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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记忆的多元书写
——明季野史笔记中的朱元璋形象建构

2016-03-24李坚怀安徽科技学院中文系安徽凤阳233100

关键词:集体记忆朱元璋

李坚怀(安徽科技学院中文系,安徽凤阳233100)



集体记忆的多元书写
——明季野史笔记中的朱元璋形象建构

李坚怀
(安徽科技学院中文系,安徽凤阳233100)

摘 要:明初以来,朱元璋形象塑造成了野史笔记书写的重要内容之一。由于史学观局限,其时文人书写朱元璋既有历史实录,亦有动辄以天命来书写朱元璋的符瑞不经之说,其中的谀颂书写前代历史典籍中对英雄帝王的书写毫无二致。随着时代的演进,朱元璋形象在明中后期文人笔下更为丰富,忮刻残忍等反英雄形象的一面不断书写,反映出朱元璋集体记忆的褒贬取向呈多元化发展。

关键词:朱元璋; 野史笔记; 形象建构; 集体记忆

元末时代,神州板荡,民生凋敝,出身寒微的朱元璋崛起于草莱之间,厕身寺庙,颠沛淮泗,逐鹿于群雄,不十数年“剿除强敌,统一海宇”(《明太祖实录》卷八二《祖训录·序》),开创近三百年大明基业。自明季以来,史家对朱元璋形象评骘不一,毁誉兼半。官方史学文献存在“事涉君亲,必言多隐晦”“谀言媚王”[1]的现象,众多史家对朱元璋形象建构粉饰过多,所谓“实录所纪,止书美而不书刺,书利而不书弊,书朝而不书野,书显而不书微。且也序爵而不复序贤,避功而巧为避罪。文献之不足征久矣”[2]。张岱亦批评宋濂撰写的《洪武实录》:“事皆改篡,罪在重修。”[3]这种历史书写的“潜规则”确如尼采所云,现存事物的用途总是被世俗权力所掌控,征服过程即是重新命名的开始,事物原有的意义及目的会被有意抹掉。因此,“一种向往力量的意志战胜了力量相对薄弱者,而后根据自己的需要为这种意志的功能打印上意义。”[4]56因为“任何国家统治策略中最重要的心理——政治工程,就是通过重写国家的历史来重构国人的记忆”[5]。

虽然在现时状态下,政权意志成为公众情感及集体记忆的唯一控制者。不过,个体可以在更深远的时空内加强集体记忆,这也正是古人“立言”的副产品。历史人物的声望总是同时不可避免地掌握在别人手中,朱元璋作为一代帝王,同样不能摆脱其形象被“他者”建构的宿命。梁启超发现了这一历史规律,当代君臣自私其国,温公所谓“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6]。朱元璋应庆幸的是,他所建立的封建帝国延续近3个世纪,免除了被贬斥判断的单一性形象建构。法国学者布罗代尔认为,历史的存在具有多样性,不能单从一个侧面观察历史,历史研究的问题群要像纺织品一样不断地被编织起来[7]。而笔记无需如诗文负荷经国载道的道德担当,能够对历史“据事直书”,既有实事,也有真情实意。鲁迅认为,中国史籍记载了中国的灵魂与命运,但粉饰太多,难以分辨底细,而野史与杂记则可以分明地读出历史的本质[8]17。因此,对历史人物的认知,笔记野史可以更清晰更真实地走近集体记忆中的朱元璋形象①。

