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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

2016-04-01谢志强

野草 2016年2期
关键词:布娃娃指导员老马

谢志强

一棵树

那一年,我已经很能讲话了,却刚会走,(缺乏营养,我走得迟。叔叔们说:这小家伙,走起来像喝醉了酒。)特别喜欢走。爸爸背着我,妈妈扛着两个砍土镘,我们来到地里。那是爸爸和他的战友们一起,用砍土镘开垦的土地,望也望不到头。爸爸把我放到地上,说:别乱跑。

其实,我还走不稳当。可是,我想跑,甚至,头顶飞过几只麻雀,我只敢抬头望天,跟着麻雀,展开胳膊,做出飞的姿势。我的腿还在地上,怎么也飞不起来,却摔倒了。麻雀叽叽喳喳飞远了,好像讥笑我。我不哭。我用手擦汗珠。

有几天,我总是扇动胳膊。爸爸说:不会走,就想飞?

爸爸妈妈听不见我哭,我就不哭。我看见远处着了火一样,所有的人,都笼罩在沙尘里,那是挥动砍土镘扬起的沙尘。我坐在一条田埂子上边,我已出不出汗了。太阳像火炉一样晒得地上发烫,我不动。

我站起来,伸开胳膊,想象自己是一棵树。我的头发又粗又硬,我瞅着天空。要是麻雀飞过,一定以为我是一棵树,我的头顶就是现成的一个鸟窝。

飞过几只麻雀,可能是先前我模仿飞翔的麻雀,它们就是不降落,大概认出我是人了。我坚持着不动,时间长了,麻雀就会改变看法,现在这个季节,它们不是在找个地方筑巢吗?脚底发痒,是地上的热量传上来,我只当我的脚开始生发根须,细细的根须钻进沙土里,我动了,就扯断了根须,我希望根须发达,我仿佛听见树叶的喧响。

我还想,要是它们落在我的头上,我的头不惊动它们,那么它们就在我头发里下蛋。到时候,我也不吃,还不能叫爸爸妈妈靠近,我要等到小麻雀破壳而出,那个时候,我顶着一窝麻雀,麻雀的爸爸妈妈就追随着我飞了。麻雀一定奇怪:一棵树怎么会走?

我的喉咙简直要冒烟了。两个大人的身影从沙尘里钻出来,向我走来。沙尘渐渐沉下去,还有风,风把沙尘刮跑了,那么多大人顿时清晰起来。

妈妈说:站着不动,干啥?

我说:你别过来。

爸爸说:吃中午饭了。

其实,我的肚子已饿得咕噜咕噜叫了。我说:我不饿。

妈妈抱起我,说:晒出油了。

我说:你们捣乱,把麻雀吓跑了。

爸爸说:你在指挥麻雀?

我说:我是一棵树,麻雀差不多要落在树上了。

妈妈说:我们的儿子跟麻雀玩游戏呢。

当晚,妈妈给我洗了澡。一连三木盆水,水还浑。妈妈说:一个泥人。我说:再洗,就把我洗得没有了。爸爸说:连队的孩子多了,就会有托儿所,现在也好,叫儿子来见一见我们怎么垦荒。

地窝子门前有一棵沙枣树。可能树太少,这棵树上已筑了好几个麻雀窝,像硕大的果实。树枝已抽出嫩嫩的芽叶,已经把密密麻麻的枝条弄模糊了。我折了一根带绿芽的树枝,妈妈还用柳条给我编了一个环帽,妈妈扛着两个砍土镘,我趴在爸爸的背上,这一下,我像一棵树了,绿芽是我的标志。

我迫不及待地溜下爸爸厚实的脊背,根本没听妈妈的叮嘱,要我把沙枣枝插在地上,还培了土。我发现爸爸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走得没影儿了,远处腾起沙尘,像有千军万马,大人们一定在沙尘里,那是大人们制造出的沙尘,再远,就是沙漠。

我给栽好的沙枣树浇了一泡尿,我说:喝吧喝吧,喝了好长大长高。

我离开沙枣树——我已经把插在地上的树枝当成一棵树了,埋伏在一条土埂子后边,尽量不暴露自己(这是模仿爸爸说的打日本鬼子故事里的情境)。我的眼里,沙枣树正迅速地长高(爸爸说:小男孩的尿有劲道)。

几只麻雀飞到这里,慢下来,大概疑惑:这里怎么长出了一棵树?

我真希望麻雀能听见我的声音:还等啥呢?赶紧造窝吧。

麻雀又飞走了。我想象,我是麻雀,在高高的空中,望下来,一棵树,一个人,一定有埋伏。我失望了,走过去。发现树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壮大,反而无精打采了——绿芽已蔫了。喝了一泡尿还嫌不够?可能饿了吧!我扒开根部的土堆,往里拉了一泡屎,不知哪里的苍蝇来凑热闹,我立刻盖住屎,我想,土里的根吸收了我的屎,这一下该鼓起了干劲了吧?

