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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小说之路:京洛大道行役小说研究

2016-04-03杨为刚吴晓婷

关键词:潼关长乐华山

杨为刚,吴晓婷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唐代的小说之路:京洛大道行役小说研究

杨为刚,吴晓婷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唐代的京洛大道连接长安、洛阳两大政治中心,是唐帝国最为核心的一条交通路线。在这条交通要道上,密集地分布着馆驿、城邑、关津、祠庙。特殊的地理位置与频繁的人员往来,使得京洛大道成为一个动态的地理空间,体现在小说叙事中,京洛大道上不同的地点产生了不同的叙事功能。根据情节需要,叙事者选择这条路上的某些地点来设置情节,形成了一条开放而又独立的“小说之路”。对这条路上的小说叙事进行研究,可以对唐代的行役文学有更加全面深入的了解。

京洛大道;小说之路;行役小说

与大一统帝国的政治、经济发展相适应,李唐王朝建立起前所未有的交通网络。发达的交通与科举铨选制度相结合,进一步加快了知识阶层的流动。[1]当越来越多的文人士子被名利所驱,奔波在旅途之中的时候,与行役有关的“交通文学”就产生了[2],以“浙东”“京洛”为代表的“诗歌之路”就是集中的体现。在唐代诸多的交通路线中,京洛大道连接长安、洛阳两大政治中心,其中又延伸出多条支线,形成唐帝国最重要的交通线路。在这条交通要道上,密集地分布着馆驿、城邑、关津、祠庙。赴考者、落第者、调任者、流贬者往来其间、络绎不绝。特殊的地理空间与频繁的人员往来,使得这一区域成为一个文学活动非常活跃的区域,不但走出了一条“诗歌之路”[3],也造就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小说之路”。

一、馆驿与小说叙事

馆驿是古代交通的标志性设置,是具有行政功能的服务机构,为公务人员提供食宿与交通工具是其主要职能。据《唐六典》卷六,唐代有陆驿1297所,水驿260所。在唐代交通路线中,京洛大道地理位置重要、往来人员频繁,所以馆驿设置最为密集,驿务也最为繁重。严耕望考证出京洛之间的馆驿有23所,驿名无考者5所。[4]这些馆驿的设置基本相同,但因为距离两京远近不同,产生了实际功能的差异,体现在小说中,出现了不同的馆驿叙事。

长乐驿是京洛大道上的第一驿,是潼关、武关、蒲津关三道汇聚的总道口。官方人员出入京城必经长乐驿,由此产出诸多与政治事件有关的叙事。《曹文洽》与《薛盈珍》(均出自《谭宾录》)①写了同一件事。监军薛盈珍派遣下属程务盈前往长安,企图上书诬陷节度使姚南仲。曹文洽发现此事后,追至长乐驿,与程务盈同在驿站落脚。当晚曹找机会将程杀死,沉公文于厕中,随后自杀谢罪。因为长乐驿是距离长安最近一站,程务盈一旦进入城中,就难以下手。曹文洽赶在最后一驿杀死程务盈,显示了事情的紧迫性,也增加了叙事的曲折性。在《无双传》(卷四八六)中,无双因为父亲接受伪职,被收入掖庭,成为官婢,与恋人王仙客完全隔绝。后来无双被遣去清扫皇陵,中途在长乐驿留宿。恰好仙客是驿吏,他利用职务的便利,与无双相认,随后施计解救,有情人终成眷属。因为去皇陵必须经过长乐驿,所以无双才会在这里出现。馆驿虽然是政府机构,但远没有宫廷那样戒备森严,仙客才得以利用这一契机成功行事。长乐驿的地理位置成为小说情节发展的关键因素。