一、仁义之英雄帝王:正面角色的建构

一般而言,“国家性政权对于社会记忆的建构态度最直接、目的性最强、效果也最显著,并具有明确的‘话语’特征”[5]。廊庙文人的话语建构具有明显浓郁的准政权色彩,因为与明朝政权的依附关系,明初文人笔下的朱元璋建构难以寻觅其负面形象,更多是以雄才伟略的帝王英雄形象示人。作为“事变创造性人物”[9],朱元璋以其雄才伟略逐鹿中原,最终推翻元蒙反动统治。明代前期文人对朱元璋的事迹耳熟能详,写来得心应手。因与官方力量结合紧密,记忆带有“官方色彩”或“帝国烙印”。如解缙撰写的《天潢玉牒》,略记朱元璋从出生至扫平群雄、建立洪武一朝之事。解缙“甚见爱重,常侍帝前”,对朱元璋的评论既有中肯的一面,也有摆脱不掉的俗见。解缙对神异现象不以为然,本传载其万言书曰:“陛下天资至高,合于道微。神怪妄诞,臣知陛下洞瞩之矣。然犹不免所谓神道设教者,臣谓不必然也。一统之舆图已定矣,一时之人心已服矣,一切之奸雄已慴矣。天无变灾,民无患害,圣躬康宁,圣子圣孙继继绳绳,所谓得真符者矣。何必兴师以取宝为名,谕众以神仙为征应也哉。”[10]4117-4118

在《天潢玉牒》中,解缙免不了虚矫夸言,如介绍朱元璋的出生地濠梁时称:“濠梁即古涂山国,神禹会诸侯之所,时为钟离,今之凤阳府也。周世宗显德中至淮南,常言荆、涂二山为濠州朝冈,有王者气。后三百年而我太祖出焉,地理之符,岂偶然哉?”[11]1这种夸饰性话语为朱元璋帝王身份寻找到了合法性基础,“山川王气”论与李善长异曲同工。不过李善长只以布衣天子汉高祖为例[10]3799,解缙却以半人半神的禹为例,无形中拔高了朱元璋形象。解缙在记录朱元璋诞生情节时,沿袭传统帝王诞生神异形象,对朱元璋的神化沿袭了简狄吞鸟蛋而生契(商王始祖)、姜嫄履巨人脚印而生弃(周王始祖)的模式,而契与弃的出生神话不过是母系氏族社会的遗留,毫无新意。

解缙对朱元璋文治武功的总结性评论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帝性神武明达,睿智有大度。始渡江时,首兵群雄多淫湎肆傲,自夸为骄,帝独克己下人,旁求贤士,尊以宾礼,……用兵料敌,机变如神,成算所授,无不克捷。……诚心爱民,尤矜贫弱,语及稼穑难苦,每为涕泣。于大姓兼并,贪吏渔取,深恶嫉之,犯者必置诸法。崇尚教化,郡府州县皆有学,斥租米数百万以养新士。……所为文章,数百千篇,皆可传诵。……山陵之制,务存节俭,器用陶瓦,服无金玉。呜呼!可谓神圣之极矣。”②朱元璋形象克己复礼、礼贤下士、嫉恶如仇,简直是一完美无瑕的圣人。所以有学者批评这一现象云:“明代文人性躁,难免走极端,有时喜发无根之谈,好做惊人之语。”[12]542解缙对朱元璋形象书写,从中可见一斑。

明初文人因早附风云而君臣相契的为数不多,刘辰因曾从朱元璋下婺州,得以杂记形式撰述《国初事迹》。永乐初,又因其知国初事被召修撰《明太祖实录》,所以卷首即谓:“北京刑部左侍郎臣刘辰,今将太祖高皇帝《国初事迹》开写进呈。”[11]67故此书算是他对朱元璋的回忆,预为修实录的材料而备。笔者认为,刘辰是与朱元璋并肩作战的人,对朱元璋的描述少了许多神异色彩,较以“人”的方式呈现,也不避讳朱元璋的权谋、易怒及残忍。当然,有损朱元璋形象的史事,秉“为尊者讳”的惯例,并不会纳入实录的编辑中。

