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义理想情结之寄托
——论莎士比亚第18首十四行诗
2016-03-24中国民航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300300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部上海200083
刘 磊(1.中国民航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300300;2.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部,上海200083)
人文主义理想情结之寄托
——论莎士比亚第18首十四行诗
刘 磊1,2
(1.中国民航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300300;2.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部,上海200083)
摘 要:莎士比亚第18首十四行诗在自然主义理想情结与人文主义理想情结的比较中凸显了人文主义理想情结,而诗歌中第三组四行诗在确立人文主义理想情结主导地位的同时引入死神意象,展现出与人文主义情结相龃龉的思想元素,表现了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思潮的历史特点。
关键词:莎士比亚; 十四行诗; 人文主义理想情结; 自然主义理想情结
一、引言
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是英国文艺复兴时代的戏剧大师,同时也是一位卓越的诗人。他所作的154首十四行诗展现生与死、爱与恨等人生基本主题,富于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蕴蓄着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为各国读者世代传诵。第18首十四行诗在莎翁十四行诗中是颇具代表性的一首,本文拟通过对该诗的分析展现其中具体形态的人文主义思想,并在文艺复兴时代的历史背景之下为这种思想寻找合理的解释。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原没有标题,人们在提到某一首诗时往往以顺序号作为指称或者以诗的第一行作为题目。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这一状况使得读者对它们的认知与艺术鉴赏表现出不同的特点。对于有题目的诗歌来说,诗歌认知与鉴赏活动中渗透着题目的组构力量。当读者阅读诗歌时,题目往往首先进入认知视域,题目作用于读者的心智,并联动于读者原有相关领域的背景信息,形成了读者对诗歌的认知期待。这种认知期待可能是一个单纯的信息点,也可能是一个基本的理解架构。随着阅读过程的推进,初步形成的认知期待可能被充实而变得丰富与体系完备,可能被修改而变得更加符合诗歌主体的意义结构,或者说更加符合诗歌主体与读者交互阐释的动态格局,也可能被颠覆而在对题目与背景信息的反拨中达成新的完整的意义场域。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顺序号或者首句作为标题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存在,而不是实质上的存在,它们由于其本身的性质不会触发读者对诗歌的认知期待。对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来说,真正意义上的题目的缺失使得诗歌本体中的首个意群成为了读者认知诗歌之意义场域的奠基者。这首个意群往往承载于第一句或者前两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首个意群在读者认知中的作用与有题目的诗歌中之题目对于读者认知的作用是不同的。后者会形成对整篇诗歌的认知期待,而前者只是可能形成对整篇诗歌的认知猜度。不管是认知期待还是认知猜度,都是在认知对象完全进入认知视域之前形成的先在认知,它们在认知过程中有着不容忽视的作用。有题诗歌蕴含着必然的先在认知,而作为无题诗歌的莎翁十四行诗只是蕴含着可能的先在认知;即使后者蕴含的可能的先在认知在实际阅读中被实现,由于猜度取代了期待,先在认知与实际认知之间的互动与张力也是偏弱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包括莎翁十四行诗在内的无题诗歌蕴含的先在认知组构力较小,它们的认知过程所受的牵制力也就较小,诗行在更加自由的动态演绎中可能打开更加广阔的意义空间。没有了代表诗歌整体的题目与作为局部组构的诗歌本体成分之间的跨层级互动,诗歌本体成分之间的同层级演绎成为了诗歌意义场域发展的唯一基础,而在意义的线性流淌与意群的交互阐释中,诗歌的意义场域被支撑起来。
二、前两组四行诗中两种情结的并置及自然情结的弱化
