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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窗词全集笺释》“留”“补”“不缕述”评析

2016-04-03王怡石

王怡石

(人民出版社,北京 100706)



《梦窗词全集笺释》“留”“补”“不缕述”评析

王怡石

(人民出版社,北京100706)

摘要:杨铁夫的《梦窗词全集笺释》中,有“留”“补”“不缕述”这三个出现频率较大、较有代表性的词学判断。杨氏提出的“留”“补”“不缕述”等判断之间是有密切联系的,将三个判断关联起来恰好能反应出梦窗词章法的特征与魅力,显示出梦窗词章法的严谨,同时也是对梦窗词研究中曾经流行的“意识流”说的一种校正。

关键词:杨铁夫;《梦窗词全集笺释》;词学批评;章法艺术;“留”“补”“不缕述”

但是,过多地把关注点放在“意识流的结构方式”、“感性创作”、“片断性”上是不合理的,因为这样一来就用随意性、不可捉摸性淡化了梦窗词精心构思、匠心独运的特征,用西方的理论遮蔽了梦窗词作为典雅词派的继承者的特征。梦窗词不是没有章法,如果说梦窗词给人无章法的感觉,那么,吴文英有意识地用多种手法,将词作呈现出一种无意识的状态,这本身难道不也是一种章法吗?梦窗词与清真词一脉相承,从遣词用语到章法结构都是刻意求错综、求变化的,并非毫无理性地堆砌辞藻,有的研究者仅仅用一句“意识流”抹煞了词作的丰富性,忽视了从文本出发进行踏踏实实地阅读和立论。而杨铁夫本人治梦窗词20年,其师朱祖谋也用大半生关注梦窗词,《梦窗词全集笺释》是师徒两代人几十年苦读之后的结晶,以此为研究对象,较易廓清研究迷雾。

一、“留”“补”“不缕述”分说

“留”是杨铁夫从陈洵那里继承下来的判断。陈洵在《海绡说词·通论》的“贵留”一条中说:“词笔莫妙于留,盖能留则不尽而有余味。离合顺逆,皆可随意指挥,而深沉浑厚,皆由此得。虽以稼轩之纵横,而不流于悍急,则能留故也。”在接下来的一条“以留求梦窗”中说:“以涩求梦窗,不如以留求梦窗。见为涩者,以用事下语处求之。见为留者,以命意运笔中得之也……以留求梦窗,则穷高极深,一步一境,沈伯特谓梦窗深得清真之妙,盖于此得之。”[2]在《海绡说词·宋周邦彦片玉词》下,对《瑞龙吟(章台路)》一首“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的评论中说:“而秋娘已去,却不说出,乃吾所谓留字诀者……又吾所谓能留,则离合顺逆,皆可随意指挥也。”[3]但周邦彦在后面又写道:“探春尽是,伤离意绪”。这说明,“留”并非不写,而是不急于写,采用婉转迂回的方式,使词作更为曲折浑厚、含蓄蕴藉。

在梦窗《渡江云三犯·羞红颦浅恨》上阕结束之处,杨铁夫解析说:“上言已入迷津,若于此接写迷津内事,势便直泻。看他用‘肠漫回’三字轻轻一荡,从平日可见而不可亲,止见腰而未见面,因而不能忘情者,作顶上盘旋。此梦窗绝技,用诸歇拍最宜,所谓留字诀也。”具体词作为:

渡江云三犯

羞红颦浅恨,晚风未落,片绣点重茵。旧堤分燕尾,桂棹轻鸥,宝勒倚残云。千丝怨碧,渐路入、仙邬迷津。肠漫回,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

逡巡。题门惆怅,堕履牵萦,数幽期难准。还始觉、留情缘眼,宽带因春。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山黛暝,尘波澹绿无痕。

