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潘光旦关于青少年留学的教育思想
——基于文化自觉的视角

2016-03-19刘易平卢立昕

当代青年研究 2016年4期
关键词:潘光旦文化教育

刘易平 卢立昕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潘光旦关于青少年留学的教育思想
——基于文化自觉的视角

刘易平 卢立昕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潘光旦曾指出,“留学是为了今后不留学”,这是留学教育的文化自主意识。然而,他发现现实中留学存在如下问题:越来越多的人对留学在态度上从不屑转为趋之若鹜,留学者的年纪越来越小,知识尤其是文化自觉意识欠缺等。这些势必造成留学越来越成为需要,且越来越丧失文化自主。鉴于此,潘光旦指出,态度上要守住文化自我的前提下开放,宜本末兼顾:以我文化为本,他文化为末,严把出国留学的资格,加强出国前的知识准备以及不宜过早留学等,从而减少留学之需要,维持中华文化自主。

潘光旦;留学教育;文化自觉

一、留学教育——清末民初之际民族位育的适应举措

(一)位育——生物与环境的相互作用

位育是生物与环境的相互作用。潘光旦指出,位育一词最早见诸《中庸》中:“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其中,位是“安其所”,就是孔德所说的秩序,而育是“遂其生”,是进步。总之,位育是生物适应环境过程中的秩序与演化。

潘光旦进而指出,适应并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人要顺应潮流”那样被动地适应环境,因为适应意味着主体和环境的“相互”作用。基于主体面对环境的态度及其举动,潘光旦划分出三类适应方式:首先,积极的不失自我地去应对,这便是“对于环境能加以修正改变,使比较的永久合乎人用”[1]。其次,消极的逆来顺受:“仅仅能迁就环境,逆境之来,也能顺受。”半积极半消极的位育,这是回避困境。

(二)留学——关乎民族存亡的位育反应

中华帝国一贯强盛而又安宁。近代以来,她遭遇基督教文化为中心的现代西方文明之势不可挡的冲击,老大帝国竟然面临张之洞指出的亟待“保国家,保圣教,保华种”的危机。这种“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是清末以降中华民族重寻位育的严峻背景。在诸多救亡图存的举措中,留学教育被赋予民族救赎之现代使命。

19世纪60年代的洋务运动可谓是现代意义上的现代留学教育之发端,“他们兴西学,提倡新教育,创办新式学堂,派遣学生到国外留学”[2]。作为洋务运动的风云人物之张之洞对留学寄予极高期望。他认为,民族危亡之政治、经济及社会等衰退仅是表面,骨子里是因为士的衰颓。“国家兴亡,亦存乎士而已。”而士大夫的兴衰系乎学:“人才之兴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留学是兴学的重要举措,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手段。1898年,张之洞在《劝学篇》中历数日、俄以及泰国缘于游学而强盛的先例,这样鼓吹游学之益:“出洋一年,胜过读西书五年……入外国学堂一年,胜过中国学堂三年。”[3]

潘光旦认为,留学教育关乎国家独立与文化尊严。一方面,他十分强调留学的国家意识。1930年,他在《留学生问题》中指出古今留学的国家意识之异:古代国家意识相对淡漠,现时代国族可谓是现代人之至高关怀所在,不宜因留学而过分依赖外国:“美国人和日本人的留学是有相当的限制的……就是,就教于外国,到了相当的程度为止;在所求学问上可以自立了,便不再求人。”[4]另一方面,他极其关注学术自主与文化自觉:“学成归国之后,希望国内对于这行学问上,多一份独立的力量,少一分继续出去的必要。”反之,学术不能自主,文化不自觉,必将是文化寄生之窘境:“文化上不能自动,不能不扶而立,在仰人鼻息,拾人唾余。”[5]缘于此,潘光旦指出积极的留学态度,当于文化自知、自主的前提下认识、选择部分的西洋文化,且使其为我所用:“第一,竭力接受一部分的目前宰制世界的西洋文化。第二,对于西洋文化的各个部分不能没有一番挑选……第三,目前的民族……是有过几千年的阅历和经验,对于今日人类的其他部分难道会全无贡献?”[6]

