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交错的力量
2016-04-01吕婷婷
〔摘要〕马克·吐温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所采取的空间叙事策略,展现了处理空间与空间、空间与时间关系的高超技巧,凸显了哈克在空间的逃逸中重构自我精神世界的主题,完成了小说中文本意义的建构,进一步展现了这部经典小说的艺术价值和审美价值。从时空叙事视角,重温这部经典儿童小说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把握相同体裁儿童作品的创作意图、欣赏其独特艺术与审美价值。
〔关键词〕时空;叙事;马克·吐温
〔中图分类号〕I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2689(2016)01-0097-04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是十九世纪后期美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马克·吐温的经典作品,出版后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著名小说家海明威认为是所有现代美国文学的来源[1](104)。曾经为这部小说创作插图的著名画家鲍德温·哈斯对之评价甚高,把这部小说视为人生的必读书目。小说讲述了白人小孩哈克和黑奴吉姆沿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穿越了不同的空间,经历了一系列惊险,为读者呈现出美国资本主义发展起步阶段,密西西比河沿岸的种种社会现象。
对《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小说的研究角度多种多样,涉及到社会学、阐释学、道德学、心理分析、新批评主义、结构主义、神话原型等,但从叙事空间策略角度对这一作品进行剖析并不多见。小说中变换自如的时空转换叙事策略的应用,凸显了哈克在不同空间历险中重构其精神世界的主题,完成了小说中文本意义的建构。 笔者在《空间逃逸——论<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空间叙事》[2](93-98) 一文中,从宏观层面,借助空间叙事理论,从地志空间、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三个方面对《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空间叙事特点进行了分析,探讨了哈克在空间的逃逸中如何获取自我认识,如何展现哈克对自我身份追求的强烈意识,从而帮助读者加深了对小说中“逃逸”主题的认识。而从微观层面来说,文学大师马克·吐温在小说中使用了何种空间叙事策略,将不同空间融为成一个整体,实现了不同属性的空间叙事功能,仍是需要探讨与研究的问题。鉴于此,本文基于空间叙事理论,着重从空间选择、空间转换、空间与时间互动三个微观层面,来剖析这部小说的叙事策略,以期能够帮助读者把握相同体裁儿童作品的创作意图、欣赏其独特时空艺术与审美价值。
时间与空间密不可分,但长期以来叙事学过度注重时间在叙事中的作用,以致忽略了空间。20世纪后期,空间问题引起了批评界的重视,出现了空间转向。1945年,约瑟夫·弗兰克将小说的“空间形式”提上议事日程,认为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同时性(simultaneity)代替了顺序性(sequence)[3](1-2),空间叙事策略在某种意义上,削弱了线索的时间性,淡化了故事的情节性,更注重展现不同的场景,以达到层次化、立体化的时空交错的艺术效果。正如巴赫金所说:“时间在艺术时空体内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渐趋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与衡量。”[4](444-445)因此,小说空间叙事研究的核心问题之一在于空间如何参与、影响了叙事时间,如社会关系、权力结构、思想观念等意识形态特征如何被生产、如何被转化为空间中人们的行为,如何影响了小说叙事的进程;场景如何对叙事时间进行干预;叙事结构如何通过场景与场景之间的转移而最终形成[5](79-82)。这些核心问题与空间叙述策略息息相关,恰如其分的叙事策略的运用能够更好地传达作品的内涵与主题,造成强烈的动画感、镜头感、节奏感,从而实现作品的审美效果。
