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的文学史
——解构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的文学史观
2016-03-23郭伟北华大学外语学院吉林吉林132013
郭伟(北华大学外语学院,吉林吉林,132013)
“误读”的文学史
——解构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的文学史观
郭伟
(北华大学外语学院,吉林吉林,132013)
美国解构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将他的误读理论推演至文学史领域,建立了一套自律论的文学史观。为此,他提出了六种“修正比”,来描述后辈诗人歪曲、误读前辈诗人的六种方式。布鲁姆这套颇为复杂的体系,是在互文性的理论层面上展开的。然而布鲁姆比结构主义者们走得更远,他以独特的误读视角扩建了或者毋宁说拆解了互文性的理论大厦。
哈罗德·布鲁姆;解构;误读;文学史;互文性
一、影响与偏离
古罗马批评家贺拉斯所著的诗体信简《诗艺》,处处透露出作者对古希腊文化的倾慕景仰之情。他在此著中所制定的文学创作原则,无不师法古希腊,其严苛、教条无以复加。然而,毕竟古罗马时期的整体文化氛围与古希腊已大异其趣,注重修辞与读者效果的实用倾向代替了古希腊时期对文学原理的抽象思考。[1]33-34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人对古希腊、罗马典籍重新发现,常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与贺拉斯的《诗艺》相提并论,但耐人寻味的是,“真正被人们奉为圭臬的并不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而是贺拉斯的《诗艺》,而且往往是以贺拉斯的理论来阐释亚里士多德的”。[1]55于是,从文艺复兴到新古典主义长达300多年的时间里,统治文学批评领域的,其实是罗马的希腊、教条化了的亚里士多德。这正如米勒在《解读叙事》的开篇所言:“就文化研究的目的来说,研究他人对经典文本的阐释与阅读这些文本一样重要。在历史上,起作用的往往是对文本的误读”;米勒所举的例子是席勒在《美育书简》中对康德的误读,经由席勒诠释的康德“影响了众多的读者,其人数远远超出费劲地啃康德原著的人”。[2]
上文所例举的贺拉斯之古希腊、席勒之康德,展现了影响—偏离—再影响的误读路径。当阅读前著和写作批评时,这种或有心或无意的暗度陈仓、为我所用之举,乃是误读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美国解构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的误读理论,便取此径。他在弗洛伊德、尼采等理论资源的基础之上,甚至发展出了一套“误读”的文学史。
二、自律论的文学史观
在《文学理论》的最后一章中,韦勒克探讨了文学史的问题。他感慨当时的文学史著作,要么是社会史或者文学作品中的思想史,要么是编年体的作品评价,前者不是“文学”史,后者不是文学“史”。[3]显然,韦勒克指出文学史的两种错误倾向,其实是针对实证主义和印象主义的。暂且不论韦勒克心目中的文学史应该是什么样子,20世纪以来文论领域的确是出现了一些自律论的文学史观念,既超越了对单篇作品的赏析,又坚持以文学自身发展的内在规律,而非文学之外的标准,来衡量文学的演变。例如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自动化”反复交替的文学史观,弗莱的“神话—传奇—高级摹仿—低级摹仿—反讽”循环往复的文学史观。
布鲁姆的误读诗学体系,也形成了一种自律论的文学史观。他没用什么新奇的术语,而是使用了相当传统的“影响”一词。不过,布鲁姆是在一种全新的视野下使用这个术语的。
