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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里的南门

2016-04-01曲梵

野草 2016年2期
关键词:外婆

曲梵

说吧,记忆。

像被鸟衔走的一粒种子,我被种在南门。它处于城市和农村的结合区域,一半连着街市的闹热,一半承接农村的粗糙,守着小城的南边。我喜欢它这种存在方式,闹中取静,边缘,不规则。若是在十年前,你会看到南门陈旧的面容,那些灰色的房子,空中交错的电线,狭窄的街巷,梧桐树叶在街边流浪,偏僻的斜坡上青草大口呼吸……地理位置,人群组成,构成南门一带陈旧、粗粝的气质。这大概是边缘的结果。在群体中,我似乎保持着类似南门这片地域生长的姿态,不喜欢站在人群中间滔滔不绝,不喜欢成为众目睽睽的对象,更合适在边缘行走,当一个听众,微微一笑,在适当的时间选择离开。听众是一个迷人的角色。如果能攫取某些有趣的部分,意识会汹涌澎湃,然后进入某种想入非非的状态。

对于我妈来说,选择从农村搬到贴近小城的南门,是一个清醒的决定。这几乎是她年轻时代的一个梦想,人生的重要一步。十多年前,她为自己的心愿作出最大努力,成为了一个“城里人”。同时,“离开”不合心意的人际关系,实现阶段性的生活目标,成为她的命题和选择。她是个有点抱负不甘平庸的人。我爸更像是继承了庄子的风格,友善,诚实,与世无争。他没有经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那种修炼,属于禀赋使然,一以贯之的无公害人品。

南门的日常生活就这么开始了。一辆车子载着高高隆起的物件,东方发白之际,风风火火地从村子跑到南门。搬新房是讲究时间和程序的,我们守住某一时刻,集体向屋里进发,我爸拎着煤炉,我妈拿着家用物品,我背着一个书包,看似随意的行为,实则埋藏着很强的仪式感、寓意性。我们不善于用语言直接表达生活的喜和苦,更多的是埋在心里、心知肚明。花岗岩地板、窗子、墙裙亮闪闪的,房子里透着小小的喜悦,话语里带着甜味,我们认真地围坐在一张长桌上吃饭。

小小的喜悦仅仅持续了一小段时间,没多久,闭合的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空洞洞的无聊像一张蛛网轻而易举地将我捕获。我往楼下跑去,楼道里空空荡荡,人行道长着一副孤寂的面孔。然后,我抱着篮球,在球场上独自打球,心脏加速跳荡,额头沁出汗珠。在一段时间内,我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抵抗无聊消磨时光。玩累了,就坐在一棵松树下,把玩尖细的松针,想象某时某地碰到村里的熟人或者亲戚,这些幻想一直没能得逞。实际上,我喜欢在村子和伙伴们混在一起,钓鱼,捉鸟,打蛇,游泳,爬隧道,玩扑克牌……我们和动词结下不解之缘。

凹凸不平的不适感,经历一段震荡后,被时间一寸寸磨平。一年以后,我换了个人似的出现在村子里,衣着干净,沉默寡言。有个玩伴趿拉着拖鞋,脚上沾着泥巴,朝我使了个眼色说:“呀,城里人来了。”他的这种说法,让我心里不是很舒服,但我还是朝他笑了笑。我们三心二意地站在路边,十多年摸爬滚打的交情中间,生出一道沟壑。昏暗的屋子里,我注意到长桌上飘浮的一层油污,木制的物件沉浸在幽暗中,苍蝇肆意飞舞。我在心里和昔日架起一堵墙。许多年后,等我回顾这些细节,一个略微复杂的问题油然而生:从不适应小城生活,到不适应老家生活,再到现在念想老家,是什么造成了微妙的变化?

毫无疑问,我所挪动的生活是乏善可陈的。对一些人来说,生活位移会产生强劲的精神推力,无论是主动性的吸引,还是被迫式的离开。比如,1888年2月20日,巴黎没发生什么大事,这一天,梵高决定“逃出巴黎”,从里昂车站踏上南下的火车,到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地区的阿尔。梵高在写给弟弟的信里说:“我想在更加晴朗的天空下,看看大自然。”“在南方的太阳下,整个大地都在燃烧,淡黄色,硫黄色,绿黄色。”不起眼的黄色,被梵高重视为太阳之光,在那里,他完成了《向日葵》、《房间》等一批重要画作。比如,1911年10月,里尔克入住杜伊诺古堡,他爬到高出亚得里亚海的波涛约二百英尺的地方,蓦然觉得呼啸的狂风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向他喊叫:“是谁在天使的行列中倾听我的怒吼?”他立刻记下这句话,没费什么气力,鬼使神差地续下了一连串的诗句。然后他返回屋内,到了晚上,第一首哀歌诞生了……而我在南门,获得了什么精神产品?挪动生活带来的内部影响像一阵风轻轻吹皱池面,用不了多久,水面归于平静。我们过着类似的生活,咣的一声关上防盗门,在一百平米的地板上走动,观看时政新闻,理个千篇一律的发型,身体发福,务实。

