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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喜之间:小人物的狂欢

2016-03-28王华伟

长春教育学院学报 2016年9期
关键词:巴库瑞拉米格尔

王华伟

悲喜之间:小人物的狂欢

王华伟

奈保尔的代表作《米格尔大街》描写的是怪诞而肮脏的底层社会,刻画的是绝望而无助的小人物形象,揭示的是多变而悲惨的现实命运,构建的是滑稽而狂欢的乌托邦理想。这些小人物无奈选择在“第二种生活”中尽情狂欢,体验在现实世界无法获得的快感。狂欢散尽,小人物们不得不继续在无望与挣扎中艰难前行。从悲到喜,再从喜到悲,穿行于天堂与贫民窟之间的他们,一直在路上。

悲与喜;小人物;狂欢

印度裔英国作家V·S·奈保尔社会背景复杂,生活经历丰富,文学作品等身。他虽饱受争议与批评,但却无法否认其作品因深度关注前殖民地普通人的生活与生存现状而具有的担当意识和批判精神,对英国乃至世界文学具有特殊贡献。奈保尔本人出生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一个印度婆罗门家庭,是底层社会的亲身体验者。段建军认为“只有了解底层生活的真实,才能描画出底层人的本色与个性;只有懂得底层人的生活理想,才会与生活拉开距离,用更高更美的尺度模铸生活,塑造美的典型。”[1]奈保尔就是这样完成了从底层体验者向底层书写者的华丽转变。

奈保尔的代表作《米格尔大街》描写的正是怪诞而肮脏的底层社会,刻画的是绝望而无助的小人物形象,揭示的是多变而悲惨的现实命运,构建的是滑稽而狂欢的乌托邦理想。现实的残酷、生活的艰辛和精神的迷茫,让那些徘徊与游走于米格尔大街的市井小人物无力摆脱贫苦的困扰,无处发泄生存的压力,无法逃离命运的束缚。在生活重压和精神困顿的威逼之下,米格尔大街上的老百姓过上了短暂的、远离真实世界的、自由平等的、狂欢的“第二种生活”。纵然这样一种狂欢乌托邦似的转瞬即逝,但给他们带来的是狂喜、自由和希望。从悲苦到快乐,再从快乐到悲苦,一悲一喜之间,生活在米格尔大街上的小人物内心体会到了狂欢之后更加悲凉的现实与更为痛苦的心境。

一、亦喜亦悲的狂欢

小人物所处的生活空间是狭小的,拥有的精神空间是局促的。这些小人物徘徊于社会的最底层,生活步履维艰,理想虚无缥缈,梦想遥不可及。他们成为米格尔大街上卑微而又颇具狂欢化特质的人物形象。小人物的丑陋、疯癫、呆傻与欺骗,让他们逐渐远离生活的中心,成为无可厚非的边缘人,整日游走在社会与文明的边缘。小人物不仅在现实世界中受到鄙视和唾弃,在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中同样遭遇蔑视与嘲笑,甚至毫无价值可言。

(一)喜剧化的怪诞小人物

小丑、傻瓜、骗子和疯子等是狂欢化理论下的主要人物形象,他们不仅拥有身体上的怪诞,而且具有相当的喜剧色彩。他们既可以用现实的眼光来看待真实的世界,也可以从非现实的狂欢化视角嘲笑远离自我生活的高大上。在巴赫金眼里,带有浓厚喜剧色彩的怪诞形象“永远都处在建构中、形成中,而且总是在建构着和形成着别的人体”。[2]他们时刻努力寻求着自身的发展变化,同时,怪诞形象“所有这些凸起部位和孔洞的特点在于,正是在他们身上,两个个体间以及人体与世界间的界限被打破了,他们之间开始了互相交换和双向交流”。[2]他们在未完成中孕育自我的新生。这种富有戏剧性的怪诞变化和喜剧性的小人物形象,被段建军解读为“怪诞人体是一个快乐的人体,他们欢快地向人们宣告辞旧迎新的节日真理”。[3]米格尔大街上的怪诞形象比比皆是,有大肚皮饭桶的巴库,像鸟人一样的摩根;也有个大黝黑的比佛,面带苦相、眼大无神的博勒。

