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
2016-04-01文珍
文珍
把匕首、诗和远方放进抽屉,把烈酒摆上桌子。
——佚名
1
正月十四之夜。楼下远近都在放烟花,不必拉开窗帘,也知道花火正如何一束束倏尔绽放于黑暗天际。毕竟明天就是法定燃放的最后一日了。过完元宵,漫长年节也就彻底宣告终结,新的忙碌的一年也再没有理由百般延宕着不开始。如此畸零时辰,我独坐灯下,终于轻轻拉开书桌前的抽屉,取出……
我当然不是海明威。所以拉开抽屉,取出的只是一支手霜,洋甘菊味的。抹薄薄一层于手背,饥渴干燥的一小块肌肤迅速“嗒”一声吸收掉所有芬芳油脂,像喜悦轻松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抽屉之神赐予肉身的小小安慰剂。抽屉里当然还有其他日常生活必需品。一经想起,只需拉开,翻找,使用再放回——除非真是一支手枪。
所以,为一支手枪或手霜,要专门为抽屉写一篇文字?
“所谓抽屉者,即附着于桌子、柜子等家具上可抽动的匣状构件,有底,无盖,可推进拉出,多为木制,供盛放东西用。”
再没有比抽屉命名方式更直接的家具了。英文里叫“drawer”,字面亦一望即知。然而浅显的动词“抽”,和神秘的名词“屉”合在一起,就像是“draw”加上“er”,从此被轻吹一口气赋予生命,足以自主决定保存什么,拒绝什么,毁灭什么。它自性本空,却慷慨容纳万物,以及事物背后的秘密。
2
我早说过若干终结都和抽屉有关。
“他从最上面那个还放着收据和支票的抽屉里,拿出点22口径左轮手枪,他在庄园巡逻的时候总是带着这把枪。用来包裹这把枪的东西,他选了艾娃·加德纳忘在他家的一条黑色内裤。内裤和手枪,两样在一起,能让他想起他曾有过的美好时光,那时候他的尿柱强劲而晶莹。……如果他已经不能去爱,不能狩猎,不能喝酒,不能打架,还几乎不能写作,那活着还有什么用?他摸了摸汤普森机枪闪闪发亮的枪管,看了看从脚下延伸出去的寂静世界。正在这个时候,在藤架的另一边,他看到了那个东西,在瓷砖上闪着光。”
——《再见海明威》[古巴]莱昂纳多·帕杜拉
拉开抽屉,你可能发现被遗忘的四十年前的钻戒,也可能取出一瓶迅速结束尘世苦厄的安眠药。同时囊括希望和绝望的双重指向,也许就是我为何如此迷恋这一家具的原因。
最早的印象,是孩提时家中大衣柜底部的两个抽屉,放着父母恋爱时互通的书信、他们的结婚证、从小到大的家庭照片……最深处甚至藏有爸爸八十年代最后一个六月到北京出差时照的两卷从未曝光的胶卷——因为不敢拿去任何外面的冲印房,也不敢自己在暗房洗,若干年后再想起,才发现它们早已永远地损毁了。那两个既宽且深的秘匣,几乎盛载了家中所有重大的文书宝贝。《海上花列传》里提到罗子富盛放各种关书的拜匣,样式和功能亦相类,抽拉推板即可打开,但拜匣毕竟不是抽屉,体积小而无所附庸,随时可被移动,甚而被黄翠凤和老鸨联手偷换,变成要挟诈财的凭证。
所以存放秘密的不一定是抽屉——除了古人的拜匣和今人的钱包,当然也可以选择更郑重其事也更冰冷一点的保险柜。但人们多数仍把秘密放在抽屉里——通常是木制的。可以锁,也可以不锁。就像大多数秘密,其实在生成的那一刻,就暗自期待着大白于天下。
所谓秘密,也许就为适逢其时的曝光而生。然而最大的问题是,外人并不知道什么时间拉开抽屉恰当。