远处的沙尘散开了。爸爸妈妈突然在我旁边。

妈妈说:拉了屎,要擦屁股,苍蝇围着你屁股转呢。

我说:树咋不好好长?

爸爸说:插根沙枣枝干啥?

我说:我乘凉,鸟做窝。

爸爸说:地中央不能种树,今年连队来拖拉机犁地,有了树也犁掉了。再说,要用沙枣核种,种出树。

我想到爸爸在巴扎上给我买来的大沙枣。大沙枣早就吃光了,我应该慢慢吃。晚上,我爬到床底下,找到了一颗沙枣核。我吃了大沙枣就乱丢核。甚至,有一个核还抽出过黄绿的芽,可能是我把它踩进地窝子的土里了,可惜,它生错了地方,地窝子里没阳光。

第二天,我把那一颗沙枣核埋在田埂子上。当然,我先挖了个小小的坑,往坑里尿了一泡尿,拉了一泡屎(我憋着,不在家拉),等于沙枣核靠近它的粮食上,吃了睡,睡了吃。

我躲在它旁边,枕着土埂子,要是拖拉机开到这里,一定吓一跳,因为面前立着一棵沙枣树,树上还有几个鸟窝,窝里有麻雀叫,张开黄澄澄的小嘴叫,接收爸爸妈妈捉来的小虫子。鸟窝像驼铃,小麻雀还没长毛。爸爸曾将地窝子前边的小麻雀捧下来给我看过,然后,放回去。爸爸说:养不活麻雀,麻雀到了人手里,就生气,会气死。

中午,爸爸妈妈来接我吃饭(连队的午饭送到垦荒的地方)。

妈妈说:你在地里埋了什么?

大概妈妈看出我守护着沙枣核,沙枣树也争气,不钻出来暴露目标。我说:不告诉你。

傍晚,收工,妈妈拍打着我,我像冒烟了——浑身散发着沙土。我趴在爸爸的背脊上,闻到汗水的气味。我问:爸,沙枣核要多久才能长成树?

妈妈扯一扯我的开裆裤,说:又忘了擦屁股,裤子上粘了屎。endprint

几只苍蝇叫着,沿途一直追随着我的屁股,我神气得意。

爸爸说:又是屎又是尿,把沙枣核烧死了。

肥料过多,爸爸不说“撑死”,而是说“烧死”。爸爸怎么发现了我的秘密?

很晚,我听见爸爸妈妈替我发愁。妈妈说:我们的儿子,身体落在年龄的后边了,是不是过早摘了奶?

好像我是果实,断奶,妈妈不说“断”,而是用“摘”。

爸爸说:我们的儿子,灵魂抢在身体前边了。

排碱渠

李天光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地里干活中间休息的时候,她坐在田埂上,腿打开着,裤裆裂开了。他想到有一次煮大米饭,水溢出来,白白的米粥,顶起了木锅盖。

似乎她的腚部也要溢出来——撑开了裤子,里边没穿裤衩。李天光替她着急,担心别人也发现了。他避开目光,向沙漠望,望见沙丘,还是想到她的屁股。她自己没觉察到吗?有风。

要不是已经知道她是陈立伟的老婆,她简直可以当陈立伟的闺女了。不管咋说,陈立伟也当过他的上司,1949年起义前,他们都在国民党的军队。有一次,陈立伟踢他一脚,说:见了长官要敬礼,你不懂?

李天光当时还是个小兵蛋子。胡子还没来得及长。他就记住了那一脚,起义后,整编,他和陈立伟分到一个连队。屯垦戍边,陈立伟脾气恶劣,还是“军阀作风”,撸了,跟李天光一样,普通职工(叫垦荒战士)。

不过,李天光见了陈立伟心里发虚,总会振作精神,准备做出敬礼的样子,次数多了,他恨不得报一脚之仇,也踢他一脚,但是,他权衡过,不是他的对手。他发现,陈立伟老多了,像一棵枯死的胡杨,特别是那张脸,皱纹跟树皮差不多。摆不成臭架子了吧!

李天光替这个女人不平。那是陈立伟从甘肃老家娶来的女人,她多委屈,没裤衩不用说,可遮女人那个地方的裤线也绷开了。陈立伟太抠,像样的裤子也没置办,幸亏干活的哨子响了。

那天下午,李天光用想象把开线的地方撕开,甚至,他仿佛听见布撕开的声音。可是,他还是想象不出撕开的地方是什么风景。

第二天,地里午间休息,他特地蹲在她的对面有十几步远。裤裆下边已缝住了。无意中,他和她的目光在空中打了个结,他的眼眶顿时发热,将目光转向沙漠——胡杨、沙丘,像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偶尔,坐成一堆的男职工会开陈立伟的玩笑,说:老驴啃嫩草,老陈你白天干活力气都跑到哪去了?

