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土
2016-03-29韩立东
韩立东
十六
这个夏末,郦贵久又开始按着自己的打算忙着,他是想在秋后农闲时把我的婚事办完了,可这要事先同杨家商议,他一趟一趟托了米秀珠的妈去杨家。杨月香还是去年那套话,说她年龄不大,还要专心再干几年工作。可这事一天不完,郦贵久一天放心不下,有时他想从我的嘴上讨个根底,便拐弯抹角地问,这几年他从没这样跟我说过话。
这个晚上,我听到了杨月香在院里同郦贵久在打招呼,木了多天的黑巴掌猛然一颤。老木门呀地响过后,我看到她手里递过来一个大信封,那信封仍是打开的,那本叫《当代文学家》的刊物从信封里露出一截。
跳下炕,打开杂志看两眼,把脸贴在印有我的名字的书页上,久久闻着新书那种淡淡的墨味。
杨月香又让我陪着出去走走了。天渐渐暗了,乍出来的月亮像一面生锈的铜锣,很近,掷一块石头能在上面击出漫天的颤响。通向土龙岗那条土道两旁,干枯的庄稼叶子泛动点点碎光。走过那趟杨树林,我盘腿坐在道上,又抽起很多天舍不得抽的云鸽烟。那本乌河文联办的文学杂志一下给我的生命增添了光芒,这光洞彻周身,大草甸子给我带来的龌龊和不安一下没了。
杨月香紧挨着我坐下,说了很多话,她说以后还会招民办教师,那时也让我去当民办教师,这样我们两个都有了工作,日后转成正式的教师,拿上工资,就都不是农民了。
我把两眼搁在月亮上,说:“我怕没有那个命!”
“你大哥都是政府办副主任了。”
“他姓啥,我姓啥?”
“你们妈可是一个,你看你二哥,变着法儿地顺这根大树往上爬。”
“他是他,我是我。”
“杨月香,咱们结婚吧,别让我爹为我太累了。”我叹口气又说。
“你就为这个结婚?”杨月香问。
我忽然明白自己竟然严肃地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些讨她喜欢的话解释一下,她已站起来了,把那本杂志扔在土道上。我边静静地抽着云鸽烟,边望着她,那粗矮身形很快没入夜色里,脚步声听不到了。
躺在这条土道上,闭上眼睛,觉得月光透入了眼皮。睁开两眼,月亮仿佛就盖在眼皮上,伸手就能够得到。坐起来,月亮便远了,那本杂志的封皮的图案还是清清楚楚的。弥陀岗卜传过来那头骡子的叫声。这个晚上,我久久地坐于这条月色朦胧的土道上,咂摸生活的变幻和荒诞,义想这土地的神奇,我不再想杨月香,也不再想常秀艳了,只想自己生命与这片大地的神奇的对应,这让我感到宁静,也让我受到感动。
拾起那本书,我走回弥陀岗。郦贵久坐在炕沿上,两指掐烟,见我回来,偷眼观望我。我哗哗抖抖那本杂志。
“你也别太把她当回事了!”
我边说边伸出手指按着我的名字的地方。递到他眼前,他动动秃眉,眼珠从书页上滚过,然后竖直光头,头与脖子竖成一根褐色的肉柱,静在空中片刻,说: “指这玩意儿能吃饭?”
