惰性社会里的木偶臣民
——苏联小说《隧道》解读
2016-12-05浙江孙元菁
●浙江 孙元菁
惰性社会里的木偶臣民
——苏联小说《隧道》解读
●浙江 孙元菁
一篇好的小说一定是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有读不懂又很想弄明白的地方,有仔细推敲会恍然大悟的地方,有虚构违背常理但又符合生活真相的地方……如何去深度解读这样的作品?这里,我们以苏联作家康·麦里汉的小说《隧道》为例,介绍一种解读作品的新视角——“解构阅读”。
在“解构阅读”里,不能只是将作品文本解读成单一作者在传达一个明显的讯息,而应该解读为在某个文化或世界观中各种冲突的体现。一个被解构的文本会显示出许多同时存在的各种观点,而这些观点通常会彼此冲突。如果我们将 “解构阅读”与传统阅读方式来作比较的话,会发现许多观点在文本中是被压抑与忽视的。
列车早不停晚不停偏偏停在隧道里:第一节车厢已经钻出了隧道,而最后一节还没有进去。
列车意外停车,乘客们都着急,只有坐在最后一节车厢里的一位旅客不但不生气,反而感到高兴。这倒不是因为他那节车厢比别的车厢明亮,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就住在隧道附近。
他每次休假都要经过这条隧道,可列车不在这儿停车,所以他好几年没有见到父亲了。
这位旅客从窗口探出身子,叫住顺着车厢走过来的列车员,问道:“出什么事了?”
“隧道口的铁轨坏了。”
“得停多长时间?”
“至少得四个钟头吧!”列车员说罢,转身走向隧道另一端。
车厢对面有个电话亭。这位旅客下车给父亲挂了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说,他父亲正在上班,并把父亲工作地点的电话号码给了他。于是他又往父亲工作的地点挂了电话。
“是儿子吗?”父亲不知怎的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是我,爸!火车在这要停整整四个钟头。”
“真不凑巧!”父亲难过地说,“我正好还要干四个钟头才能下班。”
“你不能请个假吗?”
“不行呀,” 父亲答道,“任务很紧,或许我能想个法子。”
旅客挂上听筒。这时列车员正好从隧道里走了过来。
“再过两个钟头就发车。”他说。
“怎么,过两个钟头!”这位旅客叫了一声,“你刚才不是说要等四个钟头吗?”
“修道工说要四个钟头才能修好,现在他又说,只要两个钟头就够了。”列车员说完,转身又向隧道另一端走去。
旅客飞快地跑向电话亭。
“爸,你听我说,是这么回事,不是四个钟头,我只有两个钟头了!”
“真糟糕!”父亲伤心地说,“好吧,我加把劲,也许一个钟头就能干完这点活儿。”
旅客挂上电话。这时列车员吹着口哨,从隧道里出来了。
“这个修道工干劲真大!他说了,一个钟头就能修好。”
旅客急忙又打电话:“爸,我刚才说的不对!不是两个钟头,是一个钟头。”
“这可麻烦了!”父亲懊丧极了,“半个钟头我无论如何是干不完活的!”
旅客又挂上听筒。列车员也从隧道里走了回来。
“嘿,真是笑话!那边说半个钟头就修好了。”
“该死的修道工,不是在说胡话吧!”旅客喊叫着跑向电话亭,“爸呀,你10分钟内能过来吗?”
“可以,孩子!拼上老命我也要干完这点活!”
“哼,这个修道工真奇怪,先抱怨 ‘活太多,活太多’,可现在又说只要10分钟就可以修好了。”列车员又向旅客传达了最新消息。
“混蛋,他在搞什么鬼!”旅客嘟囔着骂了一句,又拨了电话,“爸,听我说,我们见不了面了。这儿一个混蛋先说停4个钟头,现在又说只停10分钟。”
“真是个混蛋,”父亲赞同地说,“甭着急,我马上就过来!”
“乘客同志们,快上车!”从隧道里传来列车员的声音。
“再见了,爸爸!”旅客喊道,“他们不让咱们见面!”
“等等,孩子!”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我脱开身了,别挂电话!”
这时旅客已跳上车厢。列车驶出隧道时,他凝望着巡道工的小屋,凝望着小屋窗口里用帽子擦着满脸汗水的老人。电话亭里,话筒里仍在响着父亲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我脱开身了,儿子,脱开身了!”
