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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与崇高——鲁迅《过客》与贝克特《等待戈多》审美意蕴之比较

2016-03-29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荒诞同构过客

顾 颉

(盐城高等师范学校 英语系,江苏 盐城 224000)



荒诞与崇高
——鲁迅《过客》与贝克特《等待戈多》审美意蕴之比较

顾颉

(盐城高等师范学校 英语系,江苏 盐城 224000)

[摘要]《过客》是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名作。这篇压卷之作在形式因与作品问题意识方面表现了与贝克特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的同构,体现了现代人对终极目标与生存境遇的思索,同时它又是现代荒诞派表现因子与现实主义、理性启蒙精神的联姻。独特的表现手法与厚重的审美内涵,使之成为世界文坛上的一朵奇葩。

[关键词]同构;荒诞;崇高;现实主义;理性启蒙

《过客》通常被视为《野草》的压卷之作。据荆有麟回忆,鲁迅作《过客》一篇构思近十年,可见它不同于《野草》中其他“随时的小感触”。它融散文的抒情、剧本的形式及诗歌的语言为一体,表现了现代人对生存境遇的思索与终极目标的追求,同时它又是荒诞的表现因子与批判现实主义、理性启蒙精神的联姻。《过客》在体裁方面的多变性、灵活性,以及独特的表现手法与厚重的审美内涵,使之成为世界文坛上的奇葩。

一、《过客》与《等待戈多》在形式因与问题意识上的同构

《过客》塑造了一个坚韧的革命探索者的共像——“过客”。他汇聚了自辛亥革命前后,革命者坚定不屈的信念和敢于面对现实、与黑暗抗战的勇气。这种强烈批判现实的深刻主题和理性启蒙的精神气质又蕴含在作品貌似荒诞的表征形式中。就人物对终极目标的追问与作品不经意中流露出的荒诞感而论,它似乎与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如出一辙。《等待戈多》诠解了现代西方社会自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人的一种荒诞的存在状态,以离奇、不和谐、不近情理为主要特点,人与其生存环境的断裂为观照对象,以及把人对生存目标的怀疑和对存在意义追问的虚无呈现为一种意义与虚无的隔离。显然,《过客》与《等待戈多》在完成超越时空的对话后,由于时空的差异,它们在荒诞意识的显现与审美意蕴上貌似神离,两部作品的亲和力主要体现在形式因与问题意识上的同构。

首先,时间、地点的同构。《过客》中或一日的黄昏、或一处与《等待戈多》中黄昏、乡间、一条路、一株树表明了时间、地点的抽象性,折射出作品的普遍意义。

其次,人物的相似。《过客》有“老翁”“女孩”和“过客”三人,没有姓名与身份;《等待戈多》唯有两个流浪汉,国籍与身份不详,两者表达了人物在生存意义上的符号性与普遍性。在作品问题意识上,《过客》与《等待戈多》旨在表达现代人对终极目标的追问与迷茫。《过客》中“老翁”“女孩”与“过客”围绕着前面是否有路、是否要前行的问题,反映了大革命来临之前,在军阀乱党黑暗统治下旧中国人民对未来前途的渺茫,对光明的怀疑与失望,同时又勇往直前,不断探索的精神;《等待戈多》中两个流浪汉不知他们要等的人是谁,是否真的会来,将要等多久,表现了现代人生存的无目的性。因此,无论是情节的离奇、还是终极目标的迷茫,在荒诞的因素上两者确实是一个意外的巧合。

再次,体裁十分雷同。鲁迅在致萧军的信中说:“我的那一本《野草》,技术并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1]。就作品的“技术”,“我想,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2]因此,《过客》虽是散文,但犹如独幕剧的剧本,有时间、地点、人物、舞台布置、人物的动作和神态的介绍说明;主要通过对话来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和性格;运用“过客”三次欲行与老翁三次劝阻的冲突推动情节的发展。作品显现出来的一般戏剧文学所具有的特点和因素,让它在体裁上更接近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此外,《过客》语言的非叙事性让它看起来更像是诗歌,如“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有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这种浓郁的抒情化的语言与《等待戈多》中断裂、跳跃的非叙事性对话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两种非逻辑的语言风格好像要证明,它们同语法结构的断裂打断了过去与现在的链条,人的记忆不必与过去的经验相连,仿佛告别过去的封闭的场域,在另一空间上直接面对存在本身,又似乎回归语言的原初状态,从而领悟此在的意义。