“也给钱!”我说,“杨月香他们那些老师,累死也别想登出一个字。”
他闭上眼又一口一口地抽烟。
没过多久,那本刊物的事没人再提了,杨月香自然也早把它忘了,我更感到孤独,心里忽生出给常秀艳看看的想法。我知道她不认字,可我要让她明白她在我的文字中获得一个多么动人的形象。这天,我穿过挨着土龙岗那片庄稼地里,绕到岗端,仔细地看看那截黑石头,看着看着,眼里便又转动着一蓬玉白的毫光。
几根老榆树的树枝上,几只肥大的老鸹静静地蹲在黄叶里,好像等待什么。
背对着土龙岗走下去,又走了许久,才来到大草甸子,我惊异地发觉自己又有了活力,有了野性,觉得我又不是我了,忽然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来找她的,
我们一句话没说,搂在一起倒在草丛中,碾倒了一片枯草。
那些黄了梢的草齐膝高,又密又柔软,在我们滚动的身体旁跳动着散发出浓郁草香,还有草下泥土的气味,不久我的灵魂随这种气味,散入那翻涌的蓝天深处。
大草甸子上的风和河里无尽的流水构成常秀艳的本性,她的情欲是那样自然、炽烈,饱含秋日的成熟。
她坐起来,显得宁静了,那本书给压得皱巴巴的。我捡起来,打到那篇文字的地方,向那粘着枯草叶的头伸过来说:“这上边写的是你。”
她一把夺过书,端到自己的手上,看了一会儿,然后两眼贴着那书页闪动着看我,那点动人的迷惑被她一扬头甩掉了,眼里换上了揶揄眼神,“咋连个图都没有?”她把那本《当代文学家》扔在草上,站起身,拍掉了衣裤上的草叶,走向那匹乌黑的马。我一直坐在枯草里看着她,她像一个粗野的男人那样骑上黑马,她的身影在那匹黑马身上缓缓摇晃,而那条白狗宽大的前胸撞着枯草,把那条雪白的脊背露在草上。
我久久望着她走在辽阔的风中的身影,忽然悟到那篇文字使自己站在虚假的高度上来看她了,其实她就是她。
我这时便想到再不会来这里了,于是凝望她的身影时,心竟然多了一缕忧伤。
回到弥陀岗,我才明白常秀艳那种混合着草味的野气仍鼓胀在我的生命里,成了另一种难以摆脱的东西。
整个秋天,我仍是常帮杨家干活儿。我知道邴贵久和李桂香把心思都用在我的事上,他宁可扔下自家地里的庄稼,也让我先去杨家。郦雪梅这年七月份她从上游镇中学毕业回到弥陀岗,到了秋忙时节,郦贵久想让她帮着家里干些农活,她只用一句话把他给噎回去:
“你是不是嫌我白吃你的?你放心,我吃不了多长时间!”
郦雪梅初中毕业回到弥陀岗,她不愿出门,说自己受不了那些土眉土眼的人看她的模样。她还在上游镇中学上学时,便收到过很多情书,甚至有几张是张明义用朦胧诗写的。前一些日子靠山那个叫张静的同学来了,便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给她看,看完,把纸揉搓在手掌里,又扔进灶里,她们咯咯笑着看它们变成轻飘飘的一团灰。
这天晚上她突然跟郦贵久与李桂香说自己要走了。
这天我给杨家干过一下午的活,杨家留我吃饭,不愿听杨月香勉强同我说的几句虚假的话,就回来了。走进院落,听到屋里郦贵久在骂,心里一惊,忙站住细听,才听明白郦雪梅要走。她几个月前就跟我说过她打算走,那时还以为她只是这样说说。
“你敢走,我打折你的腿!”
郦贵久竖起秃头,头顶擎着一片轻飘飘的灯光,他动一下,那片光也跟着颤了一下。
“我可不像三哥,用不着你管,你不就是想让给你干几年活,再找一个婆家聘点钱吗?”
他一手不停地捋胸,干枯的喉管拖着嘶嘶的长音,半天,一口绿痰从尖起的嘴里射出来,落到地卜滚了一层灰。
“我看你还能上天!”他说。
李桂香两扇高耸的颧骨上叠满层层粗皱,两眼钻出眼窝又缩回去,叹着气说:“咋都这么快就到了让人不省心的时候呢。”
郦贵久抖着手卷烟,终于把烟叼在两片紫黑的嘴唇间,又颤着手点着,随着几口烟吐出满肚子怒气,平静下来, “你三哥刚听话,你又不听话了,你就寻思外面遍地是金子呢,咋不让我省点心呢,你三哥的事还没忙完,再说咱家这房子也不行了……”他说。
“房子行不行,和我有啥关系!”她说,两只大眼闪亮。
“你就不是这家的人?”李桂香说。
“明天我就不是了!”她说。
“咋摊上你们这些要账的呢?我算活够了!”李桂香说。
“你们都是死心眼!”她说,“我在家一年能挣多少钱,出去能挣多少钱?你们放心,我挣到钱就给家里邮回来,到那时侯你们就啥都明白了。”
“把酒拿给我!”郦贵久突然对李桂香说。
“你还想折腾到土龙岗去呀?”她说。
“死活是我的命,让你拿你就给我拿去,我得喝一口。”
见她不动,他开米箱子把头伸进去找酒,“我算明白了,我死了才能遂你们的心哪。”
她开始同他抢那白瓷酒瓶,那酒是去年春节前马广志托郦成捎回来的。
“你给我放下,”她说,“这是我儿子的酒!”