历史地看,现代留学教育为我国引入了新的价值理念、知识以及现代技术,为现代中国转型起到了极大的促进作用,然而,毋庸讳言,缺乏限制的留学所播下的“龙种”也收获了不少文化寄生之“跳蚤”。无论如何,留学并未完全实现如张之洞、曾国藩等的期望,移植而入的许多知识、理念总在中国存在着水土不服的症候,甚至成为加剧社会震荡的缘由。这是现代留学教育的文化失语。

二、文化他者化——近代留学教育中的病象

(一)自大到自贬——清末以来国人对于留学的文化态度的逆转

现代留学经历了文化自大到自贬的逆转。一直以来,中国的名称暗含着她是“世界的中心”,而那些“非我族类”便是华夏边缘或教化的真空所在。与此有关,夏与蛮夷对比的种族称呼也潜含一丝我族的傲慢情绪:“种族自大的心理可以说是与历史同样的久远。即就古代中国而论,中国人自称为‘夏’,像人形,而我们的邻族,不是虫种的闽蛮,便是犬种的戎狄。”[7]然而,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机于数十年内便将士大夫曾经数千年的傲慢逆转为自贬。潘光旦指出,国人对于留学的态度也经历了这种转变:最初“不屑出洋留学……何妨出洋留学,但比较是冒险的……以出洋为无上时髦的举动”。

中国社会一贯根基在乡村,然而近代以降则迷信几近单向度的城市化或工商化,而城市化与工商化之实质几乎国内的自我殖民化,而国内的自我殖民化的最初源泉之一便是留学过程输入的西洋拜物教的产物。这种趋势在教育方面的表现是潘光旦所说的受教育者的文化忘本:“今天有人在那里疾呼‘到乡村去’,‘到民间去’……疾呼的人也已经忘却了他们的本源之地,忘了他们的本来面目……原来几十年忘本的教育的结果……教他们把城市或城镇看作自己的老家。”[8]

与自我文化自贬相应的是,越是文化自贬,则越是迷信“时髦”的出洋。而越是迷信出洋,则留学人数越来越多,并且留学越来越成为“解救”国族以及个人的需要。此外,缘于留学之时髦,结果留学人数越来越多,不注重留学候选人才的选择,资质每况愈下,留学光环使其忽视留学的目的,由于文化自我观念的淡漠甚至文化自贬而往往食洋不化:“将资本主义的制度或教育,整个搬来硬用于社会的组织不同的中国。”[10]

(二)艺、学与理念的他者化——中国固有文化的步步退守

留学之文化自贬总伴随着“惟西洋之马首是瞻”。下面依次从艺、学或制度及文化价值理念三个逐步深化的层次看现代留学教育的我族文化他者化的进程。

首先,“师夷长技”暗含着以我族文化为本的尊严。洋务运动时期送出去的留学生大多学“声光化电”之“艺”。曾长期生活在美国的容闳建议曾国藩实施留美求学计划,其宗旨在于“以美国新教育转移中国旧社会”之抱负,学科为西“用”或“艺”之“军政、船政、步算、制造诸学”。除上述教育外还兼学“中学”,也即孝经、小学、五经及国朝律例,还得宣讲《圣谕广训》以及瞻拜孔子。由此可见,早期留学基本是“中体西用论”在留学教育上的实践。甚至直到20世纪30年代,吴稚晖的“摩托救国论”、胡适之的“汽车文明论”以及陈序经的“全盘西化论”等都潜含一丝技术救赎论。

其次,西艺之后是西学。西学的引入主要始于20世纪之交。学在初期主要是应用性理化等自然知识。与清末民初绝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晚清名臣李鸿藻之孙李宗侗早年旨趣在古书,十几岁便自主钻研《皇清经解》与《十三经注疏》。一位齐老夫子赞扬他“读书得间,精力过人”,却如此鼓励他:“以子之能力,当学习声光化电(即彼时之所谓科学),不宜专研究古书。”[10]这就是中国当时夫子们迷信西洋科学的一个例证。宗侗于辛亥元年留法习化学,然终以史学著述而留名后世。较后一步引入西学的是西方社会政治制度知识。例如,严复翻译的《原富》《群学肄言》《法意》《群己权界论》等基本是为西洋政治制度张本。