二、《过客》与《等待戈多》在审美意蕴上的差异

1.两种美学特征:荒诞与崇高,解构与建构

《等待戈多》呈现给观众的只是荒诞。两个流浪汉不断相互追问他们要等的人是谁,企图确定“戈多”的身份,以便取得明白无误的解释。精神的虚无、人生的无聊与等待的痛苦激发了死亡的本能。“要是不来,咱们明天就上吊。”显然,昔日坚定的信仰已然被送回它的地下世界,人生的一切不可捉摸,人的生存与一切行为都是对存在意义的解构,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荒诞。

对于“过客”而言,前面的声音和女孩的话语其实就是努力和希望,向前方走去的距离就是“努力和希望”之间的距离。尽管前程渺茫,但由于极端憎恶地主的驱逐、牢笼的禁锢和皮面的笑容,他虽然感到前面的道路非常迷茫,但仍然不畏艰难、勇往直前,表现出勇于探索、建构新世界的坚定意志和革命先驱者的崇高精神。这种因失望而反抗的精神比起因希望而战斗更为勇猛、悲壮,从而成为读者心目中“永恒的过客”,给予读者探寻生命本真意义的人生启示。

2.两种生命哲学:行走与等待,希望与绝望

《等待戈多》的荒诞意识主要表现在两个流浪汉无目的的希望和一再的失望,反映了20世纪中叶人类生存状态的困惑和焦虑。剧中“戈多”是谁?这始终是个不解之谜。“其实不妨将‘戈多’看成上帝的代名词,该剧旨在告诉人们,上帝是等不来的,即使等来了,最终还是让人失望,因而人们的等待和企盼原本就是一种荒诞的行为。”[3]剧中主人公等待的客体是虚无,意味着人生目标、希望的缺席。正如波卓在他最后的发作中大声说的那样:“你干吗用你那该死的时间来折磨我?……一天,对你还不够吗?另外一模一样的某一天,他也变成了哑巴,某一天我变成了瞎子,某一天我们会变成聋子,某一天我们出生了,某一天我们将死去……”可见,等待构成了流浪汉生命的全部。等待的过程是荒诞的,等待的结果只有两种:一是绝望、苦闷,另一种是在焦虑的等待中接受时间的折磨。

作完《过客》之后的十多天,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将来’这回事,虽然不知道情形怎样,但是一定会有的,就是一定会到的。”[4]“绝望之为虚妄,正与期望相同。”[5]“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6]显现出鲁迅对未来与现状、有与无、绝望与期望、无所希望与充满希望的辩证认识。《过客》在迷茫中又充满希望的主题表现的正是这两种意识的角逐。《过客》中三位不同年龄特征的人物形象分别代表绝望、希望与奋斗。“老翁”是曾经奋斗过、失败过并最终放弃斗争的绝望者;“女孩”是对人生充满希望的下一代的代表;“过客”是探索者与革命者的象征。对于“过客”而言,“前面”究竟是什么,这虽是一个谜,但与流浪汉消极被动的等待相比,“过客”积极主动地探索未来之路,向着“似路非路”的前面不歇地行走。他追逐着催促其前行的“声音”,尽管十分疲惫和困顿,但绝不回转;尽管血越来越少,力气越来越稀薄,但绝不作任何妥协,将自己抛入世界,独自“昂起头,奋然向西走去”,因为对“过客”而言,生命的全部意义在于行走。

3.两种精神气质: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虚无主义与理想启蒙

大量后现代主义缺乏情节、意义抽空尤其复调的表现手法更使作品弥漫着一种虚无情调。《等待戈多》通过剧中人物的语无伦次表现世界的非理性和非人性的存在状态。剧中没有讲述一个故事,只是探索一种处境。剧作也不是直线发展,而是基本以复调的手法表现人类生存状态的直觉感。两个流浪汉似乎永远搞不清他们所等的戈多究竟是谁,因为他们永远也等不到他的到来。命运给予人的只是虚无,“戈多”本身就是虚无和痛苦的象征。整个剧作体现了贝克特的创造直觉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之间的共同之处,即人有责任面对人的存在状态,认识到人类存在的本质是虚无,现代人的生存环境是荒诞、偶然与不确定。

那么,《过客》因何而作?作品中黄昏、黑色和白地黑方格衣服的色彩奠定了该作的灰色基调;几株杂树和瓦砾、丛葬、枯树,渲染了荒凉破败的景象。如果说作品中的景象与基调象征着黑暗的旧社会,那么剧中人物同自然环境的抗争则是对黑暗旧社会的批判与否定。

