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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作为内部批判的可能:论德里罗早期小说中的当代大众媒体文化观

2016-03-24刘岩西南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云南昆明650224

关键词:沉默

刘岩(西南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云南昆明,650224)



“沉默”作为内部批判的可能:论德里罗早期小说中的当代大众媒体文化观

刘岩
(西南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云南昆明,650224)

[摘要]德里罗早期小说尝试将先锋派的“沉默美学”(aesthetic silence)引入了对影像、流行乐等当代大众媒体文化的思考。美国文学理论家伊哈布·哈桑曾对文学艺术中的“沉默”做过学理探讨。在德里罗早期两部小说作品《美国万花筒》和《琼斯大街》中,德里罗式的“沉默”不同于先锋派遁入虚无、意义消解等艺术实践,其目的不是意义的消解和表达虚无的绝望,而是尝试将“沉默”作为实现对当代大众媒体文化进行内部批判的手段。

[关键词]沉默;内部批判;大众媒体文化

美国当代作家德里罗的小说切中时代脉搏,关注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社会各种纷繁复杂的文化现象与议题,其创作被称为“美国文化万花筒”、美国当代生活的“复印机”。在德里罗小说中高雅艺术与通俗文化常常并置杂陈,在《美国万花筒》(1972)、《琼斯大街》(1973)、《毛二世》(1991)、《白噪音》(1985)和《地下世界》(1997)中,德里罗将各种文学传统、学理哲思与广告文案、流行歌曲、影视片段等诸多美国当代媒体文化素材产品进行嫁接杂糅,再现了严肃艺术与通俗文化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当代美国社会文化景观。评论界对于德里罗将严肃艺术与大众文化并置融合的做法有两种不同看法:一种评论往往援引詹姆逊的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和后现代理论家鲍德里亚的关于后现代景观社会“本源丧失”,认为德里罗是典型的后现代作家,现代派孜孜以求的诘屈聱牙、讳莫如深、先锋形式和曲高和寡在德里罗的作品中被大一统的后现代商品文化市场瓦解,丧失了与批判对象之间的距离也就丧失了批判的力量,德里罗小说呼应了理论界对后现代的解读。另有一种观点认为德里罗并没有向当代无所不在的媒体文化缴械投诚或遁入荒诞消解,通过将高雅与通俗融为一炉把文化产品上升为审美对象,德里罗小说创造性地提供了救赎当代文化过度商品化的可能。

上述两种评论观点看似对立,实则说明了现代派与后现代派之间绝非泾渭分明。在德里罗作品中,尤其是其早期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德里罗尝试将先锋派的“沉默美学”(aesthetic silence)引入了对当代甚嚣尘上的各式媒体文化的思考。本文认为德里罗式的“沉默”,既不同于荒诞派对语言本身的深刻质疑和故意摒弃,也不同于晚期现代派践行的符号嬉戏和意义消解。下文将结合美国文学理论家伊哈布·哈桑对文学艺术中的“沉默”所做的学理探讨,解读德里罗两部早期小说作品《美国万花筒》和《琼斯大街》中的摄像机这一当代媒体技术的典型代表和作为大众消费对象的流行文化产品,指出德里罗小说中的沉默区别于先锋派艺术文学作为质疑语言和反叛自身所倡导的沉默,后者坚持与批判对象保持必要的距离以获得批判的力量。不同于先锋派遁入虚无、意义消解等艺术实践,德里罗在早期小说中尝试把先锋派的沉默引入对当代大众媒体文化的思考,其目的不是意义的消解和表达虚无的绝望,而是尝试将“沉默”作为实现内部批判的手段。