最后,价值的他者化。始于1995年的新文化运动一面否定传统儒家伦理纲常,另一面则大力鼓吹西洋近代启蒙之自由民主观。这可谓是陈独秀所说的“吾人最后之觉悟”。价值理念的他者化之摒弃自己的文化,及其过分信仰西洋价值观念的结果必然是:书香门第的子孙身陷“文化寄生”。1930年,潘光旦在《中国人与国故学》中指出,近来二三十年,外国研究中国文化的人越来越多,中国文物不断向外国输送……读书人倾心从德国或日本“译回来”的《左传真伪考》之类外国支那通的作品,纷纷就教于外国的支那通的先生们,于是陷入“文化寄生”的可悲境地。1933年,潘光旦在《历史的重要》中指出,中国学人从“世代的书香门第”衰落至文化虚无与民族自信极其匮乏之窘境:“西化东来,西洋的学术与思想笼罩一切……一班受过新教育的人仅仅懂得西洋史、世界史……而对于本国的文化与历史不能有充分的认识。”[11]

(三)饮鸩止渴——留学过程中的文化无我加剧秩序危机

曾被寄予图存厚望的留学之后果却有几分邯郸学步的色彩。1897年,端方沉痛指出留学之失:“我国游学之弊害……普通之未解,国文之未谙,外国语言文字之不习……无矜慎选材之意矣。”1932年赴华讲演学的罗格教授隔岸观火地指出中国教育的理智化及其文化意识的淡漠:“中国学校偏理化,与欧美如出一辙,且亦不能应和当地文化的需要。”[12]他进而批评中国留学教育,且指出留学教育要独立且合乎中国自己的需要:“此后甚盼望中国的教育与欧美独立,而新教育的领袖应根据中国的需要,在中国国内培养。”

梁漱溟认为,近代以来中国的主要问题是文化失调:早熟的“新文明”遇上了适逢其时的西洋之物质文明。文化失调将加剧社会秩序的失范。其中,生吞活剥地引入的外国制度、理念与我国民之文化心理之不耦合,总引发许多的排斥反应,而加剧社会的失序。梁启超曾指出,“近二十年来,我国人热切地移植欧洲政治制度……若立宪、若共和、若联邦、若苏维埃……凡人所曾行者,几欲一一实验之,然而名实相缪,治丝欲棼”。究其原因在于,输入的制度、理念与我族文化心理之轩轾:“盖制度不植基于国民意识之上,譬犹掇邻圃之繁花,施吾家之老干,其不能荣育宜也。”[13]

(四)人才流失——少小离家老大不还

留学之初衷旨在学西洋、东洋,造就经国济世之人才,从而挽救我族生存危机之狂澜。然而,由于留学生出国时过于年幼、我族文化意识尚未生根等缘由,结果,政府寄予厚望且花费巨多的留学计划却成为为东洋、西洋免费输送人才的为他人做嫁衣之举。例如,张之洞曾对洋务运动后留学提出一些批评:“昔尝遣幼童赴美学习,何以无效?曰:使之幼也。”留学所致的人才流失问题并不因张之洞的评判而受到注意,也不自此结束。1981年,拨乱反正后,祖国建设亟待人才之际,然而却面临人才之短缺。费孝通论及人才梯队的青黄不接及其解决思路时说:“想到在国外的那些中年人。他们在国外学到一套知识,我们可以想法请他们回来为我们服务。”[14]费孝通所言恰间接反映了中国人才之流失。

精神上的人才流失是看不见但是愈加深刻的人才流失。所谓人才当是深悟社会历史知识而具有文化关怀的专业人士。费孝通曾指出,1900年前的读书人如陈寅恪者的文字里尚有一份安身立命的东西,那便是归宿。而1900年以后的读书人往往由于旧学根底之浅薄及其与基层的疏离,因此面临些许文化无根的迷茫。若从这个角度看,现代社会里一些留学归国的人士,往往回来之后遭遇的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之怅然。因为他们与中华文化总有些隔阂,这是文化他者化所致的精神上的人才流失。且看费孝通之夫子自道:“我的本质不是农民……社会属性是士绅阶级,文化属性是新学熏陶出来的知识分子。到了英国留学,进一步接触了西方文化。我对旧的大文化了解不深,对新的农民的小文化的了解也不深。”[15]