《过客》一文批判现实的意义是显然的,然而作品中理性启蒙的精神更为可贵。“过客”在前进的道路上遇到三位人生导师——老翁、小女孩和前面的声音。“老翁”一直劝阻“过客”前行,安于现状。对“过客”而言,这种对旧社会压迫的忍受显然是功利性的启蒙;“小女孩”是“过客”的另一位人生导师,她说“前面有许许多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她让过客看到的是希望、光明。“过客”没有接受“老翁”的劝阻,也拒绝了“小女孩”馈赠的用来包裹伤口的布片,而是在“前方声音”的引领下,毅然向布满荆棘和坟冢的方向努力进取。这虚幻的声音来自哪里,姑且不论,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种鼓励他勇往直前的力量。诚如鲁迅在《北京通信》中所言:“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7]显然这是由于鲁迅在大革命前深受进化论和尼采个性主义的影响。一方面,“进化论对我还是有帮助的,究竟指示了一条路,明白自然淘汰,相信生存斗争,相信进步,总比不明白,不相信好些。”[8]鲁迅领悟到万事万物在变化与发展,人生在生存斗争中前进,社会在无数革命者的奋斗中进步。另一方面,鲁迅受尼采个性主义思想的影响,强调“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9]这种拼搏精神和为生存而自我斗争的思想在“过客”的身上得到充分的体现。虽然“过客”没有与新的革命阶级紧密地结合起来,个人奋斗在强大的敌人面前终究感到孤独和彷徨,但无论拼搏进取的进化论思想还是自我奋斗的个性主义,都表现出他勇敢地穿越生存、超越虚无和“提倡启蒙又超越启蒙”[10]的理性精神。

三、对鲁迅荒诞感表现艺术的认知

很多学者认为鲁迅《故事新编》是现代中国荒诞小说的滥觞,而笔者认为《故事新编》的荒诞感只表现在叙事方式上的变形。就像中国古代神话荒诞不经的想象,如魏晋的《列异传》《搜神记》以及明代的《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志异》《镜花缘》等神怪鬼狐小说,这些作品追求奇特怪异的形象,表现的却是浪漫主义的精神。因此,就创作方法而言,《故事新编》恐怕只能归于这一类。《过客》虽有荒诞的表现因子,体现的却是现实主义精神。它既不同于西方现代派荒诞戏剧,又是对《故事新编》的突破,在中国文学创作的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过客》在形式上与《等待戈多》如出一炉,就连“过客”对前途的无知,以及由此表现出的苦闷、彷徨、迷惑也颇接近现代人因终极目标的丧失而显露出的荒诞意识。19世纪末荒诞派小说业已诞生,但荒诞派戏剧出现在20世纪50年代,而鲁迅充满荒诞感的戏剧体散文《过客》创作于20世纪20年代。因此,散文诗剧《过客》无论在题材、体裁还是审美内涵上,对世界文学的意义是深远的。也许世界文坛永远记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的颁奖辞:“如果将敏锐的想象力和逻辑掺拌到荒谬的程度,结果是一种似非而是的诡谲,或是一个爱尔兰人。如果结果是爱尔兰人,这似非而是的诡谲会自动地包含其中”。然而,我们为这献辞的获奖作品是《等待戈多》而不是《过客》感到遗憾,更为世界文坛没有更早地发现这一奇葩感到遗憾!

[参考文献]

[1]鲁迅.致萧军[M]∥鲁迅全集:第十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32.

[2]鲁迅.三闲集·怎么办[M]∥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4-25.

[3]姚文放.中西方审美文化之异同[J].沈阳:社会科学辑刊,1998(4):129-137.

[4]鲁迅.两地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0.

[5]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47.

[6]鲁迅.求乞者[M]∥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191.

[7]鲁迅.华盖集·北京通信[M]∥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0.

[8]鲁迅思想研究资料:上册[M].北京: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版本图书馆研究室,1980:311.

[9]鲁迅.坟·文化偏至论[M]∥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6.

[10]李泽厚,刘再复.代序·彷徨无地后又站立于大地[M]∥刘再复.鲁迅论.北京:中信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顾颉(1973- ) ,女,讲师,从事审美人类学与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7602(2016)01-0145-03

[收稿日期]201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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