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存只不过是两个永恒的黑暗之间瞬息即逝的一线光明。在这两个深渊之间,我们把残存在意识中的片段叫做“记忆”。有时,我会想象记忆的幻化,比如以南门为分界点,叠加了哪些记忆,那个人的身心经历了什么。研究表明,当我回忆年龄更小时的那些场景和事件时,它们更具乐趣和温度,比如常到我家来玩的某个年轻人,他爆炸式的笑声会达到余音绕梁的效果,牙齿崎岖不平。我盯着它的嘴巴,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在我看来,那简直是一种残缺的美和可爱。村里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常在尘土飞扬的泥路边打台球,花色球在桌子上翻滚,他们喜欢说:“你猜,这球能进吗?”我念起咒语,说:“不可能,进了我吃掉它。”他们把身子趴在台球桌上,目光炯炯,果断出杆,台球入袋后,得意地打一个响指……如果说,记忆深处贮藏的快乐更加简单,纯真更加充盈,那么我们是否走在丢失的路途上?存在价值的空间大面积被别人占据,假扮一个不是“我”的人,那些遭遇会留下什么记忆。

居住南门的第二年,我成了一个中学生。

若干年后,等我回望这段时间,仍然清晰记得学校报到时的场面。操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家长们拿着入学通知书,在黑板上寻找孩子的名字。闹哄哄的场景里,夹杂着各式方言。其中,老城区的方言充溢着傲然的气质,其余各地的语言就显得比较乡土和在野。学校的名气大,全市各地的生源都往那里拥挤,同学们的咬字吐音也就五花八门。

骚动的青春期,脸上长痘的孩子开始爱慕虚荣。我们关注同类的穿着、零花钱、家境,暗自产生攀比心理,发酵“面子”这个概念。语言代表身份,为了消除某种排异性和孤独感,我们受着感染,慢慢淡化各自的方言,取而代之的是城区语言。在同学的玩闹中,它时不时地显露出居高临下的气势。汉字在方言中的指向和意味很有意思,比如“醉”字,同学们带着鄙夷的语气说:“这个人真醉!”这里的“醉”里不是喝醉酒的意思,而是说这人很厉害、牛皮哄哄。如果考试考得很好,我们就说:“你这么醉!”一个人理了新颖的发型,或者在头上打了喱水,我们就说:“你这么醉!”语气里带着不可一世、挑衅、小流氓的味道,惹得我们学而不厌。我记得一个姓郭的同学,此人颇为暴戾,语气狂妄,动不动就说“这么醉”,还喜欢拿钢筋钳似的手从背后绑住同学,半开玩笑半当真,这种蛮狠的身体入侵时常引发局部地区的战争。我从郭同学的行为处事上认识到,他喜欢用轻蔑的态度对待草根的方言,狂躁不安占据着他的内心空间。许多年后,我又碰到了郭同学,当年那个凶神恶煞的小子,居然考进警校,在异地当警察。这意味着他将脱离我们当地的方言,进入一片陌生地域,不知道在异地,郭同学对于语言象征的身份会作何感想,因为在异地他已不是作为主体而存在,他失去了某种优势。endprint

在那所中学,我度过了三年并不快乐的时光。站在一群骚动的青少年面前,老师的脾气比较火爆,也可以理解为他们的职业惯性或者是负责的工作态度,因为中学阶段是容易误入歧途走错方向的人生阶段。一个漂亮的英语老师,除了擅长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英语外,还擅长骂人,我们在背后称她为“机关枪”。数学老师中午喝过酒,开宗明义地跟我们讲:“你们最好安分点,我喝过酒了,最好别让我出手。”他把量角器往讲台上一扔,桌面扬起细碎的粉尘。如果做错数学题,他就瞪大眼睛,一拳打到同学的脖子。我们把那记拳头叫作“龙拳”。特别是对我们这些操持着乡下口音的孩子,一些老师的潜意识中是有偏见的,那时的城乡观念还很突出。这些片段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不时观照的教材。若干年后,我成为一名教师,始终坚持着一些原则,尽量避免学生遭遇到我曾经的遭遇,教书育人当以慈悲为怀。

