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边缘下的“失语者”
——论《香港三部曲》《扶桑》中的妓女形象与身体政治
2016-03-23林曼曼
林曼曼 艾 炜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000)
・文艺论丛・
文化边缘下的“失语者”
——论《香港三部曲》《扶桑》中的妓女形象与身体政治
林曼曼 艾 炜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000)
以“妓女”及其“身体”书写为考察中心,这是《香港三部曲》与《扶桑》可比性成立的基点。两个文本都将妓女视作东方被奴役的象征,并以妓女的身体展示出颠覆或消解殖民与被殖民等权力关系的意图。但是,“身体”的多义性也恰恰成为两个文本的分水岭。黄得云以强势的身体颠覆白人男性,暗示了殖民主义的没落;而扶桑具有宽恕性的身体则是摒弃文明规约的隐喻,也成为作家思考现代欲望形态的重要观照。两个文本相似的叙述策略,共同揭示了妓女于东西方双重文化边缘下的生存悖论:被寓言化的身体以及与之相反的、被族群驱逐的命运。
《香港三部曲》;《扶桑》;妓女;身体;失语者
刘登翰先生在为《她名叫蝴蝶》(《香港三部曲》的第一部——笔者注)作序时指出:“在西方的后殖民论述里,性是一种象征。西方/男性/殖民者和东方/女性/被殖民,是一组对应结构。女性的被动是被殖民的象征,而男性的雄风却是殖民者权威的体现。”①刘登翰先生的这番议论是值得玩味的,因为它揭示了《扶桑》与《香港三部曲》的共同语境:无论金山还是香港,在这两处西方殖民者占上风的地理空间里,“妓女”角色和她们的“东方”属性,都决定着她们成为孱弱而屈辱的东方被殖民境遇的绝妙象征。如果说“身体”是情欲的符号和妓女谋生的资本,那么作家在叙述扶桑和黄得云“身体”的同时,隐藏的还有颠覆殖民与被殖民结构和反转权力关系的野心。然而,扶桑对男性暴力呈现出身体的包容性,与黄得云以身体为资本获取利益形成强烈反差,又引出两条截然不同的思想路径。
一、华人妓女:东方被殖民的隐喻
无论《扶桑》还是《香港三部曲》,首先映入眼帘的都是“妓女”和她华美而饶具诱惑力的身体。如果说,施叔青透过“胭脂痣”和“大乳阔臀”来展示黄得云作为一个妓女的天赋异禀;那么,严歌苓则用“红衫子”将扶桑的身体一并包裹,热烈而充满欲望的“红”,无疑让妓女的本色欲盖弥彰。然而,对于西方猎奇者来说,妓女的身体并不足以完全迎合他们的审美,身体之下隐含的“东方”风情,才是西方无法抽离的毒药。
在《香港三部曲》中,白人史密斯不断地将他的“毒药”唤作“蝴蝶”。对此,作家施叔青这样解释:“当我从标本发现一种黄翅粉蝶,那份惊喜此生难忘。地道的香港特产,精致娇弱如女人的黄翅蝴蝶。”②然而,“蝴蝶”的意义还不仅如此。在绝大多数西方人心中,以“蝴蝶”命名东方女人,让她们成为被西方男子绝对支配的临时妻子,即“蝴蝶夫人”,是他们难以抹去的东方情结。
“蝴蝶夫人”的雏形孕育于法国人洛蒂的虚构日记《菊子夫人》,后又由美国作家尤恩改编为短篇小说《蝴蝶夫人》。随着普契尼的同名歌剧上演,这部书写日本艺妓在被白人军官平克顿抛弃后,以自杀来表达对白人的崇拜和迷恋的爱情悲剧,成为西方人想象东方的典范。蝴蝶,不仅代表了美丽、神秘、温顺、卑微的东方女性,更代表了西方眼中等待被占有、被征服的东方。这正对应着史密斯对黄得云绝对的控制欲:“你是我廉价圈养的女人,黄皮肤的女人,生来等着被我驾驭统治、唯命是从的女人。”③在鼠疫四起、死亡肆虐的绝望年代,史密斯用一架轿子将黄得云抬出死亡的魔爪,并将其收归为高贵白种人的情妇。在史密斯看来,这种自降身价的方式让他必然成为黄得云要顶礼膜拜的神,而黄得云也必须像日本艺妓一样,无论男人的爱是否有价值,都要满怀对他绝对而无条件的崇拜与牺牲。