除了利用长乐驿的官方性质制造非常事件外,叙事者也会利用长乐驿的特点编制诗意化的叙事。如《唐摭言》卷一三“敏捷”记:“韦蟾左丞至长乐驿亭,见李汤给事题名,索笔纪之曰:‘渭水秦山豁眼明,希仁何事寡诗情。只应学得虞姬婿,书字才能记姓名。’”[5]267同书卷三记:“大中十年,郑颢都尉发榜,请假往东洛觐省。生徒饯于长乐驿,俄有纪于屋壁曰:‘三十骅骝一烘尘,来时不锁杏园春。杨花满地如飞雪,应有偷游曲水人。’”[5]78因为长乐驿是饯别场所,题诗或者唱和成为馆驿的另一重要功能,由此出现更为复杂的叙事。《中官》(卷三三,出《灵怪集》)记:

有中官行,宿于官坡馆。脱绛裳,覆锦衣,灯下寝。忽见一童子,捧一樽酒,冲扉而入。续有三人至焉,皆古衣冠,相谓云:“崔常侍来何迟?”俄复有一人续至,凄凄然有离别之意,盖崔常侍也。及至举酒,赋诗联句,末即崔常侍之词也。中官将起,四人相顾,哀啸而去,如风雨之声。及视其户,扃闭如旧,但见酒樽及诗在,中官异之。旦馆吏云:“里人有会者,失其酒樽。”中官出示之,乃里人所失者。联句歌曰:“床头锦衾斑复斑,架上朱衣殷复殷,空庭朗月闲复闲,夜长路远山复山。”[6]

这则叙事运用长乐驿的上述两种空间功能,把行役小说的传奇性与抒情性巧妙结合起来。因为是紧邻京城的饯送之地,长乐驿纪事多与科场应试有关。《唐摭言》卷六“公荐”记:“崔郾侍郎既拜命,于东都试举人,三署公卿皆祖于长乐传舍,冠盖之盛,罕有加也。时吴武陵任太学博士,策蹇而至。郾闻其来,微讶之,乃离席与言。”[5]118原来,吴武陵来此的目的是荐举杜牧,崔郾因为他专程到来而给予满意的答复。因为是祖饯之地,

公乘亿,魏人也,以辞赋著名。咸通十三年,垂三十举矣。尝大病,乡人误传已死。其妻自河北来迎丧。会亿送客至坡下,遇其妻。始,夫妻阔别积十余岁,亿时在马上见一妇人,粗跨驴,依稀与妻类,因睨之不已,妻亦如是。乃令人诘之,果亿也。亿与之相持而泣,路人皆异之,后旬日,登第矣。[5]165

馆驿的地理真实是叙事的空间基础,这也是行役小说叙事的共同特征。因为长乐驿地理位置特殊,所以相关叙事最多,空间特征也最为突出。

灞桥驿是继长乐驿后的又一重要驿站,此地为长安城东“交通之咽喉、军事之要冲”,是东去汴洛、南下商洛的分道口,“长安祖饯,情谊笃厚者,更至此驿”,[4]4在小说叙事中也经常出现。《冯涓》(卷二六五,出《北梦琐言》)中的宰相杜审权要前往幕府任职,在灞桥启程,当地门生和官员们都前来拜访送别。《汪遵》(卷一八三,出《唐摭言》)中,许棠送客人离京,送行至灞浐一带。同样,临都驿作为洛阳西第一驿,也多祖饯宴会。《卢渥》(卷二百,出《唐阙史》)中,卢渥由洛阳出发,过临都驿,后经过嘉祥驿赴陕州上任。驿站饯别一幕写得颇为壮观:“自临都驿以至于行,凡五十里,连翩不绝。有白须传卒,鸣指叹曰:‘老人为驿吏垂五十年,阅事多矣,而未曾见祖送之盛有如此者。’”[7]

