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行乡村纪事
2016-04-01杨献平
杨献平
隐匿的流散
1
作为一个农村出身的人,年轻时候凡事不问出处,也不想去路。浑噩也无所惧。三十五岁一过,尤其是几位至亲之人先后辞世之后,忽然觉得了一种东西,无形但却强硬地突兀在内心。确切说,那就是根,即一个人和一群人的确切来处及其衍变过程,还有此地此刻、乃至由此以后。小时候,常听爷爷和村里其他一些老人说:“头辈爷爷杨继业,二辈爷爷杨延昭,三辈爷爷杨文广”,再向下,却再也没人能说上来。这祖孙三代,不仅确有其人,且因为流传面积甚广的评书《杨家将》及其各种版本的杨家将故事而家喻户晓。民众历来自觉向尊者、命者、达者靠拢,自攀血缘、投身望族,这种习性,不惟平民,帝王将相也不过如此。
杨继业原籍陕西神木,父杨信,曾任后汉麟州(陕西神木)刺史。杨继业少有壮志,《宋史·列传第三十一》说他“不知书”,但为人忠烈武勇,有智谋。少年时候在后汉世祖刘崇殿下为保卫指挥使,以作战骁勇著名。后升迁至建雄军节度使,屡立战功,所向克捷,国人号为“无敌”。
公元979年,杨继业归附北宋,为右领军卫大将军。980年,雍熙北伐,杨继业孤军作战失利,战死。赵光义“痛惜甚”,并下诏说:“拿起兵器即保卫国家,听到鼓声就想起将帅。尽力杀敌,气节豪迈,如果不追封表彰,如何弘扬忠义刚烈?原云州观察使杨业人如金石,气节激荡风云。他本是陇上的雄才,山西的望族。投身军队,屡立战功。正指挥虎狼般的军队,防守边境报效国家。可是各将领不遵守约定,不及时给予救援。杨业带领孤军,陷入沙漠;刚毅忠烈,视死如归。古人之中,还有比他更崇高的吗!所以特地举行典礼,表彰他的忠烈。如果他的灵魂有知,应当了解我的深意。”
这可能是杨家将忠烈故事的由头,杨继业之死,也和民间演义基本相同。顺之而下的是其子杨延昭,也是抗辽名将,《宋史》说他智勇善战,所得赏赐全部分给属下军士,与将士共甘苦。杨延昭之子杨文广,曾深得范仲淹赏识,置于帐下;并随狄青抗辽,因战功而授定州路副都总管、步军都虞侯,死后赠同州观察使。
杨文广之后呢?这根线就断了。我还年幼时,村里有几个特别能讲故事的老人。一个是爷爷奶奶隔壁的二奶奶,自我记事起,她就孤寡着,过继了一个儿子,虽在一个村子,但也不常去看她,只有她亲生的一个哑巴女儿常回来帮她干一些家务活儿。就是这位老人,满肚子四书五经并各种演义、话本,随便一讲,就是十天半个月不打结儿。可惜,我那时候只在乎传奇和神话了,也没有任何寻祖问宗的意识,更没有问她一些关于本家族渊源的问题。再些年,她死了,无声无息。一个人的死很多时候毫无动静,于这个世界更是水波不兴。可对于一个村庄,一个家族,她带走的不仅是一座房子的人间烟火,一座村庄的“这一个”,还有精神的文化的传统及灵魂印记。
另一个是男人,我叫大伯,也是一张好嘴,把各种人物故事讲得风生水起,听的人欲罢不能,身临其境。可惜,他也死得很早。还有一个是我爷爷。相比上述两位老人家,爷爷的讲故事能力偏弱。但给我隐约提供了一些关于家族方面的信息。爷爷说,咱村先是亲弟兄三个人,大致是明朝万历年从山西洪洞县到这里开山立村的。老大名叫杨天啸、老二杨天龙、老三杨天照。
爷爷还告诉我,这三兄弟的坟,就是村子对面山坡根上老坟地里最大的那一座。我从那里路过时,留意了一下众多土坟中最庞大的那座。它是由青石头垒砌起来的,仅此一点,就与其他坟茔形成强烈反差。而且很高很大。只是年久没人修葺,荒草围困。最可怕的是墓穴已经坍塌,常有阳光照进去,天气特别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里面的几根白骨和早已朽烂了的棺材板。
可惜,爷爷也在1990年冬天去世,大概是脑溢血,或者吃多了安乃近(时常用来提神和止疼)猝然离世。那一年,我十七岁。这些人的先后离开,现在想来,远不是人的自然消亡,而是对整个村庄乃至家族传承的整体灭绝。他们所具备的讲故事能力、对往事和家族源流的距离和了解,包括他们自身所携带的家族记忆、时间色彩和精神文化传统,乃至风俗习性,也从某种意义上中断了。因为,他们去世的年代,正是新旧世纪之交,中国乡村正在进行和面临着一种剧烈改造,包括精神、现实、生活和意识形态等各个方面。
2
我故乡的确切位置,依照现在的行政区划,全称为河北省沙河市蝉房乡南沟村莲花谷小队或自然村,为该市西部最后一个村落聚集区,距离沙河市政府所在地褡裢镇约七十公里,地理坐标为东经113°53′12.40″,北纬37°00′02.10″。明万历十七年(1595年)沙河县知事姬子修所撰《沙河县志·疆域志》中说:“西至和顺县一百四十里五指山界……西北至辽州二百里”,其中的五指山即今南沟村以北的梧桐沟村与今武安牛心山界山,因其远望山形如张开的五指得名。至于如何与今山西和顺县接壤,可能是当时的疆域区划所致。所谓的辽州,即今山西省左权县。
沙河为“邢南首邑”,辖境山区、丘陵、平原三分其一。其中,最西部为山区,即今蝉房乡所辖大小村落。但在历代县志中,渡口村以上村落从未被提及。唯有修建于1542年(嘉靖二十一年)的黄背岩、数道岩及大岭口长城〔明“十三镇”“真保镇”长城构成部分,其主要目的是防御强大一时的成吉思汗后裔俺答汗(自称阿拉坦汗)由太原、黎城、武安等地逾山后,对京畿之地形成威胁〕等有所记叙。如《畿辅通志》中说:“黄背岩,在(邢台)城西南一百九十里,山势崇高,有水泉,南即五指山,曰和尚脑,驻兵防口,南至数道岩。”此外,民国王延生修撰的《沙河县志》也说:“县之西境毗连山西、河南(武安曾属河南),虽中隔邢台一村,然三省交错,荒山僻壤,最易薮奸。是以大岭、黄背、数道三口皆有关墙,昔人尝驻兵防守,滋沐圣化,覃敷小小革面,不必鳃鳃以伏蟒为虑。”等等。
我们的南沟村即处在黄背岩、数道岩和大岭口长城之间。西、南、北三面皆为大山,唯有向东山势渐缓,大山完全隐去之时,就是渡口村,向下为丘陵地带;逾白塔镇后,即为冀南平原。西边过武安阳-、楸树坪、长寿村,翻越摩天岭,过唐会昌年间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之侄刘稹所修的峻极关,便是今山西省左权县拐儿镇。endprint
这样一个小小区域,冀晋两省之间的一个形似猪心的高山地区,是河北南部、河南北部和山西东部的一个交汇点,也是河北与山西之间的太行山勾连攀升的一个递进高地。民众习性、生活方式、种植物产,多雷同和一致,只是方言、风俗习惯上有些细微差异。特别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大饥荒,因为逃荒活命,使得这一带的冀晋两省人们交融程度更广,一直延宕到榆中及其属县如太谷、左权、和顺、黎城、潞城、昔阳,甚至阳泉和太原等地。
至今,山西左权、太谷一带还有诸多亲戚和离乡远迁的我们杨氏家族中人。我幼年时候,还时常看到由山西而来的一些人,到村里寻祖问宗。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后,便渐渐少有,以致到现在,山西本家和我们基本断绝了往来。真可谓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一个家族的人,由紧密渐而疏远,慢慢地,在莽苍时间之中各自消隐。
这种必然的离散和遗忘,似乎是一种铁律。如我幼年之时,对于家族,只好奇和追慕杨继业家族及其衍生的民间演义故事,对自身与他们的确切联系,倒是没有太大兴趣。年纪稍长,也想追溯一下,可由于时代如此变迁,一个家族的血缘众人,早就在大地上星散四逸。直到2011年夏天回乡为母亲祝寿时候,意外听说,我们这脉杨姓的家谱在本村的一个堂哥手中。那位堂哥,曾经当过兵,退伍后,娶妻生子,生活得和大多数农民没什么两样。只是人懒,不愿意出去务工,做小生意也不会,就整天在家里呆着。日子过得在当地算是中下等。我去找他,闲聊了一会儿,说起家谱的事。堂哥立刻言语躲闪。我一再保证,就只是看一下,可以的话,再翻拍下来。堂哥却告诉我,家谱根本不在他手里。
3
拿不到家谱,家族源流还是无从查起。从堂哥家出来,走到村子中间,看到一道石头拱门,忽然想起,小时候曾在这里奔腾呼啸,扎堆捉迷藏,拉帮结派,相互攻讦。特别是那些傍晚,很多人端着饭碗坐在巷道两边的石头上吃饭,说淡话。巷道正中向内,还有一个小四合院。爷爷奶奶以前就住在那里。还有上述的那位特别会讲故事的孤寡老奶奶。忍不住抬脚向内走,却发现这个巷道静寂得可怕,即使白天,还是盛夏,身上也凉飕飕的。
我不知道那凉意甚至一种无法形容的冷从何而来,但它们非常活跃,开始满头大汗,一旦进入到巷道,立刻就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的冷,像一枚枚结冰的指甲,一层层,一批批地敷上皮肤。巷道两边的石头还在,人磨得各种痕迹尚还明显,只是上面落着一层黑灰,墙缝里有一丛丛的野草斜着身子向外探望。临街的几个窗户早就朽烂不堪,黑洞洞的,似乎时间的一张张巨口,无声地吸纳村庄的每一种存在。
门上的对联显然是过年时候贴的,已经在风雨中褪色;以前经常洞开并且吱扭而响的木板门松动了,歪斜得犹如一张风中的薄纸。到巷道中间,转身向内,又是一道拱门。我清楚记得,小时候,这里有一扇大门,黑漆色的,晚上总是有人不断地推开又关上。其中的住户除了爷爷奶奶和那位孤寡奶奶以外,还有一个较为年轻的人家,后来搬走了。旁边的一座房子总是闲着,有些晚上,会有一些说书人在里面摆开场子,说《杨家将》《隋唐演义》《三国演义》《封神榜》。那时候还没通电,就几盏马灯,人黑压压的,挤得浑身冒汗,但没有人退出。
可现在,院子里荒草比人还高,密密匝匝,根本无从下脚。墙角和屋檐上蛛网密布,硕大的黑蜘蛛正在肆无忌惮地享用美餐。爷爷奶奶住过的房子门扉紧闭,发白的对联写着“和善人家,忠厚之门”八个大字。木质的窗棂还在,贴的白色杩头纸破了,也黑了,如落在那里不停扇动翅膀的黑蝴蝶。多年之前,我和爷爷奶奶躺在窗里面的土炕上,炕下是冒着热气的灶台,窗台上燃着一盏煤油灯;要是冬天,奶奶会把炕烧得烫得可以烙饼。爷爷给我讲故事。我在他的那些故事中平心静气,或心潮起伏,总是跟着故事中的人物,在遥远的地方遭遇人世的各种离奇。
我确信那些故事是一种传衍、渗透和塑造。而且,在科技,特别是电子信息技术不够发达和普及的漫长年代,人的嘴,以及脑和心,是世上最强大的存储器,也是最有效的意识形态发动机和传播器。文字的记载和传播功能在民间基本无效,人的嘴,以及对某些传奇,美好人事和英雄的颂扬与追慕,我觉得其中包含了朴素的正义力量,也是塑造和影响后人的文化和精神的方式之一。正是这种讲述的本能,将人的视野、胸襟和梦想从世俗和浅薄之中提升到灵魂的高度。
