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作品世界与体裁的狂欢化特征
2016-03-24杨芳
杨芳
(曲阜师范大学 职业与成人教育学院,山东 日照 276826)
《金瓶梅》作品世界与体裁的狂欢化特征
杨芳
(曲阜师范大学 职业与成人教育学院,山东 日照 276826)
《金瓶梅》的作品世界,带有明显的狂欢化特征,狂欢化场景与狂欢式逻辑,在作品中随处可见。其体裁,则是诸体并存,多声对话。狂欢化描写,不仅使小说通体散发出独特的狂欢化魅力,也巧妙地达成了作者嘲讽现实的目的。
金瓶梅;作品世界;体裁;狂欢化
20 世纪兴起的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以中世纪以来欧洲的狂欢传统为根基,向传统诗学体系发起挑战,极力为俗文学辩护。这一诗学理论,为我们重估《金瓶梅》的独特价值,提供了有力的理论依据。巴赫金认为,文学狂欢化源于狂欢节,这一节日最鲜明的特点是无视等级的大众参与及尽情宣泄。狂欢节营造出了一个与官方主流文化截然不同的别样世界:反对永恒绝对,主张可变相对;质疑教条、等级、严肃、神圣,向往自由平等。“随时间的推移,狂欢节在现代已经式微,但它体现的独特价值和精神对人类文化各方面尤其是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狂欢式转为文学的语言就是所谓的狂欢化。”[1](P161-169)王建刚指出:“文学的狂欢化主要在四方面展开:……作品世界的狂欢化……体裁的狂欢化。”[2](P127)中国虽然没有西式狂欢节,但同样有民间节庆,有与官方主流文化相拒斥的民间文化。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金瓶梅》,其独有的审美特质,恰在上述方面,与狂欢化理论所言的狂欢化特征深相契合。
一、作品世界的狂欢化
作品世界的狂欢化,源于狂欢化世界感受。这种感受,在巴赫金看来,并不是抽象理性的,而是无比生动具体的。它借助狂欢节一系列具体感性的形式展现出来,如狂欢节中人们彼此之间随便亲昵的接触、插科打诨、俯就,以及加冕、脱冕等特有仪式。加冕与脱冕仪式呈现出交替变更的特征,“它还说明任何制度和秩序,任何权势和地位,都具有令人发笑的相对性,所以这一仪式经常被移植到文学中来”[1](P163),用以展现人物命运的急剧变化。《金瓶梅》中的许多情节,都在深层次上,暗含着狂欢节上加冕、脱冕仪式所具有的独特意味,如潘金莲、李瓶儿等人一连串的命运转换,陈洪一家的仕途沉浮等等;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则是西门庆的人生荣枯。小说以西门庆为故事主角,使其混迹于官商之间,并最终升官加爵,飞黄腾达。这一安排本身,就是对当朝统治权威最大的亵渎,是将官方政治话语无情地脱冕后,又讽刺性地给普通人加冕。西门庆疯狂地聚敛钱财,以交通官吏。他先与杨提督的心腹陈洪结为亲家,又用一份生日厚礼,哄得蔡太师当场提拔他为山东理刑副千户。不久,他又将韩爱姐送与蔡京的管家为妾,藉此成为蔡京的干儿子。由此,西门庆正式得到加冕:“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揉头狮子补子员领,回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3](P209)加冕之后的西门庆自然得到了众多人的追捧,太监、官吏、文人无不与之交往,媒婆、妓女、帮闲、僧尼皆趋之若鹜;而拥有政治靠山的西门庆则肆意妄为,无恶不作,对女人的占有变得更为疯狂乃至变态,终至纵欲暴死。可笑的是,西门庆一死,便树倒猢狲散,妻妾分流,亲朋反目,家业凋零,活脱脱一幅脱冕场面。在这一系列描写中,作者亵渎整个官僚体制,颠覆封建等级秩序的狂欢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
