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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途

2016-03-29张忠学

北极光 2015年4期
关键词:孙子针灸日本

张忠学

月亮像一块银盘,散洒着银灰色的光芒;雪像柳絮,像鹅毛,像棉花,随着风势,东撞西冲地飘落着。

一个伙计模样的中年男子,蹑手蹑脚地推开双扇大门,探出脑袋,左顾右盼,然后朝院子里头招了招手,紧接着,出来一挂连人带物装得满满的四马胶轮大车。四五个送行的男女和要走的人都把说话声压得很低很低,有时还用手比划着表达要说的意思。

马车穿过几条胡同,走进城边的田野,又奔向江边的便道,一直往北疾行。

马车上,前面坐着四岁男孩孙子善。他仰着头,两只大眼睛凝视着月光朦胧的天空,任凭雪片打在脸上,他是真的舍不得离开这里。夏天草丛里有叫得好听的蝈蝈;秋天,有好吃的香瓜;冬天有酸里透甜的冰糖葫芦,还有粘掉牙的大块糖。上冻时,姑父和姑姑领他和表妹,到冰上打尜,溜冰车。紧挨着男孩的是他怀着九个月身孕的母亲,她脸色苍白,用张开的斗蓬,护着儿子,像母鸡用翅膀搂着自己的雏儿。赶车的是子善爸,看上去是个很不熟练的马车把式,车被他赶得里出外进,有若蛇行。车中间半靠半躺着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他紧闭双眼,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两只胳膊交错放在腹部,双手用药布缠得一层又一层。惊慌、寒冷和痛苦时时侵袭着他们的身心。

子善家祖祖辈辈家传针灸医术,在这个城市开针所已经一百多年了。

1931年秋后,日本关东军制造了“九一八”事变,接着便占领了齐齐哈尔。日本兵一进城就烧杀抢掠,无恶不做。二十多天后,一个日本军医将目光盯上了“银针孙”。

这天,日本军医带着四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走进针所,他对正在给病人行针的子善爷爷说,你的,全城的这个,边说边把翘起的大拇指送到子善爷爷的面前。从1900年八国联军进北京到现在的三十多年里,子善爷爷是深知日本人的秉性的,侵略扩张,凶残成性,什么鬼点子、鬼花招都能耍出来,所以必须要提防他们。他像对待所有顾客一样,不慌不忙地说,马马虎虎,挣点小钱,混口饭吃。

日本军医听了子善爷爷的话,把脸一沉,发出一声奸笑,你的教我针灸,我的教你西医,你我朋友的交。子善爷爷感到他所预料的就要应验了,于是装笑道,我的医术很肤浅,都是些雕虫小技,再者,你我语言又不通。日本军医感到自己碰了软钉子,但他不想就此善罢甘休,也笑对子善爷爷说,书的有?穴位模型的有?我的高价收买。子善爷爷正视着日本军医,摇了摇头。

予善爷爷被押到日本守备部队的一个仓库里。日本军医二话没说,就叫那四个日本兵对他进行拷打,叫他交出针灸书籍和针灸穴位模型。

子善爷爷被家里人抬回来时,气息微弱,两侧的肋骨折了五根,吃了些药,体征也不见好转,在昏迷中多次人嘁:小日本,你们的阴谋绝不会得逞的。

第二天清晨,子善爷爷神志逐渐清醒,对守在身边的儿子说,此地绝非久留之地,再待下去,恐怕咱们全家都得遭殃,去买挂马车,今晚熄灯以后,悄悄走,招牌不要摘。

天大亮时,马车上了大道,大家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日本兵正端着长枪,耀武扬威地站在大道中间拦住了他们,把车上的东两翻了个乱七八糟,把仅有的两个半袋的粮食也扔下了车。

其中一个日本兵指着子善妈的肚子说,这里藏着什么?子善爸慌忙上前答道:她是我的妻子,已怀孕九个月。那个日本兵用胳膊把子善爸往旁边儿一搡说,解开衣服检查的。子善爸忙到媳妇跟前张开两只胳膊说,她的确是怀孕了,请太君开恩。不由分说,两个日本兵冲上来,把子善爸打倒在地,同时几个日本兵口中大叫花姑娘大大地好,我们喜欢喜欢的。