刘辰虽不以神奇怪异显扬朱元璋,但对天命之说仍有一定信仰,在常遇春来附的史事后按语云:“常遇春而下至诸将来归者又数十人,悉皆名将也。惟吴复、仇成二人为庐、和人余皆濠产也。昔人云汉祖功臣多起丰、沛光武诸将半出南阳。盖帝王起迹之地天必储精聚灵,使英雄谋略之士生乎其间,以备其驱策而为之股肱羽翼,稽古验今其揆一也。”又在得刘基后下按语:“刘基为高安县佐,耆老有知天文术数之学者,其书甚备。基与之语,其人曰:‘公聪明绝人而器识宏远,当为一代伟人,吾书尽相付。’基遂得究观其说而领其要。呜呼!留侯受书于圮桥之老而兴汉,伯温受书于高安之老而兴我皇明,孰谓天果无意乎?”朱元璋退去了神异色彩,还原为雄才大略的豪杰,更能见其成功并非偶然。较之其他笔记野史中关于朱元璋灵异神化的书写,刘辰的记载更为写实与可信。

而明早期野史笔记中,《皇明纪略》③对朱元璋形象总是歌功颂德,可谓是集大成之作。既有对朱元璋的神道设教的颂歌与神化,亦有对朱元璋英雄业绩的夸赞。历来史书对农民起义军的行为大加污蔑之词,而成功推翻前一政权并建立新王朝的朱元璋当然属于例外,所谓“成者王侯败者寇”。我们同样可以从该书中看到作者通过塑造朱元璋为宋复仇的神话制造合法性根据。梁启超曾批评传统史学写作的弊病:“中国史家之谬,未有过于言正统者也。言正统者,以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也,于是乎有统;又以为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也,于是乎有正统。统之云者,殆谓天所立而民所宗也;正之云者,殆谓一为真而余为伪也。千余年来,陋儒龂断于此事,攘臂张目,笔斗舌战,支离蔓衍,不可穷诘。”[6]刘辰可谓是其中一生动标本。

众所周知,朱元璋一直对其身份体认的合法性遮遮掩掩,唯恐被视为匪类。刘辰对朱元璋起兵进行了合法化建构:“我圣祖起兵之由,万世如见,皇明大一统之业,兆于伽蓝一珓之中矣。先是,元入宋临安,帝显既降,封瀛国公,使为僧,号合尊,有子完普,亦为僧,俱坐说法聚众见杀。其舅吴泾全翁梦二僧人曰:‘我赵显也,被虏屠害。已诉诸上帝,许复仇矣。’及韩山童倡言弥勒佛下生,而中原之乱沸起,我太祖决兆于伽蓝以倡义,而胡元之鼎竟迁,赵显复仇庶几验矣。”[11]16既对朱元璋曾经为僧的经历罩上了神圣的光环,同时以宋帝复仇来解释朱明灭元的史实,验证朱元璋起义的合法性根据,这样可以掩盖朱元璋造反的非法性质,可谓深有用心。

与此同时,刘辰亦对朱元璋广布仁风、普施恩泽大唱赞歌。朱元璋遣徐达攻京口时,特意整饬军纪云:“我太祖心切仁民,虽一遣将,惓惓以不杀人为戒,必禁毋掳掠,毋焚庐舍。率军至京口,民不加刃,舍不纵火,而均获全生,固徐达等笃奉号令,而太祖仁民之心亦惬矣。天命人心,尚安舍此之他耶?”对朱元璋的仁民之举极为推崇。其实“不殺人”一向是朱元璋起军的战略方针,赵翼便认为朱元璋以不嗜殺得天下[13]835。李善长首次拜谒朱元璋时,即以汉高祖豁达大度、不嗜杀人的特点建议朱元璋加以效仿,则“天下不足定也”。当他攻下太平、严禁扰民时,耆老陶安便曾进言:“海内鼎沸,豪杰并争,然其意在子女玉帛,非有拨乱救民安天下心。明公渡江,神武不杀,人心悦服,应天顺人,以行吊伐,天下不足平也。”朱元璋对此亦相当自负地对诸臣说:“士诚恃富,友谅恃强,朕独无所恃。惟不嗜杀人,布信义,行节俭,与卿等同心共济。”(《明史·太祖本紀》卷一)以“不嗜杀人”为其成功的最大原因,即赵翼所谓“仁声义闻,所至降附,省攻战之力大半”[13]836。