“狂欢式的生活,是脱离了常轨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是‘翻了个的生活’,是‘反面的生活’。”[1](P163)由于狂欢式生活打破了人们彼此之间的等级界限,消除了加于人们身上的诸般限制,使人们得以从种种禁令和规范中解放出来,因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趋于自由而平等,随便而亲昵。在此氛围笼罩下,人们肆意装扮,随意说笑,自由而欢快。这种超越常规的生活方式,在文学作品中,往往转化为狂欢化场面。《金瓶梅》所描绘的,是一个与特权阶层相对疏离,充满了狂欢氛围的民众世界。在这一世界里,封建等级、礼节、规矩极度松弛,人们之间可以随意调笑逗乐,肆意打骂吵闹。这一世界中虽然没有狂欢节,但狂欢化场面却随处可见。这种场面,不仅存在于大量的节庆和仪式活动中,更存在于颇具狂欢广场意味的各种场所,如集市、客厅、青楼、寺庙、宴席等之中。巴赫金认为,“怪癖的范畴,使人的本质的潜在方面,得以通过具体感性的形式揭示并表现出来”[1](P162),“狂欢式……使世界接近了人,也使人接近了人”[1](P212)。在人与世界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彼此接近中,随之而来的人们之间的亲昵化,“崇尚的是一种平等的交往,将人与人的关系还原到物质的甚至肉体的层面,即地形学层面”[2](P160)。《金瓶梅》正是借助于众多狂欢化场景,形象地展示了人们急剧膨胀的原始欲望——对金钱的痴迷和食色的嗜好,充分还原了人的世俗本性。
受儒家重义轻利思想的影响,中国人形成了趋义避利的价值取向,但《金瓶梅》却一反其道。小说中的所有人物,上至朝臣下到百姓,无不唯利是图。西门庆的娶妻纳妾,只有两个最为原始的目的:一为好色,二为贪财。吴月娘、孟玉楼、李娇儿尤其是李瓶儿,先后为他带来了相当可观的陪嫁,使其平地拥有了大量资本。他将这些钱,一面用于扩大生意,以赚取更多利润;一面用于交结官吏,以寻求敛财的保护伞。西门庆如此疯狂,其他人也毫不逊色:县官“得人金钱售奸邪”,妓女以钱售奸,良家妇女借色求财,帮闲见钱就贴,就连和尚、道士、尼姑也不再念经宣教,而专门致力于为世俗之人服务,借以换取更多的钱财。众人对金钱的狂热,使整个社会肌体散发出浓郁的铜臭气息。权贵、司法、宗教、文人,以及伦理秩序等等,在金钱面前,都不堪一击。这些失去了往日神圣光环的各级权贵、佛道众流、文人雅士,被作者还原为一个个真实具体感性的人。他们一意蝇营狗苟,整日与市井小民一起,在封建末世的色欲阴沟里尽兴狂欢。
二、文学体裁的狂欢化
巴赫金认为,庄谐体从头到脚都贯穿着狂化节世界感受,这种感受“使得体裁中的形象和词语与现实有了一种特殊的关系,具有戏谑气氛”[1](P141)。庄谐体最为鲜明的特点是杂体性和多声性,即“叙事常用多种语调,庄谐结合。它们常采用插入性体裁,如书信、发现的手稿、复述出来的对话、对崇高文体的讽刺性摹仿、对引文的讽刺性解释等等。在它们的一些体裁里,还可以看到散文和诗歌语言的混杂,采用还‘活着的’方言和行话”[1](P143)。《金瓶梅》恰是如此。
《金瓶梅》将诗、词、文、曲和谐地融为一体,是典型的杂语体。全书每回均以诗词开头,以诗词结尾,在叙事过程中,也夹杂着大量的诗词歌赋。五七言古今诗、长调小令、戏文小曲、骈文赋疏、俗讲话本、民谣笑话、佛经道文、脉案药方、相书谶语、酒令谜语、偈语俗话、警语格言、家信情书、公文邸报、状子批文等,与叙事交织在一起,或展现人物心理,刻画人物性格,或描写环境,烘托气氛,推进情节发展。文体虽杂,却浑然一体。值得注意的是,为更好地彰显通俗化特质,《金瓶梅》不仅舍弃文言而全篇使用北方土白、俚言俗语,因人设事,因人取境,因人施言,将白话的通俗化、形象化、个性化特征展现得淋漓尽致,进一步拓展了语言的表现力,从根本上改变了半文半白的小说语言习俗,促进了白话小说的繁荣,而且也对传统诗词予以了全新改造。这一改造,具体体现在两个层面。其一,《金瓶梅》中的诗词,不忌重字、重韵、混韵,徒有诗词之形,而无诗词之神。其二,《金瓶梅》中的诗词,除小部分描绘人物、景物、环境外,大部分都是对人生、命运、事件的感叹与评论。这其中,既有对人物、事件的直接讥讽,也有人情事理的说教,还有对男女之间如漆似胶关系的着力渲染。《金瓶梅》对传统诗词的这种改造,意在剥去传统诗词的神圣外衣,使其通俗化。此等通俗化处理,无疑是对传统美学和现实话语的有力挑战。
狂欢化体裁本能地蕴含着讽刺性模拟。讽刺性模拟,是指 “模拟一定风格的语言和仿效一定格调的叙述”[4] (P112),即在行文中模拟他人语言、他人文本、他人体裁、他人风格等,以使文本生发讽刺效应。《金瓶梅》非常擅长运用讽刺性模拟手法。小说中所插入的多种文体,都带有不同程度的讽刺性摹仿特质。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向为人们视为兄弟结义的典范,可《金瓶梅》中西门庆等人所谓的兄弟结拜,形式上虽效仿桃园结义,本质上却与桃园结义截然不同。西门庆、应伯爵、花子虚等十人刚结拜为兄弟,西门庆就偷了花子虚的媳妇李瓶儿。气死花子虚后,西门庆就接收了花子虚的财产。被西门庆视为心腹的应伯爵,则在西门庆尸骨未寒之际,就转投到张二官门下,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他”,并唆使张二官娶李娇儿和潘金莲。当年靠西门庆才得以做官的吴恩典,待西门庆一死,就立马翻脸迫害吴月娘。由此可见,“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只不过是一场模仿刘、关、张结义形式的滑稽剧而已。桃园结义以义为先,西门庆等人结拜则利字当头。借助于这一讽刺性模拟,《金瓶梅》形象地告诉人们:在一个市民阶层崛起,商业化泛滥的时代里,随着义逐渐为利所取代,传统价值观已然失去了其现实根基,而逐渐沦为滑稽可笑的空壳。