两京间的馆驿每天接待大量官方人员,这些人都有要务在身。有些行役者因为心理负担过重,加之路途劳顿,在馆驿中经常遇到奇事或是听到异闻。《许生》(卷三五○,出《纂异录》)记述了鬼官员在甘棠馆内吟诗的奇事。甘棠馆位于洛阳西部山区,风景优美,来往官员在此留下大量诗歌,这则叙事就是利用了这一特点。《郑齐婴》(卷三五八,出《广异记》)中,吏部侍郎郑齐婴经过华州,遇到从自己体内游离出来的“五脏神”,被告知“是以守气,气竭当散”,处理完公务后随即死去。《召皎》(卷二七九,出《广异记》)中,大理寺主簿召皎上京送表归来,在戏水驿停留,在驿站内意外地看到了日后被叛贼俘虏的一幕,后来应验。《沈恭礼》(卷三四八,出《博异志》)中沈恭长乐驿所在的长乐坡在叙事中也多见,《唐摭言》卷八“忧中有喜”记载了另一则与长乐驿有关的科举故事:礼在湖城驿见到客死鬼李忠义,李忠义告诫他要防备驿厅夜里出现的女人,沈由此躲过多次死劫。还有名篇《张云容》(卷六九,出《传奇》),写薛昭获罪被贬谪,到达三乡驿后逃脱,进入一处墓穴,遇到杨贵妃侍女张云容,演绎了一段人鬼之恋。

因为地理位置重要,传送文书的驿吏成为京洛大道上经常出现的角色,由此成为小说叙事中的线索人物。三泉驿是洛阳西通长安道上的第三驿,其相关叙事《李全质》(卷三四八,出《博异记》)中出现了鬼邮牒的形象。李全质因为对鬼有恩而受其保护。一天,李夜行迷路,鬼便假扮成驿站传递文书的邮牒,指引李安全回到三泉驿舍。因为鬼扮演的角色是驿吏,所以李一路不起疑心,待其消失后才恍然大悟。《王晙》(卷一四七,出《定命录》)中也出现鬼邮牒。王晙希望到他地任职,然后“见一鬼云:‘送牒向渭南,报明府改官。’……便与相随来渭南,见晙云:‘公即改官为蒲州司马。’”[6]1056后果应验。在华山神小说中,赴举或赴选的文士也经常遇到华山庙送文榜或者官牒的阴吏,如在《郑昌图》(卷一八三,出《玉堂闲语》)记郑昌图的仆人在洛西谷水店遇到二位黄衣使者,他们就是从泰山到华山金天王处送榜的阴差。《淮南军卒》(卷三○四,出《宣室志》)中,有一个到京城送信的淮南军卒被华山神招去,派他到西蜀送信。人间的科考、改任、授职,阴间都要按照人间驿站传递文书的程序报送公文,这样的叙事自然是诡异怪谲,但因为馆驿情节与现实情形一致,故能为小说增添可信度和故事性。

二、城邑、关隘与祠庙小说

除了密集的馆驿,京洛大道沿途还分布着众多的城邑和关隘,人烟阜盛的州城是行役小说经常出现的叙事空间。华州为京东第一州,西通渭南、东往潼关。此处的普德驿素有“邮亭之甲”的盛名,邮传馆驿十分发达,官员多经此处停留。官方馆驿的发达也带动了私家旅馆业的繁荣。在传奇名篇《李章武》(卷三四○)中,李章武前去华州拜访朋友,租居于一王姓家,并与王氏妇交好,后因故离去。多年后,李生来到华州,女子已经病故。李的深情感动了亡灵,两人经历了一次短暂的相聚。其实,从王氏妇“我夫室犹如传舍,阅人多矣”的话语来看,王家就是一家私家馆舍。如果华州不是京洛间的上州,女子与李章武不会有这种际遇,两人也就不会产生恋情。陕州是北通河东、东趋洛阳、西入潼关的交通枢纽,也是考生拔解的重要大州。小说叙事中,发生在陕州的故事多与科考有关。《卢尚卿》(卷一八三,出《年号记》)讲述考生卢尚卿赴考行至陕州,时逢皇帝下诏停一年贡举,卢失意而作《东归诗》。诗中有“今日霸陵桥上过,关人应笑腊前回”句,道出了当时文士经常面临的困境。《皇甫弘》(卷二七八,出《逸史》)中,皇甫弘来到陕州求考,向石婆神请愿,得以及第。