一、“沉默”作为质疑和反叛的策略

美国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伊哈布·哈桑认为20世纪最有价值的文学是“沉默的文学”,是那些毁灭与创造并进的先锋派文学,而它们是后现代主义的先行者。1967年,哈桑在《交流》(Encounter)上发表了《沉默的文学》(The Literature of Silence)一文,论及当代文学中所谓的“反文学”“沉默的文学”等难以命名的奇特现象。1970年,在《批评的前沿:关于沉默的隐喻》(The Frontiers of Criticism:Metaphors of Silence)中,他进一步探讨了“沉默的文学”自我消解的特征。反对自身、渴望沉默是哈桑对当时文学趋势的一种归纳。在这里,“沉默”是一种隐喻,是先锋派的一种文化策略,用来表达对文学自身观念和西方社会的一种质疑。哈桑认为“沉默”作为隐喻的意义在于“专注自我而与现实隔绝的意识”,在“孤立中渴望虚无”以及“沉默”是语言在自我毁灭中的一种生存方式和对自我超越的祈祷。[1]作为反对表达、拒绝阐释的代表塞缪尔·贝克特来说,“既然我们不能彻底根除语言,我们至少不应助涨语言的堕落。要在语言上戳出一个个窟窿,直到语言背后潜藏的自己现形,无论那是什么亦或一无所有。”[2]《等待戈多》中的“沉默”不仅“揭示人物的孤独感和空虚感”,也强化了观众的参与感,更为荒诞派戏剧创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默美学”。[3]乍看起来,德里罗小说包罗万象,与拒绝交流、反对解读的“沉默美学”背道而驰。然而德里罗小说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挑战既有文化和文学常规,如Osteen就注意到德里罗的前三部小说《美国万花筒》《球门区》和《琼斯大街》都“故意走向沉默和空白”。[4]Anthony DeCurtis也指出德里罗这种沉默的倾向体现在《琼斯大街》中,整个小说是围绕主人公巴奇试图“战胜语言本身”,“脱离语言的羁绊,实现和观众间纯粹的、流畅的交流”。[5]134但是,必须指出,德里罗式的“沉默”不同于先锋派遁入虚无、意义消解等艺术实践。德里罗在早期小说中尝试把先锋派的反叛与质疑引入对当代大众媒体文化的思考,其目的不是意义的消解和表达虚无的绝望,而是尝试将“沉默”作为实现内部批判的手段。

二、《美国万花筒》中堕入沉默和黑暗的影像

《美国万花筒》是德里罗第一部小说,故事发生于20世纪60、70年代的美国纽约,讲述了主人公大卫·贝尔决心到美国西部腹地去拍摄一部先锋影片,以此来逃避他所供职的电视台广告部的陈词滥调,用精心打造的艺术形象重塑自己过去随波逐流的人生。媒体工作生活环境让贝尔觉得落入了语言和影像所编织的陷阱,好像一直生活在各种“回响”中,丧失了自我和本源。拍摄一部先锋纪录片的念头缘起于贝尔发现了摄像机的魔力,它能消弭时空界限。小说开篇后不久写到大卫·贝尔站在位于纽约的广告公司大厅里,注视着一张拍自越南战场上的巨幅照片:

照片中央是一个怀抱死婴的妇女,身后两侧站着8个孩子。孩子有的看着这位妇女,有的显然是对着镜头微笑并挥手。大厅中央一个年轻人单膝跪地正在调整焦距拍摄这幅照片。我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那一刻令人难忘。一瞬间时空仿佛都消失了,照片里的孩子仿佛是对着照片前面的年轻人微笑挥手。这就是照相机的好处,它具有近乎宗教般的权威,仿佛能把人催眠,让镜头里的人和镜头外的人肃然起敬。我站在那一动不动,直到年轻人拍完了照片,好像我的任何细小的动作都会打扰到那些身上缠着绷带的孩子进而影响了画面。[6]86-87

