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光》中克里斯默斯的神经症人格分析
2016-03-24谢秀娟
谢秀娟
(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应用外语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40)
·文艺论丛·
《八月之光》中克里斯默斯的神经症人格分析
谢秀娟
(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应用外语学院, 广东 广州510640)
摘要:卡伦·霍妮的神经症理论对文学人物的剖析有很强的适用性,以《八月之光》主人公克里斯默斯的神经症人格作为切入点,探究人物的精神世界,更能体察到人物内心的焦虑和敌意,更能透视人性扭曲的根源。种族主义的戕害和社会文化的荼毒,导致主人公人格异化,逐步发展了屈从型、攻击型和孤立型并存的神经症人格。
关键词:《八月之光》; 神经症人格;屈从型;攻击型;孤立型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是20世纪伟大的美国南方小说家。美国极具影响力的《南方生活》杂志,在创刊25周年时调查评选最受欢迎的美国南方文学作品,排行前十的作品中,福克纳入选了四部,《八月之光》荣耀上榜。小说的思想内涵深刻,人物刻画绝妙,深入地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性,主人公乔·克里斯默斯成为美国文学长廊中的经典人物之一。评论家们称赞《八月之光》为“具有异乎寻常的力度和洞察力的小说”,“不论以什么标准来衡量都是一部杰作”,[1]17由此可见小说的影响力和重要性。
《八月之光》中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主人公乔·克里斯默斯是一个具有文学和文化功能的人物,福克纳将他刻画得入木三分,以至于很多评论家将研究的焦点对准他。在既往的关于克里斯默斯的人物研究中,评论家大都从种族、血缘、宗教、人与社会等视角开展研究,而对人物的精神分析鲜有涉及,成为研究中的一个盲点。这个盲点的形成之因在于,克里斯默斯是一个黑白混血儿,他特殊的身份注定他会成为传达种族和文化意蕴的典型人物,他突出的尴尬身份必然抓人眼球,自然而然招来评论界的聚焦,使评论界在研究人物时习惯性地关注人物的种族和血缘等问题,往往忽略了人物精神和人格层面的分析。然而,人物的精神分析更能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更能揭示人性的扭曲,更能体现种族偏见对人性的戕害。因此,本文以卡伦·霍妮的精神分析学理论为依据,着重探讨克里斯默斯的神经症人格,其基本焦虑的来源和内在冲突的形成,以及为防御基本焦虑和抚平内在冲突而产生的三种病态人格——屈从型、攻击型、孤立型。这三种病态人格集一人之身,足以可见其神经症人格的多重性和复杂性。
一、卡伦·霍妮的神经症理论
卡伦·霍妮(Karen Horney,1885-1952) 是20世纪最重要的精神分析思想家之一,是新弗洛伊德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她认为神经症的内在冲突源于文化,从人际关系和心灵内部两方面出发,她提出:“神经症乃是一种由恐惧,由对抗这些恐惧的防御措施,由为了缓和内在冲突而寻求妥协解决的种种努力所导致的心理紊乱。”[2]13然而神经症与精神病有所不同,它是“正常行为模式的偏差表现”,是“缺乏那种使我们能够根据不同的情境做出不同的反应的那种灵活性”[2]13。因此,神经症是特定文化中的病态人格,是对正常行为方式的一种偏离或畸变。