因为地处交通要道,州级以下的县乡村邑也是小说经常出现的叙事空间,且相关叙事都是围绕该地的某种景观特征来展开。昭应县位于滋水驿东30里处,县东南二里有骊山,华清宫在骊山北麓,京洛大道从昭应县城与华清宫之间穿过。小说叙事中,昭应县城、骊山华清宫与玄宗的关系成为常见的小说主题。《曲思明》(卷一四九,出《会昌解颐》)记“忽一日,上幸温泉,见白鹿升天,遂改会昌县为昭应。”《马游秦》(卷一四九,出《前定录》)中马生预言会改县名,“后老君见于骊山,銮舆亲幸其地,因改会昌县为昭应县。”正中预言。叙事者将政治性的县名变动归因于天降异象与神人预测,“有意为奇”制造故事。《杨祯》(卷三七三,出《慕异记》)中,进士杨祯寄读于昭应县石瓮寺中,遇到佛灯化身成的女子。女子道“玄宗治骊山,起至华清宫,作朝元阁,立长生殿,以余材因修此寺……帝与妃子,自汤殿宴罢,微行佛庙,礼陁伽竟。”[6]2964晚唐郑嵎《津阳门诗》是以华清宫为中心展开的长诗,诗歌采用诗夹注的形式,记郑嵎路经昭应,遇到一开元遗老。以这位老者的见闻为线索,口述了大量玄宗时期的佚事。这些叙事都与华清宫傍临京洛大道的地理位置有关,使得昭应县与华清宫成为京洛道上最具怀旧色彩的地段。

唐代设有不同等级的关隘,两京驿道上最为重要的关口当属潼关。潼关南依崇山、北临大河,与风陵津相对,为长安东道的第一要隘、也是守卫长安的重要防线,一旦失守,关中不保。不少叙事用“潼关失守”“寻禄山陷潼关”等事件来演绎安史之乱时长安沦陷的史实。《封常清》(卷一八九,出《谭宾录》)详细地描述了安禄山叛乱起兵后,封常清领兵退入潼关,修缮防守工事,抵御入侵的过程。潼关扼守关键,是往来人员停留聚集的地方,路人相识的故事多发生在这里。《熊执易》(卷一六八,出《唐摭言》)讲了熊执易在潼关旅店遇见贫困潦倒的樊泽,倾囊相助,助其殿试高中。《李义琛》(卷一七九,出《唐摭言》)讲述李义琛三兄弟行至潼关,遇大雪,逆旅不容,遇咸阳商人雪中送炭,后来发迹报恩的故事。另外,关口属于政府机构,具有禁暴察奸、维护治安、拦截逃兵逃户等功能,在叙事中也有所体现。《李陶》(卷三三三,出《广异记》)中,鬼被鬼关司拦截无法过潼关,数日才得以放行。《三卫》(卷三百,出《广异记》)记一宫廷侍卫在自长安回青州的路上,遇到华山神三娘子,自称受到丈夫虐待,请求侍卫给家人传信。受到惩治的华山神迁怒于侍卫,在潼关埋伏五百阴兵,准备加害侍卫。恰好玄宗赴洛阳,侍卫隐藏在玄宗队伍中,最终顺利过关。叙事巧妙地利用了潼关作为关口的作用,揉入玄宗赴洛的史实,历史与地理的真实增加了叙事的趣味性。

祠庙宫观是两京道上的另一种人文景观,往来京洛间的士子群体是重要崇拜者,由此出现了一系列以祠庙宫观为空间的小说叙事。《东阳夜怪录》(卷四九○)是一则著名的精怪小说,记叙了一位叫成自虚的举子,因为家事不能参加科考而返乡。归途中留宿在东阳驿附近的一处寺庙,期间与庙中四位高士唱和,后来发现唱和者都是动物所变。其中有诗云:“长安城东洛阳道,车轮不息尘浩浩。争利贪前竞着鞭,相逢尽是尘中老。”把行役者的心态与寺庙的特殊空间结合起来,表达了科举制度下奔走在京洛大道上的士子们的坎坷命运。