在这个场景中,相机镜头捕捉到了种种矛盾但同时相机又消解了矛盾对立的基础。这幅摄影作品把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拉到一起,它成了一个画框,通过这个画框越战受害者注视着带给他们伤害的凶手或者他们的恩主。薄薄的一幅画区隔了纽约/越南、穷人/富人、现在/过去、惨烈/庸常。贝尔站在年经摄影师身后,感受到相机可以消弭时空、让纽约与越南、过去与现在、主人与奴隶、受害者和施暴者汇聚成一种令人深感不安的存在。此刻的贝尔犹如置身于另一个时空,这个时空由相机掌控。照片上战火中的孩子仿佛穿越了时空此刻就凝望着面前大厅里的摄像机。摄像机和拍摄的对象构成了电磁并向矢量,构建出两个平行的时空,这个独特的存在超越了自然生物法则、此时彼地和所有传统的时空概念。贝尔秉持着先锋派艺术家的语言观,认为线性叙事语言已近堕落。既然摄像机具有消弭时空的魔力,贝尔觉得摄像机可以取代文字叙事,用来重塑而不是记录人生。在向西穿越美国腹地的旅行中,贝尔以艺术家之眼审视到美国当代文化中的诸种矛盾与裂痕:东部/西部、商业广告/先锋艺术、小众电影/大众消费之间的矛盾冲突让文化走向分裂。伴随着眼中所见问题的还有贝尔心中的身份危机。小说中有一个中心隐喻场景,象征着贝尔作为个体所经历的自我、欲望对象和社会禁忌之间的困惑与矛盾:在贝尔的成年派对上,贝尔和母亲在厨房拥抱,就在贝尔感觉要和母亲发生乱伦之举的一刹那,楼梯上传来了“父亲的脚步声”。[6]197父亲所象征的社会禁忌与约束压制了贝尔的欲望,而那些被宏大时间线性叙事挤压进文化皱褶中的种种欲望与诉求正是造成美国社会文化四分五裂的根源。贝尔借助摄影机消弭和重新整合时空的魔力,通过采用临时演员在自传影片中再现成人派对上与母亲在厨房的那一场景,化解了自己的心结,“为片刻摆脱了时间禁锢才能感到的大悲喜而流泪”。[6]197在现实生活中被挫败的无以名状的渴望在艺术重现中得到满足。当扮演母亲一角的演员的目光越过演对手戏的演员,看着摄像机的同时也在看着坐在监视器后的导演贝尔,这个场面让人再次想到纽约电视台大堂里的那一幕,此时,时空压缩,过去和现在之间的界限与区隔消弭,隐匿在时间长河中的孤立的片段得以相互联系起来。摄像机的魔力给了贝尔信心,贝尔打算用自己创作的纪录片重新揭示联系和意义。最后贝尔倾注了无数心力的传记纪录片失败了,电影本应是光影结合的产物,但是贝尔剪辑出来的片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成了昏暗的默片”,“按照拍摄顺序看下来,影片光线越来越暗,越来越沉默”,[6]346贝尔对自己的片子不满意,这样的成片无疑也是不成功的。据此,Douglas Keesey认为这部小说说明在当代市场主导的文化环境下,用艺术重塑自我是不可能的,Douglas说贝尔的电影“缺乏先锋性,没有感同身受的想象力,简而言之,基本上就是好莱坞商业片而已”。[7]但是,事实上正是这种沉默和黑暗,这种拒绝表达,赋予了影片无声的言语。小说中的电影要表达的正是这种沉默和黑暗。借助摄影机消弭时空的力量,贝尔拍摄的影片通过剔除部分元素让我们看到那些将文化整合在一起的联系,但是这些联系与意义用当代话语无法言说。贝尔的影片既不是好莱坞商业片也不是典型先锋试验片。相反,它处在文化皱褶中某个无名的位置,从文化内部默默地带来重新审视先锋与大众化之间关系的新方式,从而带来内部批判的可能。