从院子里出来,蝉鸣震地,而村庄安静,到处都充斥着一种腐朽、僵死、断绝与消亡的气息。很多年以前,我从没想过村庄有一天会消失,包括那些与我同在的每一个人,不管衰老得深陷皱纹和疾病,还是蹒跚学步不知今夕何夕的幼儿。也总觉得,很多事情总有人传递和继承,就像那些消灭不尽的老鼠,满山石头下面藏匿的蝎子、蚰蜒和蜈蚣,更像山坡和田地边葳蕤的草木。可才过了二十多年,村庄就空了。亲人和乡亲一个个离开,都是以疾病的方式,少数则因为横祸。
现在的村子里,只剩下两户人家,一个就是持有我们杨姓家谱的堂哥,另一位,是一位信佛的老大娘。一家在村子上方烟熏火燎过日子,一个在村子中央头发花白度日月,晨钟暮鼓唱佛号。剩下的,大部分房子严重腐朽,摇摇欲倒,在越来越茂盛的杂草、尘土和蛛网当中,被时间层层深埋。我甚至觉得,荒废的村庄就像是一口掘开的墓穴,何时尘土覆盖,与其他土地齐平,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4
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个村庄,从兴盛到破败,从烟火茂盛到现世荒芜,不过二十多年的时间。
母亲告诉我,相当一些人在村外新修了房子,举家搬到了村外居住。近些年来,陆续在城市周边买了商品房或者买地自建。我诧异,觉得这种向城市靠拢,或者说进城的愿望对我的乡亲们来说有点不可思议。很多年以来,莲花谷乃至整个南太行乡村人,从没有出远门的习惯,对城市的态度无非两个方面,一是生活成本太高,没有挣钱的门路,根本活不起;二是人多车多各样门道多,不知道怎么去生活。当然,这只是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之前的乡村人对城市的不适应和畏惧心理。生于七十年代以后的人,因为多少掌握一些知识文化,乃至经常在城市谋活路,与城市打交道,使得他们也逐渐地懂得了城市生存和生活的基本要素。endprint
这些人成为了进城的主力军,而另外一些老人,则在这些年当中先后离世。非常有意思的是,村里进城的和病故的老人的速率几乎成正比。其中一家,我也叫堂哥,他比我年长一岁。十多年前,因其母常年卧病,花销巨大,虽有三个姐姐帮助,但家境一直不太好,二十七八岁才娶妻,至今生有三个孩子。在姐夫的帮助下,在铁矿带工几年,手头宽裕了之后,立马在城郊买了房子,旋即又把妻子孩子接了过去。有一次遇到闲聊,他的意思是,之所以进城,不为自己,就是为了孩子。孩子最需要的是教育。还对我说,大人吃点苦没啥事儿,再耽误了孩子,可就啥希望都没了!
他说的这些,基本上可以代表所有南太行乡村进城人的基本初衷。另一个事实是,南太行乡村的教育相对比较薄弱。一方面缺乏有效的教育竞争,独此一家;另一方面,教育资源匮乏,教育投入也较少。教育氛围和环境差。这不是某一所学校的问题,更需要一种自上而下的教育姿态,以及公平原则及其实施渠道与力度。我对他说,其实因为子女教育问题而进城,是乡村一种天然的劣势和不公平。他又叹息说,即使孩子学习好,将来考上大学又能咋样?现在大学生多得一抓一大把。城市人的孩子都找不到工作,何况咱这山沟里出来的孩子呢!
与这位堂哥想法和做法一致的,还有五六个;最不济的,也在临近的镇子上买了自己的房子,或者租赁当地人房屋,做生意。另一个堂哥,年岁长我十多岁。先前也是因为家里兄弟们多,日子也艰难。后以往各地煤矿铁矿送木头(用来在矿井搭顶)发家致富。不久,即在白塔镇购置了房产,并开设了一家百货批发店。据我所知,百货批发是南太行山区人进城之后的首选职业。在他们的思想意识里,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值得敬佩和效仿。一种是读书而如政府部门或其他事业单位任职的,另一种就是会做生意的。在他们看来,读书是正道,但正道走不通后,以商品交易获取利润并能站住脚跟也是不错的。
因此,不仅在莲花谷,即使整个南太行乡村,“骗死人不偿命”这句话有很深的文化基础和人心支持度。即,只要你不是拿刀子或其他工具致人死命、抢劫别人财产的,只要能用嘴把他人的财产名正言顺地拿到自己手里,即使对方后悔得撞墙、妻离子散,也都和自己没关系,在其他人眼里,你还是一个能人!这可能也是一个全人类通行的规则。但从中也可以看出,南太行的人心和生存规则带有一种强烈原始残酷性。而“学而优则仕”的官本位思想深入与牢固,固然与民族文化传统有关。但随之而来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习性也轮番上演。
到再下一代,即1985年以后出生的年轻人,竟没有一个在村里,或在外务工,或进城工作,或远走外地并外省成家立业。即使一个早年辍学,年龄偏大的侄儿辈的人,前些年也带着妻儿,在城市郊外买了房子,以贩卖鸡蛋并其他一些生意,以求从他这一代人为起点,把自己的根扎进城市。有一次在村里遇到,他和他妻子开着一辆客货车,到各个养鸡户收卖鸡蛋,然后送到批发点。匆匆说话之间,他说,他进城的目的,就是为了孩子。尽管希望渺茫,但渺茫里面,还有“米粒大的一点亮光”。
5
2013年,我再次回到莲花谷,却听说,最后一对爷爷奶奶去世了。他们老两口是我这一代人多年以来唯一可以叫爷爷奶奶的人了。奇怪的是,他们俩男的几个月前去世,女的紧随而去。我记得,有一年回家,他们曾喊我吃过一次饭。少小时候,那个爷爷好赌博,经常喊几个人去他家玩扑克。以香烟为赌注。再后来,他患了胃癌,做了手术后,时常也参与各类麻将赌博,每次都输得丢盔弃甲。他笑笑说,我俩儿子就是专门给我钱让我玩的,输赢无所谓。
他们的两个孩子也在城市里,与后来以各种名义进城的莲花谷人不同,他的两个孩子都是师范毕业后进城工作的。其中一个,官职做到了正科。另外一个,进政府部门未遂,在市里做生意,收入颇丰,各方面都是莲花谷村最好的,也是我们这脉杨姓人家当中最出人头地的。然而,他们的父母,即我这一代人最后的一对爷爷奶奶的消失,不仅是辈分上的一种断绝,也将父亲一辈的人赤裸裸地推上了时间的祭台。
事实上,时间对家族人的刈割早就开始了。我父亲那一代人,现在也所剩无几,无一例外是癌症。南太行山区乃至邯郸、左权、邢台、长治、榆中一带,地域性癌症高发既是一个事实,也是一个全球性的生命灾难。村里一个大伯,胃癌手术七八年后,还活着。这样算起来,村里只剩下了三个大伯,一个叔叔。再下来,就是和我同辈的人了。这种阶梯分明的生命“倒闭的”显然是时间的战利品。我想的是,当这些人逐一离开,莲花谷,我们这脉住在南太行山区的杨姓人家,原地还能留下几个?越来越多的人以进城为目标,并且用尽一生的的心机和全身的力量,在尘世间以各种方式去争取更多的物质支配权和拥有度,所为的不过是抛开故乡,甚至连根拔起,以期在城市当中,把自己脚上的泥土和心性里的乡土转换与过滤干净。
当以土地为主题的乡村自然经济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日渐膨胀的人口和原有土地量的分配性减少,土地及与土地相关联的乡土生产模式所产生的经济效益不足以支付日渐高涨的生存和生活成本,离开土地,积极投入商品经济怀抱,无疑是诸多无奈却又高明的选择。直接以交换为目的商品经济不但少了亲自动手劳作,待价而沽的个体性麻烦,且加大了周转率,并缩短了收益时间。在此背景下,选择进城,从事以货易货的个体性买卖,显然要比苦守乡村,靠政府、集体和具有优越性、掌握资源较多的个人等方面,如政策、收购、扶助要有尊严和自由得多。就莲花谷村而言,凡是能够进城的人家,基本上是会做生意的。
与其他地区不同的是,莲花谷乃至整个南太行山区人,没有出远门务工的传统,最远也就是山东、山西、河南等邻近的几个省份,更多的人选择邯郸、邢台、石家庄、保定等省内地区。在他们骨子里,对“远方”“别人的地盘”有一种天然的、发自内心和灵魂的恐惧与无归属感。在莲花谷,我听说,一个堂哥的儿子,技工学校毕业后,在山西长治工作,并与当地一个女子恋爱,结婚时,堂哥坚决反对,所持的理由是:太远了!现在的女的,靠得住的很少,万一被骗了,以后把孩子甩了,可就啥都没有了!endprint
类似的心态不在少数,我劝他说,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什么地方的人,也都是人。都要遵从一些基本的世俗规则。他不信。说现在的人,谁能说得清!他的这句话当中,包含了对整个现代人群的不信任。这也是南太行山区乡村人一贯的思想意识。因为自身的偏僻、卑微和一定程度上的文化匮乏与精神懦弱,使得他们对整个世界始终都抱有一种怀疑,尤其是对自己国家的同类人群。反过来说,也正是这位堂哥这样的人,成为了莲花谷村乃至南太行山区乡村“此时此刻”最后的也最坚强的“留守堡垒”。
可这种留守也是暂时性的。每次回家,我都要去老村里看看,乡村衰败的速度比预想的要快,曾经人马喧闹的莲花谷村一下子沉寂了。荒草茂盛了昔日烟火升腾的门楣,蛛网封杀了幼年奔腾呼啸的巷道。每到夜晚灯火摇曳的纸糊窗棂漆黑一片不说,且大都朽烂破损。从前满是干鼻涕的石头墙角被灰尘覆满。以前拥挤而热闹的村庄,已经成为了废墟。所剩的两三户人家,炊烟再大,也难以像从前那样覆盖整个村庄及其周边的田野了。
这种悲伤无可表述。
几年前,我就用八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心态:“世事未尽,我已苍老。”这无奈的悲怆里面,当然也包含了对故乡莲花谷的离散和逐渐消失的无奈和凄凉。我也知道,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和精神姿态。时代下的民众是最无力的一群,同时也是最强大的一群。前几天和一个在西安读大学的老家的一个女孩子聊起,她说她喜欢老家的宁静。可这种宁静以荒凉和衰败为人文背景,并以废墟的面目加以衬托的话,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可笑的悲剧?前些天,在网上看到秦晖的一篇文章:《“乡村衰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觉得他还没有说到问题的实质,不是“农民进城”之后的尊严和生存等权利缺失的问题,也不是“农村城镇化”当中模式和方法问题,而是人,以及人的社会属性和文化基因。当农民大量进城,几千年的乡村文化、精神传统将不复存在。农村向来被誉为民族文化的“子宫”,乡村集体性消亡之后,“子宫”必须重置和再生,而现在的“城镇化”可以承载并具备这样的一个巨大能量吗?