朱元璋的仁义爱民不仅体现在军队的“不嗜杀人”,更重要的是蠲免百姓的赋税,减轻百姓负担。本是历朝封建统治者惯用笼络民心之举,作者对朱元璋的行为更多溢美之词。洪武四年(1371),朱元璋以两淮之民归附后民力未苏,兼有官吏贪污,是故蠲免其秋粮及没官田租的诏书之后:“圣祖未即位之先,已有免民租税之令矣。自即位十数年来,而捐租之诏凡十余下。汉文帝而降,未有厚下爱民如此者。”朱元璋一向重视农事,常称“为国之道,以足食为本”,主张“使民尽力田亩,有司当勿夺其时”(《明太祖实录》卷十九)。又曾以民间酿造酒醴,浪费米麦,而行禁酒之令。作者推崇朱元璋爱民之深,汉文帝以来未有,实是感佩之极。

本书最后还征引了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录的一段预言词来神化朱元璋:

至元十三年,江南初内附,民间盛传武当山真武降笔书长短句曰《西江月》者,锓刻于梓,黄纸模印贴壁间。其词曰:九九乾坤已定,清明节候开花。米田天下乱如麻,直待龙蛇继马。

依旧中华福地,古月一阵还家。当时指望作生涯,死在西江月下[14]。

此处纯属以道家附会之说的奉阿谀之词。至正十三年,朱元璋勘定群雄处于初始阶段就有神谕出现,谓真主出现,即将驱逐并继承牧马的蒙古胡人,龙飞九五,匡复中华。总之,仍是宣传朱元璋的君权神授真命天子的形象。

以上略举几例明代早期文人对朱元璋的记忆,说明当时文人揄扬朱元璋功绩多于批评。基于他们官方或半官方色彩身份,对朱元璋的形象记忆不可避免地染上“帝国烙印”。因为是局内人,他们在情感上认同其所属集团的记忆,这种集体记忆可以唤醒情感共鸣而获得归属感,反之,局外人难以获得如此感受,他们仅有记录式的记忆而缺乏情感指向[5]。这种写作的“意指性姿态”更接近“零度的写作”[15],文字符号的所指依然不可避免地隐藏了一些道德方面的评价。

明代前期,从朱元璋集团到朱棣集团对朱元璋形象建构来看,基本保持了克里斯玛型领袖(Charismatic Leader)形象建构[16]。如果没有野文人或知识精英及民间话语的参与,那么,朱元璋将会保持正面形象是无疑的。当然,历史不能假设,历史也是无情的判官,正是有了后者的话语参与,朱元璋的形象才愈加丰富真实。知识精英往往利用其自身的符号建构,自觉掌握了解构官方话语的能力,他们对历史记忆的话语权争夺对朱元璋形象建构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对百姓的朱元璋记忆也具有无孔不入的渗透能力,特别是在官方话语的建构与民众切身体验相差悬殊的情况下更为显著。与此同时,民众也不是被动的单向度的接受者,他们利用民间话语的有效轨道,自觉或主动地参与对社会记忆的再建构,参与朱元璋形象的建构或解构。

二、英雄形象的渐远与暴君形象的构建

如果说官方主导的正史可以喻为凸透镜,其中的历史人物更多显现的是正面而积极的形象建构。那么,在历史的凹面镜中,历史人物的粉刺和色斑不会被集体记忆所遗忘,相反,在某种程度上还会得到强化或凸显。在明代中期的长时间里,“朱元璋、朱棣这二虎虽然物化,但依旧是虎死不倒威,阴魂不散。文人涉及当朝事,往往心有余悸。直到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年间,惨痛的创伤才渐渐平复,关注本朝历史渐成风尚”[12]615。如果说明初廊庙文人的朱元璋形象塑造还“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话,随着明政权对意识形态控制力的减弱,到了明代中后期,地方知识精英(或民间知识分子)对官方朱元璋记忆出现了明显的敌意,他们的集体记忆对官方的朱元璋形象建构作了较大的修改甚至于颠覆。