陈立伟不响,拉下脸,空踢一脚,踢起尘土。

大家就笑:别拿土地出气呀,碱盐地也要长出庄稼。

干活的哨子一响,李天光趁机也踢田埂一脚,一块土坷垃远远地飞去。他很得意。

这年冬天,特别寒冷,挖排碱渠,住在工地。女的归女的睡,男的归男的睡。每天差不多就是敲冻土,冻土层敲完了,也要收工了。第二天又冻住,再敲冻土,冻土层敲完了,接近收工。十字镐,震虎口,一手起血泡,胳膊肿。他完成了定额,就去女人的工段帮忙。

陈立伟的老婆也在其中。她挑泥土,泥土带冰渣,沿着斜在渠坡的长条木板上,扁担在她的肩头一悠一悠,像翅膀,那姿势,仿佛她要飞起来。他注意到她的腹部,还是那么扁平——没动静,那家伙,忙乎了将近一年,还是空忙。

不知怎地,李天光莫名其妙地欣慰:种子再撒得多,也不发芽。他怀疑,是不是陈立伟像对待他一样,踢老婆?土地长不出庄稼,这家伙踢土地。他从女人的口中获知,陈立伟老婆的屁股,是生胖小子的屁股。

李天光往她的筐子里装沙土。他们的头已在渠堤的水平线下边了。她说:我家老头子说,要给你介绍对象。

李天光说:他是官,我是兵,那是国民党军队,后来是解放军,解放军官兵平等,现在都是兵了,装的够多了,压坏你了。

她说:你疼女人,我跟村里的堂妹邮一封信,我也好有个伴。

李天光不提早年那一脚,他踢一脚堆满湿泥的柳条筐,说:好了,再装,筐子承受不住了。

她挑起来,第一次在他面前笑了。

他认为那是只给他的笑,陈立伟一定没享受过这样的笑。他望着她的背影,沿着搭在渠坡的木板往上走,仿佛已经起飞,到了渠坡,蓝蓝的天空衬托着她。他仰着脸,好像她已经离开地面,飞向蓝天。阳光刺眼。

几个女人笑起来,说:再看,也是别人的老婆。

他愣过神来,脸发烫。

冷尿热瞌睡。夜间,一泡尿憋醒了他。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牵系着,一个影子也立起,跟上来。

星星稀疏。风像刀子。两个男人对着隆起的渠坡影子,能听见尿响,响得似乎在落地的途中已趋向结冰。尿在泥土里钻孔。他猛地想到了她裂了线的裤裆,他说:这种天气,女人蹲着尿尿,那风往里钻吧。

那个男子说:老李,你想女人了吧?有没有目标?

李天光说:算是有了吧。

一阵风,带着沙漠的气息,他打了个寒战,发现旁边已没了人,他抬头,又一次望了望星空。然后,咬紧牙,返回帆布帐篷,突然觉得被窝的温暖,像是有人睡过一样,却空着。他忽然想起,那个同他一起出来解小便的男人声音很熟悉,是陈立伟掏我的口风吧?

布娃娃

1952年,有人来我们村庄,号召报名参军,支援新疆建设。我偷偷报了名,是怕不收我,因为,我在村里抬不起头。

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村里人说我是个扫帚星,一出生就克死了娘。我还有个比我大8岁的哥哥。1941年,我刚满9岁,连续两年闹灾荒,父亲整天锁着愁眉,家里好几天都揭不开锅了,我饿了,也不敢吭一声。

那天中午,父亲杀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父亲看见我和哥哥面前的桌上一小堆啃干净的鸡骨,他在鞋底上敲敲烟锅,闷声出门。

日头偏西,父亲背着一个麻袋归来,往地上一砘,袋口蹦出几颗金黄色的苞谷。我还不知我已成了人家的儿媳。而且,家里少了一张嘴,我哥也可以找媳妇,传宗接代。endprint

第二天,父亲领我去那户人家成亲。我来到一个坟前,双方的大人都在,让我抱着一个大公鸡——拜天地,我终于知道我的男人是个死人。

我扯着父亲的裤腿,哀求:别让我跟死人结婚,我怕。

父亲板着个脸,说:嫁鸡随鸡。

我就成了那户人家的儿媳。晚上跟一个布娃娃睡觉。渐渐地,我抱着布娃娃,想象中,它是我的孩子,有时,我也感觉它是我的男人。白天我就是个佣人,哭红了眼睛,洗肿了手指。后来,我哭也哭不出泪了。公婆也知道我是克星。1949年,村里妇委会主任出面,让我和这个家解除了关系。我回到村里,父亲和哥哥已不在,房子已是别人的了,据说他们外出避难,再没回来过。