除此而外,《金瓶梅》叙述的庄谐结合,还体现在如下层面:小说中的人物在引经据典时,常常会对其做出极具讽刺性的解释。西门庆的绸缎铺开张后,西门庆留下应伯爵、谢希大、温必古等人开怀畅饮。席上,应伯爵、谢希大等人漫无边际地斗嘴耍笑,其间夹杂着大量庸俗不堪的色情内容。温必古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而且还引用儒家的乐学理论,对之加以合情合理的论证:“二公与我这东君老先生,原来这等厚。酒席中间,诚然不如此也不乐。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自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3](P403)如此阐释《乐论》,真可谓前所未有。因温必古的俗趣甚得西门庆欢心,故以后但凡有宴席,西门庆必邀他参与。有一次,当应伯爵嘲弄郑爱月与吴银儿“原来是败屄的伙计”时,温秀才又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自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同他做伙计亦是理之当然。”[3](P465)这又是《易经》的“活学活用”了。雅言与秽语的交错,在将神圣的经典庸俗化的同时,传神地描摹出儒林人士的虚伪卑劣,市井游民的堕落无耻,极具讽刺色彩。
综上所述,小说叙述中各种插入性体裁,如书信、复述的对话、对其他文体的摹仿、对引文的讽刺性解释等的灵活运用,使得《金瓶梅》的体裁带有了狂欢化特征;而市井小民庸常生活的生动描写,晚明社会钱权交易等丑恶现实的形象再现,则使得《金瓶梅》的作品世界带有了狂欢化特征。正是得益于二者之间的巧妙融合,《金瓶梅》才由内而外散发出独特的狂欢化魅力。
[1](俄)M.巴赫金.诗学与访谈[M].白春仁,顾亚铃,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王建刚.狂欢诗学——巴赫金文学思想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3]兰陵笑笑生.金瓶梅[M].济南:齐鲁书社,2004.
[4]夏忠宪.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Work World inJinPingMeiand Carnival Features about the Genre
YangFang
(InstituteofVocationalandAdultEducation,QufuNormalUniversity,Rizhao276826 )
Jin Ping Mei adopted the carnival thinking.Not only the work world is full of “binge feelings of the world”,in which carnival scene,binge logic can be seen everywhere,but also the miscellaneous and more dialogue coexisted in novel genre,the works from inside to appearance sent out a unique charm of carnival,the author also scoffed at the social reality in laughter.
Jin Ping Mei;work world;genre;carnival
2016-10-30
山东省社科规划一般项目(15CWZJ09)
杨芳(1979-),女,山东日照人,助教,硕士,主要从事审美文化研究。
I045
A
1673-1395 (2016)12-002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