一个地区的开放,最直接的是物质打开,深层次的文化和精神交融会缓慢得多。在我们村,方言依然保持着五十年前的味道。那种语调坚硬、直接,类似于日语,还闹出过笑话。一个操持我村方言的商人到香港办事,快速倒车时,一个服务生突然拦住他。商人下车和服务员理论:“车没撞坏,人倒吓坏了。”商人说话的语速很快。那个服务员二话没说,当即就给他一鞠躬,嘴里冒出一个字:“咳!”原来,服务员把商人当成日本人,真是让人啼笑皆非。自从走出村子,我的口音经历了各式语言的感染,还通过了普通话二甲考试。曾经,我以为那种方言是卑微的,羞于在混杂的人群中操持。现在,我又重视它,所谓“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有时用方言和同事开玩笑,发出一些陌生的语音,让他们愣在那里。

任何事物都有其局限性,不论尊卑,方言隐含的乡愁和独特性是最大价值。

语言体现尊重。

有些现象总是很难解释清楚,哪怕我们用显微镜、探测仪等先进设备去观测化验,未必能得出究竟。在科学探照不到的地方,人文的、神秘的东西会冒出来。比如,风向、水质、土壤和地理这一类寻常不过的事物,会对一个群体的性情产生怎样的影响,从而累积成怎样的村落脾气?我们很难给出什么确凿的证据和定义,靠猜测。

华夏族存有明显的文化自大感,以“中央之国”自居即是一个例证。放眼苍茫,人们认为自己处于世界之中心。这种地方意识本我意识,一并涌进了村落。在我的体会当中,“我们村”和“他们村”几近于相对,有宽阔的距离感,但又全然不是敌人,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以我们村为例,村人的性格比较温和,村内极少发生斗殴事件,但是在隔壁村子的居民看来,这可能是一种懦弱。同样,我们对隔壁村人的衣着、行为方式等方面抱有一些看法。比如,他们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穿着方式特立独行,里边的衣服长,外边的衣服短,裤脚一只高一只低,颇有现在街舞选手的风范,在那个时代,这样穿着势必会让我们村的人笑话。他们性格刚烈,爱好团结,擅长纠缠,一旦发现村人被外村居民欺负,便倾巢出动,乌云一般压过来,和你理论一番,乃至发生群体性事件。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村的一名猎人,在管山期间,发现一外地村民上山偷树。于是,鸣枪警示,叫他停下脚步。那人大概是被枪声吓到了,一路狂奔。冷酷的猎人朝他开了一枪。这一枪,引发了两个村子的一场群殴。其中,住在我家背后的一个年轻人,掀翻了担着死者的木板。其实,这事跟他没有切实的利害关系,他只是被肿胀狂热的气氛冲昏了头脑。一些年后,年轻人在放石炮时,被滚落的山石击中头部,一根钢筋刺穿了他的胸膛。其他人等安然无恙。人们回顾年轻人的时候,总是说:那年,他不该那么冲动。有些陈年旧事,听起来很神秘。

随着物质条件的优化,村落某些可爱的特质正在改变和消退,因为许多人离开村庄,深入城市腹地,人们走进同样的电梯,推开同样的窗户,说出同样的新闻,实行同样的购物计划,并且减少彼此之间的往来。我看到社区里的居民呈现散开的状态——我们熟悉彼此的面孔,但是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我们很少打招呼。

南门在经历改造。

城市的触角,向四面八方铺展。那些低矮、杂乱、陈旧的生活场景,一年年撤离。较早前,走出我所居住的小区,三四十米外架设着铁道线,绿皮火车蛇一般迅捷滑过,车厢里的旅客用一种平静的目光观望我们,我们用一种猎奇的心态观察他们,实际上,我们都想看到超越常规的画面,或者说是渴望差异,比如发现一片夺人眼球的场景,看到一个美的或者新奇的人。锈迹斑斑的铁轨,伸向远方苍茫,在我茫然的远望里,构成一场诱惑。轨道一侧,生长着蓝色、黄色的寂寞小花,在火车的轰鸣里,轻轻颤抖。我们大概是寂寞的人,爱好在铁路边看火车。表弟骑坐在我爸的肩膀上,我爸问表弟:“火车有多长啊?”表弟张开手臂,比划着说:“这么长,这么长,这么长。”在一个孩子眼里,火车的长度,约等于他环抱的尺寸。几年后,铁轨易道。再过几年,立交桥消失,平房消失,突起的路基消失。