我恨不得早点离开村庄。招兵条件是未婚的姑娘。村妇委会主任替我说话:以前那不算嫁人,嫁活人才算嫁。我把布娃娃裹进包袱里,带进了新疆。

1956年,我嫁了个比我大十二岁的老兵,他是农场副业连副连长。连里差不多是清一色的男兵。我和他还没说过一句话,我担心我克命,我还是答应了组织安排。

我“二婚”(总认为跟死人结婚也算),没啥仪式,是速配,直接入了洞房。那个年月,住房紧张,指导员专门腾出一个地窝子,作为公共洞房。

公共洞房,就像流水席,房子固定,人员流动。住一夜,换一对。然后回到各自的集体地窝子。那天,公共洞房里有三个双人地铺,只挂了一盏马灯。墙正中央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伟大领袖微笑地看着我们。

三对新郎新娘都尴尬。我第一次正式入了洞房。幸亏我在老家带了一块土布,青莲色的土布,又粗又厚,不透光。我把土布悬挂在两张床铺之间。

我坐在地铺上,大气不敢出,实在憋久了,我吐一口气。拧熄了马灯。

我那男人能干,是个闷葫芦。他坐着不动,仿佛泥塑的男人。我想,我这克星,往后得多让着他。

布帘那一边,偶尔传来干草的声响,我的脸发热。地铺垫的是麦桔杆。

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我瞅瞅坐在床头的男人,想着也许前世欠了他,这辈子偿还。父亲的话在耳旁响起:嫁鸡随鸡。

我脱光了衣服,迅速溜进了被窝,他也跟着钻了进来。我闻到浓重的男人气味,带着汗味。像起了沙暴。我尽量减弱麦草发出响声。我克制着不出声。

第二天,公共洞房又腾给其他结婚的男女。1957年,我生了个女孩。大大的眼,小小的嘴,还特别爱笑,笑起来,像一朵接一朵花开。我的奶水丰沛,女儿又白又胖,一点也不像缺水的沙漠地带的孩子。

女儿两岁了,他抱也没抱过一回,我知道他嫌我生了个女孩。他想要个男孩,也不管我累不累,他就来忙活,可是,我的肚子再也没动静。他说:垦荒是男人的事儿。

我也垦荒。他已当了连长,我跟随他到挨近沙漠的地方建个连队。我把女儿留在地窝子里,用破毡子封住门。我听说农场发生过狼叼走小孩的事情。我把布娃娃放在女儿旁边,叮嘱它:陪好妹妹。又对女儿说:有哥哥护你。

指导员照顾我,安排我赶马车送午饭。回连队的路上,突然,马惊。盒、桶、勺一路颠落。这是连队最老实的一匹枣红马,却像风吹一团火在草地上燃烧。马撒开蹄子狂奔,在路旁的渠里,翻了车。

我醒来,已躺在连部卫生员的房间。马灯亮着。我说马?他说老老实实的马,到你手里咋会惊?我说女儿?他叹了一口气。我拽住他的袖子,说女儿还在家里呢。

他丢给我布娃娃,说:就在沙包上捡了个布娃娃。

我昏了过去。再醒,已在团部卫生院了。医生给我开了刀,从此,我失去了生育能力。

我的女儿被狼叼走了。后来,我时不时地想马受惊,肯定是看见了狼。我克死了女儿。

他也很少碰我了。我老是发呆,责怪自己。有一天夜晚,他早早上床,我以为他要我。

他征求我的意见,打算抱养一个孩子,算是对丧失女儿的一种弥补吧。他说:我看你喜欢孩子,用心养,孩子就跟自己生的没啥两样。

一个月后,他手牵着一个10岁的小女孩进来,他说:叫娘。

小女孩躲在他的身后。我上前抱起她,亲了一口。过了些日子,她叫我娘了。叫得我心里像冬天生起了火炉。

我把布娃娃交给她,说:娘要下地干活,哥哥陪你。

女儿就抱住布娃娃。隔段日子,我给布娃娃洗澡。女儿习惯了抱着布娃娃睡觉。渐渐地,我的心里又住进了一个女儿。我真想说:你本来还有个妹妹呢。我用木板加固了门。

他一心扑在连队里,有时,两天也不回家,我也习惯了。他回家,脑袋一挨枕头,就打起呼噜,好像要下暴雨了。有句话,是不是他的原话我不知,但七转八弯,传到我这儿,他说那片地荒了,再种也不长庄稼。

从小,我就像个扫帚星——亏欠了。我要是能掏出心,我也会把心放在女儿那里,我承担了家里全部的活儿。仿佛他知道我“克”,懒得碰我,我也认了。

终于,我又一次问他养女的来路。我打了酒,炒了菜。他说:你想灌醉我?