小丑、傻瓜、骗子和疯子等小人物形象与普通正常人相比,有着怪异的外在体貌特征,有着让人忍俊不止的行为举止。摩根是《花炮师》中的怪诞人物,形象与众不同:“曼曼是个疯子,乔治是个笨蛋,比佛是个懦夫,哈特是个冒险家,波普是个哲学家,而摩根则是我们的小丑。”米格尔大街上的人都这样看摩根,“他总爱故意出丑”[4]。这样的小人物,“他们自嘲,也被人嘲弄”[5]。摩根总爱在公共场合表现出幽默与有趣的样子,他使出浑身解数博取身边人的笑声与眼球。可是他尽心尽力的舞台表演后,听到的却是巨大的嘲笑声。他的外形让人印象深刻,“摩根长得瘦小,他的手和手腕是米格尔街上最小、最细的……摩根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像鸟。这倒不仅仅因为他瘦的像根火柴棍,而是因为他的脖子很长,能像鸟脖子那样灵活转动”,连他的太太也是长得很是不寻常“身高六英尺出头,块头像个举重的”[4]。

身体怪异的摩根有着一套一套的奇思妙想,酷爱做花炮的他就像一位另类艺术家。米格尔大街上的大部分男人喜欢用朗姆酒和音乐与美女狂欢作乐、共度佳节。因为没有人愿意在全民狂欢的喜庆时刻燃放他研制的花炮,摩根气急败坏地去打自己的孩子或被自己个头出众的老婆痛打。摩根的喜剧天分再好,表演得再尽力,也丝毫无法掩盖他那作为小人物的悲情命运和悲剧气质。他看似颇带喜剧色彩的滑稽外形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向社会的最底层,一种尽力微笑面对却无法逃脱的地狱式的深渊。

尽管历经现实的一次次打击,摩根始终没有放弃成为特立尼达著名花炮师的梦想。正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摩根的梦想再好,也只是小人物的梦想而已,他也只是有梦想的小人物罢了。摩根最初的乐观与执着更加深化了他个人的悲哀,“他们越是对我使坏,我在特立尼达就越活得自在……明年这个时候,我要让英国国王和美国国王付我几百万给他们做花炮,谁都没见过的最漂亮的花炮”[4]。米格尔大街上的所有人根本不相信他能够做出如此漂亮的花炮,哈特坚信摩根就是个傻瓜,认为摩根试验花炮的行为就是彻头彻尾的“装疯卖傻的把戏”。众人的质疑和出轨事件彻底击垮了摩根,他整日发疯似地到处打人、打架,失去控制的摩根一把火点燃了自己研制的所有花炮。这场1933以后西班牙港上最为漂亮的大火,让米格尔人第一次欣赏到了摩根花炮的无穷魅力,可讽刺的是,摩根从此不再做花炮,“当一个男人得到了他渴望已久的愿望,也就不再喜欢它了”[4]。摩根的志向实现了,但他也因为这场空前绝后的花炮秀被指控犯下纵火罪。一名梦想成为花炮师的小人物戏剧性地变成纵火狂,但却没有被判刑,可谓是对现实生活的极大嘲讽,也是对底层小人物个人命运极为狂欢化地摆布。离开米格尔大街的摩根还在继续上演着传奇,有人说他疯了,也有人说他成了哥伦比亚赛马场上的职业骑师。摩根的命运开始了新一轮的徘徊,体现出真实生活与“第二种生活”之间的狂欢化的跌宕起伏。

(二)边缘化的市井小人物

《米格尔大街》描写了众多来自特立尼达下层社会的市井小人物,他们始终处在社会的最边缘,忍受着边缘化的精神折磨与内心酸楚。米格尔大街上小人物的快乐始终是隐性的,痛苦却一直是显性的。悲与喜一步之遥,往往是难以跨越的,等待他们的注定是狂欢化慰藉之后更为悲惨的结局。在当今这样一个纷繁复杂的社会中,小人物完全生存在边缘上。“一种声音太小,就有被其他声音淹没的危险”[6],小人物无法占据足够的躯体空间,不能拥有基本的话语权,他们自我实现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也日趋不自由。

爱德华是个多才多艺而又十分危险的小人物。他喜欢绘画,却经常在别人衣服上破坏性画画;他带领大家抓螃蟹,却打电话报警谎称大家要杀人。美国人入侵以后,特立尼达人人有了工钱丰厚的工作。爱德华卖掉自己的牛,丢下牛棚的工作,给驻扎在查瓜马拉斯的美国大兵当差,走上了梦想成为美国人的道路。他穿着美国式的衣服,嚼着口香糖,操着美国腔调,取了个白人老婆。爱德华的疯狂行为,恰恰凸显了他内心的孤独与痛苦,他无时无刻不在经历和忍受巨大的折磨。爱德华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没有美国人那种令人羡慕的身份和地位,内心的空虚与虚荣驱使他极度想从边缘化的生存状态中挣脱出来,内心再苦、日子再累也要过把做美国人的瘾。从当初的喜出望外到如今的落魄他乡,爱德华在自己努力构建的狂欢化世界中不断迷失自我,虽能获得暂时的精神满足与升华,梦醒时一切又不得不回到从前。爱德华的与美国人私奔的白皮肤老婆为她的美国佬生了个孩子,就更进一步暗示爱德华悲惨的边缘化生活状态是难以改变的。