若说黄得云是东方情结的代替品,那么扶桑的身体则构筑了一个具象的东方。
红衫子上旁枝错节的精致纽扣和徘徊于进化与退化之间的“三寸金莲”,共同呈现了一个充满繁杂秩序的神秘异域。猜测“足”与“性”的独特关系,成为西方人玩味东方女性的重要方式,“……‘她们畸形的足以及特有的步态使她们躯干的发育受到了重大影响,那些影响之一便是变形扭曲了的盆腔和阴道,这便是她们肉体的奇异功能之所在……’”④在脚的腐臭与畸形中,扶桑成为古老文明的活生生的献祭物。无数白人,小至八岁男童,以他们的餐费和糖果花销置换成求欢的费用,纷纷将目光停驻于中国妓女的“三寸金莲”上。
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早已指出,西方对整个东方国家的想象无一不与性和欲望相联系,“她”成为一个固定的指称东方的代词。依据萨义德的思想,“黄蝴蝶”与“三寸金莲”恰恰构筑了西方对东方的女性化想象,这也正如黄哲伦在《蝴蝶君》中借由宋丽伶之口表达出的观点:“西方认为它自己是男性化的——有巨大的枪炮,庞大的工业,还有大笔的钞票——所以,东方是女性化的——软弱,精致,贫穷……在内心深处,西方相信,东方想要被统治,因为一个女人不可能自己思考。”⑤因此,妓女成为西方人眼中“在场”的东方,妓女在肉体上受奴役或等于西方统治东方。在这样的语境下,妓女和被殖民的东方形成巧妙同构。
一方面,白人通过占有华妓来宣告对殖民地无上的权威,又借由凌侮华妓来宣泄对殖民地的仇恨。作为上帝虔诚的信民,史密斯一度陷入灵肉的痛苦挣扎中。他迷恋于黄得云的肉体,却又认为黄得云牵引他坠入淫逸不洁的地狱:“四柱床上的女人是一个陷阱……她寄生在我的身体,以她永不疲倦的过人精力把我吸榨挤干我的鲜血……”⑥所以他极力通过牧师的女儿艾米丽・汤玛士小姐,试图重新回到灵性生活。然而,在痛恨杂婚、坚持人种优劣论的上流社会里,史密斯豢养华妓的行为,使他再也回不到他的白种同类之中。而他对黄得云除了炽热的色欲之外,他所不肯承认的“绝望的柔情”,则意味着他作为孔武有力的西方男性对东方的叹服和沉迷,这才是本质上史密斯感到仇恨和屈辱的地方。因此,他将口水吐在黄得云脸上,通过对殖民地女性的侮辱来宣誓他对殖民地的绝对控制权。
另一方面,以集体的名义摧毁东方女性,掩盖实质上的犯罪行为,这是建立白人殖民东方合法性的重要手段,也是严歌苓在《扶桑》中对殖民地与妓女关系给出的另一层思考。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排华运动中,白人男性高举反华旗帜走进唐人街,强暴无数华妓和妇女。身处其中的克里斯,在一种集体式情绪和生理本能的牵引下,强奸了扶桑,但他却又在一夜之间退缩回一个孩子。“……人们以及孩子自己都认为他是最犯得起过失的,他在时间上的阔绰可容他把罪恶当做过失来犯。”⑦掩饰犯罪的不只是克里斯,警察的马队同样放弃对这场暴乱的个人制裁,因为集体的名义也让司法束手无策。而类似的事情还发生在中国华工身上。美国中央太平洋铁路的修建成功,被归功于严谨的德国人、持恒的英国人以及乐天派的爱尔兰人,而众多华工却忍受着低廉的工资、恶劣的生存环境和低贱得所剩无几的尊严,在西方铁路史上集体消失。于是,咬下每个罪犯的纽扣成为扶桑抗议的唯一证明,然而这却非法律所能承认并记录在案的具有实质意义的历史证据。相反,“纽扣”不过是一种展示历史现场感的文学表达方式,它恰恰呈现出一个被奴役的妓女和她背后被殖民的东方。
二、妓女的身体:反转东西方权力关系的载体