因此,我把这一次乡村集体性的消亡称之为“掘根运动。”
也就是在去年,回到莲花谷,我又去找了藏有家谱那位堂哥,他说他手头确实没有家谱,那都是别人瞎说的。我很诚恳地看着他。我知道那时候自己的表情当中更多的是乞求甚至哀求。他肯定也看得出来。但还是告诉我说,家谱确实不在,他没有,不骗我!我只好苦笑。起身告辞。走到村子中间,路过那面石头拱门时,忽然看到一只黄鼠狼,大摇大摆地从巷道对面走过来,看到我,立即一个闪身,窜进爷爷奶奶住过的四合院里。
杨小方的少年往事
1
他出生之前,母亲曾怀过三次孕,但都还没他那么幸运。又过了一年多,才有了他,然后被谢天谢地小心翼翼地生了下来。几个月后,杨小方一切正常。为感谢上天眷顾之恩。杨小方母亲迈着小脚,踩着松动的石头,撅着屁股,用了大半天功夫,爬上莲花谷以西,海拔1600米的大寨山,烧香磕头,给菩萨还愿。
读过几年私塾的父亲给他起名叫小方,官名杨恩富。
杨小方出生于1946年3月14日。此前几年,日鬼子也曾到过莲花谷村。村人大都躲进山里,唯有邻村一个叫张二柱的。村人看到鬼子来了,人喊马叫地都往山里跑。张二柱是个光棍,侄子看他还坐在核桃树下仰着个脸看天,上去喊着对他说,鬼子来了,跑吧!张二柱啊啊了几遍,才听清。
可他不但不跟着人跑,还咬着舌根子对侄子说,鬼子也是个人,俺就不信他还能把俺给咬掉!
还没小半晌时间,鬼子进了村子。正如张二柱所说,确实没有咬掉他的。先是问他八路军的粮食和布匹藏在啥地方。他人老了不说,耳朵还聋得在耳垂上放鞭炮也听不到。鬼子问了几遍,他答非所问。一个小鬼子一生气,八嘎一声,就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血窜起一人多高。
村里老人说,多亏了咱这里山高林密,要不然,也不知道鬼子会来多少回,杀咱多少人呢?随后,打了五年的国内战争,杨小方还在他娘怀里吃奶,好像也没听到炮声。只是杨小方的父亲,有一次被动员起来,在一个早晨,和许多人一起,肩上挑着担子,担子里挑着粮食和布鞋。翻过河北武安和山西左权交界的摩天岭,又从拐儿镇转到芹泉、松烟、和顺和昔阳等地,肩上、脚上磨了好几个大燎泡,才走到娘子关。
那里正打仗!杨小方的爹杨元祥说,那人死的啊,都摞成了山,后面的人踩着死了的尸首上向前冲,漫山遍野都是血,流成了河,石头都泡软了。村里和他同去的一个人,路上一直说饿,到了一定吃他个囫囵溜圆再回来。可一看那场面,放下担子扭头就兔子一样沿着原路跑了回来。
再后来的抗美援朝也和他没关系。直到1959年,他14岁那年秋天,村长到公社开了一个会,回来就铛铛铛地敲钟,全村人知道是开会,就都从地里回来,奔到村中央的那棵老槐树下。村长说,前不久,毛主席在北戴河做出了重要决策,发出了重要指示,要全国人民“以钢为纲,全面跃进”,在15年内,赶上英国,超过美国。公社郭书记也说了,要大家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把家里的钢啊铁呀的统统地都拿出来,支援国家建设。
村里翻天了,锅碗瓢盆乱响了半个多月,各家各户都觉得房子轻了,生活也轻了,肉身更轻。可就是肚子饿,一个个跑到山上地边,能吃的都挖了回来,吃不完晾干,晾不干抓紧吃。再半个月后,村长又召集开了一次队员大会。次日一大早,杨小方就背起早就卷好的铺盖,跟着一大群人,坐在了连打响嚏的大马车上。那时候,莲花谷到县城还没有公路,大马车擦着层层叠叠的红色悬崖,在巨大河谷的鹅卵石上吱吱呀呀,马蹄的响声一直持续到傍晚,终于在一个叫做綦村的地方停了下来。
綦村在县城西北方向25公里处,莲花谷东北方向的46公里处。属南太行山和冀南平原之间的丘陵过渡带。还没下车,杨小方就看到了遍地火光,熊熊地,照亮了他能看到的天空和大地。脚放在地上再一细看,哇,满田野里都是小钢炉和小铁炉,影影瞳瞳,好像凭空长出一大堆奇形怪状的妖精。下车吃馒头,就咸菜,喝米粥,伙食要比自家好十个跟头加五十个马步。endprint
当晚就上工了。
别看杨小方才十四岁,从十二岁开始就是一个壮劳力。农活样样行,唯一缺点就是大字不识一个。可这个难不住他,况且,农耕社会的农民,基本上不需要识文断字,平头百姓花不起钱读书,当朝的帝王将相也乐意百姓人认不得他们身上背后还有旗上的字。那时候,啥都是集体的。活儿一起干,饭一起吃,人人拿工分。不过,挣工分的也有三六九等,一般来说,出大力的拿满分,出一半力的给一半分,一半稍微多点的,再区分。杨小方跟着他爹参加生产队劳动一年时间,就掌握了最有难度,也最体面的农活。比如,赶马车、掌犁、放牛羊、养马、修农具、刨地、割麦子、种麦子,编织各种背篓、篮子,还学会了一般的木匠活儿。
2
往小钢炉里扔铁块。这是杨小方和有老有小的几个男人一起干的主要活儿。白天一拨晚上一拨,轮着来。他所在的那座小炼铁炉子,在綦村村外西边的一片还算平整的旷地里,四面都是沙滩地。十几个人男人以外,还有几个小妮子,叮叮当当地铲铁、倒铁水之余,还不忘说笑话。
乡间的笑话,无非带色。因为还小,其他人说,他就是扎着个耳朵听。觉得有意思跟着一起笑;没意思当做耳旁风。倒是那些已经婚娶了男人们,说话毫无顾忌。把几个没成家的小妮子说得脸盘比铁水还红。实在听不下去,就拿起两个生铁,可这劲儿地敲。
几个妮子里面,有一个来自和莲花谷一山之隔的梧桐沟村,姓白,叫白向妮。长得确实白,脸蛋子跟解放前地主家蒸的白面馒头一样,手指头一捅,蕿呼呼的。按照和杨小方同村的杨志林的话说,白向妮那个脸蛋子,嫩溅溅的,白生生的,比六月刚长出来的玉米籽还容易出水。放在人堆里,就好像咱莲花谷村后头山岭上那一绺石英石,其他人都是黑石头,就她闪闪发光。
“咋了,你看上了?”杨小方笑着问杨志林。
“你没看上?”杨志林反问杨小方。
俩人脸对脸,相互看了几秒钟,呵呵笑了起来。
带工的公社副书记也会想,把重活、忙活都交给手粗脚大的男人,细活轻巧活自然属于女人。慢慢地,大家发现,越漂亮的妮子干的活越轻巧,以此类推。最末的一个妇女也是梧桐沟村的,叫朱莲花,人长得高,屁股大、胸大、脚大、手大也就算了,脸盘也大得能当面盆,说起话来嗓门粗得能放进去一根擀面杖,还长了一脸黄褐斑。朱莲花的活计,也和杨小方一样,就是拿着铁锨往炉子里扔废铁。
一开始,朱莲花服从组织安排,干得热火朝天,一点也不肯向男人示弱。也不知道经哪位高手点拨后,正干这活儿,把铁锨猛地扔在地上,骂了一声“操”,转身就去找公社带工的副书记。
众人看着朱莲花那庞大的背影,嘿嘿笑,几乎每个人心理都在想:这下子,可有好戏看了!可没想到,好戏压根就没开演。过了大概半袋烟工夫,朱莲花甩着个打屁股,滚木一样回到原位,还是干得热火朝天。而且脸上凭空多了妩媚的笑意,在鼻翼周围的一群黄褐斑上荡漾。
太阳落山,另一拨人来替工。十几个熬了一天男女放在洋镐铁锨等工具,一溜烟就往饭堂跑。饭堂在小钢炉二百米开外的空地上,一边搭着一绺帐篷。为了吃饭方便,碗都放在饭堂门口的一张老式木桌子上,一群人跑过去,也不管脏净,提起一只就直奔大锅。往往,因为风吹,不少铁锈落得到处都是,碗里自然也少不了。可人饿极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到大锅边,抓住勺子就往锅里捅,不管是啥,舀到碗里就是饭,吃到肚子里才算是吃上了。然后排成一个长条形,蹲着或者站着,大口吞咽。
那时候也没什么吃的,无非米汤。可米少得能照到人影。外加玉米面窝窝头,要不就是玉米炒面,要是能再加个甜柿子拌一拌,就是顶好的饭了。吃了就睡,要不然饿了,没啥吃的,很难睡着。男人钻在一个帐篷里,女的也是。男儿这边身子闲了心不闲,心不闲嘴也想动动。可说来说去,还是那些黄色笑话。
可那一晚,几个人把话题集中在了朱莲花身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首先提出。他咳嗽一声,翻了一个身,用满是怀疑的口吻说,你们说,那朱莲花本来去找公社副书记讲道理去了,怒气冲冲,那样子,能把公社副书记那小身板一口吞了。可没一会儿,那朱莲花脸上挂起了笑呢?
另一个人说,这是个问题。
另一个说,嗨,公社副书记那嘴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肯定把朱莲花夸了一顿。
再一个说,嗯,有道理,不管女人再丑,也禁不住夸。
众人一起发出同意这个说法的嗯声。可在最墙角躺着的杨小方一直没说话,也没笑。睡在他旁边的杨志林有胳膊肘子捣了他一下,小声问说,睡了?杨小方转了个身说,没!杨志林嘿嘿笑了一声,说,想白向妮了吧?
