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与古今中外作家比较研究综论
2016-03-19李乐平
李乐平
(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院,广东 湛江 524088 )
闻一多与古今中外作家比较研究综论
李乐平
( 广东海洋大学 文学院,广东 湛江524088 )
[摘要]闻一多之所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个复杂但却伟大存在,是因为他在诗作诗论方面,既横向借鉴西方精华,又纵向继承东方传统,提出中西艺术结合并亲身实践,创作出无愧时代的诗篇。当然,如果将闻一多和古今中外作家比较,他的伟大远不止于此,而更因他的三个转变和一个坚守。他是蘸着自己的血液,成就其人生的伟大诗篇。在古今中外文学史上,闻一多当属无与伦比的最独特景观,这就终让他成为“史的诗”抑或“诗的史”。如果将评价坐标放在人民利益的支点上,根据他后期面对强势贪腐政权的无畏,根据他当时紧跟代表正义但却处弱势的共产党为人民鼓与呼的呐喊,根据他生命与诗文合一不仅“诗文”更具魅力,而且“生命”更有活力的现象,闻一多的人格化作巍巍丰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绽放出独特的光彩。
[关键词]闻一多;古今中外作家;比较研究;综论
闻一多之所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个复杂但却伟大存在,是因为他在诗作诗论方面,既横向借鉴西方精华,又纵向继承东方传统,提出中西艺术结合并亲身实践,创作出无愧时代的诗篇。当然,如果将闻一多和古今中外作家比较,他的伟大远不止于此,而更因他的三个转变和一个坚守:他文艺思想的转变,由前期誓作艺术忠臣转变为后期愿作人民忠臣;政治思想的转变,由前期崇奉国家主义转变为后期追求民主主义;学术研究方法的转变,由最初的求真求美研究,转变为后期求真求美而更强调求善研究,终于发展成替人民鼓与呼的“斗士”。古今中外文学史上,鲜有集诗人、学者和“斗士”于一身者,更没有任何一位作家像闻一多这样前后反差如此之大。这缘于其始终坚守人格的高洁和伟大,在争求民主为人民利益不怕牺牲生命这方面,当属无与伦比的最独特景观,他蘸着自己的血液,成就其人生的伟大诗篇。这就终让他成为“史的诗”抑或“诗的史”。
一、闻一多的中西艺术结合主张借鉴西方文艺思想但不墨守成规
毫无疑问,闻一多前期的唯美文艺思想,受到很多外国作家的影响。他前期有关诗学文章的论述,甚至诗作内容,就是直接证明。闻一多因其开放胸襟,特别崇尚英国浪漫唯美诗人济慈。他根据济慈自撰墓志铭即“这里有个人姓名写在水上”的自谦之词,纠正“忠烈的亡魂”说:“你的名字没写在水上,但铸在圣朝底宝鼎上了”。*闻一多:《艺术底忠臣》,载《闻一多全集》第1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71页。闻一多不唯崇尚济慈,他几乎从西方所有唯美诗人或理论家那里汲取营养。他之“艺术最高的目的,是要达到‘纯形’的境地”*闻一多:《戏剧的歧途》,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48页。的观点,就来源于法国唯美论者瓦雷里。瓦雷里属于典型的“为艺术而艺术”论者,他继承并归纳同人言说,强力主张艺术摈弃功利,强调形式,提出“纯情”和“纯形”诗学主张。“纯情”即强调诗人主观情感,“纯形”即诗作形体独特完美。当然,闻一多的“纯形”理念,也受瓦雷里同时代法国唯美论者马拉美关于诗作不用思想唯靠语言表现的“纯诗”理论影响。概而言之,“纯形”为了“纯情”,“纯情”即是“唯美”,“唯美”则要求艺术摈弃“功利”。闻一多受外国诗人影响的唯美追求曾经达到极致。这不仅表现为他给清华校友信中所写“我的宗旨不仅与国内文坛交换意见,径直要领袖一种之文学潮流或派别”,尤因“复读《三叶集》,而知郭沫若与吾人之眼光终有分别,谓彼为主张极端唯美论者终不妥也”*闻一多:《致梁实秋、吴景超》,载《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80-81页。所隐含的不容置疑的极端唯美追求,而更表现为他在《先拉飞主义》中,征引英国“纯形”论者贝尔《艺术论》关于“辨别美感和实用观念的区别”后,关于欣赏画中“茶杯”只体会美感而不认其为茶杯的艺术追求。虽然如此,我们并不否认闻一多诗作追求美的思想,他不过更强调美的形式而已:“美的灵魂若不附丽于美的形体,便失去他的美。”*闻一多:《评本学年〈周刊〉里的新诗》, 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2页。闻一多征引英国形式论者罗塞蒂这段话就是证明。