词从开头到“残云”,是写与意中人初遇之时的风光,下面“千丝怨碧”三句,男主人公逐渐接近这位女子的住处,下面却并没有直接写在“迷津”内的相见、相恋,而是:“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花映美人,本令人无限向往,无奈却只能隔着花丛闪闪烁烁地看一个背面,下面不接着写两人相处,给读者以并无机会正面端详佳人的感觉,在“隔花”的惆怅上又平添了一层遗憾,所以“不能忘情”,但“题门”、“幽期难准”,使他痛苦不已。是否这位男子就只与她有这一面之缘呢?显然不是,从“隔花相望”的初次接触到“题门惆怅”之前,他们是有交往的,因为下阕中有“留情缘眼”,她与男主人公至少有临去秋波的一转,况且,“仙坞迷津”这样的词语,两人的关系也决不只于背后相望。那么显然,上阕下阕之间,爱情故事的发展是缺少了近距离接触这一环的,吴文英将其在顺叙中省略,补叙在“还始觉留情缘眼,宽带因春”里,这一句是对以往情事的回顾,仔细体会杨铁夫的“留”的含义,是整体意境、意象上留有空间。这样留到后文补叙的效果在于,更加突出了男主人公沉醉于热恋的痴狂和失恋的哀痛,只有在间隔一段时间后,才有心情与精力对以往的行为进行盘点与反思。梦窗避直而就曲,不使词作脉络“直泻”,避免一览无余。

但在过去,卫星会发出两种不同的信号:一种是精确的军事信号,另一种是民用信号。这一想法的初衷是为了阻止敌军使用美国的技术攻击美国。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白宫要求兰德公司研究全球定位系统的通用政策,包括信号干扰,即所谓的“选择可用性”。

杨铁夫另一次提到“留字诀”,是对《瑞鹤仙·夜寒吴馆窄》上阕末“掩庭扉、蛛网粘花,细草静摇春碧”的解析说:“从严陵景色上遥想着笔,避下片地位,是留字诀。”原词是:

瑞鹤仙

夜寒吴馆窄。渐酒阑烛暗,犹分香泽。轻帆展为翮。送高鸿飞过,长安南陌。渔矶旧迹。有陈蕃、虚床挂壁。掩庭扉,蛛网黏花,细草静摇春碧。

还忆。洛阳年少,风露秋檠,岁华如昔。长吟堕帻。暮潮送,富春客。算玉堂不染,梅花清梦,宫漏声中夜直。正逋仙、清瘦黄昏,几时觅得。

这首词的小序中说明了主题是“饯郎纠曹之严陵”,即为姓郎的御史到富春江上任饯行。从开头到“犹分香泽”写饯行中主客之间相互欣赏、相交莫逆,“轻帆展为翮。送高鸿飞过,长安南陌”是对郎纠曹一路顺风、官运亨通的双重祝愿,“渔矶旧迹。有陈蕃、虚床挂壁”说严陵正虚席以待,等候郎纠曹这样的贤才到任,“掩庭扉,蛛网黏花,细草静摇春碧”是虚写,是“遥想”严陵景色。换头到“岁华如昔”四句为回忆,“长吟堕帻”从梅尧臣诗:“座中声宣呼,不觉屡坠帻”处来,连同“暮潮送,富春客”是回到当前时态,写饯别情形,末五句写为官富贵,但并不能使高士之志受到尘埃的污染,是对郎纠曹人格的认可与展望。纵观这首词的脉络,由饯别筵席到对来日的虚想与祝愿,到对少年的回忆,再到饯别席上,当前、过去、未来时空交织。至于杨铁夫说的“避下片地位”,避的是什么内容,我想应该有两种情况:一是先不急于正面写送别本题,而是先对未来进行设想,留待后文补叙。因为“长吟堕帻”后面,杨铁夫说:“仍不说‘送’字”,从“仍”字上可以看出,杨氏认为,梦窗在点题之前笔法曲折;二是只写环境,不写郎纠曹在富春江“掩庭扉,蛛网黏花,细草静摇春碧”环境中的生活状态,留到词的末尾补写。