初读这篇小说,读者会感叹它讲述的是一对可悲、可叹、可怜的父子的故事。但如果我们阅读得仔细点,会发现作者设计了许多不合常理的情节,这些情节正是我们理解小说内容的最大困扰。
这篇小说并不复杂。它讲述一个坐火车的儿子,因隧道铁轨故障临时停车,想看望住在隧道附近的父亲;作为修道工的父亲却因为要修理出故障的铁轨而无法和儿子见面,最终父子错失见面的机会。
但简单的故事中却埋藏着许多疑点:儿子不知道父亲的工作和身份,不知道修道工就是父亲;父亲骂修道工,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个修道工;工作中的父亲能够边工作边接电话和儿子联系,在没有手机的苏联时代这是无法实现的;修道工把修铁轨的时间一再压缩,从四小时到十分钟就修好了,这不符合工作常理;一段连一辆火车长度都不到的隧道成为不可逾越的长度,列车员反复穿越,父子俩却无法走过去见面……
这些情节都不符合生活的常理。但作家都是最会讲故事的人,他们将其隐藏在文字里不让读者轻易找到。《隧道》主要是以语言描写来塑造人物,让情节在对话中展开的。现在,我们换一个角度来探究作者的意图,将父子见面与修铁轨相关的情节重新解构归类,再次来审视情节:
首先,我们发现父子俩和列车员在铁轨修复过程中,都对“修道工”的工作态度表示不满意。其次,父亲在接到儿子电话时的态度非常奇怪——“真不凑巧”“真糟糕”“这可麻烦了”——三句话和一开始就预估了工作的最长时间,这不符合一个急切想见儿子的父亲的心理。
如果你发现了这些疑点,再去梳理关于修铁轨的细节,你会发现:修道工一方面认为修铁轨的工作非常繁重,另一方面却将工作时间一再压缩,最后甚至是不了了之,没有对铁轨进行修复就让列车发车。
当小说以“父子相见”的故事主线呈现的时候,三个人物身上的不合理性便全都呈现了出来:
其一,几年没有见到父亲又急切想见父亲的儿子,在得知有四小时的停车时间时,居然没有走过一条短短的隧道去看望父亲。儿子自始至终不知道父亲的工作是什么,与父亲通电话交流时也没有辨认出父亲就是铁轨修道工,甚至在电话里大骂修道工。
其二,同样急切想见儿子的父亲,在处理手头工作的时候,他首先预估了完成工作的最长时间是四小时,而后在儿子的一再要求下,又将工作时间不断压缩。作为父亲,预估最长时间不符合急切见儿子的心理;作为修道工,将四小时压缩为十分钟,最后修都没修就发车,更是将坐车的儿子置于危险境地。而这个双重身份的人在电话中同样大骂修道工——自己骂自己显然荒谬。
其三,列车员作为小说中的第三号人物,他的出场和反应同样令人生疑。列车员在隧道中不断穿行传递消息,而父子俩始终无法穿过隧道见面,这样的情节是自相矛盾的。修道工一再压缩修理时间最后甚至放弃修理就通知发车,列车员始终置若罔闻,置旅客生命安全于不顾的工作态度更不合常情。
这真应了戴·赫·劳伦斯在《乡土精神》里说的那段精辟的话:“艺术家是个说谎的该死的家伙,但是他的艺术,如果确是艺术,会把那个时代的真相告诉你……语言艺术有一点奇怪:它百般支吾,闪烁其词,我的意思是说,它拼命撒谎。”在这个“父子相见”的故事里,作者其实不断地暗示我们他在撒谎,所有的不合理在表现父子感情的情节线上都说不通。因此我们需要通过重构一条隐藏在小说里的情节线来寻找小说的真相。
小说让 “父子相见”和“修道工的工作”两线交叉,三个人互相拆穿了所有的谎言。列车员不断来回穿过隧道,拆穿了父子无法逾越隧道见面的谎言;儿子催促父亲见面,拆穿了修道工工作繁重的谎言。谎言被拆穿之后,故事以新的面貌呈现出来,三个人物身上的不合理性全都有了一致的指向:
首先,三个人的对话内容都指向同一件事情——“修铁轨”。三个人对修道工的工作态度都表示不满。其次,三个人处理事情的方式有相似性,他们面对各自的问题,处理都不积极,在貌似忙碌的过程中得过且过。其三,每个人的问题在小说结束的时候都没有得到解决。所有的不合理都在暗示:这样的情境下,任何问题都是解决不了的。因此,两个交叉的故事都指向了一种相似的人生处事态度。
首先是一个懒得动的儿子,连父亲都懒得看望。文章开篇写道:
他每次休假都要经过这条隧道,可是列车不在这儿停车,所以他好几年没有见到父亲了。
儿子不是因为思念而诚意地探望父亲,却是由于一次意外的铁轨故障,让他顺便去看望好几年没见的父亲。他懒得穿过隧道。隧道很短,“第一节车厢已经钻出了隧道,而最后一节还没有进去”;但时间很长,有几个小时,儿子打了五个电话反复要求父亲前来相见,却始终没有穿过短短的隧道去见父亲。一个懒惰的人,在父子关系中表现出一味索求和貌似热情实则冷漠的特质。
父亲也是一个懒惰的修道工。修铁轨的工作到底需要多少时间?这是小说中的人物和读者都想知道的。仔细推敲修道工的话:
“现在他又说,只要两个钟头就够了。”
“好吧,我加把劲,也许一个钟头就能干完这点活儿。”
略作推测,两个小时可能是完成工作的正常时间,抓紧时间提高效率的话一个小时也能干完。那么,一开始预估的四个小时是消极怠工,而压缩到十分钟是马虎敷衍;最后修都没修就让发车则是完全不负责任。修道工的话“任务很重,或许我能想个法子”和列车员的话“哼,这个修道工真奇怪,先抱怨活太多,现在又说只要十分钟就可以修好了”以及旅客的话“混蛋,他在搞什么鬼!”同时佐证了这一点。最后出现在小屋窗子里用帽子擦着满脸汗水的老人,也不再是那个可怜的父亲,而是貌似勤恳工作实则一点活都没干,工作时间奔跑着光顾跟儿子讲电话的偷懒工人了。按修道工评价自己的话:“真是个混蛋。”
列车员同样懒惰。在整个故事中,他貌似忙碌地不断穿行于隧道两边,让读者误以为这是一位工作认真负责的好同志。然而,当修道工不断压缩修理时间,最后草草了事修都没修就通知发车的时候,列车员的反应居然是招呼 “乘客同志们,快上车!”他目睹了整个修理过程,他有自己的看法——“这个修道工真奇怪”“真是个笑话”,却对修道工不负责任的工作态度视而不见。作为列车员,他置旅客的生命安全于不顾,在无法确保安全的情势下,草率发车。
当这样三个懒惰的人聚集在一个故事里的时候,所有顺理成章能解决的问题当然都解决不了。因此,父子是无法见面的,铁轨是无法修复的,列车是不安全的。可所有人的生活看上去却都是顺理成章的,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一个人的状态是他自己的问题;但如果一群人在事件中呈现出同样的状态,那就是整个社会群体的问题了。在小说《隧道》的群像图中,无论是旅客儿子、修道工还是列车员,他们在处理各自面对的问题时,都呈现出一种惰性。每个人其实都懒得解决自己的问题,在看似急迫的状态下,处事态度都是消极的、懈怠的、不负责任的。他们都希望问题能自行消失,儿子希望父亲能穿过隧道来见他;修道工将修理工作化整为零,艰巨的工作在几个电话之后便不复存在了;火车因遭遇铁轨故障而停,列车员在故障未曾修复的情况下,就招呼大家上了车。这样的惰性人格,让小说中的每个人都像木偶一样生活着。不主动、不积极,他们被无形的线牵着,拉一拉动一动,不拉就不动。他们任由所有的问题存在着,没有人关心问题的实质以及解决的方法,每个人的状态都是无脑的、机械的。
这是一个民族的惰性和真实的社会生存状态。
作者生活在苏联时代。在苏联当代小说中,存在两种比较有代表性的创作倾向。一是纪实的倾向,重视写真人真事,把各种实际材料纳入小说的艺术结构之中;二是虚构的倾向,大胆的想象和离奇的编织,各种假定形式的存在。小说《隧道》显然属于后者。小说利用内容与形式、事实和价值、思维层次和思维对象的不对称来讲述一个不合理的、荒谬可笑的反常事件,运用夸张、变形、怪诞折射现实,以此来呈现主题。阅读这样的小说,需要发现疑点,解构原有的情节,然后才能重建真正的意义大厦。康·麦里汉通过小说揭露和批判消极的社会现象,针砭时弊,从反面表达了自己的社会理想和期望。这就像略萨所说的:“写小说不是为了讲述生活,而是为了改造生活,给生活补充一些东西。 ”“虚构不复制生活;它排斥生活,用一个假装代替生活的骗局来抵制生活。但是,它以一种难以确立的方式完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