京洛道上最具故事性的寺庙是西岳华山庙。华山庙位于华山北麓、华阴县城与潼关之间,京洛大道从庙前经过。先天二年,玄宗封华山神为金天王,华山神的名声超过其它四岳,成为唐代影响最大的山岳。华山庙是官方供奉与祭祀华山神的处所,也是民间祈福禳灾的地方,更是往来士子祈求功名的神圣空间。在华山庙相关小说中,出现了大量以行役文士官宦为主人公的叙事,

唐进士韦叔文善画马。暇曰,偶画二马札绢而未设色。赴举,过华岳庙前。然如梦。见庙前人谒己云:“金天王奉召。”叔文不觉下马而入,升殿见王。王曰:“知君有二马甚佳,今将求之,来春改名而第矣。”叔文曰:“己但有所乘者尔。”王曰:“有,试思之。”叔文暗思有二画马,即对曰:“有马,毛色未就。”曰:“可以为惠。”叔文曰:“诺。”出庙,急于店中添色以献之。来春改名而第。[6]1637

此类叙事还有《李靖》(卷二九六,出《国史记》),《华阴店妪》(卷八五,出《稽神录》),《张光晟》(卷三○四,出《集异记》),《郑昌图》(卷一八三,出《玉堂闲语》),《进士崔生》(卷三一一,出《录异记》),《云溪友议》卷下《讯岳灵》等。由预卜仕途进一步延伸,华山神还有管理百兽、掌人生死的职能,由此产生第二类叙事。《张偃》(卷三一一,出《闻奇录》)记,进士张偃入京赴举,在华山庙避雨时,偷听到自己将被赤狸虎吃掉。最后,在岳神帮助下,逃过一劫。《广异记》有三则类似叙事,《王僴》(卷三○二,出《广异记》)记,王僴入京应举,在华山庙发现妻子的鬼魂正在被拷治,他请求岳神放还妻子,妻子最终复活。《仇嘉福》(卷三○一,出《广异记》)和《刘可大》(卷三○三,出《广异记》)情节与之相同。因为华山神握有生死大权,由此出现第三类叙事。《李主簿妻》(卷三七八,出《逸史》)记,选人李主簿新婚,路过华山庙,入庙拜谒,妻子昏厥,被华山神召为夫人。后来,叶仙师通过法术制止了岳神,救出新妇。《桃林令》(卷三○三,出《纪闻》)、《李主簿妻》(卷三七八,出《逸史》)也有类似情节的书写。华山庙中不但有华山神,而且还有其家属,由此产生了华山神女眷引诱过路士子的第四类叙事。《李湜》(卷三百,出《广异记》)记士子李湜拜谒华岳庙,过三夫人院的时候,被华山神的三位夫人蛊惑,最后在术士的协助下,才得摆脱。类似叙事还有《华岳灵姻》(《类说》卷二八),《王勋》(卷三八四,出《广异记》)等。华山神小说的大量根据情节可分为四类。第一类叙事中,华山神是一个预卜未来尤其是仕途的神灵,路过的士子通过拜谒祠神来探知自己的前途命运。如《韦叔文》(卷二一三,出《闻奇录》):出现与华山神在唐代的影响有关,但是华山庙特殊的地理位置与往来京洛间的士子群体才是华山神小说出现的根本原因,华山庙也成为京洛大道上最具故事性的叙事空间。