闻一多虽和被学界认定颠倒艺术和生活主从关系的英国唯美大师王尔德的个人行为追求迥异,但他在文艺思想方面,却有很多契合。这不唯闻一多的“这径直是讲自然在模仿艺术”*闻一多:《诗的格律》, 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38页。观点,源于王尔德“生活模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摹仿生活”*王尔德:《谎言的衰朽》,载《王尔德全集》第4卷,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56页。;而且对于“自然的终点便是艺术的起点”的分析,闻一多也和王尔德极其相仿。美国意象派诗人对闻一多更有诸多直接影响:他在芝加哥留学期间最先认识诗人尤妮丝·蒂金斯,后者又将其推荐给具有世界影响的桑德堡和《诗刊》主编蒙罗。闻一多不仅诵读这些人的诗作,更把这些人的诗作如《风与银》、《雾》、《情歌》和《山歌》等,寄给远隔重洋尚未留学美国的清华校友。尤其弗莱契的诗作更让闻一多激动不已,他说读弗莱契的诗“崇拜他极了”,这因他的诗作“充满浓丽的东方色彩”。*闻一多:《致梁实秋》, 载《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7页。
闻一多虽横向借鉴,但绝不盲目崇拜。其实他之“三美”诗论,就是继承中国诗学传统的结晶。即便对莎士比亚、拜伦、雪莱、布朗宁、哈代、叶芝等这些极具世界影响的大家,他也有所取舍。最典型者是他对印度的泰戈尔和挪威的易卜生进行挑战。《泰果尔批评》反对诗作表现哲理,《戏剧的歧途》则反对戏剧表现问题。即便学界公认唯美的“拉斐尔前派”,他也对其表现出不满。这因他们画作表现“思想”,而诗作则表现“画意”。所有这些包括他之“三美”主张,当然都不足以表现其不盲目崇拜。而“中西艺术结合”,则是闻一多高屋建瓴、从宏观角度关于诗作发展方向的理论贡献。闻一多在《〈女神〉之地方色彩》中说:“总以为新诗径直是‘新’的,不但新于中国固有的诗,而且新于西方固有的诗;换言之,他不要做纯粹的本地诗,但还要保存本地的色彩,他不要做纯粹的外洋诗,但又要尽量地吸收外洋诗歌底长处;他要做中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闻一多还说:“诗同一切的艺术应是时代底经线,同地方底纬线所编织成的一匹锦。”因此“我们的新诗人若时时不忘我们的‘今时’同我们的‘此地’,我们自会有了自创力,我们的作品自既不同于今日以前的旧艺术,又不同于中国以外的洋艺术,这个然后才是我们翘望默祷的新艺术!”闻一多这种中西艺术结合主张的进步价值,还在于他所说的“一样颜色画不成一幅完全的画,因为色彩是绘画底一样要素”。而“真要建设一个好的世界文学,只有各国文学充分发展其地方色彩,同时又贯以一种共同的时代精神,然后并而观之,各种色料虽互相差异,却又互相调和。这便正符那条艺术底金科玉臬‘变异中之一律’了”*闻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 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8页。。闻一多诗学理论如此,若对他中西艺术结合的实践宏观概括:这便是他根据西方表现方法或创作方法,乃至风格甚至形式特点等,表现中国文化、中国情感等。闻一多以“中西艺术结合”方略,以诗之“三美”具体实践,创作出有别于他人但却具有中国特色的诗篇。
二、闻一多对中国古代诗学传统的钟爱和继承