一、 空间与叙事策略
马克·吐温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建构小说叙事时,采用了空间的选择和空间转换的叙事策略,将不同的空间融于一个大空间场之中,又从这个场域之中层层剥离出不同属性的空间,实现了空间叙事的关联性和流畅性。
(一) 空间的选择
小说叙事离不开特定的空间,因此空间选择具有重要的价值。小说里的空间选择涉及地域和具体建筑空间选择的问题[6](114),因此,空间场的选取是叙事基点,也是作品成败的关键。纵观中外文学作品,不难发现熟悉的空间几乎是所有作家获得成功的关键。
密西西比河是哺育马克·吐温的摇篮,地域风貌、风土人情为其小说提供了大量的社会文化素材,培养了他的审美情趣。因此小说选取了熟悉的背景——密西西比河为空间蓝本,为成功塑造在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穿梭的哈克提供了基石。
细读《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发现,在密西西比河这个大空间之下,马克吐温又从中抽象出两种不同的空间,一种为帮助哈克成长、寻找自由的正面空间;另一种为让哈克身心深受压抑,饱受摧残,充满了尔虞我诈、冷酷无情、唯利是图的负面空间。
正面意义的空间具有释放主人公心灵自由和展现生命个性的功能,具有积极的作用。当哈克逃离了正统教育的束缚,逃脱了家庭的迫害,来到杰克逊岛之后,心灵得到了释放,“我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阴凉的树荫里想事情。我能看见有一两点阳光透过树荫的空隙照射进来……每当微风吹过,这些地方的亮色便摇曳起来”[7](69)。虽然美国著名作家、神学家弗雷德里克·比克纳认为哈克和吉姆所处的世界到处都充满了黑暗[8](47-81),但这一章节一改压抑和无奈的语调,充满了喜悦与欢快。阳光代表了希望,微风扫拂去了哈克内心的阴郁。当自以为摆脱了国王和公爵之后,哈克用“自由自在的大河”来形容自己的快乐,因此明快的空间色彩与之前阴暗的基调形成鲜明对比,突出了小岛空间作为转折点的重要功能,起到了舒缓故事的节拍之功效,也为哈克的顿悟与成长做了重要的铺垫,因而具有重要的正面意义。
负面意义的空间具有束缚自由、压抑人性、扭曲心灵的特点,产生消极影响。负面意义的空间主要指“文明”社会,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文明社会中的繁文缛节和僵化刻板,另一种文明社会的粗鲁与残暴。小说中负面意义空间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影响。第一种负面意义空间表现为哈克虽然被好心肠的道格拉斯寡妇收养,穿上新衣服、在教堂做祈祷、去学校上学,但内心里充满了孤独与寂寞,对自己命运的改变充满了无奈与无望。正如英国著名诗人和批评家托·斯·艾略特指出的那样,在这部小说里,哈克是一个真正孤独的人物[9](224)。上层社会的礼仪教养束缚了哈克作为孩子的自由和天性。沙沙作响的树叶、呜呜哀嚎的猫头鹰、嚎叫的夜莺和狗、游荡的鬼魂,暗指哈克在文明改造过程中,其生机勃勃的个性受到了压抑。
第二种负面意义空间具有野蛮的特点,表现为酒鬼父亲将哈克带到了荒無人烟的木棚里,哈克的生活一度变得悠闲、快活,但并没有得到家庭温暖,相反却是父亲酒后的迫害和发泄。父亲代表着文明社会的下层阶级,没有受过教育,行为举止粗鲁,对儿子没有一点怜爱之情,甚至威胁到哈克的生命。因此这种生存环境中,哈克无法反抗,只能封闭内心世界,选择逃离。在小镇的空间里,布道场是用竿子盖的大棚,参加的群众穿着随便、丑态百出,其言谈举止的粗俗与布道所形成的神圣空间形成鲜明对比,让人啼笑皆非,进而展现了宗教的虚伪与愚蠢。在逃离中哈克随着密西西比河漂流到了列格伦基福家,温馨的家却处处充满着神秘与死亡,黑色与病态构成空间的压抑和阴郁的基调,暗指格伦基福特与歇佛逊家族表面上行善而实质上互相倾轧,和善的外表下隐藏着血腥的暴力。无论是代表下层阶级的父亲、小镇的群众还是代表上层阶级的贵族均是文明社会的粗鲁与残暴的象征。
随着正面意义和负面意义的空间不断扩大,小说叙事张力也在两种空间中延伸,不断扩大,最终在密西西比河的小木筏空间里,两种空间所形成的张力达到最大,哈克内心的矛盾与冲突也达到了高潮,进而形成了哈克的道德困境——是否向华森小姐告发吉姆。 “这可真叫人为难啊。我一手拿起了纸,浑身发抖,因为我得二选一,而且我知道我选了就不能回头了”[10](396) 。在纠结中,往昔的生活经历与社会认知帮助哈克做出了发自良心的决断;把告发信撕碎标志着哈克毅然决然与腐朽畜奴制决裂的决心,找到了自己所扮演的社会角色和生活方向。可以说两种空间的所形成的挤压力促进了哈克自我成长,为故事的结尾——哈克远离尘嚣埋下了伏笔。
