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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老炮儿》的世界

2016-03-24贺玉高

电影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老炮儿胡同现代化

[摘要]电影《老炮儿》里塑造了“老炮儿”六爷和他生存的特殊世界。这个世界是由北京胡同的地缘政治关系、中国的文化传统与20世纪60年代的特殊环境所共同塑造的。它不仅是一个具体的物理空间,而且也是一个价值空间。通过与现代化的现实世界的对比,影片以理想化和浪漫化的方式把这个世界描绘成充满传统文化温情和英雄道义的地方,但却无法掩盖其在现代世界合理化进程中无可奈何的衰落命运。

[关键词]《老炮儿》;北京;胡同;现代化

电影《老炮儿》里让人印象最深刻的镜头不是“闷三儿”脱衣亮刀,也不是六爷单刀赴会,而是两组很不起眼的镜头。它们都出现于六爷按照“闷三儿”提供的地址坐地铁去找儿子的过程中:一个是六爷在人潮汹涌的地铁站和车厢里,另一个是六爷有点迷茫地仰望像鸽子窝一样充满整部电影幕布的高楼。之所以说它不起眼,是因为它们已经构成了我们一般观影者(年轻的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而之所以它让人印象深刻,是因为六爷出现在这样的场景里充满了格格不入的不协调感。他明显属于另外一个世界。

六爷生活在老北京的胡同里。那里有看着他长大的天天坐在街口的二爷,虽然老朽不堪,但六爷每天路过时都要给他点烟;那里有“灯罩儿”们这些从小在一起的发小;那里有打小就透着北京姑娘机灵劲儿的、全心爱他的情人“话匣子”;那里有拿他葱送他饺子的邻居大嫂;在那里凡事都要讲个规矩,讲个礼和理。也正因为坚持这个从祖辈传下来的礼和理,在那里他被人们尊称为“六爷”,而不仅是因为他的性别和年龄。

小偷偷了别人钱包,把钱拿走,把还装着身份证的钱包往垃圾箱里丢,他要管,“钱也拿了,把身份证给人寄回去,都不容易”。小偷欲不听,他警告道:“丢这儿就关我的事儿”,否则“看你出不出得了这条胡同”。小偷掂量一番,把钱包又从垃圾箱里拿了出来。“灯罩儿”因无照经营跟城管起了冲突,城管队长打了“灯罩儿”一耳光,六爷有理有据,一方面替灯罩儿赔了城管的损失,回头又当众象征性回敬了城管队长耳光。这与我们在这个世界被教育并实践的通行做法非常不同。看见小偷应该报警或“见义勇为”,而不是自陷险境与小偷对抗,并只让小偷把身份证寄还失主。见城管打人应该去投诉他,而不是自己出面去还他耳光。按照通常标准,这种做法既不理性,也不法治。后来从他儿子口中得知他在90年代“进去”过(“老炮儿”本意是老进“炮局”/公安局的人),恐怕没有观众会对此惊讶。观众从前面的细节可以感觉到,他的“理”与现代社会的经济理性或法理不是一个东西,而他为了自己的“理”是敢于冒险与战斗的。因此他自己就成为这种“理”和“礼”的化身,也因此,在认同他这种“理”的世界里,他成为受人尊重的“六爷”。这个胡同世界对他来说,不只是一个居住其中的具体物理空间,而且还是他全心认同、维护和能够证明自我存在的意义空间。而整部电影讲述的却正是对这样一个价值空间——“老炮儿”的世界——衰落的挽歌。

摧毁并取代“老炮儿”世界的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充满陌生人群的地铁和被分成独立单元的鸽子窝一样的现代高楼是它最外在的视觉表征。这里看上去很美,但人们互相不了解、互相防范,一方面“见事儿就躲”,一方面“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恶意地围观着别人的痛苦。在这里,除了金钱与女人,人们想象不出任何其他的价值。关在铁笼里的大鸟就是这种违反人性的现代生活的视觉隐喻。①