有些时候,也可能因为物件过于琐碎不整齐,扔掉却又可惜,抽屉这时候又提供了遮羞的作用。西谚有云,家家壁橱里都至少藏有一架骷髅。抽屉居民虽然未必都使人蒙羞,但也通常是家庭不宜公开示众的背面。现在有个从日韩抄来的节目叫《拜托了冰箱》,邀请明星带自家冰箱上综艺,据说节目理念来自“冰箱囊括了此人生活作息、饮食习惯、生活品味,甚至还会透露出非常明显的个人信息”,于是也就无伤大雅地满足了众多粉丝的窥私欲。
而事实上,真正说明家庭或个人隐私的,是抽屉。看一个人抽屉摆放方式,则更足以说明其人性格。生活陷入无序者,抽屉也多呈凌乱不堪状;能分门别类各归其位的人,对人生必然较前者有更多掌控。
正常运转的家庭中,极少有全空的抽屉,除非梁上君子刚光顾或被内贼席卷过。充实而摆放合理的抽屉,约莫相当于一个具体而微的天堂,至少也是一个理想化的曼荼罗坛城。一个人拉开抽屉迅速在一堆杂物找到所需之物,那一刻心中必定充满心想事成有求必应的快感——然而大多数真实人生,都不乏“上穷碧落下黄泉,四处茫茫皆不见”的狼狈时刻——所有其他相关物件都在,想要的那个港澳通行证/证件照/电视机保修单……到底去哪儿了呢?
据说还有夫妻因为翻箱倒柜找不到结婚证而离不成婚的。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祸兮福倚的案例。
我绝非料理抽屉的高手,但每个抽屉的用途至少明确。
家中的餐边柜,带两层抽屉。第一层用于搁放各种常备药物,包括隐形眼镜护理液之类也在其中,因为算生理盐水的一种;第二层则复杂得多,可命名为“增加生活乐趣的抽屉”,专门存放明信片、贺卡、请柬、信,以及体积不大的玩具。更有数十个茶蜡散落其间,是某年从宜家买回的,很香,但一直没有用完。所以一拉开抽屉,家里就弥漫谜之芬芳,也算乐趣一种。
卧室的四斗柜。第一层放各类首饰细软,并置小暗格彼此隔开——但因为被塞得太满,一旦移动变更位置就很难关上。第二层放袜子、皮带等小物。第三层存放各色旅行纪念品,包括越南带回来的布偶、老挝手工布袋和阿根廷精油,等等。第四层即“传统重大意义抽屉”,主要用于安放各类毕业证书、护照和证卡。这一层居民地位显赫,断不会随意接纳新成员,因此也是四层中东西最少的一层。然而我却随手把一个其他层搁不下的针线盒放在各种证书之上。因此这原本理应安享清静的“重要抽屉”却被更经常地拉开,原因并非要去医院看病和取公积金买房——而仅仅只是,大衣或牛仔裤掉了一粒扣子。
生命是一席华美的袍——只是时常掉扣子。
是关于抽屉的戏仿金句之二。endprint
3
我从小就喜欢药柜,不知道为什么。张爱玲《连环套》里提到霓喜初遇同春堂小伙计崔玉铭,一个借买蜜饯搭话,一个借看蜜蜂调情,明明是直接师承《金瓶梅》“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的风月戏,我却单记住了里面崔玉铭“开了红木小抽屉,每样取了一把,用纸托着,送了过来”,并心向往之。药柜之大和抽屉之小,繁复与精致各趋极端,而每个抽屉里都有可研磨熬煮的一味药,在古老科学之外,更有远胜于中国屏风的旧日情味,缓慢而神秘的美。
后来这迷恋就发展到看到药柜子就走不动路,无论是在中药房,还是人家家里。现在也颇有一些人家收藏古董药柜的。买得起四合院的人我不羡慕——但我嫉妒那些家里有药柜子的。