诗的影响——当它涉及两位强者诗人、两位真正的诗人时——总是以对前一位诗人的误读而进行的。这种误读是一种创造性的校正,实际上必然是一种误释。一部成果斐然的“诗的影响”的历史——亦即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诗歌的主要传统——乃是一部焦虑和自我拯救的漫画的历史,是歪曲和误解的历史,是反常和随心所欲的修正的历史,而没有所有这一切,现代诗歌本身是根本不可能生存的。[4]31①汉译本中将原文“misinterpretation”译作“误译”,笔者代之以“误释”。参见:Bloom,Harold.The Anxiety of Influence:A Theo⁃ry of Poetry(Second Edi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p.30.另外,在《影响的焦虑》一书中,布鲁姆将他的误读诗学限定在文艺复兴之后,而他后来的著作则不再作此限定,进一步扩大了研究的范围。
可见,布鲁姆的“影响”,并非传统意义上所指的前人给予后人素材、技法、思想等方方面面的精神恩泽。恰恰相反,后辈诗人愤恨于前辈诗人已将诗歌写到极致,已将为世界命名的荣耀占尽。后辈诗人又有强弱之分,若拜服前人诗作、“言必本于风雅”,即为弱者诗人;若藐视前人文采、“语不惊人死不休”,则为强者诗人。强者诗人不甘于“被影响”,而是要树立自己的地位,进入不朽的行列,故“以坚忍不拔的毅力向威名显赫的前代巨擘进行至死不休的挑战”。[4]5迟来的强者诗人若想凸显自己的独创性,就必然要贬抑、歪曲、故意误读前人的杰作。这也就意味着,“文学影响并非善意的传递,而是故意歪曲的误读,其目的在于清除前辈,从而为自己腾出空间”。[5]归根结底,“对影响的焦虑就是对死亡的恐惧”,任何一个强者诗人都向往不朽。[6]205
三、误读的六副面孔
为此,布鲁姆从各种古典文献中借用了六个术语,来描述后辈诗人歪曲、误读前辈诗人的六种方式,他称之为“修正比”(Revisionary Ratio)。对于布鲁姆所列述的六种“修正比”,音译虽然能保留其古雅、晦涩的风格,但并不利于我们抓住六者各自的特征,故笔者按照这些术语的内在含义进行了意译。即:“偏离”(Clinamen)、“反嵌”(Tessera)、“弃圣”(Kenosis)、“魔化”(Daemonization)、“缩削”(Askesis)、“亡归”(Apophrades)。
“偏离”一词,取自卢克莱修,本意指“原子的‘偏移’,以使宇宙可能起一种变化”;布鲁姆借用此词表示,后辈诗人在前人诗作中的某一点偏离原作,而转向自己所新拟定的方向,仿佛前人就是在那一点误入了歧途,而后辈诗人则矫正了前人之误。[4]14,29“反嵌”一词取自早期神秘宗教,意为能够拼合回原物的一块碎片,作为持有者身份认可之凭据;布鲁姆借用此词表示,“以逆向对照的方式对前驱的续完,诗人以这种方式阅读前驱的诗,从而保留原诗的词语,但使它们别具他义,仿佛前驱走得还不够远”,尚未完整,而后辈诗人则以自己的方式予以补全。[4]15,67-68“弃圣”一词,取自圣·保罗,原指“基督自我放弃神性,接受从神到人的降级”;布鲁姆借用此词表示,迟来的诗人“表面上在放弃他本身的灵感,放弃他想象力中的神性,似乎谦卑得不再想自命为诗人了”,然而,他实际上是“把自身中的前驱者的力量进行‘收回’也可以使自我从前驱的姿态中‘分离’出来”,从而拯救了自己。[4]15,88这个修正比表面上看好像是后辈诗人自我放弃的行为,但实际上却将前辈诗人的神性一并倒空了,用布鲁姆生动的说法就是:“新人总是小心翼翼地使自己轻轻地摔下去,而让前驱跌得鼻青脸肿。”[4]91-92“魔化”一词,取其“新柏拉图主义的一般含义”,可理解为魔鬼附身以助之;布鲁姆借用此词表示,“迟来的诗人伸开双臂接受这种他认为蕴涵在前驱的诗中但并不属于前驱本人而是属于稍稍超越前驱的某一存在领域的力量”,后辈诗人借助这种超自然的力量,以“逆崇高”的方式贬低前人、“抹煞前驱诗作中的独特性”。[4]15,102-103“缩削”一词,是在恩培多克勒的意义上使用的,指“一种旨在达到孤独状态的自我净化运动”;布鲁姆借用此词表示“一种自我削弱行为”,其目的在于“以同时削弱前驱和新人的创造环境为代价”,使得前人及其诗作“以及所有的外在的现实都显得渺小了”,因而导向了新人的唯我主义。[4]15-16,121-123“缩削”与前述“弃圣”有所区别,“偏离”和“反嵌”的目的是“纠正和续完已逝者”,“弃圣”和“魔化”的目的是“努力压抑对已逝者的记忆”,而“缩削”却是“竞争本身——与已逝者的殊死搏斗”。[4]123“亡归”一词,取自“雅典城邦的典故,原指每年死人回到他们原先居住过的房屋中居住”一段日子;布鲁姆借用此词表示,已逝的前辈诗人还会回归,再次将其影响强加于后辈诗人的作品,而后辈诗人此时“将自己的诗作全然彻底地向前驱的作品敞开”,却产生了奇特的效果,即“新诗的成就使前驱诗在我们眼中,仿佛不是前驱者所写,倒是迟来的诗人自己写出了前驱诗人那颇具特色的作品”。[4]16,145-147这最终貌似不设防的策略给人造成了不可思议的错觉:不是前人影响后人,而是强有力的后辈诗人影响了已逝的前辈诗人。