霍妮强调:“我们的情感和心态在极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生活环境,取决于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的文化环境和个人环境。”[2]3不同文化背景下,人们的精神心理模式不同,在一种社会文化中看似正常的心理,在另一种社会文化中也许是不正常的,反之亦然。因此,导致神经症的重要原因在于个体与社会文化和生活环境之间的不适、矛盾和冲突。不利的成长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造成个体精神层面的伤害和扭曲,使人物产生内心的焦虑和对事物的敌意。焦虑是一种痛苦、是一种折磨,会使人产生孤立感、软弱感和无能感,因此当人受环境影响产生焦虑之后,必然会设法将焦虑的程度降低,人不得不采取一些防御策略来保护自己、来缓解精神压力、来消除焦虑。霍妮在《我们内心的冲突》专著中,将应对焦虑而形成的神经症人格划分成三种:一为屈从型——趋向人;二为攻击型——对抗人;三为孤立型——回避人[3]22。霍妮指出,这三种类型是相对独立的,但又不是绝对独立。在不同时期不同情境,神经症者会体现出不同的人格,用不同的策略应对焦虑,但他们应对焦虑的策略有时并没有帮助他们缓解冲突,反而加剧了冲突,甚至产生新的冲突,导致恶性循环,神经症人格就越为突显越为复杂。
二、克里斯默斯的神经症人格
克里斯默斯是个孤儿,从小缺乏家庭关爱,他的黑白混血身份,使其缺乏社会归属感,他感到非常孤寂、苦闷和矛盾。美国南方狂热的种族主义迫害和狭隘的清教主义束缚,给他造成沉重的心理负担和精神阴影,社会的文化缺陷,导致他人格异化和人性扭曲,逐步发展了一种屈从型、攻击型和孤立型并存的神经症人格。
(一)屈从型人格
霍妮指出,屈从型人格常采用自谦策略,通过赢得他人的情感来试图克服内心的焦虑。他们需要依靠他人的关爱或支持来维持自我尊严,实现自我价值,因此,他们会顺从他人的意愿,甚至为趋向人而“达到一种疏忽自我情感的程度”[4]89。年幼时的克里斯默斯展现出屈从型人格,他顺从别人的意愿,回避别人的不满,躲避争吵,将自己内心的不满和敌意深深地压抑下去,以此作为屈从人、屈从社会的策略。
克里斯默斯有一个悲惨的童年,儿时的经历对他人格的成长产生了消极影响。他出生前父亲就被祖父杀死,只因祖父怀疑他父亲有黑人血统,母亲生产时,祖父因她的“堕落”之举而不给她请医生,冷漠无情地端着枪守在门外,不准任何人去护理,导致他母亲死于难产,因此他从未得到过父母的慈爱,从未感受过家庭的温暖。被种族主义蒙蔽了灵魂的祖父不愿接纳他,在圣诞节前一天将他放在孤儿院的门前,他因而被取名为克里斯默斯(Christmas,即圣诞节),这个奇特的姓象征着他没有来历,甚至没有自我。更可悲的是,祖父从未停止对他的折磨。祖父在孤儿院当看门人,目的是监视他,使他无法逃避惩罚。祖父故意告诉其他孤儿,克里斯默斯是“黑鬼”,使他被人孤立。这些不幸的遭遇,正是滋生神经症人格的温床。正如霍妮所言,家庭成员的敌对态度,对儿童的发育成长是不幸的,会影响儿童性格形成,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孩子会压抑自己的敌对心理,压抑的原因有很多,如无能感、恐惧感、犯罪感等,这些原因通过不同的组合方式发挥作用[2]56。克里斯默斯有着白人的皮肤,却被唤为“黑鬼”,尽管年幼的他并不清楚“黑鬼”究竟有何深义,但其内心感受到自己与他人的区别,隐隐察觉自己处境的尴尬。当他问孤儿院的黑人员工为何他是“黑鬼”时,那个黑人说他的处境“比黑鬼更糟,连自己是啥玩意儿都不知道。比那更糟,你永远闹不清楚,不管是活着还是到你死的时候。”[5]269克里斯默斯没有得到一丝童年的欢乐,孤独得像一个影子,他无法阻止别人给他贴上“黑鬼”的标签,无法改变自己被孤立的事实,内心深处的孤独感和无能感油然而生,但他没有表露出来,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屈从别人的嘲弄,没有反抗,没有辩驳,屈从型人格开始萌芽,孤儿院宛如是其人格异化的摇篮。克里斯默斯五岁时,被麦克伊琴收养,他离开了孤儿院,步入一个由清教主义狂热分子掌握的家。养父麦克伊琴是一个貌似虔诚的清教徒,克里斯默斯被强迫背诵基督教教义,只要他没有记住教义问答,养父就断定他没有用心去记,就像失去人性的恶魔似的,狠狠地殴打他。“麦克伊琴慢条斯理地开打,一鞭又一鞭地用力抽。”