城市的日新月异,正在丰富我的陌生感。那些拔地而起的大楼,木愣愣立在某个街口,墙面上镶嵌着众多有色玻璃,在阳光的炙烤下,发出现代性的提示。我的意识频频回头。城市的某个角落,很可能在几个月后换成另一幅图景。所谓时尚先进的元素,一层层覆盖我们的意识。以前的小区,我们称之为村,把地域文化和村名结合起来,比如“苎萝新村”,相传美女西施的父亲在苎萝山上砍柴;“蠡湖新村”,“蠡”大多是跟范蠡有关。1990年代后期,开发者意识到村子的叫法有些老套,往往取名为“某某花园”,能够生活在一座花园而不是一个村子里,生活品质似乎有提升。现在小区的名称更趋豪华,比如“金鼎学府”学府和文化搭上关系,俨然是上了档次;“伊美豪庭”纯属富人居住区,工薪阶层在看房时显然会底气不足。开发商打出各种旗号,把房子和就学、商场、自然环境等等密切联系起来,挂出大幅精美气派的广告牌,“南门深处居英才”、“借鉴南加州古典住宅的建筑手法……独享尊贵与奢华”、“核心地带,跳楼价”,等等。它们正在为购房者提供身份感和尊容感,以便尽快让空荡的房屋蒸腾人气。但在看似把顾客作为上帝的商业背后,我不止一次见识背后存在的阴影,比如某个开发商突然逃跑,导致一大批交款的工薪阶层哭干眼泪,一个男生由于受影响被迫解除婚约;比如开发商明目张胆地填埋江河,啄食公共资源,肆意扩大私人观景平台……endprint

在城市变迁的另一侧,一群人的生活持续在底层。我家附近,有个叫阿毛的修车人。阿毛的头发蜷曲,衣服长年沾着油渍。他的话语不多,眼神很少落到别人身上。去店里修车,如果是维修小故障或者提供一点帮助,他从不收费。房子的外半间是他的工作区域,里半间是他们的厨房兼卧室。有次,去他那里修车,聊到买房的问题。阿毛无奈地耸耸肩说:“我哪里买得起。”对于这类相对沉默的人,我有一种基本的认识,他们脾气中有善意的元素,同时又具有某种不确定的爆发性。瘦弱的女儿常常跑到外边玩。阿毛的脾气就窜上来,动不动把孩子训哭。我就开玩笑地说:“毛,你修车的时候那么耐心,教育孩子有点暴力。”他嘴角往上一翘,面部肌肉松动一下,笑了笑。

如果把生存的光线压得更低,可以看到几乎失去生活尊重的人,每座城市都有。有次,我去附近的滴水禅寺静心。那是在半山腰上,我把汽车停在一处偏僻的寺院外,在车里喝茶翻书,然后在禅寺内走动。在庄严的氛围里,在荒山野林,毛茸茸的欲望会暂时消退。禅寺外的空地上,躺着一个乞丐,腿部骨骼严重变形,颧骨突出,面色发黑,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我认识他,在某条繁华的街上,他曾经在那里行乞,脸上爬满苦难的表情。现在,他的身边多了一只录音机,放着酥松绵长的佛乐。也许,他知道人们在礼佛、祈祷后,会产生适当的同情心和善心。他的目光伸向我,那一刻,他抬高呻吟的音调,抬高对生活的痛苦热情。我把口袋里仅剩的三枚硬币交给它,由于不敢正视苦难,把目光瞥向一侧。我的心里涌现出一点帮助别人的快乐。但是,走了一阵,发现五六个乞丐以同样的面目躺在地面上,同样放着大慈大悲的音乐,同样把求援的目光痛苦地伸向我。我默默朝前走,眼神朝向另一侧。我的想法多么荒谬,之前,我仍是一个行善的人,为自己的捐助生出一点小喜悦,但是接二连三的苦难,已不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在躲避什么?下山路上,更多虚构的人晃动在我眼前,他们因为出资建造禅寺而被铭刻在石碑上,受着宗教之光的呵护,但是他们和我愿意救助更多残疾的失去尊严的人吗?我们的同情心多么廉价,还带上了附加值。“普渡众生”的事业,只能由菩萨来完成。