莎翁第18首十四行诗的首个意群在起首两句显现出来:“我可能把你和夏天相比拟?你比夏天更可爱更温和。”[1]43莎翁十四行诗中的前126首,据信是为一位少年友人所作。在第18首诗这起首两句中,少年友人和夏天两个元素构成了相互比较的关系。此处,友人与夏天的不同点进入前景,而二者之间的相同点处于后景。然而,不同点的显明呈现蕴含着一个前提,即在不同点所涉及的领域之外的更为广大的领域中,相似点与相同点真实存在着。此处,友人和夏天都获得了肯定性的评价,只是友人处于肯定性评价的更高层级上。友人与夏天都是相对具体的范畴,然而他们牵涉着更为广大与抽象的范畴。莎翁十四行诗的少年友人被塑造为真善美的化身,与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思想中对于理想人格的讴歌相呼应。夏天是四季中万物生命力最为旺盛的时节,呈现出自然界最为强劲与秀美的一面。如果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蕴含着生之潜力的含蓄的春之美更受文人雅士的青睐,那么在西方文化中呈现着生之实力勃兴的夏之美则在文艺作品中得到了更多的体现。在相互比较中,友人与夏天分别指向人文主义的理想情结与自然主义①的理想情结。由于十四行诗的篇幅短小且抒情重于说理,它无法建立起关于理想的思想体系,只能表现出蕴涵理想建构之基本取向的一系列感念,即理想情结。人文主义理想情结倾向于以人为基点建构世界的解释模式与价值的衡量尺度,自然主义理想情结则倾向于以自然为基点开启上述建构。在诗歌前两句中,自然主义理想情结被置于人文主义理想情结之下,在有限制的肯定中遭遇了某种程度上的否定。然而,自然情结毕竟随着夏天的意象进入了诗歌的意义场域中,人文情结要拨准其意义指针,也要以自然情结作为参照,或者说人文情结的意义场域需要建基于自然情结的意义场域之上。如此,自然情结撑起了该十四行诗宇宙观探索的第一重意义空间,在诗中占有着重要的地位。自然情结在西方历史中源远流长,在整个人类历史中也影响广泛。远古的自然崇拜、浪漫派文学家的自然情怀、泛神论思想、19世纪以来的生态伦理思潮等等都从某个侧面表现了某种具体形态的自然情结,在生态伦理思潮中出现的深层生态学则将自然主义理想情结推向了一个高潮。“深层生态学所持的是生态中心主义的立场,它对在人类中心主义框架下所作出的任何决定都保持着警惕。”[2]深层生态学破除了人类中心主义,构成了自然情结的一种现代形态。深层生态学的生态中心主义立场不属于莎士比亚的时代,而这种立场中所体现的基本精神是源远流长的,可以为理解莎翁第18首十四行诗中的自然情结以及它所开启的诗歌第一重意义空间提供有益的参照。
在第3和第4句,作为自然主义理想情结代表的夏天遭遇到打击:“狂风会把五月的花苞吹落地,夏天也嫌太短促,匆匆而过。”[1]43“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世界是为时间所围绕的世界”[3],时间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重要主题。在第18首十四行诗的第3和第4句中,时间主题凸显出来。夏天只是不断轮回的四季之一,不可能永远统御万物。无情的时间冷酷地计量着夏天在世间停驻的期限,当秀美的花苞随风零落,夏之挽歌也将唱响。残夏里花苞零落的意象揭示出自然主义理想情结无奈的一面。由于自然主义理想情结被压抑,与之相比较的人文主义理想情结在诗歌的意义场域中就获得了更高的地位。就诗歌中的话语权重而言,两者之间的差距进一步拉大,诗歌的人文主义倾向更加明显。从整体上考量第一组四行诗可以看出,友人和夏天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人文主义理想情结和自然主义理想情结之间建构起了二元对立的关系。自然主义情结话语权重较小,且随着诗歌意义的推进而进一步减缩,它对人文主义情结发挥了反衬作用。当然,在诗歌的意义场域中,自然情结仍然不失为宇宙观探索中的一个可能选项,但是对于意义承载与价值承载的主观希望则决定性地走向了人文主义理想情结。
如此一来,诗歌的语义与寓意推进到第二组四行诗:
有时太阳照得太热,
常常又遮暗他的金色的脸;
美的事物总不免要凋落,
偶然的,或是随自然变化而流转[1]43。
这一组四行诗通过具体的积极意象“太阳”与抽象的积极概念“美的事物”不期而遇,终究难免负面遭遇,揭示出命运的无常。在对命运的负面体验中,诗歌情感趋于消极,悲观主义的、宿命论的气氛弥漫开来。在悲观主义与宿命论的观念体系中,人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未来不可预见,经验纵横交错而来,挑战已有认知模式,产生令人手足无措的惊奇感。这种惊奇感在整体上与负面的经验、与负面的走向纠结,成为了消极宇宙观的感性表征。
“毫无疑问,……惊奇就如同主题发展的愉悦一样,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阅读体验中是颇具典型性的。”[4]平稳演绎的愉悦感与峰回路转的惊奇感在莎翁十四行诗序列之主题发展中都十分常见,惊奇感不仅仅体现于序列中各首诗歌在主题上的相互关系以及序列整体的主题布局特征中,其本身也构成了一个重要的主题。作为主题元素的惊奇感主要不是一种心理体验,它作为一种抽象的存在状态,与命运的无常相呼应,解构着宇宙观探索的合理性基础,挑战着积极宇宙观的信念。它随着莎翁第18首十四行诗之第二组四行诗中无常命运的展现孕育而生,首先对第一组四行诗中夏天所代表的自然主义理想情结造成进一步的冲击,而后也触发了对友人所代表的人文主义理想情结的质疑。
三、第三组四行诗与诗尾对句中人文情结的升华及龃龉元素的引入
诗歌的思想与情感之流并没有在无常命运的展现中走向彻底的消沉,峰回路转之后是柳暗花明,悲观主义的桎梏之后是乐观主义的复苏。第二组四行诗中对于宇宙观探索之前途愿景的黯淡化处理是一种欲扬先抑的手法,为第三组四行诗中宇宙观之积极信念的勃兴作了反衬与铺垫。
但是你的永恒之夏不会褪色,
你不会失去你的俊美的仪容;
死神不能夸说你在他的阴影里面走着,