[5]104此时的养父完全没有基督教徒本应拥有的善良,在他看来,暴力是教管孩子的有效方法,父子之间是制服与被制服的关系[6]36。克里斯默斯承受着暴烈的责罚,养父抽打他时,身材瘦小的他立得直直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的颤动,他被打、被饿晕,但是他没有反抗、没有逃脱,此时的他,正是用屈从的方式来试图赢得养父的认可,为顺从养父而委屈自我。他屈从的原因之一是无能感,在凶狠的养父面前,他是那么渺小那么可怜,他知道此时的他不能够也无法去抗争。霍妮指出:“孩子越是被搞得无能为力,也就越是不敢感觉到和不敢表现出任何反抗……在这种情形下,儿童心中潜在的感情,或者不妨说儿童心中信奉的格言就是:因为我需要你,所以我必须压抑我对你的敌意。”[2]57年幼的克里斯默斯知道,他需要依靠养父,他深深感到自己的软弱无助,而且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在责罚中被进一步扩大了,他憎恨自己的无能,却又不得不压抑内心的敌意。屈从的原因之二是恐惧感,恐惧可以由惩罚、威胁、禁令等产生,“孩子越是被弄得忧心忡忡,也就越是不敢表现出甚至不敢感觉到任何敌意。这时候孩子心中信奉的格言是:因为我怕你,所以我必须压抑我对你的敌意。”[2]57克里斯默斯被收养的处境使他不得不顺从养父,即使是表面的屈意顺从,因为他担心敌意会破坏他与养父的关系,从而使他失去关爱。害怕被养父抛弃的恐惧心理驱使他压抑敌意,压抑骨子里暗藏的反抗和报复之意。这种无视思想自由和个体身份的宗教惩戒,不仅未能使克里斯默斯接受养父极端的宗教观,反而让他在消极抵抗和沉默压抑的过程中,进一步向神经症人格方向发展。童年经历对神经症人格的影响至关重要,在霍妮看来:“在全部环境因素中,涉及性格形成的最主要的因素是一个孩子成长于其中的人际关系。”[7]87童年期家庭人际关系对人格成长的影响至深至远。对于儿童而言,安全感完全依赖成人和周围的环境,如果身边人对孩子表现出真心关爱,就使孩子具有安全感;如果身边人缺乏关爱,表现出冷漠、憎恨等负面情绪,会使孩子失去安全感,产生挫败感。前者能使儿童的人格正常发展,而后者会滋生神经症人格。父母挫伤孩子的安全感的行为被称作“基本罪恶”。而基本罪恶必然导致孩子对父母产生“基本敌意”。因此孩子就处于既依赖父母又敌视父母的尴尬处境中。克里斯默斯正是处于对养父敢恨不敢言的情境,他无法马上改变自己软弱无能的状况,出于恐惧,出于对自己的保护,他只好压抑对养父的基本敌意,这种强迫式的压抑使他内心产生深切的焦虑,而对焦虑的刻意抵制,会产生更大的敌意,焦虑和敌意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并互为加强,这是导致神经症人格的重要原因。
(二)攻击型人格
霍妮理论告诉我们,攻击型人格的典型特征是对人充满怨恨和敌意,对周围的环境充满怀疑,抵触他人的影响,试图去控制别人,不惜伤害别人,造成人际关系的紧张。若自己的攻击招来他人的反攻击,则会滋生更为强烈的敌意,采取更为凶猛的攻击,从而导致人际关系更为紧张,自身陷入极端的焦虑当中。克里斯默斯殴打人、杀害人的行为将他的攻击型人格体现得淋漓尽致。
克里斯默斯攻击型人格的形成,与其遭受的童年创伤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恶劣的环境、无礼的羞辱、有意的嘲弄、情感的忽视,这些际遇对于孤儿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发现自己的混血身份无法给他带来社会地位,难以获得同情和喜爱,于是他便抑制心中对温情的渴求,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痛恨。霍妮称之为“硬化情感”,这是一种源于孩童期的抑制温情的行为,目的在于保护自我和防卫他人[8]93。克里斯默斯对社会环境不满,对人充满怨恨,他将满腔的愤懑通过暴力的方式释放出来,小说中多处出现他残酷凶狠毒打别人的描绘。布朗是克里斯默斯贩卖私酒的帮手,可是他对布朗并不友善,一旦不满就对布朗大打出手,克里斯默斯“托起布朗的头便打,手又疾又重又凶狠”[5]71,克里斯默斯“伸手按住他的口鼻,用左手紧紧合上他的下颚,右手又开始揍布朗,下手又重又慢,有条不紊,好像在边打边计数似的。”