(二) 空间的转换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作为历险小说展现了多种空间,不同空间的变换让读者耳目一新,没有任何厌倦之感。因此,空间之间的转换是马克·吐温的重要空间叙事策略之一,也是这部小说叙事成功的关键。这部小说的空间转换策略主要包括切换、嵌套、意识流三种策略。
切换是指画面的转换,小说空间切换富有跳跃性,从岸上空间切换到河流空间。岸上空间包括道格拉斯寡妇家、父亲家、杰克逊岛、列格伦基福家、小镇、村落、费尔普斯家,每次岸上空间的转换都在密西西比河的画面的切换之中,完成过渡,河流时而秀丽如画充满诗意,时而波涛汹涌充满暗流,形成了故事舒缓与紧张的节奏,达到了引人入胜的效果,体现了马克·吐温的审美意识,也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完成了小说叙事的构建。
嵌套是作者使用的另一叙事策略,通常发生在小说人物对追述往事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借小说人物之口向其他小说人物讲述自己的或别人的故事[11](98),达到相互影响的创造性效果。在密西西比河的空间里,吉姆打开心房向哈克讲述了自己悲剧,女儿因猩红热失聪变哑,而自己却蒙在鼓里,做出一系列后悔之举。哈克对吉姆的友好,最初只因孤岛里需要同伴,并不真正地视其为具有独立人格的人,甚至为了找乐子,极尽嘲笑与捉弄之能事;而嵌套在叙事中吉姆所讲述的凄凉生世,深深打动了哈克,促使了他思维的觉醒、思想的成熟以及要洗涮内心罪恶的决心。嵌套手法的运用不是将空间单纯的并置,而是通过叙述分层的方式,使故事呈现相对复杂的布局,从而形成拼贴式的叙事效果,以便更加细腻、深入地描绘出小说人物的复杂内心和情感变化过程。
为了体现儿童小说浅显、易懂的特质,意识流在这部以儿童哈克为叙事视角的小说中使用并不多,但为了展现哈克内心的矛盾、达到触动读者灵魂的目的,在故事的高潮处马克·吐温却一反常规地利用了这一手法。“我又继续思考着,想到了我们在河上漂流的旅程,眼前一直浮现出吉姆的影子: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有时月色皎洁, 有时狂风暴雨,我们都在木筏上漂啊漂,一边说话一边唱歌……那时他感激地说我是老吉姆在这个世界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如今唯一的朋友。正在这时,我碰巧看到了那张纸。”[12](395-396)意识流将现实的空间转化为一个个与吉姆共度的美好的虚拟空间,生动地呈现出一个充满爱心、憨厚淳朴、正直勇敢、追求自由的儿童形象。重新回忆中断后,空间又切回到此前的时空当中,这种叙事艺术能够清晰地帮助读者理解哈克如何摒弃了种族偏见、消除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使得哈克的行为转变更加自然而不突兀。
小说中无论是切换、嵌套还是意识流的空间叙事策略,都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互相交织、互为依存,从而达到了小说空间转换自然、灵活的叙事艺术效果。
二、 时间与叙事策略
巴赫金认为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文学作品中的时间和空间不可分割,因而称之为时空体[13](444-445)。时空互动的技巧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主要体现为时间对空间的控制与空间对时间的忽略两种方式。
时间对空间的控制体现在小说中主人公所历经的每个空间都是一个完整的冒险故事,而故事与故事之间的衔接却由一个个时间点来完成。如从道格拉斯寡妇家过渡到爸爸家,作者用了“那天晚上”作为另一个故事的开头;从爸爸家到杰克逊岛,“太阳已经老高了”,“应该8点多了”开启了小岛历险;再如“天黑以后”、 “半夜后”、 “拂晓时分”、“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第二天傍晚”、“天一黑”、“我到那儿的时候”等时间点均隐含了空间的变化。空间的不断拓展向读者展示了一幅幅美国资本主义发展初期密西西比河上的现实生活画面,不经意地表达了对腐朽的蓄奴制的出离愤怒。