作为中国现代新诗作家,闻一多虽强力借鉴西方精华,但他同样钟爱中国诗学传统。他从《诗经》、楚辞、唐诗、宋词那里汲取营养,更在不同时期,仰慕屈原、杜甫、李白、李商隐、陆游、韩愈、戴叔伦等这些在中国文学史上最有影响力的诗人或诗论家。如果认为他“中西艺术结合”之“西”的内容,主要表现在创作方法和表现方法尤其唯美追求方面,那么他之“中”的内容,则主要表现为中国传统诗学外在的严谨规整,内在的浑括、蕴藉和圆满。闻一多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热爱,其实象征他内蕴的君子之风。他在早期几乎完整接受了中国古代诗学传统:庄子的高洁人品尤其让他仰慕;对于屈原的爱国情操,闻一多更崇拜不已;杜甫的忧国忧民情结,闻一多最为敬佩;李白的才情,更让他为之倾倒;李商隐诗作的唯美,曾让闻一多极力夸赞;陆游的诗品人品,闻一多更始终赞赏;韩愈诗作风格的奇崛,闻一多更在《死水》中效仿;受戴叔伦诗论影响,《红烛》则更多雍容冲雅、温柔敦厚。
闻一多钟爱中国古代诗家和中国诗学传统,还表现为在新文化运动早就完成文学革命、新文学蓬勃发展的1922年,他在蜜月期间参考汉朝刘熙,南朝梁代萧统、刘勰,唐朝韩愈,宋朝叶梦得、欧阳修,金代郝天挺,清朝曾国藩、赵翼、王士祯、汪师韩、宋荦,乃至近现代梁启超、胡适、梁漱溟、沈祖燕和吴颖炎等17位专家的20部诗学著作,写出2万多字的煌煌大论《律诗底研究》。闻一多在传统诗学的海洋遨游,他不仅为律诗《定义》,更为律诗《溯源》;他不仅分析律诗《组织》,更探讨律诗《音节》;他不仅强调律诗《作用》,更《辨质》研究律诗真精神,最后再归纳《排律》。闻一多认为中国抒情诗具有“短练底作用”、“紧凑底作用”、“整齐底作用”、“精严底作用”,认为其是“中诗独有的体制”。他之所以将律诗视作“纯粹的中国艺术底代表”,是因为认定“首首律诗里有个中国式的人格在”,即“均齐”。因为其“是中国的哲学、伦理、艺术底天然的色彩,而律诗则为这个原质底结晶”。因此闻一多认为“此其足以代表中华民族者一也”;“浑括”即以杜甫《野望》为例,认为“必能如律诗这样的浑括,然后始能言调和也。此其所以能代表吾中华民族者二也”;闻一多将“蕴藉”定义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认为“此律诗之足以代表吾中华民族者三也”;对于“圆满”,闻一多根据“律诗之各部分之名称曰首,曰尾,曰颈联,曰腹联,又曰韵脚,曰诗眼,曰篇脉”,并且“古人默此之为一完全之动物”情况,因此肯定“盖最圆满之诗体莫律诗者”。因为“无论以具体的格势论,或以抽象的意味论,律诗于质则为一天然的单位,于数为‘百分之百’,于形则为三百六十度之圆形,于义则为理想”。因此他说“此其所以能代表吾中华民族者四也”*闻一多:《律诗底研究》, 载《闻一多全集》第10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31-164页。。闻一多这种深刻独特认识和形象比喻,正是他所谓“理智上爱国之文化问题”*闻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 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8页。的具体表现。闻一多借鉴和继承中西文化精华,终于在他留美归国后打出招牌,发表《诗的格律》,提出规范新诗创作的“三美”主张。
三、闻一多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闻一多继承中国诗学传统并借鉴外国表现和创作方法,先后出版《红烛》和《死水》两部诗集。虽然根据创作方法分析,前者属浪漫主义,后者属现实主义,但若从艺术追求角度研究,二者却均属唯美主义之作。虽然《死水》集中的《春光》等诗具有强烈思想性,但闻一多将情感寓于艺术表现之中,而非简单说教。即以他之《死水》诗为例,就融唯美、象征、现实等现代艺术表现手法于一体。形式整齐像中国近代律诗,沉郁风格表现则像杜甫,构思奇崛犹如韩愈,“雕锼而出”*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载《朱自清序跋书评集》,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97页。更像李贺。这正恰如“韩信囊沙背水,邓艾缒兵入蜀”,是“从险处见奇”。*闻一多:《〈冬夜〉评论》,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9、76、73页。然其“有规律的节奏,是霍斯曼的作风的影响。那丑恶的描写,是勃朗宁的味道,那细腻的刻划,是丁尼生的手段”*梁实秋:《谈闻一多》,载《梁实秋怀人丛录》,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版,第105页。。虽然我国魏晋和唐边塞诗多音韵铿锵之作,但《死水》诗这特点,却不能否认受英国吉卜林影响。闻一多诗作之所以博大精深,因其无论思想抑或艺术,都属于复杂“金银盾”,真正集古今中外诗歌艺术之大成。