爱德华・W・萨义德在《东方学》的扉页题词里引用了卡尔・马克思的一句话:“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在这种阐释中,“他们”(东方)不但不具有表述权,而且还是任由“别人”(西方)想象、观赏和书写的沉默维度。这种东方主义式的自恋和骄傲,显示出西方对东方文化的巨大认知错位。事实上,东方并不是不能“表述自己”,而是东方的声音不被西方所知晓、倾听,甚至是被掩盖了。两位作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同时展示出让东方“发声”的努力和决心,而流转于西方殖民与东方被殖民这种权力结构之间的“妓女”和她的“身体”,恰恰是作家反转甚至是颠覆权力关系的重要承载。
(一)黄得云:作为交易品和寓言的身体
女性的“身体”一直都是性别关系中的焦点,同时又是一个被赋予权力的空间。为了让儿子有个姓氏,黄得云牺牲色相,主动向屈亚炳提亲;为了操纵典当行,“她拿自己一身白皮肉做交换,夜夜忍受王福那肉山床上的种种奇癖。”⑧而在与西恩・修洛的最初交往中,黄得云同样秉承着利益为重的原则——通过替西恩・修洛抵挡殖民地贵族小姐的爱情猛攻,来换取土产物业。对于黄得云而言,“身体”就是在殖民地社会生存的本钱。“她是心甘情愿的,她与殖民者之间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换。”⑨这一论断指出作家施叔青对妓女苦难叙事传统的摈弃,转而赋予了“妓女”这一文学形象以新的文化内涵。褪去“妓女”外衣的黄得云,实际上是一个地道的资本家,她以自己的“身体”为资本迅速地积累财富,摇身一变为香港地产界的名流。同时,在一场场身体交易中,黄得云又以其不竭的情欲,不断反客为主。
面对史密斯的逃离,她“……出奇有力的把坐着的他按倒回床上,躺回他原来的位置。那个被他踢过的女人,双眼发光,反转骑在他身上……”⑩在黄得云面前全面溃败的史密斯,不得不以暴力的方式,试图毁灭黄得云以求自我救赎:“他说我要毁了你,……毁了那曾经使我着迷现在成为罪恶的同谋的我心目中的中国。我必须砸毁、破坏这一切,爬出情欲的炼狱,才能走向新生。”(11)实质上,深藏在史密斯心中不忍直面的事实在于,对黄得云身体的失控隐晦地提醒了他,白人在殖民地面前权力的失效。
当黑毛猪四处逃窜时,史密斯并未能让自己的权力转化为擒住黑毛猪的命令。华人的意志——焚烧黑毛猪,反而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凝聚成史密斯的自我意志,让他醒悟自己并非至高无上的让东方听命的统治者。同样发现白人在东方世界统治的虚妄的,还有道格拉斯・怀特。马来人决意要置水牛于死地的集体意识注入怀特的身体,令他不得不射杀这一无害的重要劳动工具,“马来人把一个普通的白人转为暴君,给他戴上面具,久而久之,面具变成他的脸。”(12)
由此,观看者转换为被看者,史密斯和怀特(即白人)的身体在一定程度上被纳入东方的“观看”之中。在福柯看来,这样的身体是具有政治性的,“身体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13)这也就是说,东方借由反观白人,尤其是以东方女性对白人男性身体的巨大颠覆力,来反转这一权力结构。
因此,黄得云及其身体也凝结成一个殖民地的寓言,“百年来香港的屈辱史,也如黄得云一样,是提供它殖民宗主国海外冒险、享乐和发泄的一具娟妇般的肉体。”(14)而黄得云以旺盛的性欲成为压在她身上的男性的主宰,则隐喻了英帝国在殖民地统治的衰退。这在文本中有所暗示:在黄得云最后一段情爱故事中,修养、地位和前途都极好的贵族银行家西恩・修洛却是一个性无能者;而相较于黄得云以开放的姿态追赶社会新潮,外表光鲜的上流贵族却还停留在异常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这些鲜明的对比均隐含着对历史覆变的讽喻,“由性的象征所潜藏的这种对殖民的颠覆,正是随着岁月的推衍所带来的结果。它也透露出殖民主义从海盗时期的豪取抢夺,到依赖绅士风度的统治,其间逐渐没落的信息。”(15)由此可见,“性”的象征意义是双向的,它既可以作为东方被殖民的隐喻,亦可以通过东方女性对白人男性身体的颠覆力,隐射东方对西方的反殖民。