从明代中叶以后的文人历史叙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从“历史极权话语那里找回被压抑的声音”,朱元璋多声部形象开始浮出历史表层。因为民间知识分子使用承异的叙述结构,官方文化形态不可能阻止替代性叙述结构的滋生蔓延,民间话语向政治群体的霸权表述提出挑战。如朱元璋这样“占优势的身份容易在叙述起源的历史时压抑或掩盖其他身份。相反,被压抑的身份认同的声音则可以寻求构建一种相反的表述乃至叙述结构”[17]72。即如鲁迅表述,历史的记载有时并不可靠,延续时间长的朝代好人多,反之亦然。“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了,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别朝的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8]523刘易斯·科瑟的观点与鲁迅可谓殊途同归,他认为艺术家的声望掌握在别人手里[18]54。不过,朱元璋形象书写或许是个例外。

朱元璋在政权稳定后施行严酷的文字狱,对知识分子形成了强大的心理压迫。从起义初期的“不嗜杀”,到惨绝人寰的屠刀高举,朱元璋形象在文人历史记忆中形成了鲜明落差,文人对其个人形象记忆不可避免地大打折扣。“豪华落尽见真淳”,明代中叶以后,明初文人笔下恢复汉官威仪的英雄光环渐行渐远,被集体记忆无情剥离,随之对朱元璋的敌意评价(暴君形象)显著增加④。这是因为“一些具有社会属性的反刻写者能够站在政治精英对面,同样在这些基础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反刻写者并不是完全被动默默接受政治精英刻写的被刻写者,而是有着自己的思维方式、刻写手段和价值立场的群体和个人”[19]。

如果说明代前期文人因严酷的文字狱对朱元璋形象书写还有忌讳,到了中叶以后,朱元璋形象逐渐丰富起来,这一时期的朱元璋不仅是圣君形象,因其“以刻鸷之性,摧锄民气,戮辱臣僚”[20]的史实没有被集体遗忘,表现暴君形象的朱元璋人格批判性审视开始涌现于文人记忆。最为知名的是徐祯卿撰《翦胜野闻》与祝允明的《野记》。值得注意的是,两书除个别不可避免的灵异怪诞书写外,并不热衷于朱元璋的神异事迹,没有一味颂扬朱元璋的伟大盛举,也没有“欲隐太祖生前之过举”[21],朱元璋因多疑而引发的暴行在这两书中得到了有效而充分的暴露。如《翦胜野闻》记载:“太祖尝微行京城中,闻一老媪密指呼上为老头儿。帝大怒,至徐太傅家,绕室而行,沉吟不已。时太傅他出,夫人震骇,恐有他虞,稽首再拜曰:‘得非妾夫徐达负罪于陛下耶?’太祖曰:‘非也,嫂勿以为念。’亟传令召五城兵马司总诸军至,曰:‘张士诚小窃江东,吴氏至今呼为张王。今朕为天子,此邦居民呼朕为老头儿,何也?’即令籍没民家甚众。”[11]57朱元璋因自卑多疑,杭州儒学教授徐一夔曾作贺表上,其词有云“光天之下”,又云“天生圣人,为世作则”。朱元璋认为:“腐儒乃如是侮我耶?光者僧也,以我尝从释也,光则摩发之谓矣。则字近贼,罪坐不敬。”[11]61命收斩之。冷静叙事的背后隐含的是创作主体的选择性记忆。