“中药柜,亦称中药橱、药柜子、药斗子,贴墙摆放;其高不过鼻,宽不超臂展长度。有‘平视观上斗,展手及边沿的特点。由于药柜上下左右七排斗(不包括底层中药柜的三个四格抽屉),故又称七星斗柜。……一斗三格,等份正方,可容普通根茎质重饮片1千克,故称斤斗。”
装柜又有四句口诀:质轻量大易装匣,常用普通斗中装,挥发粉面细子瓶,暗柜独存贵毒麻。
质轻量大易装匣。指多将方剂中单味药用量较大或质地轻盈的中药装匣,以避免短时间内反复装斗,如治梅毒之土茯苓,化石之金钱草,起痿之羊藿叶、催乳之通草、降逆之旋覆花、开音之蝉蜕等,不必反复装入斗中,直接放匣取用即可。
常用普通斗中装。指除极少数植物种子、果实、花蕾、叶茎、根皮及动物、矿物类药需特殊放置外,其余皆可装斗放置。
挥发粉面细子瓶。指通常将极易挥发分解失效的结晶、加工提成类药,和难以手抓的极细种子和粉面类药装瓶摆柜,以便调剂。如樟脑、冰片、薄荷冰、硼砂、芒硝、乳香、没药、雄黄粉、硫黄粉、青黛、蒲黄、车前子、葶苈子等,另难以组合装斗的籽种中药如牛蒡子、鸦胆子等,亦可装瓶。
之所以喜欢药柜子,也许就因为这是抽屉形式的最单纯集中又最具规模者。且形制不一,大者抽屉上千,小者至少也上百,否则无法把众多药材一一分门别类。但即便真坐拥上千抽屉的药柜,其实也并无甚可装——只是摆在那里看看。
我只是着迷于那彼此之间几乎可能发生的无限排列组合,某某配某某煎,病者生。某某就某某服,生者死。
更不要提大多数中草药都有动人名字。这对于一个语词狂来说是无法抵挡的诱惑,想想看,青黛、乳香、没药、鸦胆子、降逆之旋覆花、开音之蝉蜕……几乎每一味药,都值得为之写诗。诗再入药,重新研磨熬煮,治其他语词狂的病。
不同药物配置得到的结果就像现成字词组成文学作品一样拥有几乎无限的丰富可能,一样关乎生死,一样既有传统可循又可自由发挥,一样终将作用于人类自身。
一药柜,就是三千世界。
4
此外,抽屉是一种有预期的空,就像信箱,总等着信函落入其中。所纳的物件不能超过本身容积,正如我们也不能得到比有限之生更多的时间。但度过此生的方式却无穷无尽,如同抽屉里可能存放的事物种类和摆放方式。
这种看似有限的无限才更让人着迷。我说的当然不止是抽屉。
日本卡通片《哆啦A梦》里的时空旅行,最常见的时间隧道就是抽屉。抽屉门缓缓打开,大雄从另一个时空跳将出来,就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站在房间中央。抽屉因此变成连接过去和未来时空的随意门。
因所藏之物过于重大,抽屉有时也是守护家庭的微小家神的神龛之所在。有时候想到那件东西就放在那个抽屉里,暗夜里似乎有光,又有轻轻响动,“并刀昨夜匣中鸣”。抽屉,也是匣。
5
儿时总是很喜欢去妈妈办公室,因为翻检她的抽屉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一进门就直奔主题,一层一层仔细翻检。妈妈偶尔试图拦阻,但更多时为避免我猴上身去影响工作,只好舍卒保车。而掠者如我,只觉常翻常新,永远都有彩头:没用过几次的三色圆珠笔!同事送她的旅游纪念钥匙扣!一个和小学生作业簿气质完全不同的牛皮纸笔记本,上面还写着“工作手册”!……最不济,也至少能找到几颗快融的大白兔。最幸运的一次,是找到一支英雄牌钢笔,还是最新款。这支笔后来我用了好久,几乎一直用到小学毕业。