他愣了下松了酒瓶,又坐回南炕,想了半天,端起矮脚桌上饭碗,往嘴里扒几口饭,嚼着嚼着把剩在碗里的饭往桌上一摔,打着嗝出了老木门,连看都没看郦雪梅。
外面更黑了,大兵匠那头骡子不叫了。
那扇老木门哐啷地开了,灯光在地上斜铺了一个毛茸茸的长方形,接着郦贵久的黑影出现在那光里,他一甩胳膊,那扇门后来又砰地一声摔回到门框里,那长方形的亮光没了。
他捂着胸走向那土街,看也没看几块马的影子,也没看到我静在马前的黑影,他走一会儿就没入黑暗中了。
我抱起一捆草扔在马槽里,马嚓嚓嚼草了,我又望一眼黑沉沉的土街,便进了屋。郦雪梅又白又长的手还在背包里从容地忙着,我进了屋,她也没抬头看一眼。
“爹不让你走,你先就别走了。”我说。
她又薄又精巧的嘴唇从一角翘开,笑声由小到大地流出来,只有她的嘴才能淌出这样清新不俗的笑声,而那杨月香的笑却总让我心虚。
“我可不像你那样听话!”她说,“我才不想烂在这破岗上。”
“爹放心不下你?”我说,“我也不放心!”
“你还多操心你自己吧!”她说,“等我出去了,你就明白了。”
“天下能人多了,就你心野,我看你能折腾哪儿去?”李桂香抬头用眼角剜了她一下,又把目光落到碗里,腮里滚着饭。“
郦贵久捂着胸出门,对着郦成那座大砖房坐在土街旁,一边打嗝一边抽烟。大砖房的两扇玻璃窗上挂着淡绿纱帘,荧光灯的白光映着那帘子上的几朵粉色的莲花。他抽了一会儿烟,才默默站起身,回来,一句话也没说,郦贵久带着那一堆硬梆梆的老骨头爬上炕。
近来他觉得力气从身上一点一点离去,熬得只剩一张干巴巴的皮,咬起牙撑住这张皮,心里还惦记我的婚事。他原想盖座大砖房留给我,这样我和郦成就都住上好房子了,可现在他顾不了这么多了,他要把杨月香尽快变成我的人,可想不到郦雪梅又来添乱,真恨不得给她几巴掌,可他身上真是一点儿劲都没有了。
他睁开眼看看李桂香,叹口气说:“活着就有操不完的心哪!”