(二)扶桑:向原始和天真回归的身体
如果说,“身体”于黄得云而言是获取利益的锐利武器,那么,扶桑的“身体”却“钝”得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功用。“身体”在扶桑这里,展示出宗教般的宽恕性和包容性。
严歌苓以“海与沙”的关系定义了扶桑与各色男体的交媾。“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 ,它被掩盖。”(16)扶桑的身体平等地接受甚至是全面迎合了每一个男人,看似被海所主宰的随波而流的沙(女性身体),事实上,却塑造并决定着每一场潮涨潮落。严歌苓通过解构像“下跪”、“屈辱”与“爱情”这样的概念,指出了扶桑那与文明相悖的来源于远古的身体。
“在跪作为一个纯生物的姿态变成概念之前,在它有一切卑屈、恭顺的意味之前,它有着与其平等的有着自由的属性。”(17)像是从“纯生物”状态里走来的扶桑,肉体交流于她而言,就是一场与任何文明概念都无关的纯粹的生命盛宴。因此,当她面临文明人定义中的“强奸”时,她并没将其与“屈辱”联系在一起。她将自己化身为聚散无形却又自由弥合的“雾”,去迎接生命中无穷尽的“受难”。正是对“受难”本质的深刻认识,扶桑宽恕了所有暴虐于她的男性,甚至将女性受难才美丽的浪漫准则嵌入克里斯的生命里。当扶桑从第十个男体身下爬出来时,那种对流血的从容和对身体自由的把握,那种受难与宽恕并重的“母性”色彩,彻底征服了克里斯。但是,扶桑对于性暴力并没有表现出克里斯所预期的抗拒,这又粉粹了克里斯拯救东方的英雄美梦。而扶桑对克里斯求婚的拒绝,则展示出她对文明秩序的鄙弃。她不愿让“永久”、“忠贞”、“爱情”这样的文明概念塑造她的身体,因为只要有了这些概念存在,“屈辱”、“下跪”、“强奸”的痛苦感受也便随之而来。
事实上,克里斯的一生都在解读和误读扶桑中度过,而这背后呈现出的意义,即西方放下身段去努力理解一个东方妓女本身,已有了颠覆东西方二元对立的意味。其中,文本的叙述视角给了我们极大的暗示。
我们可以发现,扶桑在文本结构中基本上是一个“沉默者”,是“我”与想象中的扶桑的对话以及克里斯对扶桑的不断猜测和理解,共同描绘了一个夹杂在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之间的扶桑。“严歌苓拒绝把扶桑的苦难和屈辱过度简化为占优势地位的西方白人男性所倡导的主流道德标准下的意义”(18),她将扶桑的身体纳入了不受文明规约的前文明状态,让每个男人在脱下衣服时,都跟随着扶桑回归到原始的天真和浑浊中去。由此,这具不受灵魂统治的、从原始而来的身体,也便有了消融西东方殖民与被殖民、施害者与受害者对立关系的意义。
三、沉默的妓女:在文化边缘中“失语”
“失语”本义是指大脑皮质语言功能区病变而导致言语交流能力障碍,这里将其意义引申为话语权的丧失,由此导致女性主体只能在被表述和被阐释中呈现出来。与《扶桑》相似,《香港三部曲》的第三部《云园寂寞》同样采取第一二三人称多重转换的方式,展开了一场古今对话。依靠叙述者“我”与黄得云的曾孙女黄蝶娘的大胆推测和诠释,一个虚构而沉默的人物黄得云站到了历史的中央。从文本的叙述方式看,这暗示着黄得云与扶桑一样,均徘徊于东西方双重边缘之上,作为“失语者”在多方关系中被想象和被构筑。
(一)妓女的生存悖论:身体的反殖民寓意与生命的被驱逐境遇