整个小说并没有出现具体日期与年代,但小说的空间感却极其强烈,因此可以说强烈的空间感造成了对时间的忽略。小说貌似描写哈克刺激的冒险生活,实则是在讲述的哈克如何成长为不随波逐流的、有独立判断能力的少年的心路历程。故事时间跨度长,刻画主人公内心世界变化极其细致,但小说篇幅不长,不可能面面俱到,因此选取具有代表性的片段是小说成功的关键。为避免毫无重点、流水账式的叙事,作者采取了空间对时间的忽略策略,将时间叙事一笔带过,而叙事节奏也随着空间的变化呈现轻重缓急的特征,造成了音乐式的叙事效果。如描写与吉姆逃离纷争时轻松愉悦的心情“两三个白天和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时间过得那么宁静、那么顺当、那么甜美,好像一下子滑过去一样”;来到萨利姨妈家,与之聊天的内容被一句“整个下午都在聊天”一带而过;再如汤姆与哈克准备解救吉姆的准备行动也只用了“直到第三个星期的周末,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来形容。小说中空间的无限拉大与时间的无限缩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时间被空间忽略,正如查希里扬所认为时间仿佛是以一种潜在的形态存在于一切空间展开的结构之中[14](27)。而叙事节奏在时空互动中被调节,呈现出快慢、松紧的音乐节奏感,起到了推进了小说情节的进展,凸显故事主题,引人入胜的叙事效果。
三、 结 语
马克·吐溫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利用空间选择、空间转换,空间与时间等互动技巧,完美地完成了小说中文本意义的建构,多视角、全方位地塑造了儿童哈克的经典形象,展现了作者的艺术匠心和时空交错叙事的能力。小说正面意义和负面意义的空间的巧妙选择,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的伪善与罪恶,展示了哈克在矛盾与迷茫中如何顿悟,走向成熟的历程;切换、嵌套、意识流三种策略在空间转换中的应用,帮助读者深入哈克的内心世界,了解其心理变化和自我顿悟的过程;而时空互动中,强烈的空间感的塑造呈现出松紧有致的叙事节奏、张弛有度的叙事速度,造成了叙事的音乐性效果,增强了叙事张力,凸显了故事主题,完美地再现了哈克如何实现自我救赎之路,突出了小说的时空叙事的艺术表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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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胜利)
Abstract: Spatial narrating strategy applied by Mark Twain in 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 is central to the successful of the narration. Probing into the strategy reveals the unprecedented skills on the part of the author in dealing with the relations between one space and another and between space and time. It also foregrounds the theme of the independent spiritual world of the hero in his spatial escapes. In addition, the strategy has also exposed to the reader the artistic and aesthetic values of the story. Rereading the childrens fiction from spatial perspectives can help the reader grasp better the authors intention of similar fictions and appreciate the artistic and aesthetic values of the stories.
Key words: space and time; narrating; Mark Tw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