三、作为一个完整叙事空间的京洛大道

作为一条小说之路,京洛大道的叙事功能不单体现在单独的叙事空间中,如馆驿、州县、关隘与祠庙等;更重要的是,在小说叙事中,这些独立的点还可以连缀成线,形成多个空间参与的小说叙事。如唐初传奇《古镜记》中,以古镜为线索,贯穿其灵异事十二则。其中一个情节是,华山庙前古树中的一只千年狐狸幻化为女子,在长乐坡被古镜照出原型。这则叙事的叙事区间设置在华山庙与长安之间,利用了华山庙、渭南、长乐坡的空间变化来组织叙事。《板桥三娘子》(卷二八六,出《河东集》)是一则具有异域色彩的小说叙事。主人公是在汴州板桥驿开店的三娘子,她擅长幻术,能把住客变成驴,然后侵占其财物。后被一位客人窥见秘诀,把三娘子变成驴子驱使,最后三娘子在华岳庙被一位高人救下。叙事的空间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发生在“洛阳-汴州”线,这是京洛线向东延伸的支线,后半部分回到“洛阳-长安”线。叙事把故事结局设置在“潼关-华山庙”这段区间,充分利用了两地的空间叙事功能,增强了叙事的传奇性。《郑驯》(卷三四一,出《河东记》)记家在华阴的郑驯死在渭桥,由此出现了以下的叙事:

时邑客李道古游虢川半月矣,未知驯之死也。回至潼关西永丰仓路,忽逢驯自北来。车仆甚盛……乃相与并辔,至野狐泉,……有顷,到华阴岳庙东。驯揖李曰:“自此迳路归矣。”李曰:“且相随至县,幸不回路。”驯曰:“仆离家半月,还要早归。”固不肯过岳庙。须臾,李至县,……冁然曰:“我适与郑偕自潼关来。……往往于京城中闹处相逢(郑驯),行李仆马,不异李之所见,而不复有言。[6]2705-2706

叙事所涉及到的地点与从洛阳西行的路线完全符合:虢州-潼关-永丰仓-野狐泉-岳祠-华阴县-长安。李生路上遇到的是已经死去的郑驯,两人虽然相隔阴阳,但却能一路同行,而且与平常没有差异。唯一不同的是郑驯过潼关后,不肯过华岳庙,利用华岳神的设置来暗示郑驯的身份,显示了叙事的巧妙之处。

《韦浦》(卷八五,出《河东记》)是另一则利用京洛大道地理特点制造的小说叙事:

韦浦者,自寿州士曹赴选,至阌乡逆旅,方就食,忽有一人前拜曰:“客归元昶,常力鞭辔之任,愿备门下厮养卒。”浦视之,衣甚垢而神彩爽迈,因谓曰:“尔何从而至?”对曰:“某早蒙冯六郎职在河中,岁月颇多,给事亦勤,甚见亲任。昨六郎绛州轩辕四郎同至此,求卞判官买腰带。某于其下丐茶酒直,遂有言语相及。六郎谓某有所欺,斥留于此。某佣贱,复鲜资用,非有符牒,不能越关禁。伏知二十二郎将西去,偿因而获归,为愿足矣。或不弃顽下,终赐鞭驱,小人之分,又何幸焉?”浦许之。[6]2704-2705

以后的情节是,当他们到潼关时,元昶使用法术使得一孩童昏迷,小孩家人找来女巫禳灾,女巫作法请华山神相助。过潼关后,行至赤水西,韦浦见到受到华山神惩治的元昶,元昶坦言自己是客鬼。叙事中的河东冯六郎名冯夷,是轩辕黄帝的第四子,也就是河伯。卞判官是被刖足的卞和,因为善于识宝,被冥府封为荆山玉使判官。叙事发生在阌乡至潼关一段,因为鬼怪过潼关需要通关文牒,由此产生元昶请求韦浦协助过关的情节。因为潼关近华山庙,当地有大量借华山神名义为行人提供服务的女巫,由此出现了后面元昶受到金天王惩罚的情节。阌乡北邻黄河,与河东隔河相望,河东有供奉河伯的河神庙,于是出现了冯六郎的情节。阌乡与虢州之间有荆山,在华山之东有荆山馆。这座荆山是传说中黄帝铸鼎升仙的地方,这是叙事出现轩辕黄帝的原因。荆山不只一座,除虢州荆山外,还有因卞和发现玉璧而闻名的荆山,在山南道。两座荆山一南一北,本无瓜葛,但在唐代时期,借助京洛发达的交通,卞和的故事已经依附在虢州荆山上。《裴航》(卷五○,出《传奇》)记,裴航要娶得一位神女的条件是得到玉杵臼,后来得知虢州药铺卞老有玉杵臼,最终以高价购得。故事中的卞老住在虢州,而且又与玉有关,这也是由卞和荆山识玉故事中衍生而来。