由以上两首词的章法分析得出,杨铁夫从陈洵处继承来的“留”有这样的含义:不急于叙写,有意将一两个环节留待后面再作补写,即“不流于悍急”,通过颠倒时序的补叙,可以获得更好的抒情效果。

杨铁夫还在以下词作中,提到“补写”问题:

花犯

谢黄复庵除夜寄古梅枝

剪横枝,轻溪分影,倏然镜空晓。小窗春到,怜夜冷霜娥,相伴孤照。古苔泪锁霜千点,苍华人共老。料浅雪,黄昏驿路,飞香遗冻草。

行云梦中识琼娘,冰肌瘦窈窕、风前纤缟。残醉醒,屏山外,翠禽声小,寒泉贮、绀壶渐暖,年事对,青灯惊换了。但恐舞,一帘蝴蝶,玉龙吹又杳。

杨铁夫在上阕结束“飞香遗冻草”的后面解析说:“写梅枝沿途经过,是‘寄’字正面。但‘寄’字不置在剪枝之后,春到之先,偏补叙于歇拍处。”这首词上阕是包括三个场景的:第一,前三句是写:未剪枝前,古梅横枝照水,剪枝之后,水中的影子不复存在了;第二,接下来从“小窗春到”到“苍华人共老”是一幅“人梅相伴图”:剪下来的那枝梅花已经被插进瓶中,窗下一个失意人,一枝古梅,天上一轮孤月;第三,“料雪浅”一句十二个字则描绘出另一个场景:驿路上,快马踏着浅雪飞驰而过,因为所寄的是梅花,所以沿路的冻草都被染上了香气。以上三个画面、三个场景的正常顺序应当是由一到三到二,吴文英偏分开打乱写,时而剪梅,时而赏梅,时而寄梅,化整为零,不细细寻绎就很难找到脉络,可见对于寄梅的过程,梦窗是采用了补叙的写法。另一首:

玉楼春

京市舞女

茸茸狸帽遮梅额,金蝉罗剪胡衫窄。乘肩争看小腰身,倦态强随闲鼓笛。问称家住城东陌,欲买千金应不惜。归来困顿殢春眠,犹梦婆娑斜趁拍。

在词的末尾,杨铁夫说:“推到后路,从梦中补写舞态,得运实于虚之妙。”评论得很到位。按正常顺序,对京市舞女舞态的描写应该在前两句外貌描写之后,但梦窗将其补叙在末尾,并从实写移到梦中。这首词的优胜正在于运实于虚,层层推开:首两句是正面描写舞女穿着打扮。三四句是“争看”者眼中的舞女形象。五六句是以问答的形式写出珍惜之心,希望能买下来金屋藏娇,为歇拍“犹梦”两句做铺垫。最后追随得实在劳乏了,回家休息之后,却又梦到了那位舞女。这一结构颇似汉乐府的《陌上桑》的结构,其间巧用避让互补之笔,造成多角度、多线索的叙述格局,但又始终围绕着舞女这一中心意象,围绕词人对京市舞女的喜爱之情。

杨铁夫的“补写”类似于今天叙事文学中的补叙概念,即在叙述完一段相对完整的情节后,对前面所写的人或事作一些简短的补充交待。

杨铁夫还认为梦窗词句法、章法方面有“不缕述”“避复”的特点。在《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里,“记当时、短楫桃根渡”一句后面,杨铁夫解析说:“‘长波’二句,形容其美。‘春江’,追叙相遇之事。‘桃根渡’,回忆分别之地。不缕述者,避复也。”“缕述”即详详细细地叙述,那么“不缕述”即是不太详细地叙述,不完全展开地叙述,杨氏认为,梦窗采用这种不完全展开的叙述目的是为了“避复”,即为了避免描写相同、相似事物的词语集中在一起,不完全展开叙述描写,片断式地一闪而过,但却在较短的篇幅内涉及了多方面的内容,使词作的内容更加丰富多彩。