他根本没想到操心的日子还在后头,他怎么会知道我此时已经历过了什么,他只一厢情愿地把我和郦雪梅纳入自己精心打算的未来里。原想为我们设计的生活是多么牢固,不容更改,可谁想郦雪梅轻轻一挣,就千干净净挣脱出去。
他累了,乏了,睡了,缩成皱巴巴的一堆,嗓子里像堵着一块石头,每呼一口气,这石头一点一点被掀开了,憋在里面的声音便一点一点拖出来,可这石头又落下去了,把那声音砸断了,几秒钟后,新一轮鼾声又开始了。
第二天郦雪梅要走了,靠山村距上游镇较近,张静在上游车站上了火车,她们约好乘同一列火乍,去同一个地方。郦雪梅背起那只革制背包,在李桂香的唠叨声里走出家门。郦贵久不愿见到她,早早去了地里,走前嘱咐李桂香给她多带些钱,那是让她有钱买回来的火车票。
郦雪梅走过几道飘忽的目光,拐下土街,走向通头岗上区的土道。每天中午,有两列开向不同方向的火车在头岗小站各停车一分钟。小站上儿棵老树的叶子黄了,这些树不久前还葱郁墨绿,好像一抬头就黄了。
我匆匆追到小站。她站在那棵老杨树下,正望着十龙岗几只飞上飞下的老鸹。鳌龙河在土龙岗的‘端露出一道弯弯的白痕,无边的大草甸子向天边苍黄下去,那座孤零零的土屋远成苍黑的一点,上面冒着一缕细细的白烟。
“外面不行就赶紧回来吧!”我说。
她美丽的两眼亮起来,说:“三哥,你说点儿我愿听的!”
“外边不比家里,凡事要多加小心!”
“你就是树叶落下也怕砸碎脑。”
我收了嘴边上的话,望眼火车凝在空气中的影子,“三哥,你放心,你妹妹也不傻,你先照看点咱爹咱妈,等我混好了再说。”
火车的影了静悬在远处,正一点点大起来。
“我看你和杨月香成不了!”她说。
我把还剩在手里的三十元稿费递给她,截住她的话,火车近得能听到一点儿声音了。
“我不要!”她说,你都二十好几了,留着买件像样的农服吧。”
我把钱硬塞给她,火车隆隆地近了,不久便停在小车站上,她灵巧攀上车梯。
“小行就同来,可别忘来封信!”我说。
她站在车门口,向我挥挥手,霎时生动洋气起来。火车开走了,她给那团隆隆声带走了,小站又空空落落了。我望望黄草甸子,乌裕尔河又快到了出鱼的时节,鱼贩子快来这里驮鱼了,常秀艳的身上又该多些东西了。
这时距我那次带着那本杂志去草甸子一个多月了,这段日子我已把那种对常秀艳的肉体欲望转化成一种怀念。在这漫长的怀念中,我感悟到她有一套与弥陀岗的人迥异的活法,活得单纯,单纯里又不乏女人的心计,在我看来那其实是她独有的一种灵性,我也忽然发现弥陀岗的人活得猥琐、可怜和扭曲,自己也是这样,没办法,这就是生活。
我想郦雪梅走出这弥陀岗也许是对的。
可她走后,郦贵久惦记着她,这从他的脸上就看得出,我也很惦记她,不停地计算邮递员送信的日子。我知道每隔三天,镇里的邮递员把信送到位于花岗的那座土学校,放学时孩子们把信拿回家,这天,邻家的小学牛终于把她的信捎给了我,信里只说她找了一份工作,并寄了一点钱回来。
一个月后,她又寄回一封信,信封里装着郦雪梅的几张照片,她穿着入时,气质高贵得让我感得陌生,想不出她在那个遥远的城市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李桂香觑着眼贴着那照片看,她忽然觉得郦雪梅一下大到这样,中间连-个过渡都没有,她甚至想起以前郦成说她是郦贵久醉出来的货,便往地上狠啐一口唾沫。
随后又骂郦雪梅:“一天就知道美,这身穿戴得花多少钱!”