德国哲人尼采云:“人烙印了某种东西,使之停留在记忆里,只有不断引起疼痛的东西才不会被忘记。”[4]41在《野记》中,祝允明亦将笔墨着眼于暴露朱元璋易怒嗜杀的恶劣品性,如卷一即记载“铲头会”。这种灭绝人性的大屠杀骇人听闻:“国初重辟,凌迟处死外,有刷洗,裸置铁床,沃以沸汤,以铁箒刷去皮肉。有枭,令以钩钩背悬之。有称竿,缚置竿杪,彼末悬石称之。有抽肠,亦挂架上,以钩入谷道钩肠出,却放彼端石,尸起肠出。”酷刑之外,作者毫不客气地披露了朱元璋滥杀南京大中桥附近数千家的暴行:“高祖微行大中桥旁,闻一人言繁刑者,语近不逊。上怒,遂幸徐武宁第。……命左右往召某兵官帅兵三千持兵来,上默坐以待之。夫人益惧,以为决屠其家也,又不敢呼王。少倾兵至,上令二兵伺守大中、淮清二桥,使兵自东而西诛之,当时顿灭数千家,上坐以俟返命乃兴。”[11]513仅仅因为一人对朱元璋苛刻统治略存微词,竟然屠杀上万无辜百姓。无论是该书记载的老百姓对朱元璋苛刑的不满,还是祝允明对此次屠杀事件的记录,正如哈布瓦赫的观点,社会对一个人生前死后均会做出评判,并对其行为进行反思,因为历史可以作为现实的借鉴而警示世人,因此,集体记忆框架的建立是观念与批判的集合物[18]293。每一个历史构建者皆有自己的叙事倾向,作为儒家思想武装下的在朝或在野——特别是后者——知识分子,仁者爱人观念占据其话语重构的主导方向。因此,诸如《野记》等历史文献在一定程度上隐去了春秋笔法,然而在看似冷静叙事的背后,我们仍然可以从中清晰地“读”出其“申劝惩”⑤记忆选择,表达对暴行的憎恶。知识分子对历史的解读总是带一种有反思性的行为,祝允明等文人的负面记忆对后人的朱元璋形象评判具有引导性色彩。

一般而言,作为君主,“必须深知如何掩饰自己的兽性,并且必须做一个伟大的伪装者和假好人”[22]。逐鹿中原时的朱元璋尚能做到“不嗜杀人”,坐稳了江山却日益暴露出其残忍“兽性”的一面。其残暴使得百姓手足无措,不反思百姓议论,反而滥杀无辜,如此行径怎能逃脱文人笔伐。卷三记朱元璋猜忌身边理发师,兼及处心积虑杀害诗人袁凯,而袁凯以佯狂得免,揭示了朱元璋的残暴与阴刻的负面形象。可见祝允明的暴露勇气可与司马迁的刘邦无赖形象书写相媲美。美国学者爱德华·希尔斯论述传统时说:“传统宝库中的文学作品常常既包含文学形式和风格,又包含规范意图;它们赞扬某一类设制和观念,而企图揭示另一类的错误。包含在文学作品中的道德评判常常引起广泛的社会后果。”[23]诚然,祝氏的朱元璋形象书写对后来朱元璋形象塑造及民间朱元璋形象接受起到的影响不容忽视。

虽然四库馆臣认为《翦胜野闻》“所记往往不经,……真‘齐东野人’之语”[24]736。王世贞亦将该书列入“轻听而多舛”一类,认为是作者因“生长闾阎间,不复知县官事,谬闻而遂述之,若《枝山野记》、《翦胜野闻》之类是也”[25]361。虽然有学者认为:“其书所载,无论如何,都有值得怀疑之处。”[26]四库馆臣对于《野记》的评价与《翦胜野闻》如出一辙,认为其“多委巷之談”[24]⑥,晚明学者朱孟震评价该书“可信者十不能一”[27]。虽然“无论是集体记忆还是个人记忆,记忆并不一定是对过去真实的、精确无误的描述。它是选择性的,或许也是错误的”[28],而在法国现象学解释学哲学家保罗·利科看来,历史难以精确,即使我们需要客观的历史,但却是不可能的;历史只能重建而难以再现[29]。尼采亦云:“纪念的历史永不能拥有完全的真理,它将总是把不和谐的东西放到一起,并使之统一和谐。”[30]因此,明季野史的历史记忆即使与真正史实存在一定出入,但并不影响民众对朱元璋形象的集体记忆,正如鲁迅所言,虽然野史与杂记不免讹传及恩怨,但其不像正史那样装腔作势,从而解读历史更为分明[8]148。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朱元璋在文人心目中的形象。