当扒开子善妈上衣看她确实挺着大肚子时,气得一个日本兵发疯似的朝子善妈的肚子哐哐踹了两脚,然后肚子一梗,转身走了。

存道旁的茅草房里,丈夫通过给妻子施行针灸,到正响午时,一个女婴才呱呱落地,尔后哭个不停,他们明显感到孩子出了问题。子善妈在给女儿包裹时发现,孩子的左胳膊上臂骨折了。子善爸。边给女儿接骨包扎一边对流泪不止的妻子说,都是那些日本兵作的孽,真该千刀万剐。

雪小了,风大了,风携着雪粒儿,打在他们的脸上。两匹马踏着皑皑白雪吃力地向前走着,爷爷的呻吟声、爸爸的叹息声、妈妈的抽泣声、还有妹妹的啼哭声,让子善幼小的心灵平添了凄怆的感觉,他恨透了日本人,他平生感到他不再恨姑姑邻居家的大黄狗了,它只是看到生人乱叫,并不咬人。

夜幕渐渐地降临了,寒潮接着来袭。车卜的人都披紧了毯子、被子,出来整整一天一夜了,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逃出日本人的魔爪。

后半夜,子善妈感觉女儿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起初以为是睡着了,可后来一凑近女儿的小脸,孩子都没气了。她一边哭诉女儿死得悲惨,一边咒骂日本兵丧尽天良,不得好死。她对丈夫说,我们不能把孩子扔在这儿,我们在哪儿安家,就把她埋在哪儿。一家人笼罩在愁肠寸断中。可他们还要尽可能抓紧一切时间往北走。

第四天太阳落山那会儿,子善爷爷咳嗽得比前几天更厉害了,有时还大口大口吐出深红黏稠的血。走了一段路,他叫子善爸把车停下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日本人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决不能与他们合作。《针灸举要》和《针灸大全》,还有两具模型要好好地保存,宁可人死,宁可毁掉,也绝不能让它们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切记,切记啊。在一片哭叫声中咽了最后一口气,却没闭上眼睛。

第八天中午,他们在路到遇到了一个平民打扮的年轻男子。他说他原来也在齐齐哈尔郊区住,日本兵占领那儿的当天,就开始驱逐居民,说要建什么化学工厂。人们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园,日本兵就见一个杀一个,生存下来的,只好投亲靠友,连走带搭车,半个月才来到这里。子善爸说这可真是他乡遇老乡了,便把自家的遭遇也和他说了。他听后表示非常同情,他说这儿是个半林半农的山区,有一条向东流的大河,河北镇有三百多户人家,眼前这个屯子叫河南屯,有一百二十多户,他的亲戚就在这个屯子住,是个四合院,西厢房还闲着,要不我给你说说,住那儿得了,老乡的热情使他们一家非常感动,夫妻俩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地说,太谢谢你了,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的。

转年四月初,子善爸在屯子东南角的山根底下,买了一户独门独院的三间泥草房。就在他们搬完家准备种园子里,日寇占领了河北镇。日本兵隔三差五就到河南屯抢吃的、抢用的,还抢民女。乡亲们在日寇的铁蹄下,遭够了罪,吃尽了苦。

子善爸来到这个村庄后没再开针所,也没教子善学针灸,他把祖传的关于针灸的几件宝贝,用油布包好,装进一个小铁箱子,藏在仓房的夹壁墙里。在与乡亲们的交往中,子善爸慢慢地学会了种地、打渔、狩猎和采集山货等农家本事,孙子善跟着爸爸干这干那,锻炼得身体棒实,头脑灵活,性格顽强。

1945年8月11日下午,太阳正在西南,孙子善背着半筐苞米从地里回家,走到村东头,累了就想在松树桩上休息一会儿,这时,他发现不远处垃圾堆旁边儿的小道上,有三四条饿狗正围着什么东西狂吠。他顺手拿起一根柳树枝子,冲上前去把狗打走,一个女人仰脸躺在地上,呻吟声不断地从嘴里发出,她的白皙的皮肤有几个血糊糊的口子。他没多想,马上把姑娘背起往家跑,子善的爸爸妈妈忙把她放在炕上躺下,子善妈妈赶紧拿来药水给她擦洗,又拿来红伤药为她涂沫。子善给她端来一碗盐糖温开水,一勺一勺地喂她。