我说:我心里得有个底,万一养大了,孩子家里的人来认走咋办?

他扇了我一个耳光,吼道:我就是她爹,你给我听清啦,这是我亲生女儿。

我还闷在鼓里。找指导员诉苦,他告诉我,这是连长和前妻生的孩子,那个女人生孩子,难产去世,留下这个女孩,跟爷爷奶奶一起过,指望我给他生个儿子,延续香火。

我的反应是:我这肚子不争气。可是,我很委屈,他一直瞒着我。我只能忍住,我曾抱着公鸡拜过天地呀。

我开始担心,再出现什么三长两短——克别人。每一回,她的女儿扑在我的怀里,叫我娘,我的心就像沙漠太阳升起一样。我得小心谨慎地带好这个孩子。

我给女儿的两条辫子扎了两个蝴蝶,每一天,我目送她上学,总觉得她是一朵鲜艳的花朵,蝴蝶翩翩起舞,追踪一朵奔跑的花儿。

我给女儿洗澡的时候,也把布娃娃放在一个澡盆里。在太阳下边晒干。有一天,女儿抱着布娃娃睡,她说:娘,哥哥一身太阳的味道,好闻。endprint

初三时,女儿期末考试没考好。她涂改了考分,我知道后,扇了她一个耳光。我第一次打她。我说:我讨厌欺骗。

女儿哭了,她说:亲娘不会这样打我。她还告诉了她爹。他说:你有什么权力打我的女儿?

我愣住了。我已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了呀。

女儿不再抱布娃娃了。我听说,她爹认为布娃娃晦气。我想到被狼叼走的女儿。

我和他就这么不冷不热地维持下来。女儿高中毕业,被分配到连队。我每个礼拜天都炒好她喜欢的菜给她送去。我知道她跟我已经有了隔阂。不过,她已住在我的心里了。

有一个礼拜天,她突然问起布娃娃。

我暗自惊喜,说:娘给你保存着呢。

我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他中风了。出院后,躺在家里。我总觉得我对不住他。女儿每个礼拜天也回来了。

一天晚上,我看着女儿紧抱着布娃娃入睡了。我感到又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听说男友甩掉了她。是不是嫌我这个后娘?我出生的阴影笼罩着我,我心里念叨:冲着我来吧。

我托老公的战友出面,重新恢复了女儿和男友的关系。女儿结婚,我舒了一口气。但是,我不让女儿把布娃娃带到她的新房。我说:这个布娃娃老了,过时了。

我托回上海探亲的支边青年捎来了一对上海布娃娃——那么漂亮的一对,多喜气,他们就摆在女儿婚房的床头。我就抱着我九岁时的布娃娃。我躺在中间,一边是中风的老头子,一边是老旧的布娃娃。有时,我觉得老头子正在向布娃娃看齐:萎缩。儿时,父亲说,母亲怀我之前,亲手缝制了这个布娃娃,盼望招来一个男孩。我已记不起母亲的模样了——那么模糊,怪我。

马连长的老婆

1955年,牛指导员赶着马车来团部接我。当时,我是团部的机要员。1952年,牛指导员来山东征兵,我报了名。我记得她带着我们十几个老解放区的女兵进了新疆,来到团部的当天,我就吃了她的喜糖,她还叫我当伴娘。她赴山东招兵前,团长就定了婚事——一个山西的老兵,团部警卫排排长。跟牛指导员一样,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我说:大姐,我现在嘴里还留着甜。

牛指导员说:你不能只在上边,也要到下边蹲一蹲,我和马连长一起向团长要求,团长就松手了,马连长跟我都是半斤八两,大老粗。

我说:大姐,牛和马凑巧一个连队。

牛指导员笑了,说:都是耕地的命,不然,沙漠咋成绿洲?

刘排长抱着一个两岁的女孩过来,说:叫妈妈。

女孩搂着刘排长的脖子。

牛指导员像是套索一样,抱住女孩,说:咋不认识妈了?妈想你想得厉害。

马在土路上自觉地走。牛指导员似乎还沉浸在女儿那里,她说:心急生女,小杨,你说凑巧,还包括你呢,马牛羊是啥?

我说:家畜。

她说:马识途。

我知道,牛指导员和马连长已经搭档三年了,据说,团长曾有意撮合过他们的婚事。我已认了牛指导员这个大姐。我说:牛大姐,你咋舍近求远啦?