[5]72他住在情人乔安娜房屋后的小屋里,可以说是情人给他提供了安身之所,可是他对情人没有一丝感激和温情,殴打情人时没有一丝怜香惜玉之心,他“又给了她一拳。她倒在床上,缩成一团,仰面看着他,他又揍她的面部”[5]195。除了殴打身边人,他还殴打陌生人,在杀人后的逃亡之际,他闯进教堂对陌生黑人大打出手,他“举起板凳又重又狠地一击,那个直朝门口冲去的粗壮身影还来不及停步,便被打趴在地,不能动弹了”[5]229。克里斯默斯伤害别人的种种狂暴举动,流露出他骨子里的对抗因素,人际关系的好坏他并未放在心上,反正周遭的环境已经够恶劣了,他在意的是个人的存在感,他企图通过控制别人和攻击别人,来引起别人的注意,来宣告自己的存在,来保护自己,获取些许聊以自慰的安全感。
霍妮认为,出于谨慎或权宜考虑,报复心理可能受到抑制,但报复心理被感激或同情之类的情感抵消的情况则不多见。养父对克里斯默斯有养育之恩,虽然养父为人较为严苛暴力,但其将5岁的克里斯默斯拉扯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然而克里斯默斯对养父没有点滴感恩之情,养父的专制和严苛在他心里埋下了仇恨与罪恶的种子,制造了一个撒旦式的恶魔。他说:“总有一天我会要他的命!”[5]144由此可见,他的攻击人格已经酝酿多年,之前没有暴发,是因为能力所限、时机未到,仇恨和反抗不会因养育之恩而抵消。克里斯默斯成年之后,养父约束他与其他女性交往,跟踪他到舞场干涉他和女招待跳舞,怒吼责打他。此时克里斯默斯的攻击性仿佛被激活了,他奋起反抗,抡起椅子狠狠地将养父的头打破了。杀死养父后,他没有一丝自责、没有一点愧疚,他“兴高采烈,快活得像浮士德曾有过的时刻:把未来的忧虑彻底地置之度外了,终于获得自由,不拘荣辱,无法无天。”[5]145这是报复之后、自我防御后的轻松愉悦。压抑多年的敌意和焦虑,仿佛在杀人的那一刻全部释放,之前备受煎熬的无能感和恐惧感瞬间烟消云散,杀人仿佛是一种“成功”,这种内心感受给予他极大的精神满足,这是攻击型人格典型的病态表现。
神经症患者是文化的副产物,“神经症患者的内心冲突,只不过是一定文化内在冲突的缩影”[2]5。在美国南方种族主义思想的强烈影响下,在残酷惨淡的环境中,克里斯默斯无法融入主流社会。于他而言:当黑人,心有不甘;做白人,于心不安。于社会而言:白人视他为黑鬼,黑人视他为白人。他的精神不断在白人和黑人间切换,游离不定,走向人格分裂。一方面,他憎恨黑人,咒骂黑人,“他同黑人一起吃饭睡觉,却谈不到一块儿,说不好就斗殴”。[5]157他内心仿佛有种隐形的情感在刺激他鼓噪他去敌对黑人,以攻击方式去震慑黑人。他来到黑人居住区,“仿佛看见自己置身于无底的黑沉沉的深渊……他开始逃跑,眼里射出愤怒的目光,龇牙咧嘴地倒抽着冷气”。[5]79可见黑人的世界让他紧张、让他愤怒、让他无所适从。另一方面,在白人中间,他又因身上的黑人血液而深感不安。倘若有人称他为白人,他会大打出手,似乎要撇清自己和白人的关联。其他白人在锯木棚里和黑人女孩交媾,克里斯默斯却不愿那样做,拒绝和白人同流合污。然而在奴隶制的高压下,“黑人们的地位同狗和动物一样”[9]40,这残酷的境况又使他向往白人的生活。他在黑白之间辗转,内心不得安宁,双重边缘化的身份加剧了他的痛苦,精神上的创伤显而易见。这导致他常以出格的暴虐行为来应对他人,借以安抚内心的创伤,借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情人乔安娜试图说服他承认自己是黑人,他却极力抵制乔安娜的影响,并因此感到焦虑。当乔安娜劝说他去拜访黑人家庭,寻访黑人学校,去当黑人律师时,矛盾分裂的克里斯默斯怒了,这一怒将其攻击型人格再一次激活,他割断乔安娜的喉咙,用极其残忍的方式终结了情人的生命。他终结的不仅仅是情人的性命,而是借此去终结别人对他的影响,终结折磨他一生的黑人血统,终结那游离不定的精神折磨。显然,造成克里斯默斯内心矛盾分裂的罪魁祸首是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思想,其攻击型人格折射出没落种族思想的罪恶性,他是黑暗社会文化的牺牲品。
