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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骃《史记集解》所见《左传》古注浅析*

2016-03-20

古籍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世家左传史记

方 韬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

裴骃《史记集解》所见《左传》古注浅析*

方 韬

南朝宋裴骃《史记集解》是今存最早的《史记》古注。它不仅在《史记》研究史上有着崇高的地位,而且对经学研究亦有不可忽视的价值。太史公编撰《史记》利用了《尚书》《诗经》《左传》《论语》《孟子》等经学文献,故裴骃注《史记》大量参考了汉晋的经书古注,因此《史记集解》成为我们考察汉晋经学的宝库。遗憾的是,学界对《史记集解》中的经学问题尚乏人关注*裴骃《集解》研究的论文较少,期刊论文有应三玉《〈史记集解〉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5年第2期;张振军《从〈高祖本纪〉看〈史记集解〉的特点与价值》,《文史哲》2013年第1期。前者主要考察这种“集解”体的产生及特点,后者以《高祖本纪》为例细致分析了《史记集解》的特点并指出其文献价值。学位论文有李健伟《略论〈史记集解〉的文献学成就》,安徽大学硕士论文2005年;李智耕《〈史记集解〉研究》,南昌大学硕士论文2005年等。但从经学角度研究《史记集解》者尚未见。,故笔者不揣浅陋,试以《集解》中所见《左传》古注为例,略作探讨。

《史记》所用《左传》材料主要集中在本纪、世家、列传中,尤以世家为最。总计有《五帝本纪》《夏本纪》《周本纪》《秦本纪》《吴太伯世家》《齐太公世家》《鲁周公世家》《管蔡世家》《陈杞世家》《卫康叔世家》《宋微子世家》《晋世家》《楚世家》《越王勾践世家》《郑世家》《赵世家》《魏世家》《韩世家》《田敬仲完世家》《孔子世家》《管晏列传》《孙子吴起列传》《伍子胥列传》《仲尼弟子列传》《封禅书》《十二诸侯年表》二十余篇。除《韩世家》《田敬仲完世家》《管晏列传》《孙子吴起列传》《伍子胥列传》《仲尼弟子列传》《封禅书》《十二诸侯年表》外,其他十八篇裴骃皆用《左传》古注为《史记》相关内容做解。据笔者统计,汉晋《左传》注见于《史记集解》者共五家:郑众、贾逵、服虔、王肃、杜预*(清)王鸣胜《十七史商榷》卷一云:“(《史记集解》)于《左传》则引贾逵、郑众、服虔注,不但杜预。”仍遗漏王肃注。王鸣盛《十七史商榷》,1959年,商务印书馆。。从条目上看,郑众注5条,贾逵注220条,服虔注313条,王肃注26条,杜预注279条。显然,贾逵、服虔、杜预三家构成裴骃所引《左传》注的主体。值得注意的是,贾逵、服虔两家之和远多于杜预,说明在南朝初年《左传》杜氏学可能并无优势,其影响甚至不如贾逵、服虔*《南齐书·陆澄传》:“永明元年……时国学置郑、王《易》,服、杜《春秋》……(陆澄)乃与(王)俭书论之曰:……《左氏》太元取服虔,而兼取贾逵《经》,由服传无《经》,虽在注中,而传又有无《经》者故也。今留服而去贾,则《经》有所阙。案杜预注《传》,王弼注《易》,俱是晚出,并贵后生。杜之异古,未如王之夺实。祖述前儒,特举其违。又《释例》之作,所弘惟深。”据此,东晋孝武帝太元(376—396)时国子学左氏经、传仍分别用服虔、贾逵本,齐武帝永明元年(483)国子学《春秋》杜、服并立。可能在齐代之前,杜氏影响不如贾、服。(梁)萧子显《南齐书》卷三九《陆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684页。。从注者的时代看,郑众、贾逵为东汉早期,服虔为东汉末期,王肃、杜预分属于三国、西晋,时间跨度约200年。而这200年恰是《春秋》左氏学由边缘走向中心的关键时期。裴骃生晋宋之际,当其时五家《左传》注并传无疑。因此,裴骃《史记集解》保存的《左传》古注对《左传》学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但限于条目,本文暂不拟讨论郑众、王肃两家注。而贾逵、服虔注与杜预注之关系,自清代来一直是学者们关注的焦点,而裴骃注则为重新考察三者的关系提供了绝佳的视角。