3
又一次上工,杨小方白向妮他们这拨人由白班换成了夜班。大家开始干得还有特别带劲儿,浑一言俗一语地笑声不断,到了后半夜,就有些犯困;还因为吃得差,有的饿得发晕,躲在阴影处不活动,防止饿。有的实在饿得不行了,就把铁锨把子顶在肚子上。大家都在昏昏沉沉时候,忽然大着嗓门喊,向妮!白向妮掉下去了!那声音满是惊恐,叫得瘆人,瞬间一层鸡皮疙瘩。其他人听到,愣怔了一下,立马弹了起来,一起往白向妮干活的台子上跑去。
白向妮干活的地方,是一个高台子,下面一个硕大的硫酸罐。硫酸也是炼钢的一个工艺环节,用来检查检测氧化亚铁。白向妮可能也瞌睡了,一个不小心,就一头栽倒硫酸罐子里了。众人探头一齐探头向下看的时候,只听杨小方啊的大叫一声,甩掉上衣,抓住一边的铁杆子就要往下跳。杨志林眼疾手快,一下子拉住杨小方的肩膀,把他扯了回来。可能是用力过猛,杨小方又从另一边摔了下去。
事情发生的突如其来,可谓迅雷不及掩耳。这边,硫酸罐里只飘上来几根白骨头。那边的杨小方掉在一堆铁球上,幸亏没有大碍。
第二天,杨小方就病了,先是发烧,用凉毛巾捂额头也不管用,吃了一片西药也不见好转。到了晚上,杨小方还呻吟乱叫,杨志林问他怎么了,他说身上关节疼,跟断了一样。到了深夜,杨小方还在胡乱喊叫,后来一直喊白向妮的名字,还嘟囔着说,俺还没说,你咋能走了呢?向妮啊!这以后可叫俺咋办?endprint
听到的人似乎明白了,纷纷摇头叹息。
一个月后,大炼钢铁散伙了。
同来的村人都在收拾东西,唯独不见了杨小方。杨志林出去找,远远看到,杨小方跪在旷地里,面前用石头堆起来一个坟墓。杨志林喊了一声杨小方的名字,还想再喊,可又觉得不妥,低下头,看着杨小方叹了一口气。
两年后,朱莲花成了杨志林的媳妇。
杨志林虽然和杨小方年龄差不多大,可按照辈分,杨志林叫杨小方叔。
炼了一个多月钢铁,再回去,莲花谷村还是以前的样子,集体干活,集体吃饭。因为会赶马车,又懂点木匠手艺,村里但凡要到外地买种子、交公粮之类的活计,都派杨小方和杨志林去。杨志林脑子活泛,会来事;杨小方人老实,有手艺。俩人搭配,算是互补。
有一年正月,杨小方和杨志林又驾着马车出发了,向着山西辽县方向。山西河北虽然只隔了一道山岭,可气候就差了一大截。往往,河北这边草都能盖住脚了,山西还是朔风呼啸尘土飞扬。俩人先到邢台县路罗村,再上白安岭,到辽县下庄村,找到队长会计,说明来意。
可能是土质的问题,下庄这一带种不成麦子,玉米、谷子、高粱、豆子之类的倒是很丰收。按照莲花谷和下庄人的祖传看法,玉米谷子高粱都算粗粮,只有小麦面粉,才算得上细粮。人有个毛病,啥东西多了就有点厌烦,啥东西越少越是想。队长会计见大马车上拉着面粉,心就痒痒。再加上杨志林那张好嘴,没费什么功夫,就换到了玉米、谷子、土豆、黄豆种子。
大功告成,俩人心里高兴。杨志林说,这下庄村再向西北十几里地,就是拐儿镇,听说那里有个黑龙潭,还有杨二郎他娘一脚蹬倒的山,山旁边还有上百个佛龛。咱有马车,要不去游玩一下?杨小方想也没想,就说,你说了算。两人上了马车,用鞭子在马屁股上轻轻扫了一下,枣红马就心神领会,四蹄迈动,踏踏地直奔拐儿镇。
这拐儿镇算是辽县最东边的最后一个镇,向西北就是和顺县,向东南就是长治。其中的和顺县,传说是牛郎织女故事发生的地方。长治发生过著名的“上党之战”。俩人知道这些事儿,可都没去过。坐在马车上,杨志林嘴巴闲不住,天南地北地说了一顿后,两只厚嘴唇一松,又说到在綦村炼铁的事情。杨小方的脸立马黑了下来,扭转头,看着杨志林说,你娘的,给说了多少回了,不能再提,你那嘴让驴毬给撬坏了还是咋的?
杨志林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小方叔,别生气,俺也不是故意的。可有一件事,俺至今没想明白,今儿个反正说了,也被你骂过了,俺索性问个明白吧。
4
正在埋头把最后一粒米往嘴里扒拉,忽然听到一个人在跟前说:嗯,杨小方拿掉几乎扣在脸上的大瓷碗,又习惯性地横着把筷子在嘴唇里面抹了一下,先是看到一只手,手里拿着一个黄凌凌的玉米面窝头。下意识抬头,却是白向妮。这是杨小方做梦也没想到的,下意识地噌地一声就站了起来。
接住窝头,杨小方的嘴唇刚张开,白向妮说了一声,快吃吧,转身就往女的帐篷快步走去。杨小方一直看着那个妖娆的背影,嘴巴越长越大。直到杨志林过来,猛不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杨小方才如梦初醒。
这是一个俗不可耐的情节。在物质极端匮乏,饥饿如同恶梦的年代,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遇到另一个女少年,无意中给他一点吃的。然后再由感激升级为爱慕,甚至奢望与之婚配。无数小说里这么写。但在这里,杨小方大字不识一个,当然不会写小说。可这个情节就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但可惜的是,类似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从那时开始,杨小方的心里,就滋生了一个奇妙的东西,像一根柔软的肉刺,不疼,就是痒。晚上,几个人在帐篷里荤话连篇,他也在想,白向妮一定觉得自己还不错。要不然,那么多饿得吼吼乱叫的男人,为什么偏偏把窝头给了自己呢?
对于青年男女而言,一起到外地干活,再艰苦的环境也是滋生爱慕的温床。几个夜晚之后,杨小方暗暗拿定主意,一旦回家,就让爹娘去梧桐沟白家提亲。按照白向妮对他的那种态度和眼神,应当没啥问题。可他没有想到,事情还没开始进行,一个白格生生、脆脆灵灵的小妮子,就掉进硫酸罐,成了几根白骨。
杨小方觉得,白向妮的死说明上天也不公平,专门找最好的人下毒手。病了一场,回到莲花谷之后,总是梦见白向妮,梦里很美好,可醒来就忍不住哭。自己对自己说,多好的一个妮子啊。要是还活着,这会肯定和我躺在一起。不用说,要是真娶了白向妮,全村第一个漂亮媳妇非她莫属。白向妮人好,一定会对他很好,对爹娘也好,还会和他一起生好几个孩子。当然,两个小子两个妮子是最好的。
可是,白向妮死了。他只能在梦里边看到她,还是那个样子,白格生生的好看,还笑得跟真的一样。
有一天,杨小方又和杨志林一起,赶着马车去公社办完事,回路上,杨小方说,咱拐个弯儿,去趟梧桐沟吧!杨志林看了他一眼,又眨巴了几下。说,去就去!杨小方一听,拿鞭子猛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自从杨小方赶马车以来,那匹枣红马没受过这等暴打,猛然一经受,有点不适应,忍不住撩了一下蹶子。然后甩开四蹄,在砂石路上快走起来。
梧桐沟也和莲花谷一样,是本地人对一道山川的统称,其实。里面还分着几座小村,名称也不一样。白向妮的村子叫白家庄,在梧桐沟中间部位。杨小方和杨志林赶着大马车筛糠一样走到白家庄,已经后半晌了,太阳正在向西边的五指山示好,大圆脸笑着,好像一个胆大的妮子,正在向她喜欢的男人表示某种欲望。
可杨小方心里却打起了鼓。他知道,去人家家里,他爹娘脾气好的话,啥都好说,要是一个二杆子,不朝自己脸上甩几个巴掌估计罢不了休。杨志林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怒拳不打笑面人,况且,咱还拿着十斤小米呢!听了这话,杨小方定了定神,跳下马车,把衣裳整理了一下,和杨志林俩人迈着流星大步进到了白向妮爹娘的院子。白向妮爹不在家,她娘在。杨志林快嘴报了姓名,又说,俺俩到后面朱家庄去,顺道来家里看看。杨志林说,杨小方把小米放在炕前的锅台上。白向妮娘说,这是啥?杨小方说,小米!白向妮拿起来掂量了一下,一脸疑惑地说,平白无故咋给俺送这么多小米唻?endprint
杨小方怔住,眼睛看着杨志林。杨志林笑了一下,说,大娘,也没啥意思,您俩都上了岁数,俺小方叔早就听说恁老俩人特别好,早就想来看看,这不,有了个机会,就带了点东西,恁也别嫌少!说完,杨志林就朝杨小方使了个眼色。杨小方心神领会,没等白向妮的娘话出口,就腼腆着说,大娘,恁忙,天不早了,俺俩回去了啊!说完,抬脚就出了白向妮爹娘的家门。白向妮娘抱着小米袋子走出门槛,俩人已经出了院子。
你这事儿做得仁义!刚坐到马车上,杨志林就说。
杨小方吆喝了一声枣红马,然后甩起鞭子,牛皮的辫梢在空中打了一个脆响。
5
话说杨小方和杨志林从下庄村转到拐儿镇,到黑龙潭跟前一看,原来就是个大圆形深水潭,根本不像传说的那样,有啥子乌龟精住在里面的样子。水流清澈,在潭面上打着旋儿又溢出来,继续向下流。二人颇感失望。再去看杨二郎娘蹬倒的山。这个故事家喻户晓。说杨二郎小时候,也很调皮,他娘让他读书,他不干,偷跑出去和另一个神仙下棋。他娘知道以后,撵着要打他。这小子就一路跑。跑到这里,就在山崖下躲了起来。他娘也是神仙,知道这小子就在下面,伸脚一蹬,就把一座高有十几丈的山崖蹬倒了。杨二郎一看不妙,伸出手掌就给托住了。
二人到那座将倒不倒红色山崖下一看,上面果真有个大手印,跟真的一样。杨志林仰着脸说,杨二郎,也是咱杨家先人啊!杨小方说,这个你就不懂了,杨二郎人家是神仙,咱是凡人。神仙咋能是咱的先人呢?
石崖旁边也是石崖,上面果真有很多的佛龛,也不知道谁凿的,一窟一窟一层一层地整齐排列。看了一会儿,杨小方跪下来,双手合十,嘴巴嘟哝了一阵子,然后起身。
掉转马车往回走时,杨志林问,刚才你跪在那里说了些啥话都?杨小方说,啥事都告诉你还行?杨志林说,咱俩谁跟谁,还不给我说?杨小方笑了一下,看着杨志林说,那让你老婆朱莲花和我过几天日子再回你家去行不行?
这是啥话?
