的背景下,与访碑活动相得益彰,带有地域特色。这种金石录源自文人亲自走访写就,关于碑碣的实地考察,石碑所处地理位置,现存情况乃至周边的人文风貌都能得到真实的记载,最为典型的是毕沅所著的《中州金石记》和《关中金石记》,翁方纲的《粤东金石记》,其中以《中州金石记》中关于魏碑的相关记载最多。有些文人将访碑、拓碑的过程也记录下来,访碑记犹如游记,如黄易的《嵩洛访碑记》,孙星衍的《寰宇访碑录》只著录石碑基本信息和地理位置,实则还是金石录。传统的金石录在乾嘉时期也有所成:清代金石录不但集前代大成,又增添不少新见碑铭资料,蔚为大观。其中以王昶的《金石萃编》最具代表性。第二种是“金石文字记”,着眼于文字学角度,注重考证,校释金石碑版中的奇文异字。如顾炎武的《金石文字记》、孙星衍的《平津馆读碑记》、黄易的《小蓬莱阁金石文字》等。顾炎武《金石文字记》中有关魏碑的记载屈指可数,后两者较为丰富。这些金石文字记因着眼于文字考订、小学训释,很少流露文人本身对金石书法的审美观点,学术性强,可作为魏碑校释的可靠资料引用。第三种是对金石拓片的题跋,这一类题跋相较前一种文字记其主题较散,抑或表达文人的审美情趣,抑或传述碑版拓片的流传鉴藏过程,是三种里最为轻松随意的体裁。这类题跋一般针对作者所见、所藏的具体某一金石碑版发表见解,如翁方钢的《苏斋题跋》等。翁方纲的题跋与其他乾嘉学者相比,显得尤为关注碑版金石的书法审美价值。
第三类是清人笔记、日记等个人文献,这类文献从日常点滴反映作者的书法实践临习活动与书法审美观念,相关内容较为分散,不易收集,却最真实地反映清人对魏碑和碑学的真实态度。与个人正式刊印的文集相比,更加真实、全面地反映清人的书法审美和实践,只是相关文献以只言片语的形式出现,权作为文献辅正。晚清人郑孝胥、李鸿裔等人的日记都有关于碑学与帖学两相权宜的内容。
二、清代魏碑相关文献举隅
碑学的兴起在清代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在文人访碑、读碑的大背景下应运而生。明末清初书法家必提及傅山,傅山本人的访碑活动,就是明末清初对碑学关注最好的证明。从文献中看,傅山已经着重关注对石碑的记载,如《霜红龛集》中开辟“卷二十一·碑碣”记录部分石碑的内容、地点等,虽然其中并无魏碑的相关信息,但作为访碑活动的记录,可窥一斑。顾炎武有《与胡处士庭访北齐碑》:“相与读残碑,含愁吊古今。”明朝遗民访碑活动也可解读成一种凭吊旧国的情感寄托,傅山、顾炎武、朱彝尊等著名晚明遗民都有访碑相关的文字记载。②他的《金石文字记》虽广录各朝代碑碣金石等,有北齐的“龙门山造像记”“南阳寺碑”“少林寺碑”和“孝子郭巨墓碑”等。大多寥寥数笔,仅言明碑碣地点和立碑缘由,甚少对书法美学做出评价,唯有对“少林
寺碑”评价为“书法甚劣”。作为“金石文字记”顾炎武也更着重考量文字范畴,往往摘录碑中异体字形,多从文字角度考量石碑。与顾炎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朱彝尊对“北齐少林寺碑”评价为:“文本正书,杂用大小篆八分法,北朝碑多类此,书家嫌其乖劣,然以拙笔见古,与后代专逞姿媚着不同也。”③这样的点评虽然寥寥数笔,但在关涉金石文字学的背景下显得尤为难得,证明朱彝尊在对金石碑版的研究中已经注意到了碑版的书法审美价值,也侧面说明阮元之前的碑版美学已然有一定的土壤。
清初遗民的访碑活动与金石考证一直余音不绝,直至乾嘉时期,著录金石记、金石记跋的专著层出不穷。有关魏碑的记载数量也多了起来。如孙星衍的《平津馆读碑记》④中造像记、石阙铭一应俱全,对北魏、北齐的碑碣收录数量较顾炎武等金石记明显增多,但书中重点仍然在文字正义和正形上。相比而言,翁方纲的金石著录开始关涉书法审美层面。尽管翁方纲跋金石文字中仍旧依例多记述碑碣内容等碑文信息,但行文中开始穿插对碑碣文字书法形态的评价话语:如“跋魏石门铭:……碑文与书皆非极工,特其字势随石为之无排比之迹耳。”“跋杨淮表记:……字势参差古拙。”⑤实则,根据翁方纲其他题跋来看,尽管他对北碑的评价相较清代初年有所改变,不再一概斥之为“劣迹”。乾嘉时期文人虽着眼于金石,然书学风潮却是崇唐,甚至翁方纲本人有言:“若于书言法,于楷言法,则由唐溯晋。”⑥