上述作品中,与朱元璋有过接触的文人如解缙、刘辰因其写史意识的存在,对朱元璋的评论较为中肯。而佚名的《皇明本纪》则摘取《明太祖实录》之文字草率成文,显扬朱元璋历史功绩,相对于上述两书的史料价值有云泥之别。至于较晚成书的《翦胜野闻》和《野记》,神异色彩相对前三本书来说更为浓厚,可谓瑕瑜互见。随着朱元璋时代的远离,关于朱元璋神异事迹的演变也朝着愈来愈奇、愈来愈多的趋势演化,说明后来作者帝王崇拜思想占据了主导地位。

历史的认识是客观与主观的混合体,此种局限难以在历史记忆中克服[31]。晚明时期的文人继续建构朱元璋的形象:如严嵩推誉朱元璋“睹河功戴禹,瞻庙祀宗尧”[32],将朱元璋与上古尧禹相提并论;王世贞称“高帝之功德,超驾尧舜”[25]1,此种谀颂露骨而虚伪;而余继登的《典故纪闻》中对朱元璋亦更多道德加工,表现多为朱元璋行美政、仁政,对其残酷忌刻的一面刻意隐去不提,卷一神化朱元璋的传闻,如蛇缘臂而走、项肉隆起成骨诸类,均为不实之谬言。无怪乎四库馆臣深以为讥:“帝曰云云之属于,多属空谈,大抵皆记注、实录润色之词。亦颇及琐屑杂事,不尽关乎政要。如太祖攻婺城时见五色云,无论其事真伪,总不在法戒之列。”[24]307晚明时期的统治阶级对文人的控制已大不如前,余继登的选择性记忆表明其缺乏暴露朱元璋的勇气,显然,他表现出在史学上的才、胆、识、力,与徐祯卿、祝允明还有相当大的差距。

三、结语

综上所述,对朱元璋的形象塑造存在两种语言轨道:一是朱元璋豪杰、亲民、聪颖的正面形象;一是残忍暴虐、喜怒无常的负面帝王形象,朱元璋威严的帝王形象被拉下神坛,逐渐没落。前者语言轨道话语中,由于作者生活在明朝政权之下,早期朱元璋文献集中于朱元璋正面形象的书写,带有“刻意的粉饰和打扮,对于朱元璋在历史上的不光彩的一面予以篡改与修饰”[33]。如朱棣集团通过“合法的虚构”[34]建构朱元璋形象,带有明显的“颂圣”倾向。对此,有学者指出:“明朝初年,文人对朱元璋的歌颂构成了该时期文学的一个突出特征。这种歌颂与明初君臣之间微妙的关系紧密相连,包含着相当复杂的感情因素,真和假共存,爱与恨交织,从而落笔曲折,行文纤郁,形成独特的颂圣文学。”[35]所见甚确。如果说宋濂作为明初文人之首,其作品的颂圣倾向较为被动的话,那么,与朱元璋关系疏远的文人颂圣则显得更为主动。但我们同样能够看出,历史文献中的朱元璋形象很复杂,远非简单几个词能够概括。赵翼曾言:“盖明祖一人,圣贤、豪杰、盗贼之性,实兼而有之者也。”[13]836神圣灵光与残暴集于一身。而在他丰富的传说中,这种现象又变得更生动,以致于出现一个活跃在全民心中的朱元璋[36]。

历史记忆总是无情的,虽然《明太祖实录》等官方文献处心积虑地将朱元璋雅化、圣化,颂扬其正面形象,它不过是“历史声音集权主义式的独白”[17]32,是朱棣政权主导下的自娱自乐,禁止负面声音的掺杂喧哗,把朱元璋粉饰成完美的统治者。官方强势性的历史建构并不意味着可以完全取代民族自身的记忆,民间记忆依然可以通过自己的记忆系统建构历史。同时,历史精神本身肯定会背弃这种神化朱元璋的行为,集体记忆将弃它们于尴尬境地。所以在后者的话语轨道中,绝对主义者朱元璋的严刑峻法史不绝笔,说明集体记忆无情地撕毁了这些美丽的面纱,同样地“选择性记忆”,将朱元璋形象残忍刻薄一面在民间保存传承下来。席勒曾言,世界历史就是世界法庭;唐甄更是直言不讳,“自秦以来,凡为帝王皆贼也”[37]。我们通过关于朱元璋的集体记忆看出,中国历史就是中国历史人物的道德法庭,虽然作为封建帝王家谱的正史试图掩盖历史的真相,却无法摆脱集体记忆的口诛笔伐及道德审判。