面对纷繁的注释,从总体上把握裴骃所引三家《左传》注显得十分必要。太史公据《左传》修《史记》基本不涉《春秋》义理,所采《左传》内容多为历史事实。那么,构成史事的基本要素人物、处所就必为注释者关注*由于《史记》叙事的时间比较清晰,又有年表为辅翼,故裴骃注基本不涉及时间。,而事件的深层内涵多体现在注释者对文句大义的疏解中,此外,史事中涉及的名物语词也是注释者应为读者扫除的障碍。因此,《史记集解》所引《左传》注的主要内容表现在四方面:人物、地名、语词名物、文句大义。三家注的相关数据详见下表:

人物地名语词名物句义贾逵72457132服虔654660142杜预1910029131

由上表可知:1. 裴骃对人物类注释的征引主要集中在贾逵、服虔两家,而杜预注中则出现了明显的下降;2. 语词名物类注释贾逵、服虔也远较杜预为多;3. 句义类注释服虔、杜预均比贾逵有大幅的增长;4. 地名类注释贾逵、服虔持平,而杜预则一枝独秀。根据裴骃的征引,我们对三家注轮廓有了粗浅的认识:东汉早期的贾逵注似长于名物的解释,尤其在人物注释上用力甚多;东汉末期的服虔亦擅长于名物训释,然其对《左传》句义的解释较贾逵有了长足的进步;鉴于汉魏诸儒在《左传》名物训释上已取得较高的成就,杜预则更专注于《左传》文义的阐释,并在地名注释上独树一帜。

必须指出的是,三家《左传》注流传至今仅杜预注为完帙,因此今本杜注就成为考察《史记集解》所引诸家的基本参照*为便于查阅,《史记集解》用北京中华书局《史记》三家注点校本,1982年第2版,1998年第15次印。《春秋经传集解》用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1997年第1版第1印。。本文试图将裴骃所取杜预、贾逵、服虔注与今本杜预注进行比勘分析,以期能深入探讨裴骃去取《左传》三家注的特点及晋宋时期《左传》学发展的某些规律。限于篇幅,本文先讨论杜预、贾逵两家。

一、 《史记集解》所见《左传》杜预注考析

据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载,《左传》注完成在太康三年(282)*《春秋左传注疏》卷六十载杜预《后序》云:“去今太康三年”知杜预最后完成《集解》当不晚于晋武帝太康三年。(西晋)杜预、(唐)孔颖达:《春秋左传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台北:艺文印书馆,2002年,第1063页。,但杜注文义质直,初未受时人重视*《晋书·杜预传》:“当时论者谓预文义质直,世人未之重,唯秘书监挚虞赏之。”(唐)房玄龄等:《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32页。。现存文献中首次大量征引杜注者恰是《史记集解》,而裴骃去杜预不过二百年,《史记集解》对研究杜注接受的价值不言而喻。下文将《史记集解》所引杜注与今本杜注相核,从地名注释、句义注释、名物语词训释三类对《史记集解》略作研讨。

其一,《史记集解》引杜注最引人瞩目者为地名注释,约100条,占总数279条的36%。其中,裴氏尤为重视杜预以今地注释古地的内容,即标明春秋古地在今某郡某县某方位者。此类约87条,成为裴氏所引杜预地名注的主体。若将《史记集解》所引杜注地名与今本比勘,可略知裴氏征引之特点:

裴骃所引杜注地名主体皆同于今本。例如,《宋微子世家》:“十二年春,宋襄公为鹿上之盟,以求诸侯于楚,楚人许之。”《集解》:“杜预曰:‘鹿上,宋地。汝阴有原鹿县’。”*(西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史记》卷三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626页。《春秋》僖二十一年杜注与此全同。有时《史记》地名的用字偶与《左传》不同,但裴骃仍据杜注为解,不改字。《齐太公世家》:“冬十二月,襄公游姑棼,遂猎沛丘。”《集解》:“杜预曰:‘乐安博昌县南有地名贝丘。’”*⑤⑦ 《史记》,第1485、1654、1569页。显然,杜注“贝丘”与《史记》“沛丘”并不对应。然《史记》之文据《左传》庄八年:“冬十二月,齐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贝丘”*(西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4页。,故裴骃径引杜注而不改。有时,裴骃所取杜注或有省略,但基本内容仍同与今本。如《晋世家》:“乃与晋侯盟王城而许之归。”《集解》:“杜预曰:‘冯翊临晋县东有王城。’”⑤考《左传》僖十五年杜注:“王城,秦地,冯翊临晋县东有王城,今名武乡”*⑧ 《春秋经传集解》,第300、432页。可知,裴骃虽略去前后数语,然所取内容仍与杜氏一致。