牛指导员说:牛头不对马嘴,他嫌我年纪大啦,这匹马还看不上我这头牛呢。

牛指导员告诉我她的经历:日本鬼子扫荡的时候,她是地下交通员,不过,她不识送的信,每一次都能穿过封锁线把信送到。她说:那些年的事没啥说头了。

一下子跳到1952年接我们前。她说:团首长也替我着急,我三十出头了,好的男人不要我,不好的男人我又不能要,只得将就着跟刘排长结婚了。

我说:刘排长多好,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儿,我看,不比女人带得差。

牛指导员笑了,说:你看看,我这个女人像个男人了,妹子,听姐一句话,瞅个差不多的男人就嫁吧,女人嘛,迟早迟晚都得有一遭,你看看我,姑娘时,跑交通,打鬼子,还要带着老百姓在山里转,三转两不转,转到了新疆,把年龄给转大了,现在不是凑巧,而是凑合了。

我说:大姐,你说凑合,刘排长蛮好。

她说:鞋合不合脚,自己知道,你留个心眼,看上了,别放过,马连长那张嘴,从来不吐好话,可是,他背后说你的脑子挺好使呢。

去年冬,团里办了个短期学习班,学习植树造林。沙漠边缘的绿洲,要造防沙林。考试我考了第一。我说:培训结束,最后只剩下马连长,他要来了一辆牛车。

牛指导员说:他看,我故意派了一辆牛车,要是嫌慢,让他自己套上啦。

我说:我送马连长上了牛车,过了一个礼拜,马连长给我来了一封信,我还能背出里边的句子,人好比一粒种子,需要阳光,水分,不然就不能发芽生长,很有诗意。

牛指导员直笑,笑得马儿奔跑起来,颠着她的笑。她说:你相不相信,这个马连长,就在连部前边等候迎接你呢。

我说:我算啥,我算啥?

她说:团长来,也不一定能够享受这个待遇,团长得下地里找他呢。

果然,马连长站在连部前边,似乎他早已望见了路上的马车。

牛指导员说:你别把姑娘的手捏碎了。

马连长立即松开手,还在说:欢迎下连队,欢迎下连队。

牛指导员说:你就不会说些别的了?

马连长说:你看看,我们这指导员,嘴巴像镰刀。

两个月后,我感到他的嘴像锤子。当然是结婚后。牛指导员做媒——代表组织。我已习惯了组织。可是,我说:我还不想结婚,他比我大好多。

牛指导员说:大丈夫疼小媳妇,战争年代,老马是个神枪手,他瞄准的目标,百发百中。

我说: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要是组织决定了,我服从。

牛指导员笑了,说:你给组织说实话,其实,你们一起参加学习班,他第一眼就瞄准你了。

我说:没说过一句话,只是学习班结束,只剩他一个人,我看他孤独的样子,就送他上牛车。

牛指导员说:算是孤独吧,都那么大年纪了,他给我打电话,故意要车晚些到,因为你,老马也长心眼了。endprint

我说:大姐,这一切,都是你们设的一个埋伏,再把我引进来。

通讯员把我的铺盖送进马连长的地窝子,那里有组织安排的一张床、一张桌子。团长送了日记本,还送了胖娃画。

1956年春,我害娃娃了(怀孕)。沙漠地带的春天,一连数日刮大风起沙暴,昏天黑地,白天也要点马灯。我想吃口新疆的菜。风停了。沙漠边缘的一条防护林,树比胳膊粗不了多少,都刮弯了。开垦的荒地,长出了又绿又嫩的苜蓿。

一个老兵的媳妇(从农村接来的)跟我一起扶树培土,她说:一冬没见绿,我的孩子想吃青菜,掐两把回去烫烫。

老马回来,见了一盘凉拌的苜蓿,他拉下脸,说:你咋能随便掐公家的苜蓿?大家也学着你去掐,你说,我咋开得出口?

我说:我怀的可是你的娃娃。

他拍了桌子,盘子跳起来,他说:人家要是问,连长的老婆可以掐,我们为啥不能掐,你说,我该咋回答?

我很委屈。

白天干活,感到撑不住肚里的娃娃,骨架简直要散开,早晨,我在被窝里稍许赖一会,他那半边已空了,听见集合号,我扛起砍土镘,迟到了几分钟。

老马竟然当着全连战士训了我。晚上,我给他一个背。老马喜欢抱着我睡。我想,晚上对我那么好,白天你就翻脸了?

他扳我,我不转。他哄我,我蹬他。

我说:你这个连长能干得不行,当着那么多人给自己的老婆下不了台,早知道就不答应跟你结婚。

他说:你要不迟到,谁还敢迟到?不对老婆严格,咋能要求别人?进了这个门,你就当我的连长,好不好?