透视《扶桑》这个文本,我们可以发现,妓女被纳入一个族群的整体特征之中进行考察。扶桑对于男性表现出“任人宰割的温柔”,在一定程度上正对应着华人温和而无限度的屈服。在作家严歌苓看来,中国人本身恰恰是导致这“一切罪恶的根”,因为“这些天生的奴隶使奴隶主们合情合理地复活了。”(19)而在《香港三部曲》中,施叔青也借由史密斯焚烧黑毛猪和怀特射杀水牛的事件,同样隐射华人族群的某种“奴隶性”。实际上,当西方按照着东方主义的思维形塑东方时,华人也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或促成了西人形成那一套阴柔化的东方想象,从而再造了一个东方镜像。
在东方的审美中,大乳阔臀本是荡妇的本色。理想的男女结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传统的女性身体则应如屈亚炳所定义的:“屈亚炳心目中的妻子是穿着窄窄的胸衣,把本来就不发达的乳房束得平平的,一个细眉细眼、莲步姗姗的女子。”(20)然而,倚红阁却是按照洋人的标准来调教黄得云,任由她发育成丰乳阔臀,因此,黄得云根本不可能成为屈亚炳心中的妻子,因为她本质上是东西杂糅的产物而非纯东方的。相对的例子还发生在克里斯身上。身处拯救会的扶桑,其身上的僧侣麻衣让克里斯产生了陌生感:“他没一点走近她的欲望。他依旧是喜爱她的,但距离在这样的喜爱中显得必要和得体。”(21)但是,当扶桑重新亲近红衫子时,白麻衣所产生的距离感和规范感瞬间消失,魔一般的东方之美再次刺激了克里斯的感官。事实上,扶桑穿上的不只是红衫子,更是红衫子背后那专为西人订制的魔幻般的东方。
应该说,东西方合力塑造了一个虚幻的东方,而妓女游走其间,则深陷在左右为难的生存困境之中。一方面,华妓浓郁的东方色彩和被侵占的身体,成为西方臆想中被殖民的东方的象征。因此,由妓女身体对西方男性的反向征服便有了颠覆被殖民的意味。然而,从另一个层面上讲,华妓在迎合西人的东方想象时,表现出的有悖于传统东方女性的身份特质,又使其不被她的同族华人男性所接纳,这从《香港三部曲》中屈亚炳对黄得云的态度中明显地体现出来。
与黄得云的情爱经历,在屈亚炳看来是一种玷污和投降,为此他甚至要请求地下的母亲饶恕他的罪行。当他面对来自洁净局的轻蔑和歧视时,黄得云的肉体被他想象成西方的代言:“曾经令她的异国情人亚当・史密斯抚摩不厌迷恋深深的乳房,摸在屈亚炳手里,却变成一种耻辱。”(22)而当新界的华人放火焚烧临时警察局,公然与西人作对时,屈亚炳的那种报复西人的快感再一次通过黄得云进行宣泄。在这样的语境下,东方妓女成为华人眼中白人的同谋,华人占有或背叛一个同族妓女便等同于发泄对西方的憎恨。由此,在东西方文化的边缘之上,妓女陷入难解的生存悖论之中。
(二)两种思想路径:永远的欲望之物与当代的欲望形态
无论《香港三部曲》还是《扶桑》,两个文本都提出了相似的问题:华人男性(如大勇和屈亚炳)如何面对既是妻子又是妓女的女性(如扶桑和黄得云)?又或者,跻身上流社会的家族(如黄理查和黄威廉)如何看待一个曾是妓女的始祖(如黄得云)?对这些问题的不同回答,导致了《香港三部曲》和《扶桑》不同的思想路径。
在《香港三部曲》中,作家努力地将黄得云往贵族之路推进,企图抹去黄得云身上的妓女色彩,给予她一个正常化的女性身份。然而,黄家几代人口中否定的答案却预示着这一问题解决的难度。
“黄理查的心病也许还得向上一代去追溯,他自己的母亲黄得云年轻时不名誉的过去,应该是他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心结吧。”(23)因此,黄氏家族历代的婚姻嫁娶,一贯选择在港根基尚浅而无力去追踪黄家族谱渊源的对象,如黄得云之子娶的是刚从印尼来港定居的华侨媳妇,而黄理查之子则因凭借律师执照在伦敦娶异国女士,而获得祖母和父亲的赞赏。黄得云作为妓女的这一污点始终让黄氏家族底气虚空,甚至到了第四代黄蝶娘这里,其祖父黄理查为她安排归宿时,寻找的亦是入港时间不长的上海家庭。另外,黄得云与史密斯结合而给黄氏家族带来的半白不白的血脉,也困扰着一代代的子孙。“终其一生,黄理查在追求同一类型的白种女人:金发碧眼,腰身纤细 ,他皇仁中学英语女教师的典型。”(24)他甚至通过漂白粉,试图去掉令他憎恨的黄肤色,以期融入白人群体;而其子黄威廉同样媚俗西方,为了一个高贵的姓氏(即伊丽莎白)而迎娶一位白人女性。