杨铁夫所说的“避复”含义何在?可以参照《绛都春·春来雁渚》中的按语:“碧沿苍藓云根路”句后面有:“铁夫按:‘沿’字正随行随忆情况,若作‘碧菭苍藓’,似复,非梦窗句法。”“碧菭”的意思几乎等于“苍藓”,而如果作“碧沿”的话,沿则是动词,就不存在意思重复的问题了。由此可以窥知:杨铁夫认为,梦窗是不会把相似意思的词语相并安排在词中的,梦窗词的意象是密集的,头绪是纷繁的,绝不会出现近似意象并列,呈现这样浪费笔墨的情况。

二、“留”“补”“不缕述”合说

《梦窗词全集笺释》中在不同的地方提出的“留”、“补”、“不缕述”等,笔者认为,在词的创作过程中这些判断是相互依存的,需要综合来看,杨铁夫因受解析体例限制而缺乏整体上的、完整的论述。以词史上最长的长调——240字的《莺啼序》为例: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这首词不仅以篇幅取胜,且章法变幻有致,能集中体现梦窗词的章法特点。词又题作“晚春感怀”,即怀旧悼亡,为词人诸多悼念爱姬的作品之一。第一阙写伤春之情;第二阙转入怀旧,承接上一阙“念羁情”一句,正式开始追忆十年旧事;第三阙为重访伤别;第四阙写悼亡,转至写词时的眼前时态。

梦窗词在章法上不论叙事、抒情还是写景,虽然有细节,但都不在细节的衍展上下功夫,没有在某一个点上一次性做较长的铺叙,而是把本当展开来用几句话描写的内容,浓缩到一句甚至半句话中,也就是杨铁夫所说的“不缕述”。如第二阕里“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渐”字写出了寻春的过程性,“招”字体现出佳人对词人的主动召唤与吸引。后来,他们又通过侍女暗中传书表示爱意。终于,两人有了缠绵的爱情生活,但对这铭心刻骨的感情生活,作者的正面描写却只是提到“倚银屏”这三个字,就转到对会少离多的感叹上去了:“春宽梦窄”,春色无边而欢事无多,“倚银屏”这样的生活很快就结束了,梦窗用浓缩文字的方法使读者更强烈地感受到了欢会的易逝。这样,叙事点到为止,从某一个角度写个约略大概,随即转到别的内容上去了。又比如,同是写宴席上的歌舞,周邦彦的《望江南(歌席上)》把地点“歌席上”,歌女的发式“宝髻玲珑”,钗环“玉燕”,衣服“绣巾”、“香罗”,以及敛眉的神态,都写得非常详尽,而梦窗的《莺啼序》,却把相似的内容浓缩在一句“断红湿、歌纨金缕”里,就把笔墨转到“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上去了。正因为“不缕述”手法的运用,才会产生陈洵说的“一步一境”的艺术效果。

一般说来,这样必然会带来一些弊病,比如使事件的发展没有连续性,暗示过于晦涩,情节叙述不完整,风景画面的组合也有破碎感和跳跃性。以第三阙为例,这一阙是绾合上下的关键部分,也是传达信息最密集的部分:先是感伤羁旅,兰花、杜若都生于春天,“旋”、“还”二字展示出春光消逝极快,但年去岁来,词人长期以来辗转漂泊的生活状态却没有变化;再回忆别后寻访“六桥”,音信全无,发现斯人已逝,“事往花委,瘗玉埋香”,时态由眼前跳到别后,是补叙;然后回忆生时面容:“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水波、远山见到她秋波流转、翠眉婵娟,都会妒忌,并感到自愧弗如;再是咀嚼共宿春江的欢会场面“渔灯分影春江宿”,作者用七个字就绘出了一幅“夜宿春江图”,与如此秀丽又有丰采的女子于春夜里共宿在船上,渔灯将二人的身影投入江中,是回忆花月良宵,时态又向往昔跳了一步,将第二段情事纳入;接下来追忆青楼离别场景,“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时态当位于以上两者之间;最后伤别“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这71个字竟然有六次转折,平均十来个字内容就要转一次。那么每一个场景、片断就必然只是一个点,而没有铺展成面,这样给读者的印象就容易抽象和模糊。作者是如何尽量克服这些弊病的呢?笔者认为是运用了“留”的手法。