正因如此,关于闻一多的研究,早已走向世界成为显学。日本、美国、德国、俄罗斯等,都有关于闻一多的很多重要研究成果。尤其日本闻一多研究会,每年都定期举办会议。曾任瑞典驻中国大使馆文化秘书,并相继当选过瑞典皇家人文科学院院士、瑞典学院院士、瑞典皇家科学院院士,还曾两度出任欧洲汉学协会主席,并从1985年起就担任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国际著名汉学家马悦然,也对闻一多研究非常热心。他在闻一多专论《一位诗歌的建筑家》中,认为《死水》等诗作,就结构的建筑美来说,确实“创造了规范结构中韵律的紧张”。他更评价“《死水》是五四运动期间诗歌中最悲哀的一首诗”,并且“是现代中国文学中韵律最完美的挽歌式的诗歌”。马悦然强调闻一多“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因此在不同场合表示:“如果闻一多在世,则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马悦然:《论闻一多》,参见闻黎明主编:《闻一多研究动态》总第53期,2005年2月。我们从马悦然对闻一多的高度评价中,即可窥到闻一多的成就已真正获得世界认可。
闻一多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表现为两个方面,即诗学理论建树和诗歌创作实践。他的《诗的格律》和“中西艺术结合”主张,不仅纠正白话诗作初期的散漫无序状态,更直指过度欧化弊端。而他的诗作就是其理论具体实践并达到最高成就、堪称内外原素结合的典范:其三美的“建筑”诗形犹如服装款式,“绘画”语言犹如布料颜色,“音乐”节奏犹如血脉流动。这些外在原素包装着内在原素即繁密意象、崇高情感等,就构成闻一多诗作独具特色的浓郁诗意和跳动诗感。闻一多自己也承认,其诗论和诗作将推动诗坛“走进一个新的建设时期”,尤其不能否认其“在新诗的历史里是一个轩然大波”。*闻一多:《诗的格律》,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44页。因此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乃至将来文学史上的地位和深远影响不可置疑。如果认为胡适开辟的是白话诗作新天地,那么闻一多规范的则是新诗格律新领域;如果认为郭沫若开一代大气磅礴浪漫新诗风,那么闻一多中西艺术结合主张指出的则是诗作新方向,纠正其欧化特征而更植根于中国诗学传统土壤;如果认为李金发最先引进象征手法并形成流派,那么闻一多究属格律诗派魁首,既有象征表现却不晦涩而是蕴藉深邃;如果认为徐志摩和闻一多是格律诗派的并峙双峰,但前者风格轻灵、内容空泛,就远不如后者风格沉郁、内容厚重。尤其在“谨严”方面,徐志摩不仅“悟到自己的野性”,更承认未曾“追随一多他们在诗的理论方面下过的任何细密的功夫”。*徐志摩:《猛虎集〈序文〉》,载《徐志摩全集》第3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94页。虽然朱湘诗作的规整形式敢和闻一多比肩,但其远没有后者对祖国和人民情感的挚爱;至于同创或追随格律诗派的饶孟侃、刘梦苇、孙大雨、于赓虞和杨世恩等,就更不及闻一多的诗作成就。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完成现代艺术的《雨巷》诗人戴望舒走进读者视野成为一匹黑马,他之《寻梦者》虽然表现追求精神的执着,但其诗中徘徊的却是忧伤律动;卞之琳的《断章》和《圆宝盒》当然极具思想和艺术价值,但他毕竟很早就受《死水》诗集影响,后又听课或登门请教闻一多,最多不过是“上承‘新月’,中出‘现代’,下启‘九页’”*袁可嘉:《略论卞之琳对新诗艺术的贡献》,《文艺研究》1990年第1期。者。然而闻一多则集新诗自由、格律和象征三派艺术于一体,真正属于继往开来、承前启后的现代诗人。
四、闻一多的三个转变