三、《琼斯大街》中的摇滚乐与沉默

“沉默”作为艺术策略可以沟通高雅文化和媒体文化这一立场在德里罗另一部早期小说《琼斯大街》中得到了进一步体现。小说思考了喧嚣的大众消费文化中“沉默”作为内部批判的可能。《琼斯大街》讲述了大红大紫的摇滚乐明星巴奇·旺德里克远离公众视线、避居山中准备自己的新专辑。这是一张先锋性音乐专辑,巴奇幽居山中在自己的隔音录音棚制作完成。这张专辑中的很多歌词是对荒诞派代表人物塞缪尔·贝克特的戏拟,如巴奇的热门单曲“Pee-Pee-Maw-Maw”中就有很多贝克特式的简短陈述句,如“少就是多”“一切皆空”。[8]118沉默无语的贝克特与避居山中的通俗摇滚明星、回

避交流的贝克特式的语言风格与面向大众兜售的音乐专辑,构成了矛盾和反讽。摇滚巨星为市场追捧和称道的竟是荒诞派当初远离市场、阻断交流的姿态和做法,先锋派艺术远离市场的初衷如今成为文化商品化的策略。Anthony DeCurtis认为巴奇离群索居并没有创造出纯粹的、先锋性的艺术作品,巴奇自己也意识到“从市场中抽身是不可能的”,艺术作品不能带来庇护和逃避,商品市场以外没有“另类意义”,“所有艺术家都是消费对象”,“一切都牵涉金钱和商品之间的交换,除此以外别无他物”。[5]140但是,事实上小说结尾的情节安排说明德里罗大众文化并非完全认同后现代理论家关于意义消解的立场。小说在结尾时揭示出摇滚明星巴奇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原来一个叫做幸福山谷庄园社区的恐怖组织给他吃了一种控制人脑语言形成区域的药物,巴奇在艺术上追求的“沉默”成为他个人生活中的现实。失去了语言能力的巴奇却获得了一种新的视野。当他走过纽约街头,头脑中没有了关于纽约的一切话语,纽约不再是他熟悉的所在,不是被陈词滥调淹没的城市。他眼中看到的是一片尚未被书写的土地,孕育着全新的潜能。他眼中的曼哈顿岛在氤氲的雾气中时隐时现,犹如“一座遗世独立的预示有着美好未来的岛屿”,[8]262失语与沉默在摇滚明星巴奇身上预示着新的艺术创造的可能。这种艺术形式或许能在先锋艺术和市场、严肃与通俗之间达成一种和解。

德里罗早期小说中体现出的当代文化媒体观贯穿其30余年的创作。一方面无孔不入的大众消费文化、媒体景观社会势不可挡,艺术被网罗进商品大潮,不再是自足的存在。但另一方面,大众消费和新的传媒方式自身也孕育着后现代自我的解放之途。与20世纪上半叶欧美先锋派开创的故意与读者观众拉开距离、反对解读与阐释的“沉默”策略不同,德里罗早期小说中的“沉默”旨在沟通高雅与通俗、严肃与流行等文化区隔,在喧嚣的市场之内倾听“沉默”,从而实现当代媒体文化内部批判的可能。

参考文献:

[1]Hassan,Ihab.The Dismemberment of Orpheus:Toward a Postmodern Literature[M].New York:Oxford UP,1971:14.

[2]Beckett,Samuel.Disjecta:Miscellaneous Writings and a Dramatic Fragment[M].London:John Calder,1983:171-172.

[3]李维屏.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概观[M].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416.

[4]Osteen,Mark.American Magic and Dread:Don DeLillo’s Dialogue with Culture[M].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0:31.

[5]DeCurtis,Anthony.The Product:Bucky Wunderlick,Rock’n’Roll,and Don DeLillo’s Great Jones Street [M]//Frank Lentricchia,ed.,Introducing Don DeL-illo.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1.

[6]DeLillo,Don.Americana[M].Boston:Houghton Mifflin,1971.

[7]Keesey,Douglas.Don DeLillo[M].New York:Tawyne,1993:32.

[8]DeLillo,Don.Great Jones Street[M].Boston:Houghton Mifflin,1973.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基金项目]2014年度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建设项目“美国当代作家唐·德里罗小说主题研究”(XKJS201410);2014年云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唐·德里罗小说研究”(2014Y339)

[作者简介]刘岩(1976-),女,硕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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