裴骃所引杜注地名有为今本异文者。《管蔡世家》“夏,为晋灭沈”,《集解》:“杜预曰:‘汝南平舆县北有邥亭。’”⑦考《春秋》文三年杜注作“汝南平舆县北有沈亭”⑧,而今传诸本杜注皆作“沈亭”。《广韵》云:“沈,国名。古作‘邥’。亦姓,出吴兴。本自周文王第十子聃季,食采于沈,即汝南平舆沈亭是也。”*(宋)陈彭年等编:《广韵》四十七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影印宋本第94页。可知裴骃所引杜注“邥”字为“沈”之古文。今虽不能据此认为杜注原文作“邥”,但《史记集解》异文的校勘价值是不容忽视的。

裴骃所引杜注地名异与今本者。《楚世家》:“十三年,灭舒。”《集解》:“杜预曰:‘庐江六县东有舒城也。’”*《史记》,第1701、192、197、1626、1494、1501页。《左传》记楚灭舒在宣八年,但杜预注舒地则早在文十二年“群舒叛楚”:“今庐江南有舒城,舒城西南有龙舒。”*《春秋经传集解》,第481、425、309页。且杜预另撰《春秋释例·释地篇》云“庐江六县西南有龙舒城”*(西晋)杜预撰,孙星衍辑校:《春秋释例》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41页。,亦与裴氏所引“六县东”不同,未知其据何本。有时,裴骃引杜注地名或有脱漏。《秦本纪》:“缪公于是复使孟明视等将兵伐晋,战于彭衙。”《集解》:“杜预曰:‘冯翊合阳县西北有衙城。’”*《史记》,第1701、192、197、1626、1494、1501页。此注为《春秋》文二年杜注,原文为“冯翊合阳县西北有彭衙城”*《春秋经传集解》,第481、425、309页。,疑裴骃漏一“彭”字。

此外,杜预无法指称古地今之所在的,律以其属国名之。此类裴骃虽仅引10余条,亦不可忽视。例如,《秦本纪》:“十五年,救郑,败晋兵于栎。”《集解》:“杜预曰:‘晋地也。’”*《史记》,第1701、192、197、1626、1494、1501页。又如《宋微子世家》:“秋,诸侯会宋公盟于盂。”《集解》:“杜预曰:‘盂,宋地。’”*《史记》,第1701、192、197、1626、1494、1501页。核之今本杜注,与裴氏所引皆同。

南北朝时期,杜氏地理类注释最先得到学者们认可。在裴骃大量征引之后,梁刘昭《续汉书》注亦引用杜氏地名注多达二百多条,而北魏郦道元注《水经》也格外关注杜注及其《春秋释地》,征引百余条。对于杜氏在地名注释上的成就,郑樵《通志》评价甚高:“当其杜氏之理星历地理也,如羲和之步天,如禹之行水。”*(宋)郑樵:《通志·艺文略一》卷六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59页。可见,裴骃对杜预地名注释的肯定与后代学者的判断是大体一致的。

其二,从条目而言,《史记集解》征引最多的是杜预对《左传》句义的解释,多达130余条。而裴骃征引此类注释,除多数条目直录原文外,其他条目的处理远较地名类注释复杂:当《史记》文本与《左传》不同时,裴氏或据《史记》内容删改杜注;有时《史记》《左传》文本基本一致,裴骃或据其理解修改杜注。

先看裴氏据《史记》内容删改杜注。

1. 《史记》文本与《左传》有异,裴氏删去杜注与《史记》不合的内容。

(1) 《史记》与《左传》人名不同,裴骃删杜注。《齐太公世家》:“雍巫有宠于卫共姬,因宦者竖刀以厚献于恒公,亦有宠,桓公许之立无诡。”《集解》:“杜预曰:‘易牙既有宠于公,为长卫姬请立。’”*《史记》,第1701、192、197、1626、1494、1501页。《史记》此文本诸《左传》僖十七年,然《左传》称卫共姬子为“武孟”,与《史记》“无诡”不同。而杜注原文为:“易牙既有宠于公,为长卫姬请立武孟。”*《春秋经传集解》,第481、425、309页。“武孟”之名与《史记》不协,故裴骃删去。