吃完晚饭,子善把火炕烧起来,让那个姑娘睡在他屋里,自己则在厨房搭了个简易木板床。子善爸爸妈妈干完活儿想跟姑娘唠唠家常,没承想她面朝墙壁打着呼噜睡着了。

早饭刚吃过,子善妈妈就问她,孩子,你是哪儿的人,为啥来到这儿,咋受的伤?那个姑娘一边用长长的小拇指甲抠牙缝儿,一边打饱嗝一边说,我是日本人。他们三个顿时惊呆了,像三尊木刻的佛像,他们马上意识到她是大前天晚上日本侨民撤离时落下的。

那姑娘接着说,我叫汤岛黠慧子,今年十六岁,六岁时就随父母来到了中国。我家在河北镇开了个诊所,父亲是医生,母亲是个护士,我是大北木材公司一家分号的记账员。大前天下午军方来人叫我们马上撤离,侨民舍不得自己的生意和财产,都不想走。傍晚时分,他们又带着士兵来催促,说不走的就地正法。我们正收拾东西,枪声就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激烈,大伙便仓皇逃命,紧接着部队的士兵也退了下来。过桥时,前面是侨民,后面是部队士兵,拥挤造成了踩踏,由踩踏造成了阻塞。士兵在后面就开枪射击侨民,我们一家三口被推挤掉进了河里。父母拿的箱子重,被坠入河底,而我则紧紧地搂住浮在水面的皮箱,一边拼命地划水才爬上岸。我在草从里待了一夜,第二天天刚放亮,我沿着河边来回找了一天,也没见到父母的尸首,我渴了就喝点河水,饿丁就吃些稠李子和都柿,到下午的时候,饥饿实在令我无法忍受,想进屯子找点吃的,又不知外面的形势如何,当我走到垃圾堆边时,几只野狗围着我又叫又咬,我一跑摔倒了,要不是他救了我,她指着子善说,我早就被狗吃掉了。

在仓房里,子善低声对爸妈说,一会儿就叫她走,咱家绝对不能收留她。子善妈妈说,昨天晚上,我真把她往日本人上想了,但一看这姑娘挺俊的,个子又很高,就没多寻思。子善爸爸接着说,一个女孩子家,能有啥,她就是怕咱们知道她是日本人被赶出去。子善在一旁有些不耐烦地说,日本人,诡着呢,要不咋叫小鬼子呢。

吱呀一声,仓房门开了,汤岛黠慧子进来了,眼里噙着亮晶晶的泪水,扑通一声就给他们跪下了,她哽咽着说,我在日本没有亲人了,在中国也没有亲人了,我不是坏的日本人,要不是昨天这个哥哥把我背回家,我早就……子善妈妈忙把姑娘扶起来,孩子,今天不让你走了,你先养好伤再说。

子善爸爸和妈妈在前院的小河边找到了在那儿生闷气的儿子。子善爸爸说,虽说她是日本人,但她不是日本鬼子兵,也不是什么坏人。子善腾地站起来,伸着脖子,就像头鸡上阵前那样,对着爸妈大声说道,我爷爷、妹妹,都是可恶的日本人害的,咱们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啊,现在把好心施在狼的身上,怎能让我接受得了?我要当抗联去!子善妈妈拉着他的双手说,儿啊,咱这儿的日本鬼子都被赶跑了,你还当抗联干啥?子善坚定地说,在中国别的地方还有日本鬼子在横行霸道,把他们消灭干净我就回来。

子善临走的前一天下午,他去仓房找东西,发现地上堆满了苞米棒子,他问他妈为啥不拿出去晾晒,子善妈妈小声对他说,这都是黠慧子半夜出去偷来的。我和你爸知道后制止了她,你说一个姑娘家,咋这样呢?子善严肃地说,看着没有,把别人的东西窃为己有,这就是日本人的本性。

后来,孙子善所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又渡汀南下,一直打到海南岛,在一次战役中,孙子善的右脚后跟上部的韧带被弹片割断五分之三。