杨志林有点生气。
二人赶着马车颠簸了大半夜,于凌晨时分回到了莲花谷。回到自己家,正准备睡觉,杨志林一头又闯了进来。
杨志林嘀咕一阵,杨小方又穿好衣服。二人悄悄出了村子,沿着一条小道黑灯瞎火的走了一阵子,到一座石头房子前,杨志林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杨小方。杨小方也从自己兜里掏了一个东西。然后四处看了看。人说黎明时候最黑,一点不假。那时候,除了房子和山,啥都是黑的,好像也睡得昏暗不清的。杨小方走到门跟前,打开一把锁子;又换了一把钥匙打开另一把锁子。然后进去,了好一阵子,提着一个小布袋里出来了,再把门依次锁好。
两人又到杨志林家,还没进门,就听到孩子的哭声。
杨志林老婆朱莲花躺在炕上,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对杨小方说,小方叔叔,你和志林真是好爷儿们,知道俺孩子没奶吃,这时候还帮俺,可是俺的大恩人啊。等俺孩子长大了,好好报答你这个爷爷。
杨小方知道,黑豆最下奶。不仅是人,就是牛羊马驴,只要母的,又刚生产,吃了黑豆就有奶水,手一捏奶盘,奶水就箭一样地喷。
从杨志林家出来,独自走在回家路上,杨小方心酸,也想,要是白向妮还在多好,他也可以和杨志林一起,到村仓库里偷黑豆给她吃。
这时候,队长已经把杨小方和杨志林提拔为会计。而且管仓库。那时候,村里仓库的重要性不亚于国库。门上三把锁,队长拿一把钥匙,俩会计一人一把。少一个人都打不行。要是强行撬开,那就是犯罪,要戴上高帽子游街,再严重的,就得进监牢。
至于村长那把钥匙怎么到杨志林手里,只有杨小方知道。
到了夏天,队长又敲钟,把群众聚了起来,说,政府决定在西石岭修水库,一方面造福渡口村以下的老百姓,另一方面,保障县城人民用水。村里每户最少出一个劳力,实在没人出的,妇女要顶上。
杨小方弟兄一个,下面还有个妹妹。
这件事,自然又落在了他头上。西石岭在莲花谷向东四十里处,正是南太行山向东峡谷合拢之处,可谓百川归一,万涓汇集。那里还是唐朝李世民和刘黑闼具有决定性的“沙洺之战”主战场,现在还有寺庙、藏兵洞、屯粮地等遗迹存在。
说去就去,一下子,一个县的青壮劳力都到了西石岭。几个月后,等杨小方再回到莲花谷村,父母已经给他说好了一门亲事。女方是距离莲花谷村五里地曹家庄人,叫曹桃妮。据说,他父亲下的聘礼是十斤小麦面、二十斤玉米。两家谈妥后,不过两个月,父母亲和他就用一头小毛驴,再加一班吹鼓手,就把曹桃妮娶了回来。
几年后,我也来到了这个人世上。
我父亲名叫杨小方,母亲曹桃妮。
曹三照的单身生活
1
曹三照的祖上,也是南垴村的钉子型住户,爹啊儿啊也传了几代人。在定居时间上,一点都不亚于本村其他住户。那时候,解放战争基本结束,只有少数地区还有国民党余部、残忍土匪在做垂死的挣扎,全国百分之九十地区都不天昏地暗、水深火热了,南太行莲花谷一带自然也是。可凡事都有个例外,就南太行莲花谷而言,大多数人翻身当家做了主人,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曹三照家还处在大山之下。那座大山,虽然不能叫作帝国主义,但从性质上说,和帝国主义没有太大区别。
南垴村统共五六十户人家,处在莲花谷沟口南边的一面山坡上。因为太阳习惯性地照顾北边,给的光亮和温度也多;南边正好在太阳的屁股后面,太阳也偏心,凡是不和自己保持方向一致的,就只给了一点带光的阴影和阴影中携带的一点温暖。因此,其他村人看到南垴村的人,就说,你们那个地方太阳少了连屁股都晒不热就又掉到黑茅坑去了,跟王八钻污泥没啥区别!南垴村人知道这是对方在讥诮自己,开始还都不高兴。人说的多了,也就觉得没啥了,况且,别人说的还是事实。
曹三照家曾经是南垴村的主要大户人家之一。可不知从哪个年代起,曹三照的爷爷和爹,就和邻居赵双珠闹不来,起因可能是因为几句闲话,也可能是因为女人和女人之间,更可能因为房基地纠纷和财富亏欠等等,时间一长,人都忘了,只记得曹三照家和赵双珠家是死对头,不只是一代人,传到曹三照这辈儿,已经是第三代了。大致是在与赵双珠家的斗争中,曹三照家一来因为人口少,实力弱,二来缺乏有权有势的外援。赵双珠家人更是有恃无恐,仗着自家人马精壮,不分时间段、不讲任何战略战术地对曹三照家采取毁灭性打击。最终,曹三照家防不胜防又缺乏有效的防御和进攻策略,只好败下阵来。endprint
曹三照家人想去一个言语:人挪活,树挪死。在南垴村,再这样下去,即使熬到骨头渣子变成了土,也活不出一个人样儿来。只好变卖了财产,携儿带女。身心凄惶地去了山西的太谷县。
多年之后,曹三照只身一人回来了。这是莲花谷村一个大新闻,不到半天时间,远近村里二尺高的小孩儿都知道消失了多年的曹三照又回来了。一时间,猜测议论纷起,不过,集中到一点,那就是:曹三照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儿们,人不傻,长得也一表人才,怎么没媳妇呢?必定是他家在山西太谷也混得不好!还有,一大家子人,怎么就他一个回来了,盖房子也是独一个,家里咋没来一个人给他帮帮手呢?
事实也是这样。头一年秋天,曹三照在一个清晨和一地白霜同时出现在莲花谷,背着一个大都能装下天的帆布口袋,穿着一双尘土丰满的皮鞋,噗蹋噗蹋地走到村边,然后仰起那张白皙甚至还有点俊美的脸,朝着悬在半山坡上的南垴村看了好一会儿。
至于曹三照当时想到了什么,有没有喃喃自语式的发点啥感慨,因为无人在场,自然不好证实。
唯一好证实的是,进村之后,曹三照敲响了以前邻居的家门。邻居不认识他,觉得一个陌生人一大早站在自家门前,不是过路讨饭的,就是……那些年,因为莲花谷一带属于太行山区,奇峰耸峙,深涧悠长,林障茂密,山坡陡峭,不少杀了人的,从监狱逃出来的全世界都怕的坏蛋,就跑到这里来躲避。
知道曹三照说出他爹的名字,邻居才啊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曹三照放下肩上的大包,掏了一颗香烟给邻居,邻居抽了。曹三照又说,这都是多少年的事儿了,你肯定不知道的了。要是恁爹还在,就一准知道。邻居嗯了一声,转身走到侧屋,在门口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爹,随手推开门,过了好大一阵子,才搀着一个腰弯得能当弓使的老头。老头颤巍巍地坐在门前石墩子上以后,曹三照说了一遍。老头啊啊啊,不知道他说的啥!曹三照再把嗓门提高十八度说。直到本来又急又饿的曹三照把嗓子喊哑了,老头才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先前咱村里曹老栓的二儿子!
2
邻居还念点旧情,让曹三照暂住在自己家。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吃了饭,曹三照就踩着夜色去了村支书家。
支书说,以前出去的人,都三四十年了,咱这儿又没了户口,再回来,就等于多了一口人。咱这里本来地就少,估计群众不会同意。
曹三照说,再回来,也是想着咱家,咱这地方,虽然我年岁还不到七老八十,可这也能叫做叶落归根吧?支书笑了笑说,道理就是这个道理,可这世间的事儿总是一茬换一茬,没法子啊!
曹三照笑了笑,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黑皮信封,放在支书家的红漆木桌上,说,这个是点心意。
第二天,支书去南垴村,先是和队长说了一顿淡话,又让小队长把会计喊来。开明宗义地说,你们村的曹三照回来了,想寻块地,盖个房子,重新落户。他本来就是恁村人,恁俩心里是个啥意见?小队长笑笑说,这个事儿,恐怕不好办!现在,多少人都找不到盖房的地方,以前每口人能分半亩地,现在二分都不到。你说这个……会计也附和小队长说,这个确实是实情,你支书大人也是本乡土人,该是知道的。
支书悻悻地刚出了南垴村,就在村下小路上遇到了曹三照。
很显然,曹三照专门在那儿等支书。
曹三照一见支书脸上有愁容,就说,这事儿,恁费心了。
支书尴尬地笑了一声,说,不急,慢慢磨。
几个月后,乡里从县里领了一批救济粮。支书决定,按各个自然村贫困程度来分,然后把副支书、主任、会计和各小队下队长喊了来。在评价各自然村贫困程度和分发数量时,支书坚持把莲花谷村放在第一个,南垴村排名最后。南垴村小队长一想,这事儿有因由。中途单独把支书叫出来说,曹三照的事儿,各让一步,就是让他自己在南垴村找地方盖房子,但不分田地,林坡、树木也没份儿。
支书点了点头说,早这样办,该多好!
几天后,曹三照在临近马路边的一个小山坡上找了一个地方。砌房基地可以一个人抡洋镐,再一个人铲土渣。垒房子却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事儿。曹三照就找人,来的每人一包香烟,外加二十块钱。莲花谷人本来生钱门路少,有烟抽还有钱拿,闲着也算是闲着,就来帮忙,十多天时间,曹三照就有了自己的房子。再请个木匠电刨电锯响了七八天,门窗玻璃连床也都有了。
这时候,人又猜测说,看不出来,这曹三照手里还有俩钱。不然的话,盖一座房子,至少也得一两万吧!
……可曹三照的钱哪儿来的?该不是把山西的房子卖了吧?
有一个早上,曹三照搭上了去县城的班车。有熟悉的人问他去哪儿?曹三照嘿嘿一笑说,盖了房子,手头紧,得赶紧想法再挣点,不然的话,喝西北风也找不到顺风的口子。人不解地问,回山西吗?曹三照递给那人一根香烟,又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吐着浓烈的烟雾说,买个车去。哇!人羡慕地发出啧啧声。到傍晚,曹三照果真弄了一台车回来了。不过不是汽车,而是一台125摩托车。
再一天一大早,乡政府大门对面的石墙跟下,凭空冒出一个补鞋匠来。头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胸前挎着一大张皮围裙,屁股下面坐着一个皮马扎,膝盖前面,昂然站着一台油光锃亮的补鞋机。
在曹三照之前,全乡没有一个专门以补鞋为生的人。南太行人虽然穷,脑袋也偏僻,认为给人提臭鞋、补鞋是世上最可耻的事儿。这比女人在窑子里卖肉还下贱。
曹三照一年四季都在补鞋,还经常换地方,这个村一段时间,暂时没人送鞋子补了,就骑着摩托车,带上补鞋机,转移到其他村子。如此一来,曹三照的足迹和补鞋机的响声就像星星之火,几年下来,就燎遍了十里八村。从一介无名的单身回专户一跃成为人尽皆知的补鞋匠曹三照。
3
秋天,满山都是粮食的香味,同时还有腐烂的气息。天擦黑的时候,在外面转悠了两个多月的曹三照忽然回来了,骑着摩托车,灯光穿透浓重的黑夜,在自家门前嘎吱一声停住以后,步态踉跄着打开门,又把摩托车推进屋里后,随即又飞快地反锁了门。endprint
曹三照住的地方,在马路边,前后不靠,孤零零的,就他一座房子。第二天早上,有人下地路过,发现曹三照家的门窗都烂了。一看那架势,绝对是被人砸了的。人唏嘘。有好事的去问曹三照。在门外喊没人应,进到屋里,先是听到一个人在哼哼,再往地上一看,曹三照蜷缩在水泥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
4
曹三照在乡政府向西的大前村补鞋,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了。地点一直设在一个名叫赵改云的人家院子里。这个赵改云,三十六七岁年纪,矮胖,走起路来像南瓜,说起话来像麻雀叫。一开始,赵改云见曹三照这人挺实在,送了几双鞋子给他补。来取的时候,问多少钱。曹三照说,要啥钱呢还?占着你家院子,这就很够意思了!