2. 《史记》文本与《左传》有异,裴氏据《史记》文字改杜注。

(1) 《史记》人名与《左传》异,裴骃据《史记》改杜注。《楚世家》“子比在晋十三年矣,晋、楚之从不闻通者,可谓无人矣”,《集解》:“杜预曰:‘晋、楚之士从子比游,皆非达人。’”*《史记》,第1651、1711、1541、1509、1634、1511页。《左传》昭十三年载其事“子比”作“子干”,杜预注云“晋、楚之士从子干游,皆非达人”*《春秋经传集解》,第1026、277、1376、1801、217、1802页。,显见裴骃改“子干”为“子比”。

(2) 《史记》语序与《左传》不同,裴骃据《史记》改杜注。《鲁周公世家》“季氏与郈氏斗鸡”,《集解》:“杜预曰:‘季平子、郈昭伯二家相近,故斗鸡。’”*《史记》,第1651、1711、1541、1509、1634、1511页。《左传》昭二十五年载其事云:“季、郈之鸡斗。”杜预注:“季平子、郈昭伯二家相近,故鸡斗。”可见,裴骃据《史记》将杜注原文“鸡斗”改为“斗鸡”。

(3) 《史记》改写《左传》文,裴氏据《史记》文义改杜注。《齐太公世家》“初,田豹欲为子我臣,使公孙言豹”,《集解》:“杜预曰:‘言,介达之意。’”*《史记》,第1651、1711、1541、1509、1634、1511页。而《左传》哀十四年:“初,陈豹欲为子我臣,使公孙言己”,杜预注:“言己,介达之。”*《春秋经传集解》,第1026、277、1376、1801、217、1802页。由于《史记》易“己”为“豹”,则杜注原文“言己”无处着落,因此裴骃删去注文“己”字,用杜注“介达”之文解释“言”字。

再看裴骃据己意改动杜注。

1. 裴骃嫌杜注简略,故增字补足句义。《晋世家》:“毕万之后必大。万,盈数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赏,天开之矣。天子曰兆民,诸侯曰万民,今命之大,以从盈数,其必有众。”《集解》:“杜预曰:‘以魏从万,有众多之象。’”*《史记》,第1651、1711、1541、1509、1634、1511页。而《左传》闵元年所述唯“开”作“启”。杜预注:“以魏从万,有众象。”*《春秋经传集解》,第1026、277、1376、1801、217、1802页。裴氏增加“多之”两字,使众多之意更明确。

2. 裴骃对文义的理解或与杜预不同,有时删杜注。《齐太公世家》“公与妇人饮酒于檀台,成子迁诸寝。公执戈将击之”,《集解》:“杜预曰:‘疑其作乱也。’”*《史记》,第1651、1711、1541、1509、1634、1511页。《左传》哀十四年所述与《史记》同,杜预注:“疑其欲作乱。”*《春秋经传集解》,第1026、277、1376、1801、217、1802页。杜预认为齐简公怀疑陈成子将要作乱,而裴骃删“欲”字,则认为简公怀疑成子已经为乱。

由上可知,裴骃引杜预文义类注释绝非简单直录原文,而是据注释《史记》需要做适当裁剪,有时甚至按自己的理解改动杜注,最终实现变《左传》杜注为《史记》注的目标。

其三,由于名物训释非杜预所长,故《史记集解》对其征引亦远逊前两类,仅40余条,基本抄录原文。譬如,《吴太伯世家》:“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集解》:“杜预曰:‘衰,小也。’”*③④ 《史记》,第1649、1455、1647、1457页。而《左传》襄二十九年杜注亦同。再如,《晋世家》:“虢仲、虢叔,王季之子也,为文王卿士,其记勋在王室,藏在于盟府。”《集解》:“盟府,司盟之官也。”③《左传》僖五年所述与《史记》基本一致,杜预注:“盟府,司盟之官”亦与裴骃所引同。此类较多,本文不再胪列。

