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哀愁
——《将进酒》的情感逻辑分析
2016-12-05江西涂薇
●江西 涂薇
酒与哀愁
——《将进酒》的情感逻辑分析
●江西 涂薇
《将进酒》是一首张力十足的诗,这种“张力”主要表现为其字面情绪的亢奋饱满与内在情感的悲凉感伤之间的断裂与冲突。
虽然是一首劝酒词,虽然字里行间到处渗透着酒精的兴奋与欢愉之感,但仔细推敲,我们还是不难发现,在那些流淌着酒的汁液的文字中,也深深浸润着诗人的惆怅与哀伤。下面我们将从文本出发,细细考察一番本诗的情感实质。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虽然诗人在此用了“黄河”“天”“海”这样宏大的意象,但是“不复回”三个字却仍让我们惊觉“存在”的两种真相:失去的必然与现实的不可挽回。再联系李白创作此诗的背景——距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已达八年之久——我们似乎可以窥见诗人的某种内心状态:从人生的巅峰跌至谷底,这不但是一种赤裸裸的褫夺,而且在可以想见的未来,也没有什么重新“登顶”的希望……
诗人这被弃置、被剥夺且无望刷新重来的人生,就像那流入大海的黄河水,在“失去”的宿命中永久地沉沦着。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以夸张的手法,诗人在此表达了人类对时间消逝、年华老去共通的感伤与悲叹。而越是有过远大梦想的人,面对衰老的恐惧就越是深切:因为除了死亡恐惧,他们还有一重担心理想失落的焦虑之情。也许正基于此,曹操才会咏出“人生苦短,去日苦多”的心事吧。
接下来出现了一个实际上非常突兀的句子——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此刻正流落民间、一身抱负无处施展的诗人,到底有什么可“得意”的呢?而他竟将“得意”二字作为喝酒的理由提出?
从上文是找不到答案的(前四句中只有愁),那么诗人会不会在下文给出这样说的理由呢?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一般人在读到这两个句子的时候,都容易做出某种乐观的解读——难道其中不是满满的自信吗?
可是如果我们注意到“必”这个字——在古汉语中,它被解释为“一定”。这句诗的意思是 “我作为一个人才一定会有可用之时、之处”,这句话的言下之意难道不是在说:当下的“我”是无用的吗?可见,“必”字暗示着诗人现实处境中的某种否定性——在写作的这一刻,他实际上是“不被用”的、是处在被现实排斥和否定的状态之中的。如果一定要在这两句中找到诗人前文所谓 “得意”的依据,我们只能说,他是在预支自己未来 “得意” 的可能性——但无论怎么看,这种被透支的“得意”不都在清清楚楚地陈说着诗人现实的人生失意的事实吗?
综上,我们在《将进酒》开篇几句,就可清晰见出至少四重愁绪:一是人生以“失去”为必然结局的宿命,二是现实不可挽回的无奈之情,三是随时间流逝而生的恐惧与焦虑,四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人生价值虚化、壮志难酬的失意之悲。
面对这么多层次的悲愁与哀伤,诗人有没有解决的方案呢?
第一就是 “酒”。 因为“酒”可以带来 “醉”——而“醉”是一种可以暂时脱离现实(尤其是哀伤的现实)的方式,可以让人暂时摆脱那些在清醒时必须面对的人生重负。但是李白在此表达的“醉”,却有着另一种复杂性,因为他说:
但愿长醉不愿醒。
“但愿”二字毫无疑义地道出了诗人的某种清醒——人其实是无法永久地沉溺在“醉”中的,“醒来”是必然的,“醉”只是暂时的逃离。
“不愿”二字则是在说:“在现实里我实在是不快乐,我实在是不想面对人生中那么多的失望与不顺。我是多么想远离这样一个坚硬无情的现实呵……”
但他仍然知道“醒”是必然的——令人不快的现实逃无可逃。
第二,留名。这是中国文人的价值传统: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为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他提到了曹植,因为这个人与他自己有着太多的相似性:少年有才名,抵达过巅峰,也最终跌落失意的谷底。但有一点不同——曹植以文成名、以文不朽,并因之战胜了多舛的命运。
李白也许认为,自己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重建生命的高度。
我们当然知道,他最终做到了。
无论怎样,在诗人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第一方案实际上是无效的,而第二方案,在他活着的当下是无法确知的。于是我们遇到了这不朽诗篇的结句——
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愁”既是“万古”的,意味着它与人性相伴随,是所有世代的人所共有的哀伤;但也因为它是“万古”的,所以它具有一种时间上的“生长性”,是无法 “消除”的——只要世界在、人在,“愁”就必然在。
在《将进酒》中,我们看到了四处弥漫的悲愁,我们看到了诗人要以他的方式“消愁”,但同时我们也和诗人一样清醒地知道:“缺憾”是生命的一种形态,因而没有什么可以根除 “愁”的存在——酒不行,其他的什么也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