与六爷的世界相比,这另一世界奉行的原则像数学公式一样简单明了、前后一致。它的力量强大无比,不断销蚀着六爷的世界。当六爷遇到事儿需要帮助时,他已感受到在这另一世界的原则面前“义气”的脆弱。这固然是因为多数老哥们儿在现实中举步维艰、自身不保,但在六爷的世界里,这很难成为借口。比如,他也是借钱才把“闷三儿”从看守所捞出来的,“话匣子”对此“义气”有任何质疑他不惜马上翻脸。“洋火儿”有钱,也愿意借给他,但他却拒绝了。我们可能跟“洋火儿”一样对六爷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我们觉得“洋火儿”没做错什么呀,他该说的都说了,“咱们是过命的交情,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儿我可以帮忙?”“你要是真没事儿,我还有个商业活动要参加……”六爷就恼了,说这是轰他。他恼“洋火儿”这种有事儿说事儿的态度,他恼他张口闭口就谈钱。但以这一世界的看法,你六爷来不就是要借钱吗?为什么要这么拧巴呢?是自尊心?还是只谈钱太赤裸?我们可以反过来想一想,按六爷的看法,“洋火儿”应该怎么做才对呢?好久不见,好好聊一聊过去的事儿,聊一聊兄弟情谊,聊一聊其他朋友。然后慢慢聊聊孩子,聊聊现在的情况,最后再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再借钱。这样“洋火儿”这个朋友就算做成了。但是按照我们现代世界的观点,这就有点看不懂了:聊了这个再借钱,跟不聊这个再借钱有什么区别吗?结果一样不就行了?甚至“洋火儿”的方式不是更直接吗?聊感情不就是为了借钱吗?朋友省了你的事儿,不是更见他的爽快吗?六爷把借钱搞得如此复杂的背后是两个世界不同原则的碰撞。在六爷的世界里“一码归一码”,对不同的人讲不同的规矩,对老人讲个“敬”,对朋友要讲“情”与“义”。这种“情”与“义”可以体现在钱上,但钱是次要的,情义是主要的,情义不能用钱来衡量,次序也颠倒不得。同样,理与尊严也不能用钱换,伺候人的活儿多少钱也不干,儿子被打伤赔“一千万也不行”。但在现代世界里,这种原则会把事情搞得太曲折、复杂和麻烦。我们重视的不是过程,不是什么含义或次序,而是最后的结果。我们用统一的算法把一切复杂的、不必要的考虑全部抹去。这在主要由陌生人组成的新世界里当然更有效率。“洋火儿”从六爷的世界成功转型到现代世界中,因长期待在现代世界,他已经逐渐淡忘了六爷的世界。反过来说,如果他不适应现代世界的原则他能获得成功吗?尽管“洋火儿”在片中戏份并不是很多,但对于电影所表现的两个不同世界的冲突的主题来说,是除六爷之外最重要的人物。

六爷的胡同世界实际上是中国传统民间社会的理想化形式。前现代国家的能力不足以完全垄断暴力,于是在由熟人组成的基层社区里更多依靠礼俗力量自己维持秩序,而非靠明确成文的契约(即法理)来维持。于是社区里的一些人物要么由于血缘,要么由于实力,便承担了这种维持社会秩序的角色,成为魅力型的领袖人物。②在日常生活中,这个熟人社会以家庭的方式想象人际关系,非血缘的朋友也以兄弟相称,因此充满了人情味儿。尽管相对于西方出世的宗教来说,它的伦理更具世俗性,但相对于现代社会的完全理性化,这种伦理也显现出某种形而上的价值深度。比如家庭的延续、孝道、尊老、仁义等,它实际上承担了传统中国人对人生价值与意义的追求。影片中,每当六爷心情烦乱时,他就沉浸在《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评书世界里,如同西方人遇见困难时去读《圣经》。现实中,这个像大家庭的传统社会并非完全像田园诗一样美妙,“五四”新文学中有无数像《家》一样的作品在揭露这个家长制社会的森严等级与它对青年人个性的压抑。20世纪80年代的“新写实”小说又把这个传统社会表现为一个贫穷、愚昧与暴力的世界。

但六爷的这个浪漫世界仍有其客观基础。区别于一般中国传统社区,北京几百年来一直作为帝国政治文化中心。被儒家文化驯化后的满洲贵族文化传统向下渗透于北京的民间。一般市民也喜欢提笼架鸟,斗蝈蝈,躬迎揖让,平辈人也是以“您”相称。作为政治中心,即使在最兵荒马乱的年代,相比中国其他地方这里似乎也还没有完全失控。因此,这是一种被驯化过的江湖,有秩序底线的江湖。在直接塑造了如今“老炮儿”们的“文革”初期,大院子弟凭借红色特权身份横行北京,胡同里的强横少年也结伴还击。大院里有“刘忆苦”这样的领袖,胡同里出现了一批“小混蛋”和“六爷”这样的人物。本片中的茬架、吉他、溜冰场、美丽痴情的“话匣子”,暗示了他们茬架、茬琴、茬冰、拍婆子的青春岁月,将军呢大衣与日本军刀则暗示了六爷当年在与大院子弟的战斗中所取得的辉煌战功与江湖地位。即使在“文革”初期与大院子弟之间存在准战争状态中,当年的顽主、未来的“老炮儿”也立下了规矩,比如不欺负好学生、打架不追人家里去,不报复家人,等等。这听起来像是西周时期贵族之间的有规矩的战争,其实这是“顽主”们在总结被连锅端的教训后才定下的规矩。③影片中六爷的世界能够既去除了正统儒家文化的虚伪,又去除了外省乡村的赤贫与野蛮,只留下了英雄的忠义梦想与温情脉脉的怀旧。现实中,六爷世界的衰落一方面是国家重新走向秩序,另一方面是现代经济合理化的大潮。经过改革开放初期的严打,幸存下来的“顽主”要么适应现代的经济社会,变成像“洋火儿”那样的富人,要么变成“吃佛爷”(即收取小偷保护费)的黑社会,要么只能生存在社会底层。对照这样的现实,六爷没有利用自己曾经的影响力在后海这块宝地赚钱显得特别不可思议。

