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建中行走的迷惘心灵
——伯尔《在桥边》人物精神探秘
2016-03-20浙江潘海霞
●浙江 潘海霞
在重建中行走的迷惘心灵
——伯尔《在桥边》人物精神探秘
●浙江 潘海霞
“我”在矛盾中徘徊
小说中的“我”在战时负伤,战后做着无聊的工作——数在一座新桥上走过的人。 “我”对“他们”给“我”安排的这份差使极为不满,经常根据自己的情绪波动随意更改从新桥上走过的人数。于是,“我”把自己定位为“一个不可靠的人”,但实际上 “我”是一个相对可靠的人。虽然“我”给“他们”提供的数字充满情绪化,但是并没有差得离谱。“故意少数一个人”“送给他们几个”“只给一个平均数”“用五位数字来表示我的慷慨”,我们并不知道“五位数字”和前面“一个人”“几个”“平均数”之间的差距,但从后文“我”应对检查时的态度可以推知“我”给“他们”的数据应该差距不是很大,否则“我”可能老早就被辞退了。“我”实际上是通过数字来表达对“他们”的情绪。为什么“我”不在数字上多做些手脚呢?比如少数一些人,多送“他们”一些,把实际数额和“我”所提供的数字之间的差距拉大一些。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的内心始终在矛盾中挣扎。“我”在情绪上对 “他们”不满,但“我”又在行动上让自己靠近“他们”,尽力维护着自己的生存保障,不让自己丢掉饭碗,这表现出情感与行为的严重分离。这种情感需求与行为实践的错位也许与“我”的残疾有关,更重要的是受当时社会现实的影响和制约。战后德国各大城乡居民面临的首要问题是生存。美国官员威廉·克莱顿在给华盛顿的报告中曾提到当时数百万人正在慢慢饿死,很多人不得不吃草和树皮充饥。在这种全民饥荒的现实处境中,“我”能有份工作保证自己活下去该是极为幸运的!于是“我”对这份工作极为珍惜。“我”不满,“我”反抗,但“我”没有逃离;“我”懂得 “怎样唤起人们对我有诚实的印象”,“我”的行为也在努力地实践着;“我”说“我”不是一个这样的人,可“我”却在不自觉地做着那样一个人。“我”是一个很会欺骗读者的人,是一个灵与肉分离的矛盾体。在个人感情方面,“我”也是如此。
当姑娘第一次映入“我”的眼帘时,
我那不知疲倦的心跳简直就停止了突突的声音,直到她转入林阴道消失为止。
“我”停止了数数,“我”完全被姑娘征服了。这时候想必“我”是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但“我”是真的喜欢她吗?小说接下来写道,当心爱的姑娘走过时,
这两分钟是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一个人的。
为什么不是属于“我”和“我心爱的姑娘”,却是 “我的”“我一个人的”? “我”在这里给我们虚晃了一枪。他把我们的关注点引向爱情,但实际上形体被拘役的“我”渴望的是拥有自己精神上独享的自由空间。
“我”反复说“我爱她”“我在爱她”,但“我”不愿意让“她”知道,也许是残疾产生的自卑致使 “我”难以启齿,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对这位小姑娘是否有真爱的不确定,“我”的精神世界是迷惘的,“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需要怎样的精神食粮。当“我”想到可能要被调去数马车时,“我”异常兴奋,因为“我”可以获得自由支配的时间:
我可以去散散步或者到冷饮店去走走,可以长久地看她一番,说不定她回家的时候还可以送她一段路呢。
有空了,“我”首先想到的是“可以散散步”,接着用“或者”一词引出与姑娘有关的事情。可见,姑娘在“我”心中不是最热烈的,也不是“我”的唯一,她是可选择的。再来看那位姑娘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长长的棕色头发和温柔的脚步”“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小说中关于姑娘的描写只有这样简单的词汇。“我心爱的姑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并不知情,姑娘的形象是模糊的。作者用“我”直白的爱情宣言将我们引进爱的迷宫,又通过“我”在情、言与行上的矛盾,告诉我们:姑娘是“我”与“他们”、与无聊的工作进行柔性抗争的手段。面对现实,“我”只能像这样在精神与物质之间徘徊着……