(三)个性化的另类小人物

个性突出的人往往不走寻常路,与周围的人相比,他们像另类一样生活着。另类小人物懂得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只要是他们喜欢的工作或者事情,就会表现出不同寻常的主体自觉能动性。他们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敢于打破陈规陋习,勇于标新立异,在自我的发展变化中获取真正的自由。尽管他们同样来自社会的最底层,和别人一样渺小,但是其生活轨迹是特别的,生命是相对有活力的。更多的时候,面对痛苦、贫穷和不幸,他们可以笑看人生,真真切切抵达内心的自由。米格尔大街上也不乏这样的小人物,为了爱情的赫瑞拉太太,为了爱好的天才机械师巴库。他们能够超越现实的苦与痛,彰显出生命的“自由自在”。

赫瑞拉太太曾经拥有显赫的贵族背景,为了追求真爱,她宁可与托尼一起私奔到又穷又破的米格尔大街。开始她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衣着太考究了点,长得太漂亮了些,举止也雅气”,周围的邻居甚至觉得她和大家挤玛丽的小店买东西有点滑稽。她应该生活在“穆库拉普街漂亮房子的花园里,穿着短裙短衫蹦蹦跳跳,背后是穿着制服、小心翼翼等着伺候她的仆人”。可她却死心塌地地嫁给了一个“又高又瘦,面相很难看,脸上还长着粉色的斑”[4]的酒鬼托尼。

托尼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朗姆酒味儿。与赫瑞拉太太的“做事井井有条,与邻里和和气气”相对照的是,托尼性格反复无常、脾气古怪暴躁,几乎每天都要殴打赫瑞拉太太。尽管经常遭受托尼的辱骂殴打,甚至是抡刀威胁生命,赫瑞拉太太依旧钟爱着她像小孩一样的丈夫。米格尔大街上的所有人都无法理解她,更无法接受这样一种扭曲的爱情的存在。赫瑞拉太太和丈夫托尼的反差实在太大,一个有地位、有金钱、颜值高;一个爱喝酒、像疯子、粉斑脸。他们所存在的现实社会“非常典型的就是成对的形象,或是相互对立,或是相近相似”[7],所以造成赫瑞拉太太难以放弃这样“古怪的倒霉爱情”。在正常的社会背景下,常人不会坚持这样的爱情观,更不会离开自己富有的家庭和爱她的丈夫去过一种几乎让人窒息的生活。扭曲的爱情和极端化的生活方式,有其发生的背景和成长的土壤,那就是一个脱离真实生活的、非正常的现实世界,这个世界也必定是疯狂的。与托尼狂欢之后,赫瑞拉太太才终于明白自己和托尼所谓的爱情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私奔带来的刺激与爱情带来的眩晕从来抵不过内心平静之后自己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和托尼的狂欢化的幸福注定只会昙花一现。现实重压与内心压抑之下更好的选择恐怕还是回到自觉毫无感情可言的原来的丈夫身边,继续做一名衣食无忧的富婆,其中的心酸和悲楚只有赫瑞拉太太自知。

巴库是米格尔大街上不顾现实、不会生活、不懂人情,永远坚持自我的又一个另类小人物。他喜爱摆弄机械,经常把机动车的发动机拆了又装,装了又拆。他曾经先后买了两辆新车,都被他拆得一塌糊涂,其实巴库根本就不懂得如何修车,却把自己的全部时间和精力花在了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爱好上。

米格尔大街上的人大都不喜欢这样一位不顾家、不心疼老婆的男人。生活总爱和大家开玩笑,巴库的老婆却始终以丈夫为荣,并且一直被巴库主宰着。巴库太太虽然满身横肉,长得像秤砣一样,却懂得操心钱的问题,而且是一位理财高手。非但如此,机械天才巴库最后竟然成了一名货真价实的梵学家,“升带缠腰的梵学家巴库在车底下蠕动着,或者摇着曲柄发动车子,而什么地方有贫困的印度教徒正等着他去安抚灵魂”[4]。巴库内心的高度让他担负起了拯救穷苦大众的重任,无疑是对现实社会的极大讽刺。一个不谙世事,只知道摆弄汽车零部件的小人物如何能够安抚他人的灵魂?恐怕只能在脱离现实世界的“第二个世界”才能短暂得以实现吧。