城市的涌动,更多是物质层面的。深入某些细部,它的脆弱不堪一击。纽约和耶路撒冷,是个难以熄灭的主题。

我爸在城郊捡到一块荒地。如获宝物。

也许,基于饥饿和生产方式的影响,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对土地抱有普遍的热情。即使在长时间进入城市生活后,回归的声音依然响在耳畔。荒地起伏不平,杂草丛生。我爸做了一个平土的道具,像一头牛,前倾身姿,脚步陷在肥沃的淤泥里,一步一步平整土地的胸腔。每天下班后,他骑车赶到荒地,然后披星戴月地操练种植手艺。劳动是上天给予我们的教育。受着土地沉默教育后的人,其身心会发生小小的变化。他可能感到疲倦,然而知足;感到繁忙,然而蕴含希望。很多次,我看到劳其筋骨后简朴的父亲,洗净身上的污垢,给自己泡一杯绿茶。绿茶的色香味俱全,在茶几上氤氲热气。他把茶杯承接到嘴边,眯眼观察杯面堆叠的茶叶,然后合拢嘴唇,轻轻呼气,吹开圆形的水面,像白桦林里的一头鹿低头面向春天的湖面。茶水进入喉头的时候,发出一记类似赞叹的声音,那声音透露出舒张和满意。

我一向佩服农人的种植技艺,他们总是有条不紊,对植物生长和收获充满把握,对节气和时令了如指掌。播种,锄草,施肥,收获,春华秋实,水到渠成。不像高楼里办公的人群,接到一项项新任务后,心里堵塞焦虑或者紧张。我爸乐意跟我们反馈庄稼的生长情况,“丝瓜吸收养分的能力特别强,旁边的菜蔬营养不足”,“近几日,四季豆爬架的速度很快”,“番茄连片长着”……偶有一些成长的意外,若是无法疗救,就随它去吧。在他的语言刺激下,我穿着球服,背着双手,终于站到了田间地头。庄稼们整齐排列,等待我的检阅。但是,许多植物的长相和名称在记忆词典里丢失,我的弱智显露无疑。一阵风吹过,一些叶片在风里微微卷缩,像是捂着嘴巴在笑我。

我蹲着身子,用宏观和微距的形式,给大片植物拍下照片。豌豆的须纤细、缠绕而有律动感,它们的花瓣、花蕊呈紫色或者红色,星星点点地飘浮在绿色世界里,像纯洁、清新的少女,未受外界诱惑的污染。青菜幼苗,从土地里钻出来,茎里夹杂淡黄色和绿色,顶端举着两瓣小叶片,平直或者歪斜地伸展成一个个“丫”字,像那些野气的乡村少年。还有一些植物,它们的花蕊、花瓣、叶片、花茎,让我对应联想到人的器官、属性和气质,其相似度令人惊异。

而植物是沉默的,只在一些细节上告诉人类——彼此间的互通互融。它们总是向阳而生,把小小的面孔朝向太阳,阳光,雨水,土壤,肥料,便可以催生蓬勃活力。田间的动物则不同,它们跟人一样,为了生计四处奔走,有时还会被人类惊出一身冷汗,乃至不幸丢失性命。麻雀披着卑微的灰色,胆小,警惕,和泥土结成联盟。一条蛇,仰着脖子,在泥地上悠闲漫步,有人见后一惊,扔过去一块石头,蛇完全丢失了散步的雅兴,迅疾往池塘边游去——它没有游到菜地里,知道那是人们频繁的活动场所?还有田鼠,它们擅长聆听外部声音,听到人的响动,就知道大事不妙,抱头鼠窜。总体上说,一片菜地,是被人类掌控着。

人类最难掌控的是同类。菜地里的卷心菜成熟时,把自己包成篮球的样子。第一天,我爸数了数是十个。第二天,他数了数变成了六个。没过几天,又少了两个。菜地被挖出了一个个窟窿。它们歪歪斜斜地空洞在我们心里,大家分析了一下,得出两个结论:1.外地民工所为。2.附近的村民顺手牵羊。据说偷菜者往往拎着蛇皮袋,假装在田埂上散步,逮着机会下手,冲破那道薄如蝉翼而重于泰山的自律底线。我想,中国人在阡陌之中的道德感,大概是以自律为主,田埂相互连接,既无隔离板挡开,也未要求熟记相关规定条文,未明确惩罚措施。据说有菜农一路紧追偷菜者,在其家门口破口大骂,一般人大约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背对天,脸朝地,人们遵守着那些不需言明的默契,遵循的仍然是苍穹之下的自律原则。田垄间贯通的是理解、信任和不需怀疑的溪水。endprint