闻一多虽在诗论及诗作方面作出巨大成就具有特殊地位,但如果将他和古今中外作家比较,这还不属最突出者。其和他人相比的最大特异表现则是他最终的三个转变。首先是文艺思想的转变。闻一多前期接受纯艺术唯美追求如前所述确实达到极端:他毫不隐讳自己“主张纯艺术主义”*闻一多:《致闻家驷》,载《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61页。,而强调“鉴赏艺术非和现实界隔绝不可”*闻一多:《莪默伽亚谟之绝句》,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04页。。然而他之后期,却一反其所崇奉的纯艺术追求而变为功利性主张。他说其在“‘温柔敦厚,诗之教也’这句古训里嗅到了几千年的血腥”,就希望诗作“要加强他的药石性的猛和鞭策性的力”。*闻一多:《〈三盘鼓〉序》,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9页。因此他呼唤“时代的鼓手”*闻一多:《时代的鼓手》,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99-201页。。作为“杀蠹的芸香”*闻一多:《致臧克家》,载《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81页。。闻一多后期反对只看重诗的“效率”,而更强调诗的“价值”。他说诗人不能“只吟味于词句的安排,惊喜于韵律的美妙:完全折服于文字与技巧中”,而应该“重视诗的社会价值”。因为“诗是与时代同呼息”,“诗是社会的产物。若不是于社会有用的工具,社会是不要它的”。*闻一多:《时代的鼓手》,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18-223页。
无独有偶,闻一多的学术研究方法也和其文艺思想转变一样,前后发生根本变化,即由开始的求真求美反对求善研究,转变为求真求美更为求善研究。即如对《诗经》的观照,闻一多早先认为“汉人功利观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的课本”,他则主张“用‘《诗经》时代’的眼光读《诗经》”,这就是“求真求美”。*闻一多:《匡斋尺牍》,载《闻一多全集》第3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99-215页。闻一多研究唐诗,亦有很多“真”或“美”的成果。他研究李白杜甫,很多方面就从美的角度阐释。如认为李白“五律”的“瑞彩”和“仙气”之“‘美’是碰不得的,一粘手它就毁了”*闻一多:《英译李太白诗》,载《闻一多全集》第6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6页。。还有杜甫研究,其所感佩者也是“诗圣”人格和诗作艺术美的感染力。闻一多研究“宫体诗”变化,发现其“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那玄学家所谓的‘永恒’”*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载《闻一多全集》第6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5-28页。。但闻一多这最初的求真求美研究,后期就增加了他曾坚决反对的求善研究。这有很多突出例证:如闻一多将他原先关于屈原之死的“洁身说”,更新为后来的“忧国说”。他说:“从来艺术就是教育,但艺术效果之高,教育意义之大,在中国历史上,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闻一多:《屈原问题》,载《闻一多全集》第5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5页。闻一多前期特别艳羡李商隐诗作的唯美,但后来也只把他当作二等诗人。评价陶渊明诗的坐标,同样不再根据“美”而是强调“用”。*闻一多:《诗与批评》,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1-223页。闻一多固然始终感佩杜甫,但他前期赞成者是其艺术成就,后期赞成者则是其人民意识。闻一多终于看清文学的历史动向,因为他认为没有“比历史更伟大的诗篇”*闻一多:《致臧克家》,载《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81页。。