(三)孤立型人格
根据霍妮理论,孤立型人格采取逃避策略,喜欢和他人保持距离,害怕爱和亲密的关系,不和他人合作友好,离群索居,想当然地认为:“如果我逃避,那么什么都不能伤害我。”[10]99其采用的逃避方法是一种鸵鸟式、自欺欺人式的自我保护形式。克里斯默斯的孤立型人格主要体现在:逃避爱、背离人两个方面。
克里斯默斯逃避爱的孤立型人格在对养母的态度上表现得最为突出。从五岁起,他便与养母一同生活,养母是一位慈善的女人,待他和善,关爱有加,极力维护他,可他丝毫没有被养母的爱感化,养母的爱换来的仅是他的排斥和猜忌。养父责打他后,养母关心地叫他,他却不回应,甚至没有抬头看养母一眼,养母伸出温柔之手,他却板着脸走过,带着傲慢,甚至不顾一切的神色。一天没有进食的他在养父的打罚下晕了过去,养母关切地给他送来一盘食物,可他毫不领情,走到屋角把食物全部打翻在地。然而在养母离开房间之后,“他跪在地上,俯身在那一塌糊涂的食物之上,用手抓起食物就吃,像个野人,像条狗。”[5]108此时他的人性是扭曲的,他宁可抓食地上的食物残渣,也不愿正面接受养母的关爱,宁愿“死要强活受罪”,也不愿表现出对养母之爱的一丝反馈。克里斯默斯偏执地认为“惟有这个女人(养母),她那温情善意,他相信自己会永远成为它的牺牲品。”[5]117他视养母为敌人,从小习惯被惩罚被打骂的他认为,人与人之间是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所以他把养母的关心当成是对他的征服手段,在他心里,慈爱是一种不正常的东西,令他无法忍受,甚至引起他的仇恨。[11]337他总觉得养母对他居心不正,总以为别人要加害于他,并为此陷入焦虑之中。
克里斯默斯苦苦找寻自己的社会归属,却无助地步入命运的陷阱,其间经受的焦虑和恐惧成为他“去爱”和“被爱”的绊脚石,他总是处在无休止的内心冲突之中,渐渐失去了爱的能力,变得害怕爱、逃避爱。如果有人对他好,他会嗤之以鼻,表现得满不在乎,甚至会认为别人施予关爱是另有所图的。他不愿接受工友的好意,即使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好心的工友把自己的饭盒递给他,可他却早已转过脸去,脸上带着傲慢不屑的神情,瞟了一眼饭盒,说道:“我不饿,留着这脏玩意儿你自己填肚子吧。”[5]24语言和神情中充满了对“爱”的无视,甚至是蔑视。他的情人帮他把脱落的纽扣缝上,他也不领情,他会偷偷去洗衣房把衣服拿走,不再给情人帮缝纽扣的机会,他甚至还专门坐下来回想,哪些纽扣是脱落后被情人缝上的,然后拿着小刀,冷峻无情地认真地把她缝上的纽扣统统割掉。实际上,他割掉的不单单是纽扣,而是割掉“被爱”的能力,孤儿的悲惨生活早已让他习惯“不被爱”,也让他从内心抗拒“爱”、抗拒“被爱”。
克里斯默斯所有的痛苦都归根于其身份的不确定性。正常情况下,人们往往会主动将自己归属于某一个社会群体,找到自己的社会阶层。然而,克里斯默斯的混血身份,让他失去了社会归属感,他觉得被排斥在社会群体之外,俨然是一个“局外人”,孤立感油然而生。面对纷扰且充满敌意的社会,他感到自身的渺小、孤独、不安和恐惧。在孤立型人格的支配下,他刻意和别人保持距离,“他绝不同任何人讲话,也没有谁想理睬他”[5]23,“他对任何人都一声不吭,甚至半年后也一样。没有人知道他下班后干些什么。晚饭后,同他一块儿干活的人会偶尔在镇中心的广场上撞见他,可克里斯默斯却视对方为陌路人”[5]24。工友布朗说笑引来人群,克里斯默斯会表情阴沉地转过身,摆脱布朗谈笑所招来的人群,刻意和人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他离群索居,并在自己的住处和干活的刨木厂之间踩出一条独自行走的新道,这条道居然别有心机地避开一切住宅,以至于无人知晓他的住处。这种种行径,都透露出他内心的孤僻和人格的疏离,而这病态的人格,是源于种族主义的迫害,黑白混血的身份使他难以融入社会,难以融入人群,内心遭受创伤的他只好采取背离人的方式,以对抗世态炎凉,实乃可悲又可叹。
