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之影:浅议历史研究中的以静观动
2016-04-02罗志田
罗志田
飞鸟之影:浅议历史研究中的以静观动
罗志田
对历史作切片式的静态观察,还是尽可能从静止的史料中探索贯注于其间的生命跃动,是两种不同的研究取向。从操作层面言,具体的研究基本是也只能是切片式的考察,但最好避免切片式的思考,尽可能呈现历史本身的动态。“飞鸟之影”类似于快速运动中紧急刹车式的静止,现象虽似凝固,仍可透视到动的姿态和精神。从影子看飞鸟,是一种以静观动的侧面进入之法。基于动态的观察,还要在表述时尽可能体现那种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若行若止”意态。
史学方法;史料;静态观察;动态观察;以静观动
我们常把历史比作长河,梁启超曾说,“每一段史迹,殆皆在前进之半途中,作若行若止之态。”*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11页。这是一个重要的提醒,也明确了史家的任务——历史本身是活的,历史的表现或表述,也需要呈现其活动的一面。如余英时先生所说:“历史研究并不是从史料中搜寻字面的证据以证成一己的假说,而是运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在已凝固的文字中,窥测当时曾贯注于其间的生命跃动,包括个体的和集体的。”*余英时:《书成自述》,《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增订新版)》,台北:东大图书有限公司,1998年,第15页。所谓从已凝固的文字中窥测曾贯注于其间的生命跃动,正指向了史料的解读。作为文本(含实物)的史料,是已凝固的“陈迹”,是静的甚至是“死”的,但史料亦自有其“生命史”。具体的某件史料可能以一种“已完成之定形定态”出现,但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就像史迹呈现“若行若止之态”一样,史料的静止表象背后,同样有着一个从产生到存留,进而流传以至于今的形成发展过程。
然而直到今天,不少学者还是习惯于对历史作切片式的静态研究,特别是分门别类的考察,而不甚注重其“若行若止”状态中的生命跃动。关于分门别类的利弊,当另文探讨。本文想要说明的是,切片式考察与动态研究并不冲突。实则人人所从事的,都是某种切片式的考察,需要的是避免切片式的思考,而尽可能呈现历史本身的动态。
一、历史能否截取而研究
章太炎曾说,“空中鸟迹,甫见而形已逝”*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总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4页。。其实迹并未逝,不过需要特定的观测手段和方法才可见。所谓“雁过留痕”,今人可用高倍摄影等法观察飞鸟引发的空气流动痕迹,而惠施所谓“飞鸟之景,未尝动也”(《庄子·天下》),则看到一种静态之动。那时雾霾不严重,今人因晴空经验少,可能想不出这样的比喻,也不易理解飞鸟的影子是静止的。无论如何,从“影子”看飞鸟,即由影观形,便是一种以静观动的侧面进入之法。
不过,一旦飞行中的鸟成为不动的“影子”,它本身就由动转静了。惟其不动,也就可以捕捉;且影子虽然不动,却有着动的精神。这样的由影观形既是一个比喻,也是重要的提示,即我们的具体研究,基本上都是一种切片式的“截取”,而不太可能是所谓全程的。一旦截取,不仅动态呈现为特定的静态,其本身是否恰当,研究者是存在争议的。
梁启超在指出每段史迹“皆在前进之半途中,作若行若止之态”之时,特别强调这是一种未完成的状态,而“常将其未竟之绪之一部分贻诸方来”。因此,“欲求如自然科学之截然表示一已完成之定形定态以供人研究者,殆不可得”*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第111页。。后来汤普森(E.P.Thompson)也说:“历史关系是一股流,若企图让它在任何一个特定的时刻静止下来并分析它的结构,那它就根本不可分析。”*[英]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上册,钱乘旦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页。他们两位皆史学大家,而都说历史不能静止、不能截取以供研究分析,当然不能等闲视之。笔者的理解,他们都是有针对性的强调:前者针对的是“自然科学”,即要让史学区别于自然科学;后者可能更多针对着社会科学,特别是前些年流行的结构主义倾向,或我们常说的结构功能分析方法。总之,他们都是在强调历史流动性的同时,维护史学那独特的学科主体性。