至阮元,在书法审美领域明确提出“北碑南帖”,正名北碑的美学意义:“北朝族望质朴,不尚风流,拘守旧法,罕肯变通。唯是遭时离乱,体格猥拙,然其笔法劲正遒秀,往往画石出锋。”⑦与此同时,分地域编写的金石记开始层出不穷,秦晋等多出魏碑的地域,在地域金石记的编写下得到了更多关注。如《中州金石记》书法品鉴的内容大幅增多,也有涉及到碑碣间比较的内容,如“魏灵藏薛法绍造像记:字体似杨大眼记。”品评话语如“李洪演造像记:……此石字体端严,笔锋秀劲,为魏齐造像第一。”⑧乾嘉学者研究金石蔚然成风,纵然作为学者他们考证精良,小学文字功夫深厚,于书法、美学而言,却鲜有落墨。翁方纲、毕沅对书法的关注与同时代的孙星衍形成鲜明对比。因此,总的来说,乾嘉时期关于魏碑研究的大多数学者如孙星衍,主要关注碑版文字的训释,几乎不谈论魏碑的书法美学价值;而以翁方纲和毕沅为代表,除关注金石文字学外,也会着眼于其中的书法艺术价值。
也就是在这样浓厚的金石学氛围中,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应运而生。阮元在《颜鲁公争座位跋》中:“唐人书法多出于隋,隋人书法多出于北魏、北齐,不观魏、齐碑石,不见欧、褚、北派而来,其源皆出于北朝,而非南朝二王派也……夫不复以姿媚为念者其品乃高……”⑨阮元将北魏、北齐、隋、唐视为一脉实际与当时推崇唐碑的风潮密不可分。梁巘:“学假晋字,不如学真唐碑。”⑩等推崇唐碑的风潮,让阮元将唐碑与魏碑联系起来,给予魏碑合理的历史美学地位。尊唐实际也是时人对帖学流于软弱的一种挽救。⑪阮元的南北碑帖论是将碑帖等量齐观,放在平等的位置,博得世人对碑派美学意义的关注。
尔后,包世臣对阮元的碑学思想进行了进一步完善,并从笔法上理性地言明北碑的价值:“北朝人书,落笔峻而结体庄和,行墨涩而取势排宕。万毫齐力,故能峻;五指齐力,故能涩。”⑫如果说阮元给了北碑审美品藻上的一席之地,那包世臣就是从技法角度,理性地呼召书家研习北碑刀锋后的笔锋顿挫。至康有为《广艺舟双楫》⑬中言明“卑唐”,又设“碑品”“碑评”,提出“北碑十美”,将北碑推崇备至,这种略带偏激色彩的推崇为北碑审美地位的稳固起到了不可小觑的作用。⑭
晚清,碑帖之争各执一词,碑学打破了以往帖学独尊的垄断局面。刘熙载已然承认碑学的书法审美价值:“北书以骨胜,南书以韵胜。然北自有北之韵,南自有南之骨。”⑮在实践上,从晚清学人的书学日记中不难看出,一些习书者往往将碑帖结合,相互辅正,如郑孝胥对龙门造像记的临习,李鸿裔以北碑辅唐碑的书法临习观等。⑯北碑能在清末从实践上得到书家的重视,并能在近现代以来的实践中大放异彩,着实证明了自身的审美和技法价值。清朝一代,从书法审美的角度而言,对北碑的广泛认可是开辟一条审美的新路径。
三、从清代文献看魏碑的历史与价值
魏碑从清初不为书家所习,到清末流行于世,本质是书学审美的一次转折,这一转折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发轫蕴育于特殊的历史背景。
清代初年继承了明末的访碑遗风,时移势易后明朝遗民也将访碑作为凭吊古迹历史的寄情活动。相关的访碑和金石文献大多着眼于唐碑、汉碑,对魏碑的关注寥寥无几。然而,虽然魏碑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但文人书家在访碑中已然发现碑版碣石所具有的书法审美价值与历史文献价值。这一时期以傅山与顾炎武的著作为代表,二人的著作关于魏碑的记载篇幅较少,对魏碑的审美仍旧较为保守,尤其是对造像等拙陋书风有批鄙态度。但傅山在治学与书法方面已然反映出对汉碑的关注,“四宁四毋”的提出也为碑学审美提供了理论先声。朱彝尊一般归列于晚明遗民,但他对北碑的态度要宽松些许,较顾炎武和傅山而言,论及金石学在兼论文字小学的同时,也将金石
碑版与书法联系起来,所收录的魏碑相关文献数量多于顾炎武,但仍无法与乾嘉学者相较。
乾嘉学者于金石学的成果,历代鲜有出其右者。钱大昕、孙星衍和翁方纲等都多有金石学专著刊行。同时,乾嘉学派的金石学研究最能体现出魏碑、乃至整个金石学的研究价值。从收录数量来看,乾嘉学者的著录较前代有了明显增长,尤其是魏碑的数量有了大幅度的增加。关于金石学的研究出现了一些按地域辑录的金石记,以及《金石萃编》等集大成的研究著录。同时,学者间的交流也促进了金石碑版拓片的流传,金石题跋、金石录等体裁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大多数金石文字著录也都着眼于魏碑的文字学价值:研究魏碑中异体字形的训释;抑或重视魏碑的史料价值,与典籍互补,这一价值在汉碑研究中较为显著,于魏碑而言,实则是文字学价值多于史料价值。魏碑中异体字较多,金石文字学著录中往往也重点考证这些字。魏碑作为文献的价值毋庸置疑,也正是由于乾嘉学者对碑版文字的关注,为阮元在书学领域提出“北碑南帖论”奠定了基础。