上文已提到,梦窗词不急于叙写,有意将一两个环节留待后面再作补写,通过颠倒时序的补叙,可以获得更好的抒情效果。把本该一次写完的内容分拆成几个片断,从不同角度、不同环节来写同一内容,又把这几个片断安插在一首词不同的位置,就是“留”和“补”的问题。《海绡说词》说《莺啼序》时云:“以第三段‘水乡尚寄旅’作勾勒”,“渔灯分影,于水乡为复笔,作两番勾勒,笔力最浑厚。”[2]4847即“水乡尚寄旅”指的是眼前时态中词人的境况,“渔灯分影”则是变幻方式从回忆的角度点出:多年来,虽然佳人已由生到死,词人漂泊的地点却仍回到了当年的这一带水乡。这样在时与地的交错重叠中,使词境更为厚重和丰满。又如第一阙里,词人“病酒”、掩门的原因何在?要读到词的最末一句“伤心千里江南”才能完全清楚:“掩门”这种行为,既是对寒冷的逃避,更是对“沉香绣户”之外的西湖大好春光的逃避。因为西湖清明时节的山水花草,都是词人与其爱姬情爱的见证,如今西子长逝,西湖却风物依然。词人只好采取掩门的方法来逃避这一切。再如,点捡亡者旧物:“离痕欢唾,尚染鲛绡”,“离痕”照应第二段的“断红湿、歌纨金缕”和第三段最后的“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欢唾”囊括第二段欢会的内容。这样使得整首词前有铺垫、后有照应,虽然每次提到的都是点,但前勾后搭、今昔交错,破碎零星的珠玉相互串接起来,相应生辉。而如果将这些珠玉单挑出来,必然使读者感到既突兀,又支离,缺少了呼应,从而加大了阅读难度,词的感染力大大降低。

可见,要深入理解《莺啼序》中的某一句,需要不停地回顾上文,前瞻下文,在相互照应中解读。所以吴文英并非完全按照主观意识流程来组织辞章,而是继承清真词“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建立在“深得清真之妙”、讲求章法的基础上,又有自己的创新,陈洵屡次强调:“学词者由梦窗以窥美成”,主张“由大以几化,故当由吴希周”[2]4838,并从自己学词心得出发:“吾年三十,始学为词。读周氏四家词选,即欲从事于美成。乃求之于美成,而美成不可见也。求之于稼轩,而美成不可见也。求之于碧山,而美成不可见也。于是专求之于梦窗,然后得之。”认为吴文英全面地继承了周邦彦,这里面当然包括章法方面的继承,甚至可以说章法是其主要方面,即如《海绡说词》指出的:“以留求梦窗,则穷高极深,一步一境,沈伯特谓梦窗深得清真之妙,盖于此得之。”[2]4841可见梦窗在长调的创作中是有其法度的。陈匪石《宋词举》评清真词《兰陵王》:“说送别时之感想,而不说别后之情愫,留下段地步。梦窗《莺啼序》之作法即学此也。”[3]现代学者钱鸿瑛对此有专门的论述:“梦窗词在章法结构上也有继承清真处。如清真《解花语·上元》……再看梦窗《应长天·吴门元夕》……梦窗词学习清真是显而易见的。汪东《唐宋词选》云:‘尹维晓拟之清真,正以其开阖顿挫,潜气内转,与美成同法’……汪东在上书中又说:‘梦窗学清真最似,可谓遗貌取神,其佳处殆不多让’……”钱鸿瑛又详细比较了周邦彦的《花犯》和吴文英的《点绛唇·越山见梅》等,得出结论:“梦窗词在章法方面,如时空转换、潜气内转等,学习清真是很有力的。周济于《宋四家词选》眉批清真《浪淘沙》(晓阴重)第二片换头云:‘空际出力,梦窗最得其诀’,由此可见一斑。”[4]