战斗结束后,孙子善被送到在海南岛的军部医院。疗伤期间,连长林占山来看过他一次。林占山和孙子善是一个县的老乡,两家距二十五六里地。林连长看孙子善拄着拐一瘸一瘸地走路,心里很不是滋味,你是为了我保护我才负了伤,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我家有个小妹妹,今年二十一岁,还挺会识字,等我有了固定地点,写封信回家,只要她还没许配给别人,那你就是我妹夫了。孙子善红着脸问道,长得好看吗?林连长拍他一下脑袋,比最好看的七仙女差一点,孙子善一边挠头一边不好意思地笑了。

孙子善住了三个多月的医院,1953年1月末出院,五月初转业,六月中旬回到家乡。

林占山转业被分配到区里任了区委副书记,龙刚温回河南屯当村民兵排长,则孙子善则去河北镇当乡民兵连长。

孙子善路过区里时,林占山还把他带到家里和妹妹林久丽见了面,两人一见钟情。林久丽十七岁就在区妇联做事,练就出开朗大方的性格,给人一种亲切和敬慕的感觉,而孙子善在战场上所表现出的机智勇敢和救人精神也让人觉得是完全可以信赖的男人。孙子善住了两天才回到河北屯。

子善爸爸和妈妈看上去老了不少,但身子骨还很硬朗,这让子善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黠慧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个子比原来高了一头,农着打扮和言行举止完全是中国农村姑娘的样子。子善妈妈对儿子说,这个家,多亏了黠慧子才支撑到现在啊。子善看着黠慧子喜悦的脸庞说,妹子,谢谢你了。黠慧子一下搂住子善的肩膀说,我非常地想念你。子善转过身对他妈妈说,她都多大了,咋还不嫁人呢?子善妈妈用手拍了一下儿子的胳膊说,她不是等你呢嘛,傻孩子。子善一本正经地说,我临走时不都说清楚了吗,跟她不可能,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黠慧子笑着对子善说,太阳怎么能从西边出来?我知道你是开玩笑,你的意思是叫我多等你一段时间,要不然你就直接说不可以了。爸妈,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子善爸爸一边点头一边说那可不是咋的。子善瞪着眼睛跟他们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理解呢,你们愿意咋理解就咋理解,最后事实就是你们的理解是错的。

子善在河北镇的乡里上班,吃住都在那儿,一个星期回家一趟。黠慧子和子善爸爸妈妈商量说,赶快把他俩的婚事定下来,他俩在以前她爸开诊所的房子住,省得他住宿吃食堂了。子善妈妈高兴地说,对,等他回来时,咱们仨个一起向他进攻,逼他投降。

一个周六的中午,黠慧子骑自行车去给予善送饭。在她看来,这样做的好处是大大的,她可以跟他一块儿吃午饭然后下午和他一同回家,加深子善对她的感情,还可以让人们知道他俩是未来的小两口。想到这些,黠慧子蹬车的脚步就越来越轻快。

黠慧子看子善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便直接去了食堂,一进门,就看见子善和一个姑娘面对面坐着一边吃饭一边说笑,那女孩儿还用筷子时不时往子善嘴里喂菜。黠慧子马上意识到一定是这个女孩儿的出现,才使子善和她走不到一块儿的。

黠慧子把篮子往桌子上一放,和蔼又矜持地说,子善,我给你送午饭来了,吃完后,咱俩一块儿回家,爸妈还在家等着我们呢。还没等子善介绍,林久丽就站起来笑着对黠慧子说,你是黠慧子姐姐吧,我是子善的女朋友林久丽,很高兴见到你,来,快坐下,一起吃饭,子善常常跟我提起你。黠慧子坐到子善身边儿,脸板得像块生铁铸的似的,任凭他俩怎么劝,就是一声不吱。

子善对林久丽说,下午你去我家,咱俩的事儿,我爸我妈早晚也得知道,林久丽爽快地说,好,这就去你家,我这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