如果你在这不朽的诗句里获得了永生[1]43。
在前八句的宇宙观探索中,肯定性的体验与否定性的体验兼而有之,而否定性的体验逐渐变得强烈,成为了诗歌意义场域的主宰。自然主义理想情结遭遇危机,人文主义理想情结的前景也显得扑朔迷离。命运的无常使得宇宙观探索的努力陷于困境,然而困境中也孕育着希望的力量。“前八行的无常主题在后六行走向了它的反面。”[5]永恒主题在无常主题的阴郁氛围中破茧而出,将诗歌的意义流引向积极乐观的方向。永恒主题在第三组四行诗奠定其意义基础,而在结尾的对句中达到最高潮。第三组四行诗的永恒主题将人文主义理想情结与文学艺术的理想情结联结在一起,以后者支撑前者,以前者统御后者,完成了宇宙观探索的努力。
欧洲人文主义思想源于古希腊,经过中世纪的低潮,在文艺复兴时期再次繁荣起来。人文主义的核心特征是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它强调人的尊严,相信并赞美人的力量。阿伦·布洛克指出:“人文主义的核心主题是人的潜能与创造力,这些能力是潜藏于人的身上的,需要外部力量加以唤醒,从而使其显现并进一步得到发展,而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就是教育。”[6]教育的过程是自然人的社会化过程,是作为个体的人的本质属性与这种本质属性的社会历史演绎体系之间的互动。教育使得个人的价值在社会历史语境中得以彰显和发展,也为社会历史演绎体系提供新的个体性支撑与持续发展的动力。教育使得作为人性尊严之结晶与人性力量之缩影的文明成果能够在个体之间延续,而文学艺术也有着这种力量,二者之间有共通之处。在人类历史之中,文学艺术与教育交糅互动,它能够阐释与讴歌人的尊严和力量,其本身也是人的尊严与力量的具体化形式。人的个体生命有始有终,而文学艺术却是不朽的。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是个人的有限通向人类与人性之无限的桥梁,所以诗人说友人可以凭借自己的诗句得到永生。诗人对自己的诗歌充满信心,对文学艺术充满热情,而在无上的信心与无疆的热情之中,人文主义的理想情结得以彰显。
在结尾的对句之中,人文主义理想情结得到进一步升华:“只要人们能呼吸,眼睛能看东西,此诗就会不朽,使你永久生存下去。”[1]43这里为诗歌的不朽设定了两个条件,然而这两个条件都是极为容易满足的,它们被写进诗中只是为了强调诗人卓越作品的永恒魅力。如此,文学艺术的不朽价值和人文主义理想情结的崇高地位就在诗作中得到了决定性的巩固与升华。
人文主义理想情结在莎士比亚第18首十四行诗中发展演绎,最终成为其意义场域的主宰。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是人文主义思想体系的灵魂,是其确立自身的基石。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是作为对以神为中心的世界观的反拨而出现的,两种世界观从不同角度解释世界,它们之间存在着对立关系。然而,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者大多同时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们的宗教信仰似乎并未受到其人文主义思想的干扰。可见,对于文艺复兴时代大多数的人文主义者来说,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或者说人本理念并没有取代以神为中心的世界观或者说神本理念。在这些人文主义者的思想视域之中,以神为中心的世界观放松了对于世俗事务与现世生活的干预,世俗事务与现世生活成为了一个相对对立的领域,在这个领域之中,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发展演绎并发挥实际的影响。对于这些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来说,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与以神为中心的世界观并不是在同一个层面上存在,前者是局部性而凸显的,后者是全局性而退隐的,前者对此岸发挥实际的影响,而后者统辖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却将注意力专注于彼岸世界。对于这些人文主义者来说,神本理念处于其思想意识的深层背景处,崇高而渺远,而人本理念处于其思想意识的前景,现实而切近。对于这些人文主义者来说,世俗事务与现世生活是一个独立的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而这种独立是相对的独立,是在神本理念的终极统辖之下的。以人为中心的此岸世界观是人文主义思想的决定性与标志性的因素,这种世界观可能向整个世界延伸而成为整体性的特质,也可能仅限于此岸世界而成为局部性的特质。当以人为中心的此岸世界观作为局部性特质存在时,它是可能与整体上的以神为中心的世界观相共存、相协调的。