杨铁夫在《梦窗词全集笺释》的《选本第一版原序》中提到:初读梦窗词时,“如入迷楼,如航断港,茫无所得”,三年之后,才“触处逢源,知梦窗诸词无不脉络贯通,前后照应,法密而意串,语卓而律精,而玉田‘七宝楼台’之说,真矮人观剧矣。”可见,梦窗词章法在构思上如工笔画中的“三矾九染”的技法:工笔重彩画要精确表现物象形体结构,须从反复渲染、逐遍积淀中获得,古称“三矾九染”。重彩一般采用积染套色的方法,每遍施色要薄,等染过数遍之后,再加染一遍胶矾水,以固定着在画面上的颜色,这样取得润丽、厚重、沉着的艺术效果。积染时每遍颜色很薄,犹如梦窗词中“不缕述”的特点,只是点到此事、此景、此情,并不着浓墨重彩展开仔细雕琢、铺排,而留待后面继续渲染;染得遍数很多,恰如梦窗词采用“留”、“补”等手法,在时空变幻中,在一首词不同的位置,从多方面描写、照应同一个点、同一件事,即“不缕述”。具体如《莺啼序》中叙写、表达的是相似事件、相似感情,但分在不同的地方写,角度也有差别。这样层层套染,必然会取得繁复、丽密的效果。每次积染又是相互依赖的,不能独立的,单独抽绎出其中的一遍都单一、破碎、不好理解,难以成为艺术品,所以说“碎拆下来,不成片断”,只有合成一个整体,才能绮丽、华贵,在叠加中给人以高华典雅之感。关于“七宝楼台,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之说,后人对张炎的说法理解有偏差,张炎本意倒未必是“矮人观剧”。张炎的前半句是说,梦窗的一首词作为整体出现时,就如琼楼玉宇,光彩四射,令人目不暇接,这一点大家普遍认可,勿庸置疑;后半句则是关键,笔者认为,玉田说的是“碎拆下来,不成片断”,即一旦将这琼楼玉宇拆掉,拆下来的各个部分,不再是一些闪烁着昔日光芒的琉璃瓦片、汉白玉栏杆、装饰华美的斗拱飞檐,而是不再具有任何光泽,变为没有任何生命力的破砖烂瓦,不具备单独存在的能力和价值。即梦窗词具有这样的特点:其词中的一句或两句很难形成单独的情境,或者说从其一两句中很难窥知梦窗词的艺术魅力,窥一斑知全豹的方法在吴文英这里是不成立的,而需要从整体上把握一首词,才能使得各个部分之间相互辉映,只有充分强调其整体性,才能显示出梦窗词的本色与优长。这种抽绎出来破碎感强、独立性差的特点,正是由“留”“补”“不缕述”的手法决定的。

所以,要想正确领悟张炎说的“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的含义,需要下功夫从梦窗词的文本细读中去体会,从作品整体上去把握,而不能笼统地认为梦窗词结构上是无序的纯粹按意识流。在某种意义上,“碎拆下来,不成片段”的梦窗词,倒具有“难以句摘”的独到造诣。

参考文献:

[1]叶嘉莹.拆碎七宝楼台——谈梦窗词之现代观[J].南开大学学报,1980(1):41- 56.

[2]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陈匪石.宋词举[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95.

[4]钱鸿瑛.梦窗词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305- 308.

(责任编辑:李金龙)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 4225(2016)03- 0042- 05

收稿日期:2014- 05- 06

作者简介:王怡石(1979-),女,山东淄博人,人民出版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