注释:

①明季野史种类繁多,数量巨大,全祖望在《与卢玉溪请借钞续表忠记书》文称“明野史凡千余家”(《鲒埼亭集外编》卷四十四)。笔者仅就学术界常用有代表性的几部笔记来论述本文观点。

②曾参与撰修《太祖实录》的永乐进士王英的颂圣之词更夸张,其诗云:“明明我圣祖,阳德与天配。乘时握乾符,震耀开草昧。提剑渡长江,英贤若云会。南收汉与吴,北取齐鲁代。鲸鲵就诛剪,膻秽息荡洒。苏我涂炭民,恩若时雨霈。大勋斯有成,八表视无外。煌煌帝王业,树德岂在大!殷汤始自亳,汉高起丰沛。”见(明)王英:《扈从至中都》,《王文安公诗文集》卷一,《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27册。另与解缙同值文渊阁翰林检讨金幼孜在《瑞应甘露赋》中揄扬朱元璋:“奋一旅于淮右,扫群雄于八埏,拯生民之溺,荡宇宙之腥膻。……仁信侔于汤文,恭俭同于尧禹。溥湛思于万物,沛膏泽于下土。”《神龟颂并序》:“功德之隆,如天地之大,万世而莫及。”见《文靖公全集》。

③与司马迁开创的纪传体书写在传记最后加上作者评语不同,该书作者在史事叙事后往往再加上一段作者按语,这种“按语化”写作是该书最大特色。

④随着时间的流逝,任何英雄人物似乎皆不能摆脱逐步从被神化到被凡化的宿命,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形象塑造的历史演变与朱元璋极为相似,南北战争后,华盛顿完美形象得到显著建构,其负面评价开始蔓延于作家的笔下。(See.Barry Schwartz.Social change and Collective Memory:The Democratization of George Washington.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1991.Vol.56.)

⑤祝允明《寓园杂记·序》中言:“盖史之初为专官,事不以朝野,申劝惩则书。以后,官乃自局,事必属朝属出章牒则书。格格著令式,劝惩必衰。又以后,野史不胜,欲救之,乃自附于稗虞,史以野出焉。又以后,复渐驰,国初殆绝。中叶又渐作,美哉,彬彬乎可以观矣。”可见祝允明史学观主张“申劝惩”。

⑥对于四库馆臣对《野记》等明季野史的否定性判断,晚清学者林昌彝不以为然,他认为:“明人著书剿袭虽多,而出自心裁者,亦复不少,抑之太过,君子之所不取也。”见(清)林昌彝:《砚桂绪录》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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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 杰)

Diversification's Writing of Symbol in Collective Memory
On the Construction of Chu Yüanchang's Image in Ming Dynasty Unofficial Notes

LI Jianhua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Anhwei Science&Technology University,Fengyang,Anhui 233100,China)

Abstract:Since the early Ming Dynasty,the Emperor Chu Yüanchang gradually became an important part of image building in unofficial notes written.Due to the limitations of historical concept,Chu Yüanchang's image writing had two different conceptions,both flattering and true.With the evolution of the times,the image of the emperor is more abundant in the middle and late Ming literati,belligerent engraved image of cruelty,such as constantly writing of the anti-hero side,reflecting the collective memory of the emperor appraise orientation diversified development.

Key words:Chu Yüanchang;unofficial note;image construction;collective memory

中图分类号:I207.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297(2016)02-0085-08

* 收稿日期:2015-11-01

基金项目: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朱元璋文学形象研究”(AHSK11-12D101)

作者简介:李坚怀(1971—),江苏徐州人,安徽科技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古典文献学及地方历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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