(五)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与家族主义轩轾的价值观

传统儒家价值观具有“互为伦理”之特性,它强调——譬如“父慈-子孝”之类的——相对的义务关系。基于此,儒家伦理与欧洲社会一直存在背反的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二分法的价值观迥异其趣。然而,近代以来,家族主义伦理先后依次让位于个体主义与集体主义。从教育方针看,首先,个人主义基本上是对宋代以来的专制的反弹以及西风东渐后的产物。如新文化运动宣扬打破三重权威或个性解放等话语,无非是个人主义宣言。而个人主义一方面不合于民众遗存的家族主义文化,另一方面终究遭遇危机日深的民族独立而遭抵制。李泽厚曾说,这是“启蒙遭遇救亡”的结果。于是,个人主义之教育方针终于在20世纪30年代又转向到民族主义。1932年,潘光旦指出当时教育方针从个体主义转向集体主义的过程:“教育当局近来忽感于二十年来教育趋势之错误,想竭力加以整顿,正在拟议一片数以万言的长文,叫作‘改正我国教育的倾向及其办法’。大意是说二十年来教育倾向侧重于个人主义及其对美国的抄袭,结果便造成了政治上的分崩离析的局面。又说今后的教育应该以民族意识为中心,使全民心中不再有个人观念,庶几一个团结坚固的国家可以产生。”[16]留学观上的个人主义可以见之于一度崇信英美式个人主义而转为日德式军国主义或俄式国家主义的社会主义等。潘光旦曾指出,在西方,看似不共戴天的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相反而相成,二者皆与儒家相对性伦理旨趣不同,二者的此起彼伏则总是加剧儒家伦理的衰退。

留学还存在如下问题:从知识资质看,留学本应针对大学以上之优秀者,而事实上许多人并未达到这个水平。从文化素养看,留学本该具有中华文化素养,然而由于过早出国以及不注重我族文化教育之故,留学生文化关怀越来越淡漠。从监管看,留学是国家教育措施,当有国家适度的监管,然而留学到后来越发成为单纯追求个人“洋出身”的教育投资。任何教育都当因材施教,然而留学生却单纯追求时髦,而不注意个性与先天潜质等。

三、本末兼顾——以文化自觉化解留学教育中的文化失语

(一)文化自觉——加强留学者的家国情怀意识教育

潘光旦提出,现代教育宜乎“执两用中”对待中华文化与西洋文化,但二者并非半斤八两,而学西方的态度宜以中华文化为本,而西洋文化为末。文化务本必须认识中华文化的格局“多元一体”的一体与多元。数千年来,中原文化与周边民族乃至乡土文化相互交融而结为一体:“春秋战国五百年……是华北地区民族大混合的时期,最后凝聚成了汉族。这时原在山东的东夷子孙大部分已成了汉族。其实汉族不就是像滚雪球那样滚出来的么?……在多元基础上形成一体的过程在汉族形成之后,还在继续不断发展而成当前的中华民族。”[17]基于此,中国文化一方面包含华夏共有之文明,另一方面包含各民族及地方亚文化。民族文化“担纲者”的留学者除了学习专业知识外,还必须通晓中华文化与乡土文化。费孝通曾指出文化融合从“各美其美”到“美人之美”,进而到“美美与共”境界的进程。在达到美美与共境界前,诸文化当自我肯定且容忍、欣赏他文化;即便美美与共也是多元的统一,而非铁板一块:“各自保持其价值体系而和其他群体建立平等互利的政治经济关系,只要大家不采取唯我独美的中心主义,而容忍不同价值的并存不悖。求同存异的原则下和平共处并逐步发展为融合一致的大同世界准备条件。”[18]

故一方面,留学者须知中华文化价值。鉴于民国时期德、智、体、美、富等教育的碎片化,1930年潘光旦在《完人教育新说》中提出以整体性中华价值观统摄其他教育:智在古代与德结合在一起,类似于英语的wisdom。他进一步指出以智或价值教育统摄德、智、体、美、群、富等教育。价值意识的发达则可“知是非真伪的区分;识善恶荣辱的辨别……识利害取舍……甚至鉴赏能力,即taste也无非是价值意识的一部分。”[19]与之类似,钱穆论及光绪二十三年的南洋公学资送留学问题时也指出,社会人文方面的人才培养务必有本土文化的根基:“声光化电无国界,政法经济则不得不以本国文化传统及社会实况为之本。”另一方面,留学者也必须熟识其乡土文化。中国传统文化重心在社会基层,在“修、齐、治、平”秩序设想中,“齐家”基本为“内圣外王”之枢纽。《论语》云:“行有余而为学。”科举教育培育的士绅必须首先胜任家庭责任,进而服务于社会的其他家庭。基于此,君子务本,儒家教育具有极强的地方性。