但这不必是胡适的发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就从战国开始。这也不仅是当时所谓新派做法,被视为保守的邓之诚,所著《中华二千年史》就始于秦。而兰克也曾截断众流,他在1854年为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二世所作的历史讲座中提出,讲座不能没有起点,如果“完全沉浸到久远的年代和陌生的境遇之中,尽管那些境遇对于当代仍然会有影响抑或间接的影响,但我们却很有可能远远偏离目标”。为了不致“在历史中迷失自己”,他主张“以罗马时代为起点,因为这是一个汇聚着种种不同因素的时代”,可以说“整个以往的历史都汇入了罗马史,如同汇入了一条奔腾入海的历史长河”*[德]兰克著,[德]斯特凡·约尔丹、耶尔恩·吕森编:《历史上的各个时代》(兰克史学文选之一),杨培英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13页。。
产后不能用过紧的束缚带。产后14天可以作缩肛运动,利于盆底肌肉恢复。产后42天之内,避免提重物,避免子宫脱垂。产后42天,到专业医院对盆底肌肉障碍情况进行常规检查及盆底肌肉功能评估。
这一思路与胡适以东周为中国古代史的起点有些相类,不过胡适的“截断众流”是因为他认为东周以前的历史证据不可靠,而兰克强调的是罗马史的时代意义,并不是历史证据可靠与否的问题。换言之,在我们一般所说的“兰克学派”的特征方面,胡适更像个“兰克派”学者,而兰克自己则不像。
胡适可能并未看过兰克这段话,他的思想资源,主要是他老师杜威的“历史方法”。胡适屡次陈述实验主义的“历史的方法”或“历史的态度”,即不把一种事物、制度或学说“当作一种来无踪去无影的孤立东西”,而“总把他看作一个中段:一头是他所以发生的原因,一头是他自己发生的效果;上头有他的祖父,下面有他的子孙”。这样的“中段”是可以“切片”观察的,但需要“寻出他的前因与后果”,捉住了祖孙两头,他就“再也逃不出去了”*胡适:《四论问题与主义》(1919年)、《杜威先生与中国》(1921年),《胡适全集》第1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58、361页。。
同理也可以从空间思考,顾颉刚“听了适之先生的课,知道研究历史的方法在于寻求一件事情的前后左右的关系,不把它看作突然出现的”*顾颉刚:《自序》,《古史辨》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95页。。这是一个重要提示,即截取的方法不仅体现在时间上,也体现在空间上。任何片段,都处于一定的时空框架之中,也要置入相应的时空框架中进行考察。蒋方震曾说,研究一历史事件,
必须有两种预备之知识:一为历史上之知识。史之事实,若水流然。今吾于其中间截一片断为局部之研究,而不明乎来龙去脉,则本体不明了,而转生误解。一为地理上之知识。思想犹光也,环境则比空气。光之波动,依其透过之空气之不同,而异其色彩;思想之发展,亦依其环境之不同,而异其趋向。明乎地理,则识其流之所以异,即可以知其源之所以同也。*蒋方震:《欧洲文艺复兴史》,《蒋百里全集》第3册,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1年,第11页。可以说,每一历史片段都是在可以无限多的因和缘的相互作用下发展,或者说是处于各种因和缘的相互作用之中。片段外如此,片段内亦然。但即使在一些接近“大制作”的论述中,我们也常常不自觉地带进了切片式的静态思考。例如,当我们说中国上古的“多元一统”特点时,显然在意识层面已特别注意到“统”的复杂性;但对那复数的“元”,则有意无意中常将其视为相对独自发展的“完整”体系;尽管能注意到各“元”之间的关联和互动,然对各“元”之中也存在多因素关联互动的复杂性,至少是认识不足的。
动态表述源于动态的观察。尽管我们在操作上不得不有所切割,但一定要在意识层面尽量避免对切片进行静态研究,而牢记历史和具体史料那“若行若止”的动态,并在表述时尽可能体现其流动之态。前述之由影观形,就是针对任何历史切片的以静观动法。这有些类似我们常说的捕风捉影中的“捉影”,可能有点虚悬,下面略作粗浅的探讨。
二、以静观动
任何史料,都是所谓“人言”(人造物也是一种言)。言本是动的,只有读史者自己能虚能静,才可能“听其辞,观其事;论万物,别雄雌”,而“见微知类”(《鬼谷子·反应》)。此即所谓以静观动。
如上所述,一般所谓历史事件,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片刻,且是与其他众多因素相伴相生、受前后左右因缘影响的一片刻。有时远观似静止,近看则能动。反之亦然,即“飞鸟之影”也。最能表现这种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意态的,是《庄子》所说的“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庄子·天下》)。一支射出的箭,不论多快,一旦如电影之定格,便呈现一种“不行不止”的状态,总带几分“官知止而神欲行”(《庄子·养生主》)的意味。
这样一种辩证的动静关系,往往表现为《孟子》所谓“引而不发”的“跃如”状态(《孟子·尽心上》)。宋以后的儒家对此讨论甚多,朱子便说:
动静无端,阴阳无始,不可分先后。今只就起处言之,毕竟动前又是静,用前又是体,感前又是寂,阳前又是阴;而寂前又是感,静前又是动,将何者为先后?不可只道今日动便为始,而昨日静更不说也。*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理气上》,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册,第1页。标点略有更易。清儒何辉宁发挥说:“气有动而无静,然其行也,必有所凝,而后有象”,若“节之则不静而静矣”*何辉宁:《甑峰遗稿》,转引自刘咸炘:《理要》,《推十书》第1册,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96年影印本,第434页。。以此借喻流动的历史画面,首先是“必有所凝,而后有象”;同时也只有“节之”,类似电影的定格,才能得“不静而静”的效果,于是方便具体的考察。但研究者切不能忘这不过是一种“不行不止”的切片定格,静态的背后仍是动。
近人刘咸炘解释《吕氏春秋·圜道》中的“帝无常处”说:
而解读的方法,则以《易传·系辞下》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为最简明。只有观察者自己能虚能静,然后可以静观动,进而以静御动(所谓“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宋明儒最喜以“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一语申论《中庸》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的状态。这些议论往往都能领会那种似静实动、动而不显的态势,尤以周敦颐所说“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为最传神*原文是:“‘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周敦颐:《周子通书·圣第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3页。。史学本是一门理解的学问,这些丰富的议论,都可视为“史学方法”的探讨和论证*宋明儒这方面的言说,就史学研究来说有时或不免走得太偏远,但若有时间,仍不妨多读,对于感悟和理解史事的动态,甚有助益。。
关键是在读那些静定之片段时要有不忘其动的意识,然后知探索寻觅。顾颉刚曾说,笔记之长处,在“写其直接之见闻,或记其偶然之会悟,要在捉住当前一境,使之留于札牍而不消失”。就像李贺作诗,“驴背得句,即书片纸纳奚囊,乃克保其一刹那间之灵感”*顾颉刚:《浪口村随笔·序》(1949年),《顾颉刚全集·读书笔记》第16卷,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页。。实际的情形,不论顾颉刚本人的笔记,还是李贺的诗,大概都已经反复斟酌修改补充。但顾先生所说的“捉住当前一境,使之留于札牍”,则提示了以静观动的取径,甚可借鉴。
太炎论作赋说,“当其始造,非自感则无以为也;比文成,而感亦替”*章太炎:《国故论衡·文学总略》,第53页。。此当指作者之“感”,乃是无经历者不易体会的境界*若指读者之“感”,则颇类章学诚所说,“言一成,而人之观者,千百其意焉”。见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文史通义新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74页。。文虽有感而作,在作的进程中确可能(且经常)出现“文成而感替”的结果。则写作不啻为无数次由“现在”成为“过去”的行为,那种撰写当下“一刹那间”的感觉,的确是稍纵即逝,始终处于未必自觉的微妙变化之中。
史料之制作亦然。所有静态的文本都产生于动态之中,总有一些静态之动的存留。如果具体的材料是当时写下而未经修改的,不论其写作或记录的意图如何,甚至作者自己可能都已觉其不存在,多少都能留下几许“一刹那间”之感触。即使是后人追记或作者自己修改订正,若能考出其行动场景,仍有别一种“当前一境”在。后之解读者若能读出作者落笔时原初的“自感”,哪怕仅是部分,则对其所成之文的理解,自不相同。
可以说,小到一条史料,大到梁启超所说的“史迹集团”*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三,第118页。,皆可视为一种“辩证的静止”。很多史事,确如太炎所说,常“若空中鸟迹,甫见而形已逝”。只有尽量读出史料作者那“当前一境”,方可能捕捉史事发生之时的“空中鸟迹”;这既非常必要,也相当重要,更大有益处,当勉力为之。但若意识层面无此自觉,便也真有可能让“空中鸟迹”成为“已逝”之形。
简言之,动即是静,静也是动;所谓“辩证静止”,即体现在“不行不止”之上。从先秦诸子到西人本雅明,捕捉动态的片段然后以静观动的提示,已一再出现。在实际的操作层面,每个人都不过是截取一段史事来进行探索。反过来,大大小小的历史“片断”,皆当视为被“切割”而出*可能是史料存留进程的“自然”切割,也可以是研究者主动的切割。,即其本是一个更大结构的一部分。研究者一方面永远不要忘记那看似凝固的文本(含实物)乃是一种动中取静的产物,更不能见静忘动,遂以静为静;一定要体会和感觉那种“官知止而神欲行”的姿态,尝试以静观动式的解读,以从静止的史料中读出贯注于其间的生命跃动。
[责任编辑 扬 眉]
陈丽桂,台湾师范大学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