附带提及的是,裴骃注中疑有未标为杜预注而实用杜氏者。《吴太伯世家》:“故晏子因陈桓子以纳政与邑,是以免于栾高之难。”《集解》:“难在鲁昭公八年。”④核《左传》襄二十九年与《史记》所述全同,而杜注云“难在昭八年”*《春秋经传集解》,第272、1129页。,裴骃此条实取杜预为注,唯增一“鲁”字,疑裴氏漏署杜氏之名。据此,裴骃所引杜注至少为280条。

综上,从《史记集解》征引杜预注来看,裴骃最认可的是其地名注解与句义阐释,而此亦合与后人对杜注的基本认识,这说明南朝早期的学者对杜注的特点与价值已有准确的体认。必须指出的是,裴骃征引杜注并非简单直录原文,而是充分顾及注释对象《史记》的需要,不惜对杜注进行改动。这种有意的改动说明裴骃不仅善于汇聚前人古注,还有自己的选择与思考。由此推断,裴骃对《左传》贾逵注、服虔注等的征引也不可能尽为原貌,故文献辑佚者应对此保持警惕。

二、 《史记集解》所见《左传》贾逵注考析

贾逵(30—101),字景伯,东汉扶风平陵人,著名经学家。其父贾徽曾受学刘歆,逵具传其学。贾逵著《春秋左传解诂》三十卷,《史记集解》所引贾逵《左传》注当为此书。然自孔颖达《左传正义》以来,经学家常将贾逵注与服虔注相提并论,通称贾服注。但从《史记集解》的征引可知,贾注、服注截然分明。盖因裴骃所注《史记》乃史学著作,与经学之《春秋》《左传》无涉,自可择善而从。我们亦藉此得略窥贾注、服注各自之特点。

今将《集解》所引《左传》贾注与今本杜注对勘,藉此考察裴骃在杜注、贾注间的去取,亦可知杜注、贾注之关系,进而探究贾注的特点。从裴骃的实际选择来看,大致可分四类:其一,杜注沿袭贾注,裴骃用贾注;其二,杜预有未注而贾逵注者,裴骃用贾注;其三,杜注、贾注相异,裴骃弃杜而用贾;其四,杜注、贾注相异,裴骃两注并存。试分别言之。

其一,杜注沿袭贾注,裴骃用贾氏。裴骃注释《史记》时,显然仔细甄别过《左传》注。凡杜注与贾注基本相同者,裴骃无一例外皆用贾注。以今天的观念来看,裴骃无疑有着清晰的史源意识。《史记集解》征引贾注220条,而杜注与贾注基本相同者约125条,占总条目的57%。细致分析,可知有以下特点:

1. 杜预注所沿袭之贾逵注,最突出的是关于《左传》人物及其关系的注释。前文揭贾逵注涉及人物类者72条,而杜预同于贾氏竟有54条。据此推知,杜预人物注释类或当主要继承贾逵注之成果。此类注释中尤以两者全同者居多。譬如《周本纪》:“庄王四年,周公黑肩欲杀庄王而立王子克。”《集解》:“贾逵曰:‘庄王弟子仪也。’”*《史记》,第151、1639、1664页。《左传》桓十八年述其事,杜预注:“王子克,庄王弟子仪。”*《春秋经传集解》,第128、78、366页。有时,杜预虽沿用贾注的基本内容,但略有删改。《晋世家》:“小子元年,曲沃武公使韩万杀所虏晋哀侯。”《集解》:“贾逵曰:‘韩万,曲沃桓叔之子,庄伯弟。’”*《史记》,第151、1639、1664页。而桓三年《左传》杜预注云:“韩万,庄伯弟也。”*《春秋经传集解》,第128、78、366页。删去“曲沃桓叔之子”六字。当然,杜预也有补充贾注者。《晋世家》“命赵衰为卿,栾枝将下军”,《集解》:“贾逵曰:‘栾枝,栾宾之孙。’”*《史记》,第151、1639、1664页。《左传》僖二十七年杜预注:“栾枝,贞子也,栾宾之孙。”*《春秋经传集解》,第128、78、366页。杜氏在贾注上补充了栾枝的谥号“贞子”,给读者提供的信息显然更完整。由于《左传》人物的身份、称谓、相互关系等相对固定,留给注释者发挥的空间非常有限,因此东汉早期贾逵完成这些注释后,继承就成为杜预的首要工作。