“他们”在虚无中游离
“他们”监管着“我”,是政府官员的代表,看似在努力地为战后国家的重建贡献力量,但“他们”所做之事是荒唐可笑的。
先来看“他们”是如何安顿像 “我”一样的战时伤员的:“他们替我缝补了腿”,用“缝补”而不用“医治”,一方面可以看出“他们”对“我”的态度犹如对待一件衣物,另一方面也表明“他们”对“我”的抚慰是草率的、敷衍了事的,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拯救;“他们”给“我”安排了工作,为“我”提供了生存下去的物质基础,这看似是对“我”的一种拯救,但实际上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我”非但不感激“他们”,反而经常戏弄,甚至嘲讽 “他们”;“他们”只关心“数字”,“我”是为 “他们”服务的,“我”和“他们”之间并没有精神上的平等,更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他们”对“我”的态度完全取决于“我”的工作成效。当“我”表现好时,主任统计员夸“我”“是个好人,很忠实、很可靠”,“忠实、可靠”就是“他们”认为“我”“是个好人”的体现。如果“我”对“他们”不忠实、不可靠了,就意味着“我”就是个坏人,也就意味着“我”要失去饭碗,被“他们”剥夺生存的权利。由此可见,“他们”对“我”的态度是建立在“我”对“他们”是否可靠的基础上的,双方的情感是通过利益维系的,并不会因为 “我”在战时为“他们”卖命而享受到任何特殊的人文关怀。这样的官员懂得安定人心吗?答案是否定的。
再来看“他们”是如何对待自己,衡量自己的能力的。“以用数字来表明他们的精明能干为乐事”,这些“数字”是从“他们”新建的桥上走过的人、开过的汽车、通过的马车……统计出来的,代表着“他们”的政绩。用这样的方式来表明自己 “精明能干”,这不免让人觉得可笑,但“他们”却是如此的痴迷。请看“他们”收到“我”的数字报告后的表现:
脸上放出光彩,数字愈大,他们愈加容光焕发。
每次他们郑重其事地在我手中把结果拿过去,眼睛闪闪发光,还拍拍我的肩膀。
可以肯定地说,“他们”视数字为珍宝。“他们”对数字表现得愈加迷恋,就越能透露出 “他们”的无能和空虚。作者借用这样一种非常态化的行为表现,目的是嘲讽战后德国政府官员的胡作非为,展现“他们”心灵深处的迷惘。“他们”不知道该怎样通过合理的方式重建国家,评估自己的政绩,“他们”是可悲的。更可悲的是,“他们”缺少像“我”一样自觉挣扎、反抗的意识,而是安于空虚,乐于空洞。“陶醉”于毫无意义的空洞的数字,对“我”施舍给 “他们”的慷慨感到“高兴”,“喜欢”由数字计算出来的未来完成式…… “他们”完全被虚无的数字操控,并享受着数字带给“他们”的喜悦。这样的一群重建者,他们的精神世界还能填补进什么……
精神变成了废墟
“小说的主题,在表面上看是爱情,表现爱情对于一个处境堪忧的小人物具有如何强大的精神力量,而深层则是对德国战后重建中偏重物质而缺乏精神关怀这一问题、以及小人物在这种历史背景下的精神状态的思考。……而这两层主题结合在一起,则更有一种在不重视精神的时代氛围中保持个人精神追求的象征意味。”这是《教师教学用书》对这篇小说主题的解读,这样的解读有一定的合理性。然而,透过文字,我们看到的不只是对以“我”为代表的“小人物”精神状态的思考,还有不可忽视的以“他们”为代表的上层阶级。
不管地位有什么差距,处境有什么不同,“我”和“他们”的精神都是迷惘的。不同的是“我”在枯燥中努力地丰实自己的心灵,但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我”的反抗充满矛盾。相比而言,“他们”甘心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他们”以为自己的生活很充实,每天都可以“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去了”,但实际上精神的元气完全耗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却不自知,“他们”的精神状态更堪忧。作者选取身处不同地位的两类人来讲述他们之间的故事,通过故事向我们展示了战后德国社会自上而下的空虚和迷惘,以此呼吁所有人关注自我精神的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