从抽屉中缴获这些让人兴奋、还似乎带着妈妈熟悉气息的战利品,是童年时最愉快的经历之一。长大后好久之后,妈妈才告诉我,其中有些本来就是打算给我的礼物,怕直接给我不以为意,便故意藏在抽屉,待我自去发现,会更雀跃,到手也会更加珍惜。
她实在是儿童心理学的高手。还有几桩小事,想来都颇钦佩。幼年的我一旦不肯早睡,她便把我骗进房间,飞快地把客厅墙上挂钟取下拨快一个钟头,过一会再走进房间告诉我过了时间。我不信,便让我出来自己看——一看钟居然已比该睡的时间晚了半个钟头,顿觉已占尽便宜,儿童的困意也便当真无可遏制地袭来。待我乖乖睡下,她再把时间调回正常。第二次如法炮制。如是坚持几年,屡试不爽。
另一个谎言同样收得奇效。从小到大,每开家长会,基本都是妈妈去,而无论成绩好坏,回家都鲜受惩罚。甚至成绩不太好的学期也是如此。实在忍不住问她老师有没有告状,妈妈总说,没有——啊,某老师好像还夸你聪明。我无功受禄,简直不能置信,说这门课明明考得不好啊?妈妈若无其事道:人家老师当然分得出谁是真聪明,只是不用功。惭愧而倍受鼓舞——其实只是虚荣——的我下学期分外用功,该科成绩也就真的上去。也是成年之后好久的某天,我才突然福至心灵:初中那个化学老师是不是从来就没夸过我?妈妈笑:你猜。
然而最好的母女情也必然在时光流逝中经受考验。到了大学之后我和她分歧日多,记得大二有次和她在电话里因小事大吵,挂断后异常难过,立刻坐下写了一封道歉信,并在没来得及反悔前一鼓作气寄了出去。等放假回到深圳,无意间拉开她梳妆台抽屉,突然看到那信封,登时如遭雷击满面通红,飞快合上了抽屉。
今年回去过年,竟又在自己房间的抽屉里看到了它。这次我终于有了打开的勇气,开头就是:我预感这封信可能永远都不好意思自己再看。妈妈你不要笑我。但我实在是很爱你,才会和你如此较真……endprint
时隔十几年,还是脸红得读不下去。顺便说一句,当年的字竟然很秀气。比现在的字要好。
以上是关于妈妈的抽屉的故事。
而爸爸在我的讲述中,向来缺席。读书时甚至还有同学以为我来自单亲家庭。但是他其实一直都在,只是存在感稀薄——
事实上,我主要嫌他当了一辈子顽童,从不像“别人家的爸爸”那么懂事。上小学三年级前还肯和他一起玩,到三年级后老师开始布置作文,我一动笔他就在旁跃跃欲试:要不要我帮你写,写完带你出去玩?
我白他一眼:你上次帮我写的,老师说是我所有作文里写得最差的一篇。
而自己每次写的都是全班范文,必被当众读之。我每次都得意得要死,又假装鸵鸟羞愧得要把头藏进课桌抽屉里——
大概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我惊觉自己已长大,而爸爸却并没有,此后只好分道扬镳。我越来越嫌弃他的幼稚、任性、自私、不负责任。举个最小的例子,每年过年吃年饭时,家中亲戚小孩尚且在一旁克制等待,他自己先自顾自上了桌,把所有菜一一尝遍,并且美其名曰自己是“尝委”。最嫌弃他的还不是我,是一直跟着我们住了二十几年的外婆,到老还在后悔把女儿嫁给他。然而到现在外婆也老年痴呆好几年了。有时候会坐爸爸的车出去,不小心关门被夹到手,她嫌了一辈子的“尝委”比女儿反应更大,更暴跳如雷:你们这些人怎么不看好妈?