更讽喻的是,黄家追求名媛气质的理想到第四代的黄蝶娘身上,依然没有实现。历史无比戏谑地在黄得云与黄蝶娘之间形成某种呼应,并借由“我”的叙述传达出来:“我眼前晃过摆花街南唐馆黄得云娼妓的红肚兜。而她的曾孙女穿着妓女的红内裤一脚踩在凳子上……”(25)以性爱为乐的黄蝶娘,以西方人的东方审美标准招摇过市,连回顾曾祖母黄得云的往事时都充满了偷窥欲:“本领高强的妓女,床上经验多了,还懂得反过来采阳补阴,使精返为气,本人的Great Grandma一定属于此类。”(26)
这意味着,无论岁月变迁,黄得云依然还是东西方的欲望之物。施叔青成功地将黄得云塑造为一个弱势东方反抗西方统治的象征,但是,黄得云的妓女身份,却让她永远无法被她的家族接受,更无法被纳入国族之中。因此,以妓女为叙事中心和历史主体的价值和意义,在文本中也就自行消解了。
与施叔青不同的是,严歌苓透过“我”与扶桑的对话,将现代女性的欲望形态与扶桑的卖身行为之间划上了一道十分讽刺的等号,从而具有了一定的现实穿透力和批判性。
“出卖是一个弹性很大的概念。人们认为你在出卖,而并不认为我周围这些女人在出卖。我的时代和你的不同了,你看,这么多的女人暗暗为自己定了价格:车子、房产、多少万的年收入。好了,成交。这种出卖的概念被成功偷换了 ,变成婚嫁。”(27)严歌苓认为,现代女性以“婚嫁”的名义来换取三餐、衣服、首饰,甚至是权势、名望,城市户口或美国绿卡等,这与扶桑的肉体出卖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在这样的对比中,扶桑则“好在于她的低贱;任何自视高贵的女人身上的女性都干涸了。带着干涸死去的女性,她们对男人有的就剩下伎俩;所有的诱惑都是人为的 ,非自然的。”(28)事实上,严歌苓借以表述扶桑那天真和原始的身体,颠覆了文明人关于“妓女”的定义,同时又通过扶桑与各色男性那不具任何“伎俩”成分的纯粹肉体交流,还原了“女性”和“爱情”的原本色彩。
更为重要的是,借由揭示现代欲望形态与扶桑出卖肉体的相似性,作家进一步暗示,现代社会或许并未走出扶桑时代的种族歧视,正如学者吕燕指出的,“将扶桑对卖身和轮奸的混淆置于更广阔的社会结构文本中的解读揭示了美国华人群体所经历的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排华暴力的事件创伤向当今种族、性别歧视的隐性创伤的转变。”(29)扶桑时代白人以血腥的排华运动,直接宣告其对华人移民的憎恨,而到了第五代华人移民,“种族歧视已被太多的形态掩饰,已变得太世故和微妙了……我们没有具体的敌对面。周围的白面孔千篇一律在微笑,那笑怎么都比追打进化许多。于是我们如此迷失。”(30)在这样的话语表达中,我们可以隐约发现,这与对扶桑的轮奸现场里以集体之名对个人实施暴力如出一辙,只不过在现代,它以话语霸权等更隐蔽的形式持续存在着。
总之,两个文本同样以现代人的视角,去诠释夹杂在虚幻与真实之间的妓女故事,历史的客观性和真实性由此受到了挑战。叙述人对妓女“身体”浓墨重彩的书写,向我们强调了“身体”的政治性,也即“身体”对于阐释东西方话语系统和颠覆西方殖民与东方被殖民关系具有重要的意义。同时,文本中来自当代的叙述者对妓女故事的整体性干预,又巧妙地向我们传递了作家们对妓女与当代欲望形态及国族话语关系的某种批判和反思。