3. 地名注释与句义诠释杜氏亦有沿袭贾逵者,但比例小于前二者。贾逵生于地学尚未发达的东汉早期,故其注释《左传》地名仅指出春秋属国之名。魏晋之际地名学得到长足发展,故杜预注《左传》地名重在以今释古。但春秋年代绵邈,不少地名已难确指今地,只能以其属国名之。此类地名注释杜预有10余条直接录自贾逵,仅占贾注同类45条的较小部分。譬如,《齐太公世家》“悼公入宫,使人迁晏孺子于骀”,《集解》:“贾逵曰:‘齐邑。’”*《史记》,第1498、189、1488、1507、1639、1455、1501页。《左传》哀六年杜预注“骀”云:“齐邑。”*《春秋经传集解》,第301、181、1745、76、1126页。与贾注全同。再如,《晋世家》“哀侯八年,晋侵陉廷”,《集解》:“贾逵曰:‘翼南鄙邑名。’”*《史记》,第1498、189、1488、1507、1639、1455、1501页。而《左传》桓二年杜预注:“陉廷,翼南鄙邑。”*《春秋经传集解》,第301、181、1745、76、1126页。惟略去“名”字。

其四,贾注与杜注相异,裴氏两者并存。《史记集解》作为集解类注释的典型,其基本特点在于汇集诸家善注。故裴骃无法在贾杜间做出抉择时,往往两注并存,将继续探讨的空间留给读者。譬如,《吴太伯世家》:“为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集解》:“贾逵曰:‘言未有《雅》《颂》之成功也。’杜预曰:‘犹有商纣,未尽善也。’”*《史记》,第1453、1471页。《史记》此述季札聘鲁观乐,初歌二《南》,季札以为此周王基之始,但犹有未尽。贾逵认为“未尽”是指二《南》未如《雅》《颂》之成功,李贻德《春秋左氏传贾服注辑述》阐发道:“若然《周南》《召南》不过为王化始基,若曰施齐正于天下,告成功于神明,犹未也。”*(清)李贻德:《春秋左氏传贾服注辑述》,王先谦编《清经解续编》(第三册),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第1007页。而杜预认为二《南》是周文王时诗,彼时商纣王尚存,故未为尽善。其实,两者的解释角度不同:贾逵从诗所表达的内容说明二《南》尚未到成功之时,而杜预则从二《南》产生的时代入手说明商纣仍在,周王朝大功未济,二说各自成理,故裴氏两存。有时,贾杜注的训释不同,裴骃亦两存。《吴太伯世家》:“遂灭有过氏,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集解》:“贾逵曰:‘物,职也。’杜预曰:‘物,事也。’”*《史记》,第1453、1471页。此文见《左传》哀元年。至今,“物”字仍无达诂。竹添光鸿《左氏会笺》云:“物如字。旧物,夏后氏旧所有物,谓版图也。不失旧物即上文复禹之绩是也。”*[日]竹添光鸿:《左氏会笺》,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第2260页。是以“物”为版图土地,而李贻德《春秋左氏传贾服注辑述》:“物,职者,《广雅·释诂》:‘职,业也。’言不失旧业也。”*《春秋左氏传贾服注辑述》,第1042页。是以“物”为“职业”,今人赵生群《左传疑义新证》承此说*赵生群:《左传疑义新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420页。。而《汉语大字典》以“物”为“典章制度”*徐中舒等:《汉语大字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年,第1806页。,与杜注接近。是今人亦难确诂其字。而裴氏并存两注为学界进一步的研究提供了文献基础。有时,贾杜注虽不相同,但其内容能互相补充,故裴骃两存,譬如若干地名的注释。《鲁周公世家》:“厘公元年,以汶阳封季友。”《集解》:“贾逵曰:‘汶阳,,鲁二邑。’杜预曰:‘汶阳,汶水北地也。汶水出泰山莱芜县。’”显然,贾逵指出汶阳为鲁邑,而杜预又详细解释了汶阳在西晋的地理方位,故裴骃二存,使注释的内容更全面。

综上所述,贾逵的人物与名物注释被杜预注大量吸纳,而且两人对注释点的选择也较为接近,呈现出相近的注释理念。故杜预《春秋序》云:“然刘子骏畅通大义,贾景伯父子,许惠卿皆先儒之美者也。”*《春秋左传注疏》,第16页。其对贾逵《左氏》学的欣赏不是偶然的。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杜预《春秋经传集解》研究”(15FZW006),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SKZZX2013007),全国高校古委会直接资助项目“《杜预集》辑校笺注”(1308)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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