从上述小说的情节来看,京洛大道之所以成为一条小说之路,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作为起点或者终点的两京,发生在路上的叙事往往是为以后都市情节的发展进行铺垫。《续玄怪录》卷一《辛公平上仙》是一篇著名的唐代传奇小说。县尉辛公平与成士廉住在泗州,两人一起赴京调集,途中在洛西榆林店停驻,与王臻邂逅,三人成为好友。王臻只能夜行,与辛、成二人错开时间上路,但他却能准确预言两人到达新安后的境遇。后来三人在阌乡县相遇,王臻亮明身份,他是阴间的迎驾者,邀请辛公平去观看皇帝“上仙”。他们过华阴县,在灞水馆驿投宿。王臻带着辛去拜谒迎驾事件的策划者大将军,并和将军的队伍同行,从通化门入长安城,至天门街,入住颜鲁公庙。夜宴的时候,在宣政殿见到了皇帝驾崩上仙的过程。故事的高潮部分是在长安城内,但是叙事用了很长篇幅来描写辛、成二人路上的见闻。故事人物从泗州出发,但是路上叙事却从洛西开始,既体现了京洛大道的“故事性”,又体现了京洛大道与长安城的关系。

《叶净能小说》记玄宗时期著名道士叶净能。叙事组织了几个独立的故事来显示他的法力高超。其中之一是叶净能从会稽山应征去长安,经过华山庙,遇到县令妻子被华山神强娶,他通过法术救下县令妻。华山庙的情节为他入京后施展法术得到皇帝宠信做了很好的铺垫[8]。《谢翱》(卷三六四,出《宣室志》)讲述了一段在路上的人鬼情缘,情节设置与《李章武传》相似。谢翱邂逅一鬼女,后下第东归洛阳,住在新丰馆舍,意外遇到女子驱车去往弘农,谢赶往弘农未能觅到,回京后竟抑郁而亡。《马周》(卷一六四,出《谈宾录》)写了马周宦游西行长安,中途到达新丰,“宿于逆旅”,店主嫌贫爱富,马周漠然置之。这一叙事在《卖媪》(卷二二四,出《定命录》)中得到进一步发挥,马周到长安后,娶被相士断定为“命中大贵之人”的卖媪,后来得到皇帝重用位至宰相。叙事用马周旅途上的境遇来解释他人生发迹的原因。类似叙事还有《计真》(卷四五四,出《宣室志》):计真西行到长安,经人推荐见陕州李外郎,并娶其女,去到京城后李协助计真得官。而李女实为狐女,计真后来“访李氏居,墟墓荆棘,阒无所见。”方知一切知遇皆是狐狸相助,叙事峰回路转,出乎意料。

特殊的地理位置与频繁的人员往来,使得京洛大道成为一个动态的地理空间。体现在小说叙事中,京洛大道上不同的地点产生了不同的叙事功能。根据情节需要,叙事者选择这条路上的某些地点来设置情节,形成了一条开放而又独立的“小说之路”。如果把以都市空间与都市生活为书写背景的小说称为都市小说,那么,这些发生在行役路上的小说可以称为行役小说。唐代行役小说的大量出现是唐代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结果,是唐代小说创作繁荣的具体体现。毫无疑问,都市小说代表了唐代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然而,作为都市小说的延伸与补充,行役小说也是唐代小说的一个重要类别,值得进一步研究。

[1]胡云薇.千里宦游成底事,每年风景是他乡:试论唐代的宦游与家庭[J].台大历史学报,2008(41):6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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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高彦休.唐阙史[M]//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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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金龙)

I206.2

A

1001-4225(2016)09-0037-06

2016-05-08

杨为刚(1975-),男,山东即墨人,文学博士,汕头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吴晓婷(1991-),女,广东汕头人,汕头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①本文所引小说除特别注明外,都出自《太平广记》,文中只标示卷数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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