克里斯默斯的病态心理和畸形人格是美国南方没落社会的产物,找不到归属感的克里斯默斯认为社会抛弃了他,因此他也抛弃社会,他不相信人间会有真爱和真情,逃避爱,逃避人,怀着一颗敏感和受伤的心,在孤立型人格的发展道路上渐行渐远。
三、结语
霍妮的神经症理论为《八月之光》主人公的人物剖析提供了新方向,开辟了社会批评、种族批评和历史批评之外的新渠道,从神经症角度阐释克里斯默斯复杂交织的精神层面,更能体现其悲剧性的根源,体现人格悲剧背后隐藏的社会文化含义,使我们能够更进一步地理解小说的内涵,避免将认知浅薄地停留在文字表层。种族主义的猖獗使克里斯默斯从小失去了安全感、归属感和存在感,使他内心自幼便被各种焦虑、各种孤寂、各种敌意所充斥,感到无能时,他会无奈屈从;感到敌对时,他会主动攻击;感到缺爱时,他会自我孤立。其人格分裂之苦、内心矛盾之痛,让读者为其感到万分揪心。作为一个集屈从型、攻击型、孤立型为一体的神经症人物,克里斯默斯传递的不仅仅是其个人的人格分裂和人性扭曲,其展现的是黑白混血这一社会特定人群的典型人格表征,他的人生悲剧和人格复杂性,并不是他独有的,而是特定人群所共有的,其人格复杂性亦是社会复杂性的真切反映。福克纳通过刻画克里斯默斯的神经症人格,以抨击种族主义的毁灭性和没落文化的罪恶性,以唤醒人们对社会文化与人格发展关系的关注,为人格异化敲响了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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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晓红)
On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Christmas inLightinAugust
XIE Xiujuan
(School of Applied Foreign Languages, Guangdong Teachers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Arts, Guangdong, 510640, China)
Abstract:Karen Horney’s neurotic theory has great applicability to the analysis of literary figures.Focusing on the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Christmas in Light in August,this paper explores the spiritual world of the character,thus better observes the character’s inner anxiety and hostility as well as reveals the source of distortion of human nature.The harm of racism and social culture leads to the protagonist's personality alienated and develop the coexistent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compliance,aggression and detachment.
Key words:Light in August;neurotic personality;compliance;aggression;detachment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342(2016)02-76-07
作者简介:谢秀娟(1983-),女,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应用外语学院讲师,硕士。
收稿日期:2016-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