黠慧子一进家门,就大声哭着,我可没法活了,子善在外面有女人,说完就晕了过去,子善爸爸妈妈一边喊她的名字,一边掐她的人中。

当黠慧子醒来时,正赶上子善牵着林久丽的手迈进屋门,屋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射向他俩。子善妈指着黠慧子对子善说,这个咋回事儿?又指着林久丽对子善说,这又是咋回事儿?子善吭哧半天,林久丽抢先说道,我叫林久丽,家住区里,我在区妇联上班。我哥和子善是战友,是他转业后经我哥介绍相识的,我俩本打算等到建军节前告诉您们二老,今年中午,黠慧子姐姐送饭,正好就碰见我俩。

子善妈妈说,你这臭小子,一连两个星期天说是去会战友,原来都是去了这个姑娘家,子善扭捏地点点头。

晚上,林久丽跟子善妈和黠慧子睡在一铺炕上,这让黠慧子有点窃喜,她认为经过这一番折腾,姓林的肯定让步了,会主动把子善让给她。林久丽和子善妈张家长李家短地聊,然后统一把话题转向了黠慧子,让黠慧子不要对子善抱有幻想,跟龙刚温是她的最佳选择,黠慧子则用时快时缓的鼾声应对她俩。

中午过后,子善要送林久丽回家,他对爸爸妈妈说,我俩是一见钟情,志同道合,您们二老看咋样?子善爸爸妈妈不约而同地说,那是,没啥说的,就是那黠慧子,唉。子善说,我们也很同情她,也为她搭好了桥,她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她自己手里。

八一建军节前一天,孙子善在全县民兵大比武中,荣获神枪手称号,而龙刚温赢得五公里负重跑第一名。他们集体还夺得了拔河比赛亚军的好成绩。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说.中午饭前,全体参赛民兵必须都回来,乡里给他们摆庆功宴。

孙子善路过区里时,还到林久丽那儿打了个转儿,林久丽拉着他的手动情地对他说,今天别回去,行吗?我爸和我妈去三姐家伺候月子去了,正经得几天才能回来,我哥也到我未来的嫂子家去了,就剩我自己在家,不敢住,你要是在这儿,省得我去找人做伴了。孙子善答应她说吃完庆功饭就马上回来,林久丽才恋恋不舍地撒开他的手。

这顿庆功宴,子善喝多了,几个送他回来的民兵把子善放到炕上躺下,黠慧子拿来枕头。等民兵走后,子善已鼾声四起,她看着子善起伏的胸脯,情不自禁,躺到子善怀里。

孙子善在睡梦中觉得他和林久丽在河里洗澡,感觉非常舒服,突然就感觉到有人在拼命地晃动他,说日本鬼子来了,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黠慧子正一丝不挂趴在他身上,他的脑子里马上就感到坏了,生米煮成熟饭,一切都晚了。孙子善没有责怪黠慧子,只是内心里觉得对不住林久丽。

再说林久丽下班回到家,做好饭菜等着孙子善,可时针嘀嗒地走,也不见他来,心里便觉得很慌。

清晨醒来,林久丽到区妇女主任家请了假,骑上自行车,直奔孙子善他们乡里。

林久丽在区和乡中间的山路上撞见了黠慧子,她没等停稳车子就问黠慧子,子善在哪儿?黠慧子一下扑到林久丽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弄得林久丽更是满头雾水,不知孙子善发生了什么事情。黠慧子说,子善昨天中午酒喝多了,是别人用马车把他送回家的,我给他送水时,他把我一下摁倒在炕上,我俩……

听了黠慧子的哭诉,泪水汪满了林久丽的眼眶,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甩开黠慧子骑上自行车向区里冲去。她来到她哥的办公室,哭诉了一番,她哥哥也坐不住了,不能是那日本女人瞎编的吧?咱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咱得好好问问孙子善,说完,抓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孙子善结结巴巴的声音,连长,我错了,我对不起久丽,请你们原谅,林久丽抢过话筒,我恨你,以后别再来找我,说完把话筒狠狠地摔在地上。

林久丽多么希望这是那个日本女人的谎言啊,可没等深究,孙子善就承认了,她心里恨,町又舍不得放下他。

孙子善没有办法,只能接受现实,而他的父母也说,既然这样,怪也只能怪你们没那个缘分。再说黠慧子其实这孩子也挺好,自从到咱家,里里外外地啥活儿都千,对我俩也孝敬,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子善没有吱声,只是点了点头。