两个斗了一辈子嘴的对头现在有时会平静地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外婆再也不说他了。妈妈和我看到,总是会含笑对视一眼,什么话都不说。
爸爸·顽童·尝委先生同样也有关于抽屉的故事。
故事同样要追溯到小学高年级,我和他已经快不做朋友了的时代——有一次学校布置课外作业,要求每个人都做手工模型,而且还要全校比赛。众所周知本人动手能力极差,因此只得放下身段重新和旧玩伴求助。老顽童不计前嫌,一口应允。那晚我被早早打发上床,却一直睡不着,发现他书房的灯一直亮到半夜。
我明明告诉他随便做个什么只要能交差就行的。
不料到了第二天早上,他给我变出了一个真正的奇迹:四十九个火柴盒粘在一起做成的抽屉柜!整体刷上了漂亮的红橡木色,而且每个火柴匣上都还贴了一个金色香烟纸箔做成的拉手!它就那样端正堂皇地立在桌子上,完全就像真正的抽屉柜,或者一个梦境。现在想来,大概最像的,还是一个迷你中药柜——这大概就是我一直迷恋药柜的起因?
站在那里呆立许久,脱口而出的,却是怪他干嘛要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做一个不能再拿回来的东西。
到底得没得奖,现在早已记不得了。能确定的,是抽屉柜最终果然没有回到我手中。而我至今仍然不知,爸爸如何在一夜之间,找到了四十九个空火柴盒和红木色的木器漆。
长大后好久好久,做梦偶尔还会梦见那个柜子。在梦里我又变成了八九岁心高气傲的小女孩,皱着眉看着抽屉柜,陷入交与不交的两难之中。
说起来,我和爸爸不再一起游戏,也已经二十多年了。也讲不好是谁的错,谁先决定抛弃的谁。但去年他来北京看我,我毫不犹豫就把他带到了中国科技馆。
老顽童果然就在里面兴高采烈玩了一整天,连吃饭都舍不得离馆,就在里头凑合买了个盒饭。回家后还和我显摆:那里面除他之外,其他成年人就只有带学生来参观的小学女老师们。他带那些小孩尽情体验各种项目,自己也趁机坐了无数次模拟火箭、宇航飞船和汽车……还说那些漂亮的女老师们都喜欢他,“我帮她们省了多少心!”而他最高兴的,则是可以趁机捏那些小崽子肥嘟嘟的脸,“随便捏,他们都无所谓!”这自然也是恶趣味之一。然而这次我笑嘻嘻听他说完。没有抢白,没有嘲讽,没有不耐烦。
童年最大的遗憾之一,大概就是把那火柴盒做成的柜子听话地交给了学校。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开始,一切真的会不同吗?
那样,我希望和爸爸的关系会比现在更好一点。当玩伴的时间也更久一点。
至少,不必那么着急地长成一个正确而无趣的大人。
6
小时候看安徒生童话,看《小意达的花儿》,特别钟意这段:
“花儿垂下了它们的头,因为它们跳了通宵的舞,很疲倦了。无疑,它们是病倒了。所以她就把它们带到她的一些别的玩具那儿去。这些玩具是放在一个很好看的小桌上的,抽屉里面装的全是她心爱的东西。她的玩具苏菲亚正睡在玩偶的床里,不过小意达对她说:‘苏菲亚,你真应该起来了,今晚你应该设法在抽屉里睡才好。可怜的花儿全都病了,它们应该睡在你的床上。这样它们也许就可以好起来。于是她就把这玩偶移开。……”
在这个美丽的故事里,我最好奇的,是苏菲亚躺在黑暗抽屉里的心情,犹如躺在一个小小的棺木中——就像预先练习死亡。然而她却也迅速地被小意达的花儿们安慰了,这伤心遂又变成一种天真的孩子气。这种被所爱者辜负的伤心多么真实,是连一个小孩子也能够理解的。单纯只是花儿们跳舞,那么这个故事大概就太甜了一点。