男女之间好感是一瞬间发生的。赵改云见曹三照这样说,手里捏着十块钱,和曹三照退让了几下。见曹三照确实不收,就装回自己腰包。从此后,赵改云每一做饭,便多做一个人的,有一次给曹三照送到跟前。曹三照显然受宠若惊,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赵改云端碗的手上,碗斜了一下,汤趁机逃出来,落在赵改云胸上。曹三照想也没想,下意识去擦,谁知道汤撒的也不是地方,偏偏是赵改云那形如超级大馒头的乳房上。触到那个软绵绵的东西的时候,曹三照打了一个机灵,迅即有一种酥麻,唰地一声就奔腾遍了全身。
赵改云虽然也有男人,可男人经常在外面给人开卡车,到陕西神木拉煤,送到县城周边的玻璃厂,然后再开车往神木跑。
那一次,正是自己男人出去半个月,身体内那种东西暗潮滋流的时候。身体的敏感部位让曹三照无意中碰了一下,那种东西就像一群沉睡的猛兽一样,呼啦啦地就惊醒过来。赵改云的脸红了一下,把碗推到曹三照满是皮鞋和臭脚味道的手里,扭转身子,舀水瓢一样,咕噜噜地就滚回了家。
曹三照端着碗,看着赵改云的背影,忽然觉得心潮澎湃,身体内压抑许久的岩浆啥时间万马奔腾起来。到这时候,曹三照才知道,自己并非丧失了对女人的兴趣,而是没有遇到赵改云而已。
以后的事情水到渠成,一来生,二来熟。当赵改云不再拒绝曹三照表面唯唯诺诺,暗里活蹦乱跳的手以后,床也抗拒不了那种自然而然的颠簸运动了。
5
曹三照一个人在屋地上躺了一夜,他觉得绝望,一个人确实不是人过的。被人打死拖出去埋掉,或者剁吧剁吧喂了狼狗,也没人找,死了也白死。从这个角度来说,赵改云的男人和其他男人还是对他留了情面的。
回想起他和赵改云的事情,曹三照觉得有点鬼使神差。这些年来,一个人到无数村庄补过鞋子,啥样的人,特别是女人都见过,也有和他眉目间有点桃红柳绿的,言语上也有水波涟漪的,但真叫他有和赵改云那种感觉的,还真是少之又少。
赵改云对曹三照也说过,其实她也有苦衷。自己的汉儿们以前挺好,对她也很依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折腾一番。再后来,很少和她做那事。开始以为汉儿们开车开得太累,也就算了。她也没多想,忽然,有风言风语说,在县城的歌厅见了自己汉儿们,怀里抱着一个脸上抹了三斤脂粉,腰细得能当柴火棍的小姐。赵改云开始不信。自己汉儿们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刚和她结婚那会,到代销点买东西,总是刷拉拉地把一大包钢镚抖在柜台上,让人家数半天。
慢慢地,人说的多了,赵改云仔细一想,也觉得这事儿可能八九不离十。
和曹三照好上,也出乎她的意料。可人就是这么奇怪,说不定,在哪儿,用啥法儿,就对上了。她和曹三照就是。天知道自己会和一个补鞋的搞在一起呢。
事后,曹三照也觉得自己有点趁人之危,或者叫做替人补偿娘儿们。可又觉得,赵改云确实很好。人说女人还是长腿好高身子好,可在他曹三照看来,和女人睡觉,睡得不是体型而是肉。没有肉的女人,就是漂亮得一抬头能把山给看倒了,一走路就把房子给羞塌了,那只是过眼瘾,要是全过瘾,还是像赵改云那样的女人,乳房大得两手都捧不住,小肚子禤得能回弹三尺高。
6
伤还没好,曹三照的门窗焕然一新。炊烟也冒起来了。房子一住人,就有了烟火气。路过的人看到,心里想,这以后,不知道曹三照还补鞋不了。话没说完,只见曹三照就推出了那辆摩托车,带着补鞋机,往乡政府方向疾驰而去。
乡政府大门对面也算是一块宝地,冬天太阳最足,夏天有树荫。曹三照坐下来,刚点着一根香烟,跟前就又堆了几双皮鞋。正拿起一只端详时候,忽然面前一黑,一个肥圆的阴影就压了过来。曹三照的心咯噔一下,猛地抬头一看,是赵改云。赵改云的额头上有几道结痂的伤痕,脸好像比以前更胖了。
不对,该是肿了的样子。
曹三照放下不知谁的破鞋,把烟头从嘴里拔出来掐灭。
我和那个操他娘的离婚了!赵改云带着哭腔说。
操他娘的,算是南太行乡村人普遍的口骂之一,咒骂的对象,一般都是骂者最痛恨的那个人。当然,夫妻调情的时候也常说,只不过说的口气、声调有所区别而已。
哦。曹三照只是鼻子里发声。
你咋了?赵改云没想到曹三照会是这个态度。在她看来,她一离婚,曹三照肯定高兴得嘴都笑到后脑勺,却没想到,曹三照会一副懒驴打哈欠的样子。
曹三照又点了一根香烟,拿起一只头上开口像蛤蟆嘴的男式皮鞋,又抓了镊子、刷子,有条不紊地清理起开口鞋子里面的尘土,还有烂毡子。
赵改云看曹三照一点不急,好像自己不存在似地。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凉。咬了咬牙,对着曹三照的鸭舌帽狠狠地说,这一辈子,我再不见你这个怂逼烂汉儿们!说完,赵改云猛地一个转身,迈步时候,差点摔倒,站稳身子以后,像个被抛出场外的篮球一样,咕噜噜地往远处走去。
曹三照放下手中破鞋,拔出嘴里的烟头,叹息一声,又放在嘴里狠狠地抽了一口,正在吐烟雾的时候,忽然把烧得火红的烟头按在自己左手心,不一会儿,就飘起来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那时候,街上人少得好像世界末日,曹三照身边十多米开外,没有一个人走过,即使乡政府楼上,也没人朝他那里看一眼。endprint
6
曹三照为啥不跟赵改云成个家呢?
这老小子,也不知道咋想的。
唉。
人都替曹三照抱不平,有和曹三照关系还算不错的人当面问,曹三照笑笑说:人活这一辈子,除了这幅身架,啥都不是自己的。
人不解。说,曹三照,你这话说的太深奥了。
曹三照也不解释,再笑笑。
再笑笑的曹三照,一直在补鞋。只是串村少了。乡政府大门对面那面石墙跟下是他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
再几年后,曹三照四十三四岁了,脸没刚来时候白了,眼角也有了皱纹。最可笑的,该属他刻意留下的山羊胡子,稀稀拉拉的,人说,跟女人下面的很像。
冬天,北风呼啸,尘土漫天。冷,曹三照就窝在家里,一个人围着煤球火,做饭吃饭,抽烟睡觉,后来又买了一台电视机,日日夜夜地听豫剧。其中,听的最多的是《卷席筒》。其中一个唱段,曹三照最喜欢。
“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反,在路上我只把嫂嫂埋怨,为弟我起解时你在那边,小金哥和玉妮儿难得相见,叔侄们再不能一块去玩,再不能中岳庙里把戏看,再不能少林寺里看打拳,再不能够摘酸枣把嵩山上,再不能摸螃蟹到黑龙潭,问解差离洛阳还有多远,哎呀我的妈呀!顷刻间我要进鬼门关。我实在不愿再往前赶。能耽误一天我多活一天……”
听的时间长了,曹三照也就会唱了。骑车出去时候,曹三照就一路唱着走,嘴巴张得好比烟囱。唱到悲情的地方,手一动,加大油门,摩托车轰地一声,窜出去好远。人看到了说,这种骑摩托法儿,不是图快,是找死!
在家里,曹三照也唱,唱着唱着,就猛然大哭起来。路人听到曹三照的哭声,也跟着长叹一口气,说,这曹三照,也够苦的了。要是找了赵改云该多好,哪儿还用一个人这么鬼哭狼嚎的呀!春节时间,曹三照也照例贴春联,包饺子,大年初一早上,到村里各家去拜年,人见曹三照来了,就给他盛饺子吃。曹三照也不客气,逮住就吃几个。
7
春天又来的时候,曹三照忽然再不唱豫剧了。样貌、架势还和以前没啥区别,路上见到乡亲,还是一脸的笑。有好事的人打趣,问曹三照想不想赵改云?曹三照笑笑说,那是那个年代的事儿了,还扯?人又说,你肯定知道赵改云又嫁到哪儿去了!曹三照再笑说,嫁女嫁汉,穿衣吃饭,到哪儿都一样。
几年后,村人忽然发现,老村支书的孙子,生下来就长得特别像曹三照,而且,越长越像。人诧异。然后闲话说,老村支书的儿媳妇总是生女儿,一连四个,虽然有老村支书这块牌子挡着,可也不能一连生了五个闺女还不停。最终,老村支书的牌子举到天上也没人抬一下头了。儿媳妇又怀上后,躲到山西亲戚家,又生了一个,还是闺女。
最终,两口子到医院检查了一番,说是男的问题。这不,找了曹三照以后,立马生了一个儿子。
曹三照的炮还挺准!
然后是一串淫邪的笑声。
正在这时候,曹三照却又做了干爹。干儿子,就是长得像他的那个。
从那儿以后,曹三照精神一下子抖擞了起来,剃掉了山羊胡子,每天把发白的头发弄得溜光油滑,又弄了几身新衣服,走起路来浑身好像都是劲儿。
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真不假。
正在人忙着种地的时候,没地的曹三照又退出摩托车。这次换成了三轮摩托。继续在乡政府大门对面补鞋。补鞋的人还很多,一堆堆的破鞋堆在曹三照跟前。曹三照吹着口哨,一只只地修啊钉的,干了十多天以后,活儿少了,再骑着摩托车轰轰到别的村子去补鞋。长年累月,曹三照的补鞋生活水一样流,现补现收钱。又过了七八年,像他的干儿子也二十岁出头了,这时候的曹三照头发忽然白了,腰也有点弯。
再一年冬天,干儿子订了亲,一打听,干儿子的对象竟然是他曹三照先前那个相好赵改云的闺女。
曹三照惊呆了。村人也觉得,这事简直就像是老天爷故意搞的一样。
结婚那天,曹三照去了,远远地就看到了赵改云。
赵改云也老了,身子还是那么胖,圆圆的,胸还是那么大。
曹三照说,都老了!赵改云哼了一声,眼睛看着别处说,俺这个女婿,好像是你吃了啥灵丹妙药,又变年轻了一样!