子善领着黠慧子去区里办理了结婚手续。不久,林久丽和龙刚温也结了婚。

光阴荏苒,一转眼,子善结婚快一年了,可是媳妇还没怀孕,林久丽却生了.对龙凤胎,这可急坏了子善妈妈。子善妈妈对子善爸爸说,能不能给她扎扎,现在都啥年代了,还讲究老公公不给儿媳妇扎针。子善爸爸面露难色,沉思片刻说,好吧,那每天睡前挂上大门,行针时,你们俩必须在跟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孙氏针灸就是治疗疑难杂症,不孕不育就是其中之一。一连扎了四个疗程,在一次早饭桌上,黠慧子开始呕吐,黠慧子特别惊喜,全家人也是喜上梢。

一段时间后,子善爸爸发现黠慧子对针灸非常感兴趣,就问她为啥,她说,我那会儿,吃了那么多药都不管用,是爸爸的针灸,把我的病治好了,太神奇了,子善爸爸听完一笑了之。

孩子出生的前一个月,家人高兴地给孩子取名,叫孙汤永,寓意是他们夫妻俩的姓,并表示永远好合。

孩子满月后,黠慧子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诊所的_丁作中去,子善妈妈又看孩子又料理家务,忙得是脚打后脑勺。半个月后吃晚饭时,黠慧子带着很激动的情绪说,子善哥救了我,爸爸妈妈收留了我,爸爸还给我治病,教我学中医,妈妈又帮我带孩子,我非常感动,我今后不但是您们的儿媳妇,还是您们的女儿,请您们放心,我会好好让您们安享晚年的。

睡觉时,子善妈妈对子善爸爸说,黠慧子没事就捧着那本《针灸入门》看,书都快翻碎乎了,可那也只能算是进了门坎儿,要不然你把祖传的针术教给她算了。子善爸爸迟疑了一下,祖上有遗训……子善妈妈说,现在日本鬼子已被打败了。黠慧予逃跑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有丈夫和儿子牵着,你这把年纪了,难不成把祖传的医术带到棺材里?不然你先教黠慧子,等汤永长大再教他,这不也是传承吗?

第二天一大早,子善刨开墙,取出尘封二十多年的《针灸大全》和《针灸举要》,还有两尊模型。黠慧子拜了祖先又拜了公公,并举手起誓:只教子孙,不与外人。

黠慧子得到两本书后,如获至宝,日夜研习。到1968年9月,黠慧子又生了五个孩子。转年,子善爸爸妈妈相继去世。

1978年8月,黠慧子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中国和日本缔结友好条约的消息,竟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1981年7月,公社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拿了‘份中文和日文对照的表格,黠慧子接过一看,第一页有汤岛一大郎的名字和照片,这是她的哥哥寻找父母和她的信函。哥哥还活着,而且还回了国,她几乎喊了出来,往事一幕幕浮现:哥哥和她在河边的沙滩上燃起篝火,那苞米真香,那鸡肉真香,他们俩围着篝火堆唱歌跳舞,月亮在看,星星在听,蟋蟀在叫,萤火虫在闪。

黠慧子把那份文本紧紧地贴在脸上,泪水顺着脸庞徐徐流下,一个民警笑着对她说,你可以给你的亲人写信,也可以申请办理护照出国探亲。

黠慧子在日本待了十个多月,回来时给每个孩子带来了一份前往日本定居的准迁证,当然还有她自己的,唯独没有子善的,她说,我和孩子去定居后,你再以投妻投子女的名义提出申请,必须得按程序一步一步办理,她还说,日本是很发达的国家,咱们到了那儿以后的生活肯定比这儿强多了,干三个月就可以买一辆小汽车。大多数孩子都被母亲磁铁般的语言吸引了,只有老大孙汤永表现出丝毫不感兴趣,因为他已经与龙刚温和林久丽的女儿龙凤英搞对象了。