阮元之前,先有朱彝尊、翁方纲在金石学的研究中,开始重视碑版文字的艺术价值,与清初顾炎武对魏碑的批判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些都是阮元北碑南帖理论赖以流传的社会基础。如果说乾嘉学派是从学理、文献的角度承认了魏碑的价值,那阮元的理论则是从书法审美的角度,强调魏碑的美学意义。乾嘉时,书家注意到刻帖翻模的流弊,部分书家开始倡导重视汉唐碑版。阮元的北碑南帖论正是借时人的崇唐论调,将魏碑与唐碑看作一脉,为魏碑笔法正名,将碑版书法与帖学置于平等地位,发碑学之先声。经此一举,碑学首先得到了文人观念上的正名,又在包世臣对碑版书法技法层面的条分缕析下得到了书家的重视。阮元和包世臣将碑学一概而论,包括汉碑与魏碑。最为推崇魏碑的是康有为,他的“魏碑十美”“碑品”等观点的提出都标志着魏碑美学地位的建立。
总的来说,从清朝文献来看,魏碑的研究历史发轫于明末的访碑遗风,在乾嘉学者的金石学研究风潮下,魏碑的相关著录大为丰富,其中的异体字得以识读。经阮元、包世臣的推崇,在书法审美领域逐渐建立起与帖学分庭抗礼的美学地位,并在清朝末年在书家的书法实践中占有了一席之地。无论从文献价值,抑或从书法价值而言,清代都是魏碑登上历史舞台的重要时代。
近现代书坛对魏碑价值的首肯也是缘清代而来,殊不知清初乃至清中期时,魏碑的价值方才得到文人书家的认可。从这个角度来说,魏碑的历史与价值都是新鲜充满活力的,也需要现代学者和书家不断在实践和理论中继续发掘和发扬魏碑书法的文献价值与审美价值。
注释:
①嘉兴市社科规划项目:陈荣军:《曝书亭金石文字跋尾》初探,《嘉兴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②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页215。
③朱彝尊:《曝书亭集》,《四部丛刊》初编本,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年版页389-页390。
④孙星衍:《平津馆读碑记》,见录于《中国书画全书》第十九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
⑤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二十一,清李彦章校刻本。
⑥翁方纲:《复初斋外集》文卷第一,民国嘉丛堂丛书本。
⑦阮元著,华人德注:《南北书派轮》,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年版,页30。
⑧毕沅:《中州金石记》卷一,清经训堂丛书本。
⑨阮元:《揅经室集》卷一,《四部丛刊》景清道光本。
⑩梁巘:《评书帖》,《明清书论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版,页898。
⑪刘恒:《中国书法史·清代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黄翔:《乾嘉年间崇唐之风研究》,西南大学2015年硕士生毕业论文。
⑫包世臣:《安吴论书》,《丛书集成初编》,中华书局1985年版,页11。
⑬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光绪十九年康氏万木草堂本。
⑭金丹:《包世臣书学思想对晚近书坛影响不同论》,《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页126-129。
⑮刘熙载:《刘熙载全集》卷五,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页177。
⑯张小庄:《清代笔记、日记中的书法史料整理与研究》,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页42;李鸿裔以北碑辅正唐碑的书法观见同书页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