“后来舞会开始了。因为没有什么花儿理苏菲亚,她就故意从抽屉上倒下来,一直落到地板上,弄出一阵很大的响声。所有的花儿现在都跑过来,围绕着她,问她是不是跌伤了。这些花儿——尤其是曾经在她床上睡过的花儿——对她都非常亲切。……它们把她捧得多高,请她到月亮正照着的地板的中央来,和他一起跳舞。现在苏菲亚可高兴了!她告诉它们可以随便用她的床,她自己睡在抽屉里也不碍事。”
然而第二天花儿们还是纷纷凋零了。小意达拉开掩着床的幔帐,取出花儿并用纸盒安葬了它们。
“苏菲亚仍然是躺在抽屉里——她的样子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
就这么一句话,取消了现实和想象的所有界限……因为抽屉我是知道的,虽然其他种种都陌生:什么带帷幔的小床啦,长得像枢密顾问官的桦木棍上的蜡人啦,统统没见过。而抽屉一出现,就让这个童话故事很像真实发生过的事了。就和好多年我一直坚持开窗睡觉、等彼得·潘把我接去永无岛一样,到现在也偶尔会想,小意达的花儿们也许真会在夜里跳起舞来吧?那么我家里的花儿们呢?endprint
而被拉开又合上的抽屉,则悄悄见证了夜晚所有的秘密。
7
长大后买家具,卖家具的人告诉我:抽屉最重要的构件,是滑轨。
所谓滑轨,又称导轨、滑道、是指固定在柜体上,供抽屉出入活动的五金连接部件。
滑轨选用的材料好,抽屉的木材多半也不会差。滑轨的轴承结构,则决定了抽屉的承重能和拉推的舒适度。
这让我想起小说。不必专指所谓“抽屉文学”,抽屉仍然很适合比作小说,而滑轨就是小说被讲述的方式,小说叙述学是关于滑轨的学科:看上去顺滑(流畅)是重要的,然而其实最关键的却在于轴承结构。到底是底部滑轨还是两侧滑轨,是滚轮式、钢珠式还是齿轮式——该类型又包括隐藏式滑轨和骑马抽滑轨——材质是金融、木制还是阻尼滑轨,整体与抽屉连接还是三点连接……材料、原理、结构、工艺等千差万别,决定了抽屉的寿命和流利程度。
事实上,我们见过滑轨坏掉的抽屉较多,而抽屉先于滑轨朽坏的案例则极少。
“重要的永远不是讲什么,而是如何讲。”
滑轨本身因此获得了比“抽屉文学”这一特定概念更宽泛的文学意味。滑轨出色,一个抽屉也就成功了大半。而剩下的,就是考虑如何安放。
此外,不要塞太满或者沉重得超过滑轨所能承受的重量。否则抽屉会拉不开。就好比一个小说可以包罗万象,然而首先得先让读者进出无碍。能读,并能读下去。
8
以上就是我想到的,关于抽屉的不完全的一切。
如果让我只能选择一样家具——也许就是抽屉。有时可以作为床——不光是玩偶苏菲亚的,和式榻榻米常常就藏于可拉开的壁柜里,人厕身其中,正如睡在抽屉;也有一种西式的床屉收于床底,完全拉开即成为另一张面积略小的床。有时还可以作为交通工具,比如说昨晚,我就想过倘若身体缩小,抽屉就可以当作一艘驶向满月的飞船;它不像书柜、衣柜和鞋柜,被事先规定和限制了功能;同时又有滑轨这种隐藏构件,显得颇具技术含量。再加上之前讨论过的……一个抽屉的可能性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还有一个最基本的好处:它甘愿为我们保存那些不一定记得又舍不得抛弃的事物。发生过的,永远封存在时光之屉里,比记忆和时时变幻的爱憎本身更可靠。
作为一个念旧的收藏癖,我没办法不爱它们。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大雄一样,跳入某个抽屉瞬间消失,并出现在另一个时空。和那些以为早已遗忘的人和事重新相遇,在抽屉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