郦贵久也看了照片,说等回年她回来就是打折她的腿也不让她走了。
他不断算计着今年的收成,卖了粮,再卖了马,将这笔钱留给我,想等我结婚后再张罗着帮我盖砖房。
他一遍遍算计家里的钱,每回都算得李桂香的脸上浮出一层灰。
“你一天就认得钱!”她说。
他眯起黄眼仁,把视线虚在歪扭的破窗上,“还差一些呢!”他说。
“盖房盖房,你整天就知道盖房,”她又说,“盖了房,留着你自己住吧,我八成住小到你那房子了。”
“根本也不是给你住的。”他看一眼李桂香,然后忽然唱起来:
黄道良辰吉星照,
架梁上顶四柱牢。
红砖垒成四墙合,
碧瓦闪光亮堂堂。
一请孔圣传诗书,
二请财神来赐福。
财源滚滚福流长。
很久他没这样唱了,我听了心里很难受,等我进了屋,他就不唱了,李桂香还像觑着两眼听。他躺在炕上闭了眼,听喇叭里传出的唱声。
米秀珠又去杨家问我和杨月香结婚的事,这回杨月香没说什么,这就有了进一步商量这件事细节的可能了,可还没有进行这一步,我一直害怕的事终于来了。
十七
过了霜降,田里的粮都收完了,大地空旷起来,多是露出金黄的庄稼茬子,那些肥大的老鸹在地里找食,时而贴着地摇着黑翅飞,时而成群地落在那里。
地里偶尔还立着一片苞米杆,冷风一过,它们便刷拉刷拉地响。这天早晨同往日早晨一样,郦贵久套上马车,独自去拉玉米杆了,而我与杨月香的表哥要把杨家的一片葵花杆放倒。
没到中午,郦贵久觉得干不动了,躺在车上,任老马把半车苞米杆拉回岗上,卸了车拴好马,又把自己摊在炕上。李桂香正在喂猪,她的腰疼病比往年都重,再也直不起腰了,更让她感到恐慌的是自己正糊涂起来,以前的事常常忘得干干净净。这些天身上又脬肿了,脸-卜皱纹给撑开,眼睛鼻子嘴落进鼓起的肉里,脸怪模怪样透出一层灰色,她感到自己浑身又酸又胀,两脚好像变成木头,走道时都没有脚掌触地的感觉,遍布脚上的神经都让水给泡坏了,活不长了,死了倒不可怕的,只怕没等死,心里就糊涂了。
她近来越来越受不了郦贵久唠叨我与郦雪梅的事,唠叨钱的事,她瞒着他把家里那点钱借给马广志买楼了。这个春天,尚英回上游娘家借了一笔钱,马广志回弥陀岗,从郦成手里借些钱,李桂香也把家里攒的钱借给他了。
她这辈子总也不能如愿地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这样一想,一股苦涩便涌到舌根。弥陀岗上已有几个与她年龄相近的人死了,连把囫囵身子埋进土龙岗也不能,都去爬了龙原县火化场那根大烟囱,两年前为我当民办教师的事去找马广志时,她就看到了那根又细又高的烟囱正不断冒烟。
猪圈还在原来的地方。圈里的猪也换过一茬又一茬,换到眼下是这头老母猪,它生过五窝猪崽子,离挨大兵匠那把刀子也不远了。
大兵匠这时正与往日一样,靠在村委会的红砖院墙一口一口吐着烟圈,那根磨得光滑的铁棍挫在墙上。岁月好像忘了高小青和大兵匠,这两个人总不见老。大兵匠脸上仍旧白胖,只盘了几条细纹,肉塔似的身上也还在一圈圈添肉,单干那年,他把分到自己名下的田地租给别人,自己每月拿龙原县民政局发的几十元钱残废军人补帖金,偶尔也赶起那匹红骡子替人家干点活,赚点烟酒钱。
那头红骡子这两年也不常露出让人害怕的野性,可他每天晚上都拿起那根铁棍比划几下,它就又像前些年那样拽得那树摇起来,叫声也亢奋起来。
这个中午,那头骡子拴在从前吊着破铧的榆树上,银白的杨树枝沿着土街两旁密密匝匝排下去,唯有那棵老佛眼的叶子刚发黄,正一片一片地落进风里。
村委会闪光的屋顶上,喇叭播完新闻,总要放一段二人转的。大兵匠等着听那二人转,他边抽烟边等,忽见那条泛白的土道上,有一团黑影和一个白点在游移,他看清那是匹黑马和一条白狗贴着那土道跑过来。喇叭开始播二人转“王二姐思夫”了,可他两眼仍盯着渐渐变大的两个点,嘴里高声跟着喇叭唱了起来,
身倚粉墙送二目,
阳关大道通那天边。
日里思来夜里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