如上所述,布鲁姆在《影响的焦虑》中所提出的六种“修正比”,颇为复杂。而在《误读图示》及之后的一系列著作中,布鲁姆进一步完善了六种“修正比”的理论,发掘六者的特点及相互关系,并将每条“修正比”与不同的修辞转义(Rhetorical Trope)、心理防御机制(Psychic Defense)、辩证意象(Dialectical Image)等相联系,如:“偏离”对应反讽、“反嵌”对应提喻、“弃圣”对应换喻、“魔化”对应夸张(hyperbole)和反叙(litotes)、“缩削”对应隐喻、“亡归”对应代喻(metalepsis)。[6]94
四、互文性视角
布鲁姆这种误读的诗歌理论和由此生发出的文学史观,看上去既繁复又反常。然而,倘若我们对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关于新作的加入改变了现存文学经典的秩序这一观点[7]能够坦然接受的话,那么布鲁姆的“误读”文学史观,也就不会显得那么怪异、牵强了。从另一方面来看,与艾略特相比,布鲁姆作为一位后辈批评家,虽然在批评话语上也充满了迟来的焦虑,但毕竟其理论视野已今非昔比。他的误读体系是在互文性的理论层面上展开的。
按照布鲁姆的诗歌理论,“若记忆中没有另一首诗,便没有诗人能写出诗来”。[6]205任何一首诗,无论鸿篇巨制抑或片言只语,都不是独立的。“甚至最强力的诗歌其实都是诗歌的集合。这意味着甚至最有组织最有文采的诗歌也必然是断片的。”[8]
布鲁姆关于误读的理论与实践,为诗歌批评带来了新的方法,也为文学史研究提供了别样的范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误读”的文学史观,以互文性的视角,反驳了“新批评”那种过于关注单篇文本的做法。只不过,布鲁姆比结构主义者们走得更远,以其独特的误读观扩建了或者毋宁说拆解了互文性的理论大厦。
[1] 杨冬.文学理论:从柏拉图到德里达[M].2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2] J·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M].申丹,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
[3] 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302-303.
[4] 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M].徐文博,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5] Bloom,Harold.Agon:Towards a Theory of Revisionism [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2:64.
[6] 哈罗德·布鲁姆.误读图示[M].朱立元,陈克明,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7] 托·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论文[M].卞之琳,李赋宁,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3.
[8] 哈罗德·布鲁姆.批评、正典结构与预言[M].吴琼,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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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伟(1978-),男,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