日光下,清风里,植物们摇头晃脑,享受着淡淡的乡间文明。

收获是令人喜悦的。结满籽粒和果实的植物,把饱满的头颅垂向大地,在生命成熟的时刻保持低调和谦逊姿态。菜地源源不断地为我们输送成果。印象最深的是冬日的番薯,经农家土灶烹制,香气顺着炊烟扩散开来,红薯表皮裂开几道缝隙,如皲裂的土地。白番薯的肉质结实、干爽,成块地砥砺牙齿,有嚼劲。红番薯软而不散,味甘甜。番薯需趁热吃,热气腾腾之际,冒着滚烫的温度,颤抖地握住它,或者烫到后快速放下,两眼盯视,脸上密布馋相,那是吃番薯的动人之处。

在磨动的牙齿间,植物完成了有形的一生。地上残留着枝干和叶片,土地归于最初的沉寂。我带着外甥女在田间引燃一堆晒干的作物。她们光着脚丫,奔跑在沉寂的泥地上,乐此不疲地搬来干草。阳光翻晒过的枝蔓,在野火中肆意怒放,烧透的灰烬四处飞扬,像一场盛大的告别,像一群灵魂的升腾。她们的眼睛被火光照亮了,整个身心调动起来,围着火堆,手舞足蹈。她们稚嫩的脚趾,像刚长成的玉米,踩在熟透的泥土上,显得格外稚嫩、新鲜。那天,外甥女抓了一只虎纹蛙回家,还在它腿上绑了一根线,当作宠物饲养。她偷偷地把我的手臂当成“跑道”,让虎纹蛙在上面奔跑。半睡半醒中,我感到皮肤上跳跃的凉意,一阵惊悚,惊慌失措地坐直身体。我像是受到惊吓的兽,斜眼看着她的宠物。外甥女呵呵地笑着说,你那么胆小,还不如我们小孩子。没错,我确实感到异样,这类少年时代的伙伴,让我感到不净、低级和疏离……虎纹蛙受了惊吓,在地上急促蹦跳,和我保持适当的距离。

我怔在那里,那个下午被撕开一道道口子——小孩的视线贴近地面。随着身体的拔节,目之所及的东西越来越多,我们和那些本真事物的距离是否越拉越大?我们被推入成年人的世界,浊浪滚滚,一具身体被越来越多的外界因素绑架,消耗……

我仍然以一个懒汉的姿势,站在草叶间,东张西望,左顾右盼。鸟雀的叫声,虫子的叫声,星星点点地装饰在开阔的田野上。植物静默如谜。这个自然所在,让我紧缩的心境松动起来,开阔起来。

外婆病了,在我家住了半年。

我经常用常态的生活细节,来概括这位忘我的老人,再循着词语的方向,搜罗更多的生活场景,以此反证和丰富自己作出的推断。无一落空。

外婆嫁给外公的时候,还小,十七岁。小小年纪,挑起一个家。那时,女性还受到乡风民俗的困扰,出嫁三年内不能回娘家。想家的时候,外婆就站在阁楼上,眺望老家,望着望着,热泪夺眶而出。第二年,她哥去看她,两个人一见面便拥在一起,痛哭。哥哥问她:“你过得好不好,还习惯吗?”外婆说:“好的,一切都好,就是想亲人。想你们的时候,真想把那几座山搬掉。”

对于我妈那一代人,外婆动用极其严格的家规,儿女不得做出格的事情。她会在孩子单独而安静的时候,先是予以反问,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用竹条实践他们身体的疼痛。这些“暴力”,在一年年的风吹雨打中,日渐磨损,直至风化消失。等到我记事的时候,外婆是慈祥、耐心的外婆。每次去外婆家,她总是大老远地走到机耕路上,接我们来了。临走时,她打着手电,在地上照出一片光,一路走,一路送,有说不完的话。那时的时光很慢,路上嵌着河滩里搬来的鹅卵石,自行车的铃铛在震荡中发出细碎的声响。那时的感情很淳,等远处的亲人回家,要等上好长时间。外婆说话的声音很轻,那是有准备有关怀的“轻”。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轻轻地对懒睡中的我们说:“可以吃中饭了。”好像把我们吵醒,是她的不对似的。她总是在各种器具之间,恰当地找到自己,尽量不让自己的手脚空闲下来——她的袖子总是向上翻卷的。她会做各式本地美味,清明馃,夏至麦饼,米糕,芋艿馄饨……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食物盛典。