这种理想化也贯穿于父子冲突和与小飞的冲突中。六爷讲求长幼尊卑,坚持家长有义务也有权力教育孩子。对不讲“礼”的人,挂的一句话是“你家大人没教你……”儿子跟自己碰杯时他会要求儿子的杯口要低一点儿,而他对孩子的最大希望就是娶妻生子,等等,这都体现了非常传统的儒家文化底色。这也解释了仗义、血性的“闷三儿”为什么不能成为影片的主角——不光因为他是“大院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他是单身,因而不能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符号。但这些价值观念在儿子那里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父亲无论年轻时多么辉煌,顶多不过是一个只知道打架斗殴的流氓。

在与小飞一伙人的冲突中,六爷尽管倒下了,但影片却从三个方面暗示了他的原则与道义的胜利。第一是他的对立面小飞这个人物形象的设置。小飞优越的社会地位,使他能够得到金钱所能买到的所有满足。但他厌烦这种生活,沉溺于武侠小说的世界。飙车时同伴问他:“你开那么快,不怕车唇被掀掉吗?”他回答“怕”。这暗示了他在逃离更可怕的东西,即他厌倦的日常生活。这与六爷的义的世界形成某种共鸣。在与六爷的冲突中,他被六爷的勇、信、义打动,把六爷看成大侠。通过这个人物影片要表达的似乎是,人不可能只靠金钱活着,再多的钱也买不来意义感。第二是影片的高潮段落,已经困在或沉迷在新世界的当年的兄弟们看到六爷单枪匹马在冰面上冲锋,重新唤起了当年的兄弟情怀,一起冲向冰面。第三是影片最后,“弹球儿”在胡同口延续着六爷的做派,儿子则真的按照六爷的愿望,开了一个“聚义厅”酒吧,新养的八哥也叫出了“爸爸”。这些都象征着六爷世界的延续。但是客观地说,对这种胜利表现得有一些勉强。先前约的架还没打,中间仅仅发生了“对账单”丢失和六爷父子被打事件,小飞怎么就突然敬佩起六爷了?六爷原来给老哥们儿发“英雄帖”时他们无动于衷,他们实际上是被“话匣子”“癌症”的谎言骗到了湖边,这是不是让最后的兄弟情怀打了折扣?无论是从儿子张晓波还是“弹球儿”的气质来看,他们还能延续六爷的风采,支撑起那些礼、理和义吗?山东农村小姑娘郑虹的信义是另一个亮色,但我们的惊奇感不也恰恰说明了这种东西的罕见吗?

有观众对影片中六爷向中纪委举报贪官的行为提出疑问,认为这有违他自己的“规矩”。笔者认为这个看似主导性的反腐主题其实根本不是影片的重点,它只是影片为达到主流意识形态要求而强加的一个外衣,是否有矛盾也已经不太重要了。电影通过六爷形象和他的理想化世界,主要想寄托的是对于现代社会金钱至上、意义虚无的抗拒,以及对于传统社会亲密人际关系的缅怀。我们明知在现实世界中,幸存的“老炮儿”们“还想走在老路上,还想回到老地方”已无可能,但我们自身对影片所表达的理想情怀的认同仍然让我们观影时感动不已。

[课题项目] 本文系郑州大学基础与新兴学科“文选学与活体文献研究”(项目编号:JCXX14-01)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 “铁笼”(iron cage)是马克斯·韦伯的一个重要社会学隐喻。他把西方的现代化看作一个“合理化”过程。现代科学、系统的精确性和法律的出现,特别是科层化的政治,推动了对工具理性的使用。他预测这个无情化的过程将使人类个体越来越多地受到限制,并用 “铁笼”的术语来形容人类的暗淡未来。见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6页。

② 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8-68页。

③ 萨苏:《“小混蛋”之死》,http://zhaoshuli.bj01.landswift.com/bbs/show.asp?id=157281。

[作者简介] 贺玉高(1975—),男,河南洛阳人,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原文化资源与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文艺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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