曹三照干咳几声,讪笑着说,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对不对,改云?
赵改云把脸扭回来,眼神柔和地看着曹三照说,可不就是唻,要不是看到那孩子的长相的话,俺闺女百分之九十不会嫁到这边来。
曹三照嗯了一声,把筷子伸过去,夹了一块肥猪肉,放在赵改云的碗里。
抚恤金
1
翻箱倒柜,还是翻箱倒柜。连续两天,张二奎都在翻箱倒柜。先是把自己家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又去娘住的房里翻。娘看着翻出一头大汗的二奎说,俺说你二奎子,你这是咋了,到底找啥呢?二奎头也不抬说,娘,你别管,我有大事!娘叹了一口气,说,是不是找你二叔的那个烈属证?
你咋知道?正在火急火燎的二奎忽然停下,手里抓着一个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破黑布包,盯着娘看。
俺看着你整天瞅咱家门头上那块金匾,就想你就是找这个。娘说着,哎呀一声,转身爬上炕,慢腾腾地爬到炕墙根,掀起毛毡和席子,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二奎张大眼睛,三叉两步蹿到炕跟,伸手就从娘手里把那个东西夺了过来。
从名字上看,张二奎一定排行老二。老大张大奎,老三张三奎,老四张四奎,老五张五奎。还有俩妹妹,一个叫张奎妹,一个张奎花。
爹死的时候,张二奎还在张家口当兵。有一年秋天,部队正在坝上草原搞演习,张二奎跟着班长并班里战友,在泥里水里摸爬滚打了一天,刚回到宿营地,留守的指导员就让文书就给了一封电报,并让文书叫张二奎到他帐篷来一趟。
张二奎一看电报,哇地一声就哭了。
2endprint
退伍回来那年春天,大哥张大奎领着还穿着没了领章帽徽的军衣的张二奎,在一个黑夜去到了七里外的花木村。花木村名字好听,但只有木没有花。几百户人家放羊一样散落在一面斜斜的大山坡上,村边就是战备马路。因为这条马路,花木村人总觉得自己要比挂在山腰上的莲花谷村人高上几分。
张大奎穿街过巷,到花木村东头一户人家门前,先是大声喊了一声叔叔,等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灯光昏暗的房屋里传到他耳朵里,才对跟在身后的张二奎说了走。
这是南太行乡村中最典型的一户贫困人家,石头房子摇摇欲倒不说,还烟熏火燎,黑得堪比矿井。进到房里,一股烂白菜烂红薯味道把刚退伍的张二奎呛得连声咳嗽。等他不咳嗽了,大眼睛探照灯打开,却发现,屋里几个人,除了他大哥张大奎脸上挂着一抹有点假兮兮的笑容以外,其他四个人都一脸严肃不说,还有些思虑不定的意思。其中一个闺女,个子不高,眼睛倒和粗眉环眼的张二奎有的一拼。另外一个是中年人,看样子比他大哥张大奎年长几岁,不住地抽烟,烟雾把脸也弄得云里雾罩的,叫人捉摸不定。再两个,年纪都比较大,脸上的皱纹,再加上悲苦的表情,叫张二奎一看就想到了万恶的旧社会。
张大奎咳嗽了一声,把话题拉开。双方说到夜里十一点多,达成了共识。一直坐在屋地小凳子上张二奎才被大哥喊起来,打开随身的黄挎包,取出一对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花枕巾,又把一千块钱包在里面,递给了也和他一样,坐在炕角冲他忽闪了一晚上眼睛的那个大闺女。
这叫“递手巾”,是南太行乡村一种民间风俗,即订婚。
没过多久,两个大眼睛的青年男女就滚打在一张炕上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3
那是你二叔,死了多少年了,如今,到这个年代了,谁还认那个啊!?娘说。
咋不认?国家不认烈士,那不忘本嘛!以后谁还去打仗、流血牺牲。二奎硬邦邦地说。
唉……娘叹息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瘪如红枣皮的上嘴唇。
烈属证旧得满是时间的味道,薄、脆,好像手指一动,就会化成灰。可张二奎捧着,像个啥宝贝疙瘩一样,慢慢走到门口,就着太阳看。只见上面印和写着如下一些文字:
革命牺牲军人家属:
查张书宋同志在革命斗争中光荣牺牲,丰功伟绩永垂不朽。其家属当受社会之尊崇。除依“中央人民政府革命军人牺牲病故丧孤褒恤暂行条例”发给恤金外,并发给此证以资纪念。
主席毛泽东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之印
一九五三年八月四日
其中的张书宋三字是手写的。毛泽东的签名好像也是手签的。看到那一坨颜色尚还鲜艳的大红章。张二奎呵呵笑了一下,猛拍一下大腿,自顾自地说,这下成了,成了!有了这个宝贝,他谁敢不认!
娘在后面又叹息一声,一个人嘟囔说:包公还管海瑞的事儿,清朝能代替民国,那就奇了怪了!
说起来也很沧桑,张书宋确实是张三奎的亲二叔。1937年,张书宋16岁,整天在后沟给地主张启明家放牛。忽然有一天,张书宋半响午时候一阵风似地跑回家里,先是在水瓮跟前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咚牛饮下去,然后对正在院子里染布的娘说,我去当兵了啊娘!娘停下手中活计,吃惊地看着张书宋,两浑浊的眼球在他脸上身上刮了几下,才说,你这是搞的哪一出?咋自作主张呢,给恁爹说了没?
张书宋说,不管了,整天在后山沟放个牛,都快变成牛了。再说,现在天下不咋的太平,是男人就应当到这个山沟外面去看看大世界,当个兵,有饭吃,还能打枪,要是大难不死,说不定还能当个啥官官儿,总比在这山沟里少吃没喝,整天闻牛屁味儿强!
娘眼睛一瞪,怒喝说,你敢!
张书宋松了一口气,小声细气地说,娘,你怕啥,即使我死在外面,家里还有俺哥哥在呢。说完,张书宋扭头就往院子外面走。娘啊呀一声,箭一样窜起来,又猛地扑向大步流星的张书宋。
这件事在当时很反常,平素,张书宋是一个不多说话的人,整天和牛一起呆在后山沟里,白天带干粮,晚上回来吃饭,吃了饭再回后沟和牛一样睡。村人都以为,张书宋这孩子简直就是一个木头疙瘩,夯上十锤子也夯不开。谁也没想到,这小子这时候来了一个冲天炮。
从前,张书宋从没说过当兵或者外出这些话。
娘上去抱住张书宋的腿,又哭又喊,惊动了四邻八舍,很多人出来看,有特别亲近的人急忙跑到张书宋家院子里问咋了咋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堆着一种惊恐不解的表情。听张书宋娘连哭带喊的诉说后,众人啧啧,交头接耳。正在此时,在村后高坡上给地主刨地的张书宋的爹也听到了风信儿,三步两步地蹦回家。一见这个状况,黑着个脸,上去就在张书宋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张书宋懵了一下,脸疼,但也没伸手去摸,而是扭转脸,眼光毒辣地看着自己爹。爹吓了一跳,这小子,从来都是闷声不吭的,再教训也是低着个脑袋不吭声,这一回却有点反常。
爹也没顾得上细想,就看着张书宋的脸吼叫着说:小子,连二指高的小孩都知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小子又不是傻子孽子,咋就不争气呢?
张书宋挨了一巴掌,脸色涨红,眼睛狠狠地看了一下爹的脸,哼了一声,旋即又吼着说:不管恁都咋地,这兵我当定了!不让去,恁就等着到后山收尸吧!
4
第二天一大早,张二奎骑着自行车出发了,身上还穿着那身没了领章帽徽,还洗得惨白的军装,头顶上扣着一顶军帽,还钉着一颗鲜艳的红五星。自行车一路向下,耳边风声嗖嗖,沿途的山坡、田地、河沟、树木、人和车都在飞快后退。张二奎忽然觉得全身都很明净,好像被换了血,五脏六腑都被漂白粉洗过一样,感觉特别新鲜和轻盈。忍不住唱起了当兵时候的队列歌曲《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踩着祖国的大地,肩负着人民的希望……”
到乡政府,正是上班时候。张二奎进了乡政府大门,找了一个地方,先把自行车紧靠着另一辆自行车放好,再上锁,背起黄挎包,扭转身子,环形大眼环视了一番乡政府已经敞开的各个门扇。找准目标后,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自行车,大步流星地向楼上冲去。endprint
那是一扇红漆木门,旁边钉着一个标牌,上写民政所办公室。张二奎笑了一下,小声对自己说,就是这儿!然后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角,正了正帽子,完全还是在部队见首长之前的那一套规定动作。笃笃笃。张二奎右手食指微微蜷缩,用带皮的骨头与红漆木门藕断丝连了几下,里面才有人说,进来!张二奎推开虚掩的门,昏暗的房间立马挤进来一大片秋天的阳光。
房间里面有一张红漆木桌,还有台灯台历之类的,桌子前面,放着沙发茶几。张二奎站在屋地上,看着那个正在忙着倒水沏茶的小媳妇模样的民政助理员。那个小媳妇人长得秀溜,一看就很干练,个头很高,身材很丰腴,尤其是臀部,宽得能走两台拖拉机。见张二奎站在那里不吭声,小媳妇坐在皮椅上后,伸出小嘴唇,轻轻地在刚沏好的茶水杯子边抿了一口,然后眼睛斜着打量了一下张二奎。
你咋又来了?张二奎。张二奎脸上堆起几十斤重的笑,上前几步,到红桌子边上,一弯腰,脱下几乎捆在脊梁上的黄挎包,说,刘所长,你别说,我这几天没白忙活,差点把房子都掀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烈属证。这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说着话,张二奎就把用一方白手帕包着的烈属证拿了出来。刘所长单手接过,拧着打开看了一会儿,又翻转,看了一下外皮,点点头说,这可是古董!说完,就把烈属证放在一边,端过茶杯喝了一口茶。张二奎一边重新把烈属证包好,一边笑着说,刘所长,这下好了吧,知道俺是烈属了吧?俺二叔张书宋确实是为革命牺牲的吧?
刘所长笑了一下,看着张二奎说,这个事不假。可是张书宋是张书宋,和你张二奎有啥关系呢?
咋没关系呢?张二奎急了,两道粗眉毛唰地一声竖了起来。
刘所长一看他那个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站起身来,笑着看着满脸不服气的张二奎说,我问你,你是张书宋什么人?
侄子啊!张二奎毫不犹豫回答。
侄子?侄子算血缘亲属吗?刘所长又问。
肯定是血缘亲属,俺爹是他哥,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没血缘关系那是啥关系!
你爷爷奶奶什么时候去世的,是在你二叔没当兵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那就对了,你二叔在你爷爷奶奶去世之前就去当兵了,而且还牺牲了,这和你爹有啥关系?你爹抚养过你二叔吗?还是你二叔抚养过你?