外婆的处事哲学,是以他人为基。她很少对生活发表不满和牢骚,很少为自己争取什么,无论是在饥饿年代,还是物质相对丰富的后来。别人送来几袋荔枝干,外公把荔枝分成两半偷偷地说:“老太婆,我们一人一半,小孩子以后吃的东西多着呢!”外婆不以为然:“我们七老八十的,吃了有什么用呢?孩子吃了会长身体。”即便是身体上的病痛,她不吭声,瞒着所有人。她说:“大家上班都很忙,不麻烦你们,我自己去看一下就好了。”她考虑的仍然是别人。

一个恶魔,逐步侵蚀着她的身体。亲人们的情绪在伤感和希望的两极来回跳动,大家还没做好思想准备,都想挽留这样一位可亲的老人。术后,外婆住在我家调养。那段时间,是我家里最热闹的时候,舅舅、姨妈隔三差五地赶到我家来,就像一群燕子的集体回巢。这种回归,会使一间小小的房子产生暖意。表面上,大家有说有笑,气氛在晚饭的餐桌上空,达到高潮。私底下,他们阴沉地站在阳台低语,但是不会在外婆面前露出异样的神色。亲人们走后,家里留下五个人,还好,不算孤单,我们可以相互温暖。那时,外公外婆住在我的房间里,我在客厅里打地铺。外婆总是歉意地说:“让你睡地铺,我们过意不去。”出院后,她很快忘记自己是个病人,日常器具对她仍有极大的吸引力,洗衣服,拖地,只要是能做到的,总想来帮一把。

半年后,那个恶魔变本加厉,把外婆再度按到病床上。她的身体日渐衰落,就像太阳一步步没入群山。她独自消化着疼痛,嘴唇咬出血丝,用手紧紧抓住床单,却一声不吭。我穿过一片旧街区去医院看她,街区的斜坡上种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每每路过,我就在心里默想,希望外婆尽快好起来。有次,她破天荒地想吃馄饨,我和表哥开心地跑到街上去买。她只是喝了一点点汤。

外婆去世那天,天空飘满悲伤和抑郁的灰色。她的呼吸,被恶魔的手慢慢抽离。然后,是所有人的痛哭,所有人的呼喊。姨妈们哭哑了嗓子,表哥像个犯错的孩子跪在泥地上,一切脱离了现实秩序。作为背景,一场南方的雨衬托着人们的伤悲,雨水像箭矢一样落下来,淋湿亲人们的衣衫,淋湿一个家族的记忆。后来,当我一次次遇见亲人的逝去,发现伤感对生者的持续袭击,和亡人生前的为人处世、人格力量、死亡形式有很大的关联,在死亡面前我们无法隐藏感情。作为感情的现实收藏,至今我妈依旧保存着外婆用过的一只杯子、一块坐垫。她低垂眼帘,注视着那些被赋予意义的物件说:“那是你外婆用过的。”endprint

密集的伤悲过后,老屋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留下一扇纪念的窗户。透过窗口,可以看到一些温情恬淡类似黑白电影的片段,一句话,一抹笑容,一个动作,又近又远。翻看那些片段,整个人会剔除欲望,沉浸于岁月赋予的感动,感叹时间之伤。我多次在梦里遇见外婆,通常情况下,天色阴沉,我们使用一种魔法物质,让她回到人间,回归众人陪伴的日常生活,魔法在时间的约束下渐渐失去效力,然后一具身体开始急速衰老,她和我们告别,走向深渊。一次次,演绎离别,演绎感情。

梦境和现实给出诸多暗示,丰富我对更多老人的感觉,教我凝视他们身上时光雕刻的皱纹、弯曲的脊背、树枝般干瘪的手……那些沧桑苍凉,那些时间残酷。我想,他们应该受到每个人的关爱。

我骑着摩托车,行进在艮塔东路上,头发像一蓬草往后飘扬。在生生不息的马路上,接了个电话,朋友说:“想来你那里住几天。”听到这个消息有点激动。艮塔东路立马开阔起来,我轰着油门,往家里冲去。