三个月后,黠慧子得到了回国定居的护照,她的六个孩子也同样得到了去日本定居的护照。

临走那天,黠慧子的大儿子孙汤永突然跪在她妈面前说,妈,我不想去日本。她马上问道,为什么?孙汤永说我和龙凤英领证已一个半月了,她现在已怀孕了。黠慧子走到他跟前说,你们通过谁了,不算数。孙汤永还在竭力争取,这时,黠慧子从厨房拿出菜刀架在脖子上,厉声问,你到底去不去?孙汤永泣不成声地说,我去,我去——

雪花随着微风,扑扑簌簌地飘落着,四周的远山一片苍茫。看着黠慧子和儿女们即将远赴日本,孙子善的心里泛起了波澜。

汤岛一太郎在中国当兵时,由于强奸一家农民的新媳妇而被新郎打断了两只胳膊,落下了残疾,因劳动能力差,在日本生活得很贫困。黠慧子第一次回国看到哥哥的窘境,心里异常痛苦,她下决心把这个家振兴起来。黠慧予以她哥哥的名义申请办理了“汤岛祖传针灸诊所”,又把孩子们的姓都改成了汤岛,说这样就不会受人歧视了。黠慧子还认为教给她的侄儿侄女是正传,而教自己的子女则属于外传,所以教他们俩时特别认真,有耐心,她还打算招收一百名学员,教他们学习针灸,毕业后在全国各地开办连锁针所,然后将《针灸大全》和《针灸举要》翻译成日文出版,让汤岛祖传针灸在日本广为流行。

快过春节了,大儿子央求他母亲把他爸和风英的手续办了邮回去,叫他们早日来这里,黠慧子撒谎不眨眼地说,因为日本官方在随亲归来人员中抓到了中国特务,现在投亲人员手续停办,啥时开办还不得而知。大儿子动情地说,咱们出来时把家里的钱都拿来了,给他寄些钱和信,问问他身体咋样了?黠慧子生气地说,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已经给他寄去三封信了,可他一封也没回,他可能不要咱们了,咱们别在这儿自作多情了。

其实,黠慧子就是不想给孙子善和龙风英办理投亲手续,掐断子女和他们爸爸的联系,也掐断与风英的联系。

就在黠慧子领孩子们走后的第二年,林久丽打电话告诉孙子善,龙风英生了个大胖小子,叫孙子善满月后去看孙子。

孙子善收到了一封信,是年近八旬的姑姑发来的,意思是市里有关部门开展挖掘出版古籍工作,想让子善携《针灸大全》和《针灸举要》前来送审以备出版。

孙子善想起文化大革命时期,为了保护那两本书,就把它们装进小铁箱子里锁好,钻进天棚,埋在锯沫里了。孙子善赶紧和邻居小伙拿着手电筒爬到天棚扒开锯沫捧出铁箱,打开里头竟是一块烂木头,子善便往后一倒不省人事了,过了不知多久,孙子善的神志渐渐地清醒了,他努力地回顾:当年爷爷为保护医术和古籍,与日本军医周旋,被打得遍体鳞伤,含恨身亡。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将黠慧子救回家,父母看她可怜将其收养。她耍花招做了自己的媳妇,生了孩子,爸爸又破祖训把祖传的针术教给她,叫她再传给孙子,可谁能想她的心是黑的,不仅带走了所有的孩子,还带走了祖传的医术,完全是他的家人的善良和麻痹造成的。他悔,他恨哪,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两天过去了,孙子善的医生对他周围的人说,叫他的亲人来看看他吧,他的时间不多了。龙凤英抱着孩子说,公公,您孙子来看您了,孙子善的脸上才绽出微微的笑容。龙凤英说,昨天他奶奶来信了,孙子善吃力地迸出一个字儿:念。龙风英从兜里掏出信,打开读道:凤英,辛苦了,现在我国政府紧缩了签证条件,非血缘关系的人不许赴日,因此,你和你公公一时半会儿怕是来不了了。你公公和我,你和汤岛孙永郎可以考虑离婚的事儿。我孙子出生了吧,我愿意出两万元人民币将孩子带到我这里,以减轻你的负担,如果同意办理,男孩落户时可叫汤岛孙太郎,女孩儿就叫汤岛孙聪子,请速来信说明……没等信念完,孙子善断断续续地说,黠慧子,最不是东西,和咱们走的不是一条道儿,说完,瞪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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