这个……
所以说,你这个想法太天真了。你去查查国家制定颁布的《革命牺牲伤残军人优抚条例》,就啥都明白了。
哪里有?
旁边小书店里有卖各类法规法律书的,说不定有。
5
回到家,张二奎就抱着几本书躺在炕上靠窗户的地方,一看就是一个上午,快中午时候,老婆白金花扛着一袋子玉米棒子从旱地里回来,没擦汗,提了暖瓶就倒了一碗水,喝了几口,眼睛扫见躺在炕上的张二奎,一股气就从小腹窜到嗓子眼里,最终化成语言,喷向张二奎,你个懒货,整天乡里县里没屁股猴子一样窜,挣俩钱还不够你坐车,这大忙的时节光叫俺娘儿们下地,你抻展了在炕上倒是享福!俺当初咋瞎了眼,嫁给你这个一事不成光做好梦的混蛋男人啊!
老婆一顿嘟囔大骂,张二奎没吭声,翻了一个身,眼睛继续在书上逡巡。那样子,比刚入学的小学生还虔诚。
天都啥时候了,连饭也不做!老婆又没好气地喝骂了一声。你歇会再做吧,我现在还不饿。张二奎忽然冒出一句。
干了一上午农活,连渴带饿的老婆白金花一听张二奎这话,心头火起,一把就把手里的瓷碗扔到了院子里,随后传来闷闷的落地声。院子里都是沙土,瓷碗落下去,竟然没有丝毫破损。白金花看了一下,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还有点可悲,一时间不知道笑好,还是哭好,脸上的表情既悲伤又想笑。
白金花就是张二奎退伍回来那个秋天晚上,跟着大哥张大奎去花木村见面,并递了手巾的那个闺女。按道理,守着大马路的花木村人是很看不起挂在半山腰上,没公路,农活都得肩扛背背的莲花谷人,闺女找婆家谁也不愿意到那个地方去。可没想到,白金花愿意,爹娘和哥哥也愿意。就连莲花谷村人,也觉得张二奎和白金花这门亲事有点邪门。有好事的私下分析说,白金花家境也不怎么样,爹娘老实,就哥哥聪明,剩下的一个兄弟和一个妹妹都是傻子,就知道吃喝拉撒,连一担水都不挑。再说,白金花人心眼也不多,张二奎虽然不缺心眼,就是懒,凡是靠爹娘,自己啥事也不想做,也做不了,这俩人到一头过日子,也算是门当户对,谁也不亏谁。
不管男人女人,只要从娘胎里出来,都有点用处。几年时间,张二奎和白金花就生了一男一女。多一口人多口饭,多一口人多一身衣。相比较而言,生孩子容易,养孩子却很难。这些话,是娘常对张二奎说的。
在张二奎五个兄弟两个姐妹当中,去娘家最多的,还真是二奎。反正也不远,一个村上一个村下,三五步就到了。其他兄弟们都过得不错,对娘也很好,自从没了爹,孩子们都知道孝敬老人的重要性了,隔三差五给送点吃得来,油米面之类的老人家一个人根本吃不完。二奎去了,娘问,吃饭没。二奎哼哼呀呀。娘就说,锅里还有饺子,那柜子上还有方便面、鸡蛋、面包、麦片啥的,吃吧。二奎也不客气,找了就吃。然后抹抹嘴,再回到自己家。
天长日久,邻居就说,这二奎,最没脸,自家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来蹭娘。所谓的蹭娘,相当于“啃老”。话传到二奎耳朵眼里去,二奎笑笑,说,自己娘和孩子,谁有了给谁吃,谁吃谁谁也不恼,谁吃谁也应当。要是传到老婆白金花耳朵里,白金花嘿嘿笑,有时候一句话不说。有时候说,这年代了,到哪都不缺吃的。在谁哪儿吃都是吃,反正一个人就一个肚子,吃饱了为止。
就凭这句话,人说白金花其实一点也不傻。知道给自己男人脸上长光贴金的娘儿们都是有心眼的。这是莲花谷的整体意识形态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焊在人心里,衍传在血脉里,刀子和子弹都拿不出来。
张二奎和白金花老是打架,好好地,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人就在自己家或者院子里展开肢体肉搏战。白金花边用手在张二奎脸上身上乱抓,张二奎一开始躲着,实在躲不开的时候,就把白金花抱起来,扔在地上,按住胳膊,朝白金花厚如床垫的屁股连拍巴掌,声音响得能把墙缝里的蝎子吓瘫痪。endprint
尽管如此,别人问起俩人咋回事。白金花说,两口子闹着玩呗、张二奎嘿嘿说,两口子,打是亲骂是爱,舒筋活血,调剂生活,天长日久,乐在其中。要不,恁都也试试?
6
村人都说,张二奎不仅懒,还老做一些没屁眼的事儿。因为二叔张书宋当兵牺牲,娘的门头上钉着一个光荣烈属铁片子,就以为找到了吃饭的铁饭碗,天天跑乡里县里。据说还谋划着到省民政厅。乡里近,骑自行车;县里远,坐班车,或者搭别人的顺风车。省里更远,必须坐火车。连续七八年了,也没听说得到了啥优抚。村人说,张二奎这个,一个叔叔,又不是亲爹,亲爹的话,还说得过去,一个叔叔,和他的关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咋可能?
可张二奎依然故我,在看看来,叔叔和亲爹没啥区别。再说,按照莲花谷乡村一贯传统和一般做法,叔叔没后代的,自有侄子顶上。从名义和理论上说,他张二奎就是张书宋的亲儿子。烈士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为国家、为革命壮烈牺牲,自己一身干净,可后世亲属不能忘了他,也理所应当地该受到国家优抚,还有其他人的尊重。
张二奎本人,也把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当仁不让。先是到乡民政所给刘所长据理力争,并宣讲了优抚烈属的重要性和现实意义。
到县民政局办公室,面对三四个办事人员,张二奎振振有词:现在国家太平,可这太平是烈士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要不然的话,你们这些人也不可能坐在这里喝着茶水,看着报纸,说着闲话到月底领工资,他局长、县长、书记也不会有小车坐着来来去去,天天人五人六、一派威风!所以,优抚烈属不仅是对烈士英灵的告慰,也是对后代的激励,以后再有啥战争,人人都会送自己的孩子到战场上杀敌报国!
张二奎说得满嘴冒白沫,粗眉毛上下挑动,环形大眼高强度地照耀着坐在桌子后面的民政局工作人员。张二奎演讲的时候,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态度出奇地好,还不住笑。咯咯咯地,声音好像铁锅炒豆子。
有时候笑得张二奎摸不着头脑,说着说着,不得不停下来,满脸疑惑地看着工作人员。
等到张二奎不讲了,一个中年妇女收住笑声,拿出《军人抚恤优待条例》,指着该条例第一款第二条给张二奎念道:
对符合下列条件之一的烈士遗属、因公牺牲军人遗属、病故军人遗属,发给定期抚恤金,并由县级人民政府民政部门发给《定期抚恤金领取证》:①父母(抚养人)、配偶无劳动能力、无生活费来源,或者收入水平低于当地居民平均生活水平的;②子女未满18周岁或者已满18周岁但因上学或者残疾无生活费来源的;③兄弟姐妹未满18周岁或者已满18周岁但因上学无生活费来源且由该军人生前供养的。
读完,中年妇女侧着脸问张二奎,你符合这上面的哪一条?
张二奎支吾了一阵,然后说,那我呢?我也是当过兵的,三年啊。
中年妇女说,要是说你,这条例上也有规定。我问你,有《革命军人伤残证》没有?
张二奎摇摇头。
你本人想报考院校吗?子女入托困难不?
张二奎又摇摇头。
要是享受优抚的话,有一条你还稍微擦点边儿,那就是《军人抚恤优待条例》第二款第四条,“县级人民政府民政部门对在乡复员军人和带病回乡退伍军人给予定期定量补助。”
张二奎先是一脸迷茫,然后看着中年妇女郑重其事地说,我本人虽然在张家口当了三年的兵,摸爬滚打,风里雨里的,落下一点疾病,可咱是烈士后代,烈士张书宋为了全国解放,人民都能过上好日子献出了自己当时还如花似玉的年轻生命,到现在一分抚恤金都没拿到,咱活得好好的,咋能向国家伸手!
那你的意思是?中年妇女不解地看着张二奎。
7
从县里回到家,天已经黑了。老婆白金花正撅着屁股点火烧饭,张二奎路过老婆身边时,忍不住抬起一只脚,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老婆的厚如床垫的屁股。老婆正专心用火柴点火,屁股忽然挨了一下,尖叫一声,回身一看是张二奎,没好气说,要死啊你个二懒驴!张二奎也不恼,进屋,开灯,把黄挎包挂在炕墙上,转身又出门,向娘住的村下边走去。白金花看着张二奎黑暗中的背影,叹息一声,又一使劲,把一根朽了的核桃树枝折成了两截。
这是张二奎的惯常作为,一回来见家里饭还没好,就到娘那里去。
果不其然,娘正在吃饭,而且是鸡蛋面条。见张二奎进来,娘说,拿碗,自己舀吧。
张二奎也不搭话,径直拿了一只空碗,勺子向锅里伸去。
唉,二奎子,不要乱折腾了,这都多少年了,都快把时光过成了要饭的,就要回来几袋大米几桶油,还有一大把挂历,一分钱没有,咱好好干活不行嘛,老惦记着那个!娘说。
张二奎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面条,听了娘的话,心里酸了一下。慢慢把饭吞下去,看着门外的夜色说,是这个道理啊娘,可是你想想,一个人没结婚就出去当兵,然后在战场上被敌人打死了,这都不是为了他自己,都是为了国家和政府。现在,人人都在过安定的日子,可是死了的烈士,就给一张烈属证,门上钉个小牌牌,连个墓碑也不给立一块,俺心里不得劲儿。
娘放下饭碗,也叹了一口气,看着门外说,二奎子,那时候,死的人多了,不光是书宋叔一个。
张二奎也放下碗,回头看了看白发苍苍的娘,粗眉毛拧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可咱莲花谷村就他一个吧!
这倒是!娘说着,又爬上炕,掀开毛毡和席子,拿了一个小布包,打开,掏出几张发卷的百元大钞来。往张二奎手里递的时候,娘猛然抓住张二奎那根粗大的食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二奎,再去省里看看,要是还不行,你答应娘,以后再不这样了。娘也这么大岁数了,也没几天可活了!
8
转眼到了秋天,老婆白金花带着八岁的儿子,五岁的女儿,天天在地里干活,割了玉茭割谷子,刨了花生拔萝卜。张二奎还是啥也不干,整天在炕上看各种法律条文,或者坐在树荫下低头想事。想到紧要处,自己也忍不住嘴唇翕张,喃喃出声。村人看到,私下议论说,瞧二奎那个劲儿,该不会神经了吧。
摘完柿子以后,白露就到了,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种冬小麦。一天早上,张二奎再次来到班车乘车点。村人发现,张二奎竟然没再传那身旧军装,取而代之的是上身黑色夹克,下身蓝色裤子,戴红五星的帽子也不见了,彻底露出他那颗常年保持的寸草头。同乘车的人见了,笑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