住地非常简陋,是一间尚未装修的套房,水泥墙面,地上铺着一层塑料地板,一个排满书籍的书架,一把吉他,一盏台灯,一张床,两张桌子。它简陋得只剩下精神意趣,简陋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把那里当作一个放空自己的地方,一种挑战自我的体验,像个幽灵,在密闭的空间里游荡。外面的声音——有人推开窗,有人在切菜,有人看到门缝里昏黄的灯光说:“这间房子里,怎么住着人”,那些公共的声音。一个人,不跟任何人说话,没有电视电话,目光向内,任由时间在身上流淌,孤独的感觉非常突出。它们一口一口地啄着我的皮肤,啄得又痛又痒。我想到那些面壁修行的人,达摩禅师当年从印度来到中国传道,终日面壁静悟,他究竟需要怎样的内心力量达到如此深度的孤独?据说,孤独和出走,能带来真正的思考。

那年秋天,朋友背着一个双肩包,来到简陋的住地。万物处在萧瑟的前奏。每天下班,我去房子里探望,打开门,像是打开一件礼物,他总是安静地坐在电脑前,冲我笑笑。那时,他正在写作一部长篇小说,写一位传奇女性的百年风雨经历,时代裹挟人物,人物抵抗时间,有点现代和魔幻的写法。我们像两只鸟,一人占着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包香烟、两杯茶,房间处于静谧状态,我们用最简单的形式展开连绵不断的对话。从一个杀人犯说起,他的成长环境、杀人动机、群体眼光,以及个体保留的另类看法。讨论一个“不正常”的人和现象,探摸规则和表象紧攥的拳头,劈开对事物的“成见”,在抽丝剥茧中摊开真像。聊作品里隐藏的雌性雄性、性别歧视,偏向给作品带来的失衡。他说,以他的认知,塞林格最好的作品不是享誉全球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而是《九故事》,那些淡得无法让人读出味道的短篇小说,是写给高端读者看的。他说,当他在写作一个聋哑孩子时,感到自己失去了听觉,等等。话题一个接着一个跳跃,两颗裸露的心用最直接的方式坦诚意见,有种单刀直入的酣畅淋漓。每一次深入对话,都在填埋现实的沟壑,营建辽阔的内心平原。香烟,这种用于激励清醒的物件,在房子里写下大段行书。

在长篇写作的间隙,朋友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客厅》,表达一个人的客居生存,以及成人世界的寓言性。是的,谁不是客居在这个世界上?朋友的客居,有其自身的艰难性,无论是写作环境,还是现实生存,他只是想到一个朋友那里暂时停靠一下。那时,他的存款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但他拒绝我的帮助,独自坚持着,脸上仍是不变的笑容。他的十指在一条自我构筑的跑道上困惑、奔跑,每天写作一千多字。那个冬天,空荡荡的房子里透着寒意,北风在门缝窗缝里拥挤,脚被冻麻了,就到阳台上晒会太阳。这让我想到《客厅》里写到的那只鸟,它受伤地蜷缩着,但是拒绝外部的帮助和救援。朋友把自己陷在绝境,再把绝境转化为斗志和战斗力,完成对自己的强劲推动。那部长篇小说的很大一部分,在那间简陋的房子里完成。有评论者说他是“兰波的生活在别处”、“梭罗式的思考者”,阅读他的文字是一种“冒险”。我很难完成对他的全面定义,他的心里有一座自我营建的教堂,教义丰富,不光是深邃,为文的严格,还有为人的宽容和善良。

他是个喜欢独处的人,又不乏融合能力,他在乎的是那个环境的趣味度和贴近性,而不像别人所谓的“孤僻”。他成为我家的上宾。我妈拿出年轻时的照片翻给他看,兴致盎然地描述一家人的成长经历,拿着点心去住地看望他。我想,我妈在和朋友的聊天过程中,肯定得到很大的精神安慰。我爸每次见到朋友,脸上会散发出耳目一新的亮光,我很少见到他身上出现这般物理反应。他早戒烟了,但是吃过晚饭,总是先给朋友点上一根烟,然后给自己点上一颗,笑盈盈的,嘴角涌动着说话欲望。一些年后,我爸妈仍然十分关心朋友的处境,总是问我:“他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好久不见。”

朋友去了杭州,栖居在十多平方米的一个房间里。那天晚上,我们在街上走了很长一段路。那些商场、酒店、行人淡出我的视线,想到我的照顾不周,想到他在杭州的前景,想到艰难境况,伤感异常突出。临别时,我们互道珍重。我是坐着另外一个朋友的车回程的,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车灯明亮地照着前路,暗黑的车厢里,眼泪无声地爬满我的脸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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