其中,严歌苓对扶桑前文明般的身体的赞美,挑战了施害者与受害者之间的权力关系,也借此讽喻了当代的一些物质化和商品化的欲望女性。作家追踪比“出卖”更深层次的社会问题——种族歧视,给予了我们极大的启发:无论是扶桑时代的排华运动,还是第五代移民所遭受的隐形歧视,这些种族歧视背后的权力关系,也许正是形塑妓女或现代女性欲望形态的关键因素;而施叔青笔下黄得云倚仗身体的发迹历程,则成为香港被殖民史的重要写照。但是,黄得云身上的妓女符号,又使其成为古今与中西之间永远的欲望之物,而不被国族所接纳。在这样的层层观照之下,妓女的生存悖论在文本中凸现出来。
注释:
①(15)刘登翰:《道不尽的香港(序)》,引自《她名叫蝴蝶》,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年,第7页、第7页。
②施叔青:《我的蝴蝶(代序)》,引自《她名叫蝴蝶》,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年 ,第5页。
③⑥⑩ (11)施叔青:《她名叫蝴蝶》,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年,第244页、第121-122页、第86页、第143页。
④⑦ (16) (17) (18) (21) (27) (28) (30)严歌苓:《扶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6页、第203页、第54页、第221页、第61页、第121页、第198页、第123页、第137页。
⑤黄哲伦、张生译:《蝴蝶君》,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12页。
⑧ (12) (20) (22)施叔青:《遍地洋紫荆》,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年,第239页、第111页、第147页、第45页。
⑨赵稀方:《香港情与爱——回归前的小说叙事与欲望》,《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5期,第104页。
(13)米歇尔・福柯,刘北成、杨远婴译:《惩罚与规训》,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27页。
(14)刘登翰:《历史环境、人物命运和性格——初读〈她名叫蝴蝶〉》,《台港文学选刊》,1993年第10期 ,第59页。转引自杨红英:《民族寓言与复调叙事——〈扶桑〉与〈她名叫蝴蝶〉比较谈》,《华文文学》,2003年第5期。
(20) (29)吕燕:《离散族裔的创伤与后记忆——评严歌苓的小说〈扶桑〉》,《华文文学》,2012年第1期,第60页、第57页。(23) (24) (25) (26)施叔青:《寂寞云园》,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年,第192页、第128页、第17页、第18页。
[1]爱德华・W・萨义德著,王宇根译.东方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2]刘登翰.台湾作家的香港关注——以余光中、施叔青为中心的考察[J].福建论坛 ,2011(1):50-57.
[3]姚晓南.严歌苓的叙事意识及其《扶桑》的叙事解读[J].暨南学报,2004(4):75-79.
[4]杨红英.民族寓言与复调叙事——《扶桑》与《她名叫蝴蝶》比较谈[J].华文文学 ,2003(5):62-65.
(实习编辑:徐雯婷)
I207.42
A
1004-342(2016)04-78-07
2016-03-13
林曼曼(1991-),女,暨南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艾 炜(1990-),男,暨南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