二、无法逃脱的命运

无论是像鸟人一样的摩根,大肚皮饭桶的巴库,或是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赫瑞拉太太,还是先后嫁了七个男人、生了八个孩子的伟大母亲劳拉,他们所过的“第二种生活”都是相对的、暂时的,狂欢之后必须面对的依旧是无法逃避的现实世界。对于他们当中的每个人而言,生活中的快乐与幸福是相对的,现实中的悲伤与痛苦才是绝对的。米格尔大街上的小人物试图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来逃离贫苦交加的西班牙港,努力改变自己的悲惨命运,过上一种梦寐以求的正常人的幸福生活。事实证明,一切皆为白费,一切都是徒劳。

表面上看来,米格尔大街事事一团和气,处处洋溢着快乐。大家各忙各的事情,各有各的快乐生活,根本看不出快乐背后生活有何艰辛,梦想有何艰难,幸福有多遥远。这些来自特立尼达最底层的小人物生活得优哉游哉,喝酒、私奔、打骂,生孩子、搞艺术、玩智慧,一切疯狂行为应有尽有。他们在狂欢中体验着激情带来的生活拥有的美好与快乐,把一切规矩、制度、等级和差距的约束抛到九霄云外,沐浴在暂时的自由所给予每个人的亲昵与疯狂中。狂欢化的生活毕竟不是一种长期的、稳定的现实存在,狂欢节所带来的自由度越高,享受的快乐感越强,当回归现实的时候,精神上产生的落差就会越大,内心里的失落就会越深。无法挣脱的重压与枷锁让米格尔大街上的小人物彻底醒悟,所谓的美好只是理想化的、虚幻的乌托邦世界。

米格尔大街上演的喜剧和悲剧是一体的,是无法分割的。自封新救世主的曼曼,把自己像耶稣一样绑在十字架上,让其他人疯狂地用石头砸自己,梦想着自己与上帝同在。热情好客的乔治邀请性感妩媚的女人和美国大兵在自己的家里疯狂地唱歌跳舞,极尽奔放之能事。吃软饭的波普毫无男人的担当,唯一的爱好就是晒着太阳喝着朗姆酒,十分的惬意。这一切都弥漫着狂欢节的欢快气氛,看似轻松的生活背后让人领略到的却是生活在米格尔大街上小人物生计的艰辛与命运的悲惨。有的人为了活下去不断地出卖肉体,让生育成为继续生存下去的手段;有的人在现实沉重而无情的打击下,无奈地放弃自己的伟大理想;有的人在酗酒中不断放纵自我,又在家暴中发泄自己极端压抑的内心。

悲喜之间,奈保尔展示的是特立尼达不堪回首的过去,读者看到的是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无处安身的个性化的小人物。这些身份漂移不定、地位卑贱低下、内心孤独痛苦的小人物,无法把握自身文化的根基所在,无法走出日益边缘化的生存空间,更无法摆脱内心牢不可破精神上的枷锁。生活对于他们而言,个人的存在缺乏一种安全感,个人的奋斗缺乏一种前行的动力,一切令人无法正常呼吸。在真实的米格尔大街上,小人物们看不到生存的意义,找不到活着的理由,唯有通过狂欢化、喜剧化的生活状态来掩饰内心的苦痛挣扎,暂时地忘记所有的不愉快与不满意,在“第二种生活”中尽情狂欢,让身心体验在现实世界无法获得的快感。狂欢散尽,小人物们不得不继续在无望与挣扎中艰难前行。从悲到喜,再从喜到悲,穿行于天堂与贫民窟之间的小人物,一直在路上。

[1]段建军.论柳青的底层写作——以《创业史》为例[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5).

[2]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M].李兆林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80.

[3]段建军.论巴赫金的文化诗学[J].江西社会科学,2010(10).

[4]V.S.奈保尔.米格尔大街[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5]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6]段建军,陈然兴.人,生存在边缘上——巴赫金边缘思想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7]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林,顾亚玲译.上海:三联书店,1988.

责任编辑:郭一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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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6)09-0035-04

王华伟/西北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陕西西安7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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