在第18首十四行诗之后六句,人文主义理想情结得到确立、巩固与升华。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思想中的两种世界观的共存现象在此处也有表现。诗人希望借用自己诗歌的力量、借用文学艺术的力量使友人得到永生。然而,这种意义上的永续的生命毕竟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诗人颂扬了文学艺术在死神面前的巨大力量,这在某个层面上是事实,而在另一个层面上,文学艺术面对死神的威胁也是无能为力的。文学艺术似乎无法在所有可能的意义上帮助人维持其世界中心的地位。梁实秋译文中的“死神”一词具有宗教超验色彩。莎士比亚英文原文中所用的death一词虽然没有直接体现出宗教超验色彩,但也突破了世俗事务与现世生活的此岸领域。此处,人文主义理想情结作为诗歌意义场域的中心被确立,而诗歌意义场域之中也蕴藏着与人文主义理想情结相龃龉的元素,或者说对于人文主义理想情结的解构性力量,体现了文艺复兴时代历史地存在着人文主义思潮的实际特点。
四、结语
莎士比亚第18首十四行诗展示了自然主义理想情结与人文主义理想情结。自然情结作为铺垫与反衬突出了人文情结,而自然情结在诗歌语义推进的过程中进一步被弱化与否定,推动人文情结在诗歌意义场域中确立、巩固,并发展成为其间主宰性质的力量。在人文情结确立其合理性并发展其主导性的过程中,死亡意象潜入诗歌,形成了对于人文情结的解构性力量,诠释着文艺复兴时代神本理念与人本理念共同存在、交糅发展的社会历史局面。
注释:
①本文中的自然主义与作为文学流派的自然主义不是同一概念,前者包含有后者中的某些元素,然而前者是一种将对宇宙的理解聚焦于自然的哲学思想取向,是一种指涉面更为广泛的非特指概念。
参考文献:
[1]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40,十四行诗[M].梁实秋,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2.
[2] 章海荣.生态伦理与生态美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213.
[3] ELLRODT R.Shakespeare the non-dramatic poet[C]//STANLEY W.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hakespeare studies.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41.
[4] KERRIGAN J.Shakespeare's poems[C]// MARGRETA D G,STANLEY W.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Shakespeare.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3:75.
[5] JUNGMAN R E.Trimming Shakespeare's sonnet 18[J].ANQ,2003,16(1):19.
[6] 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M].董乐山,译.北京:群言出版社,2012:35.
(责任编辑:张 璠)
An Anchorage of the Humanistic Idealist Complex On the Eighteenth Shakespearean Sonnet
LIU Lei1,2
(1.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Civil Avi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Tianjin 300300,China;2.Graduate School,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Shanghai 200083,China)
Abstract:The eighteenth Shakespearean sonnet highlights the humanistic idealist complex in the comparison between the humanistic idealist complex and the naturalistic idealist complex.Nevertheless,the third quatrain introduces the image of death into the sonnet while establishing the dominant position of the humanistic idealist complex.In that way,elements of thought which have conflicts with the humanistic complex come into revelation,demonstrating historical characteristics of Renaissance humanism.Key words:Shakespeare;sonnet;humanistic idealist complex;naturalistic idealist complex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297(2016)02-0097-05
* 收稿日期:2015-10-06
作者简介:刘磊(1982—),男,河北乐亭人,中国民航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与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