我还得在地里,憋着劲儿争取第一。回到家,除了到食堂打饭,他还特意给我炒个菜。他说:我们的儿子要是知道他娘这么能干,他一定跑出来祝贺呢。我说你咋认定是儿子?他说地里的活儿主要靠男人。我说按你的说法,女人都撤离算了。他抱住我,说没有你可不行。我说当个连长的老婆累。

那一年,团长参加了北京展览会归来,老马去团部听了情况,回来传达——全连点名(是全连农垦战士会议),仿佛他也亲自到过北京,他形容兵团展出的南瓜,他张开双臂,说:我们兵团的一个南瓜呀,有多大?一个人蹲在南瓜这边,那边的一个人看不见。

我即将临产。我听着听着,想去解手。外边下了雨,地下泥泞。厕所有点偏僻。一不小心,我滑了一跤,肚子垫在一个小土堆上。

第二天早晨,我听见上工号,没迟到。只是腹部不舒服。我扛着砍土镘下地。牛指导员知道昨晚我滑了一跤,她过来,发现我的裤子湿了,我还傻乎乎地没察觉。

牛指导员有经验,说:妹子,都这种情况,你咋还来干活?这个老马光知道埋头拉车。

连队的卫生员赶着马车送我上团部卫生院。一路上,我躺在指导员的怀里。傍晚,我生下个男娃,五斤三两,没活两个时辰,就死了。

老马骑着马来了。他带着一包小衣服(刘排长的手艺)。我难过,已哭不出声,流不出泪。我别过脸,说:你带衣服给谁穿?你积极当好你的连长嘛。

我流羊水已流了一天了,我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伤心,这个大男人不疼我,心太硬。

牛指导员说:老马,你出去一下。

起初,我听见病房门外牛指导员的话(老马,你根本不懂种地的事),接着,声音降下去了,好像她替我出气,老马只是“嗯”“哦”。我想象不出,老马被刮胡子(挨批评)的样子,但我能想出他训别人的表情,我领教的次数多了。

然后,老马像个俘虏,跟着牛指导员进来。她说:这次你身体亏了,要老马多陪你几天,我先回连队。

老马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我说:看到你,我就想我是连长的老婆,你也回连队吧。

老马说:不回不回,连队归指导员指挥。

我说:你身在医院,心在连队。

老马立着,就差行个礼了,他说:我身在这儿,心也在这儿。

天色暗下来了。我说:看你心神不定的样子,你还是回连队吧,谁叫我是连长的老婆。

老马对我敬了一个军礼,说:过几天,我来接你。

其实,我有点失望,我客气你就当福气了。不过,我清楚,他的心里装着连队那片绿洲,谁叫我是连长的老婆呢。

我只提了一个要求,把儿子葬在沙漠和绿洲相连的那片坟地,那里已有几个老兵的坟墓。多年后,老马当了营长(我也习惯了我和他的关系)。农场的职工称那片坟地为十三连。我带领女儿去扫墓(你哥住在里边),坟墓长了一圈的红柳,我说:你哥也是加强连的一个小兵。

回家后,女儿问:哥哥为啥住在那儿?老马说:你哥打伏击。伏击谁?沙漠来的沙暴。

每逢刮大风,起沙暴,女儿就说哥哥跟沙暴战斗了,我也参加。

老马说:打仗是男人的事。

我说:你还是重男轻女,没有女人,农场咋能增加这么多人?女人比男人吃苦少吗?

老马举起双手,说:投降,我投降。女儿跳起来:爸爸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那天半夜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听着田野里传来的拖拉机的吼叫,像听歌,雄赳赳,气昂昂……他参加过战争,比我小三岁。连队的职工说,女大三,抱金砖。

拖拉机的吼叫,有时,会突然提高。可能是牵引的犁铧被芦苇根纠缠住了,那片新开垦的荒地,是芦苇滩,芦苇的根系十分发达,又密又长。

我想象拖拉机,履带式“斯大林80号”。他是第一代拖拉机手。抗美援朝,他当司机。有一次,我叫他把驾驶室的照片取下来,挂我的照片不像样。他说,夜里耕地,看到你的照片,就像太阳升起了。我叫他别乱说。

我结婚迟。春耕春播战役前夕(农场喜欢用军事术语),我和他举行了简单的婚礼。那天,是我们结婚第三天。我想象春天的田野里,他操纵着拖拉机,好像在我的身体里耕耘,拖拉机吼叫,仿佛是他粗重的喘气。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机油味。endprint

突然,拖拉机的吼叫停止了。已是半夜,一定是他换班了。人三班轮换,车不停。沙漠边缘,昼夜温差大,他有羊皮大衣。随后,拖拉机又吼叫起来——徒弟接了他的班。我想象得出,他吃了夜宵,裹着羊皮大衣在田野里躺下来。我这被子里,他那半边凉着。