如果认为闻一多这方面的转变还不典型,那么他政治思想的转变则尤为突出。1924年9月,闻一多曾在美国加入“国家主义”性质的“大江会”,他在归国后的1925年秋天,就在北京找到“国家主义”组织的“醒狮社”头目李璜,拟同他们联合欲对抗共产党。*李璜:《学钝室回忆录》,台湾传记出版社1978年版,第134页。极具研究价值的是,闻一多由最先“向外”,尔后“转内”潜心学术的上世纪40年代中期,他竟又“向外”,终于从对“国家主义”崇奉,转变到对“民主主义”追求,从对共产党误解转变为拥护共产党,进而要求加入共产党。他加入民盟组织,在昆明地下党组织领导下,努力学习党的相关文件,积极揭露国民党腐朽和独裁统治罪恶。据此闻一多高呼“只有‘人民至上’,才是正确的口号”*闻一多:《人民的世纪》,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7页。。当闻一多的先进思想表现被不怀好意者质问“你们民主同盟是共产党的尾巴,为什么要当尾巴”后,他斩钉截铁回答:“共产党做得对”*吴晗:《拍案而起的闻一多》,《人民日报》1960年12月1日。!这时期闻一多面对强权的“手枪”,慷慨为李公朴死难题词,并作最后一次的演讲。他为人民利益“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闻一多:《最后一次的讲演》,载《闻一多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51页。牺牲的壮举,就让其在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自塑而为高大丰碑,终于成为先进知识分子楷模。
五、结语
闻一多这三个转变,虽然互为因果,但后者是前两者的根本原因。我们并非重点研究闻一多何以转变,更重要者是将其和古今中外作家比较,从而凸显其超乎常人的独特个性。这即其诗作诗论及人格之多维一体的方正和圆满:“诗人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季镇淮:《闻一多先生年谱》,载《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81页。。闻一多为祖国和人民利益而死,就是这壮烈牺牲,完成其人生的最璀璨诗篇。谁还能认为他后期是“功利主义”者!因为他的死成就其最“唯美”华章。虽然他后期反对庄子逃避现实,然而其高洁情操,却是源于庄子。即便他后期强力批判孔学,但他为家国和人民的忘我牺牲,仍然源于儒家思想精髓。儒家思想本身并无谬误,谬误者是历代封建统治者对其的歪曲利用。就因他横向借鉴、纵向继承、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混元归一,终于让他完成从“艺术忠臣”到“人民忠臣”的飞跃转变。当然,我们虽充分肯定闻一多后期转变的伟大,却并不否认他前期的艺术追求,因为均属其特定时期的历史表现。而如果将评价坐标放在人民利益的支点,根据他后期面对强势贪腐政权的无畏,根据他当时紧跟代表正义但却处弱势的共产党为人民利益鼓与呼的呐喊,根据他生命与诗文合一不仅“诗文”更具魅力,而且“生命”更有活力的表现,闻一多的人格化作巍巍丰碑,因此超越古今中外所有诗家。济慈的姓名虽没写在水上,但闻一多精神却永驻人民心间。其认识价值,正在于此。
(责任编辑:陆晓芳)
收稿日期:2015-11-05
作者简介:李乐平(1958—),男,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闻一多研究。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闻一多与古今中外作家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1YJA751038)的总论和广东省高校重大科研成果培育计划项目(项目编号:GD0U2013050334)的研究成果。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6-008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