我想着翻出的泥土,像波浪,散发着泥土、芦根的气息,还有冬眠的虫子。我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我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我对这个声音特别敏感。

那是院门的锁。他买了一把将军不下马的锁。所谓的院门,是红柳编的抬把,留了一个手也伸进的洞,里边外边都能开锁。我认为他这是小心眼,家里又没啥值得偷的东西。他一定要装一把锁,而且,只有他能开进来,省得麻烦我起床。结了婚,我发现,他很细心。

果然是他交了班回来了。好像田野里刮进一股风,携带着泥土、机油、莫合烟的气味,还有我已熟悉他的汗味。也不开灯,能听见脱衣服的声音。他钻进被窝,说:多么温暖呀。

我说:你这么凉,好像把冬天残留的寒冷都带回来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夸张着外边的寒凉,像是碰到好吃的又没处下口,他亲我,手在摸索方向。

我要他去洗一洗。他说弄得那么复杂干嘛。我说你不要累着了。他说看到你我就不累了。

这是新婚的第三个晚上,也是春耕春播的头一天。

他粗重地喘气,好像耕地的拖拉机。田野里的声音仿佛停止了,我只听他的喘息。他从我身上下来。

我催他回到岗位上去。他说我后半夜睡觉,睡在哪里都是睡。我说明天早晨,别人看见你回家了,我是副连长,别人会怎么看?

他说你是我的老婆。他通情达理,经不住我催促,说:现在看来,娶一个连领导,做什么事都不能随便。我说副连长的丈夫晚上溜回家睡觉,传出去,大家还不笑话我吗?让我今后怎么拉下脸管别人?

他说你以身作则,我给你面子。我像哄一个馋嘴的小孩一样,说:要是拖拉机出了故障,徒弟找你不到呢?你就克服一下,要睡也睡在规定的岗位上。

我看上他那男子汉的气魄,可结了婚,他那孩子气就显出来了,男人嘛,心里都藏着一个小男孩,何况,他比我小三岁,偶尔,我忍不住发挥出母性,他就更来劲儿了,像个没断奶的小男孩,往我怀里拱。他从小就死了爹娘。

我听见他穿衣服时钥匙发出响声。我起来,抱抱他,说委屈你了,这么热的被窝,却赶你走。他把我抱起来,说这也不算啥,冰天雪地的朝鲜,我也过了,现在,我睡在露天,也心里热乎乎的。

锁带动链子,很轻,我听了却很响。当时我笑了,我对不起他。没别人知道那天半夜,他回家过一趟。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他的徒弟在院门前,哭着把我喊醒,已天亮了,太阳还没出来……我跟着他的徒弟赶到田野。他睡过的地方,芦苇压倒了一片,垫在地上,徒弟开拖拉机耕过他睡的地方,他怎么忽视了要犁这一片呢?我说我一个人来找……就像他检修组装拖拉机,我拼凑他的身体……有的部分已找不到……停在地里的拖拉机,牵引着的一片犁铧片,磨得锃亮锃亮,那反光,很寒冷,锋利……找不全他的身体,有的已被泥浪盖进地里,泥浪像愣住了……许多黑黑的乌鸦起起伏伏,在翻出的泥浪里啄虫……羊皮大衣已划开……咔叽布的工作服,油渍沾了泥土,口袋里有一串钥匙……我没有哭,不能哭,像是掉渠里,我的身体里都是泪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身体……埋在防沙林外边的沙漠,好像他在那里守望新开垦的绿洲……我把钥匙也放进棺材。

那么多的乌鸦。我懊悔,那天半夜……过了好多天,夜间,我期望钥匙开锁的声音,总觉得他随时可能回来,他有钥匙……我一直没换锁。锁等待着他随时来开。有时,我的身上突然会冒出他的气味,是他男性的体味,好像他回来了,一摸那半边床,空着。寒凉。

秋天的青纱帐……我常常去他死去的那片地,那一片苞谷长得跟别处不一样,特别粗壮,苞谷棒子,粒粒饱满,带着长长的秧子。他的身体通过苞谷活出来了。

幸亏怀上了他的孩子。我叫长长的穗子贴着我隆起的腹部,说你摸摸你的孩子。

儿子出生。半夜,我给儿子喂奶。点亮了马灯。儿子长得像他爹。有时,我觉得他变成了个小男孩,睡在我旁边。我盼着儿子快长大。儿子会说话了,有一天,我背着儿子到他的坟前。坟墓像套了一个花圈,一圈的红柳已开花,我们称那是戈壁花。

我给儿子起名春耕,纪念我的丈夫。我说:春耕,叫一叫爸爸。

春耕说:咋叫不出来爸爸?

我抚着墓碑说:爸爸有钥匙,他可能等到半夜回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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