与上有关,传统教育较重视本土地理、人物等知识的教育。与传统儒家教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现代教育缘于其抽象个人主义或世界主义或集体主义等,都不免带有一定的无根性。潘光旦曾指出,现代教育缘于乡土教育之缺失,以至受教育者疏远于本土知识,家乡情感淡漠,这势必造成读书人单向度从家乡走出去,而再也不能回到家乡。无独有偶,费孝通也指出乡土知识对于人的意义:“乡土教材的目的是在使本乡人熟悉乡事,培养热爱家乡的情感,立志为家乡建设出力。”[20]

(二)加强政府管理——超越教育个人化的倾向

留学并不完全是教育机会的自我抉择问题,它也有关于国家政治乃至文化独立与尊严。基于是,政府宜出于国家文化安全与自主之故而强化监管留学。潘光旦曾比较单纯个人体验性的游历与留学之不同,进而指出留学的文化嵌入:“游历是个人举动,而留学攸关乎一国的文化大局。”反过来看,若国家监管不力则可能影响留学人才的质与量。张之洞曾将洋务时期留学所成就的人才少的缘由之一归结为国家监管之不力:“即便极力鼓吹游学的又尝遣学生赴英法德学水陆师各艺矣,何以人才不多?曰:失之监督无措意,又无出身明文。” 1912年,蔡元培也指出加强留学教育的政府管理之必要:“全国高等教育,既归教育部直辖,以后派遣留学,拟归中央政府直接办理。”[21]故政府宜在留学规模、留学资质、学科选择、国外就读期间的管理、归国后的人才运用等方面加强管理。

(三)资质考核——以考绩确定留学资格及其人才认定

钱穆曾指出留学教育的文化素养之资质问题:“学声光化电者,先于国内粗习门径,深造则可以求之于国外。学习政法经济者,其先可与彼邦贤达议论稍事涉猎,而成学名家,则非于本国文化社会实情寝馈沉酣之深且久者不为功。”[22]蔡元培也指出留学人才资质的考核标准问题,应该“以直接能进外国高等专门学校及在本国高等专门学校毕业成绩最优而更求深造者为限。”钱穆与蔡元培都注意到留学生的资质问题,不过,钱穆愈加注意的是通识性的文化素养问题,而蔡元培强调的是专业性的知识能力。回顾留学史,洋务时期留学人才之少的部分原因就在于失之考选的结果:“又尝派京官游历矣,何以才不才相兼?曰:失之不选也。”[23]正是鉴于留学生文化素养与知识技能的双重缺陷的背景下,潘光旦指出,政府今后当采取加强考核的留学政策:“留学生所学的学科应参酌社会的需要;非大学毕业生,非有相当的造诣,便不许留学;去国之前,回国之后,须加以考绩。”

(四)各美其美——打破“洋进士”胜于本土大学生的社会风气

清末以来的科举教育与现代学堂教育之争,可谓是教育现代化与本土化较量的最直观表达。1905年,慈溪授意清政府取缔了始于隋唐而沿袭了1300多年的科举考试。自此,科举教育成为历史的陈迹,而现代学校教育取得了合法性。实际地看,在当时,即将成为清代遗民的士大夫及其子弟暂时并不对学校教育抱有多少的好感与信赖,倒是社会中下阶层首先接受了现代新教育。无论如何,新教育从此得了其他任何教育无法动摇甚至唯我独尊的优势地位。就学校教育而言,一般人总是认为留过洋的又胜过没留过洋的。若从人性基础与教育两方面看,留学人士天资良莠不齐,而外国的教育也存在天壤之别。故留学生之间的差异极大。钱钟书在《围城》中通过不学无术的方鸿渐的个案揭示了留学人才之迷思。方鸿渐自嘲地说,他那张“美国克莱登大学”的博士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遮盖起来。”这意味着出过洋的人不见得必然学贯中西,甚至滥竽充数。尽管如此,而在越来越多国人的观念里,喝过西洋、东洋墨水的洋进士,胜过国内就学的大学生。正是在这种崇洋媚外的社会人才观念的背景下,潘光旦提出,在社会意识方面当认识到留学是无奈之举,过分迷信留学则有着文化沉落之嫌疑,并揭批那种没有丝毫批判便以为洋胜于中的社会人才观:“第一要打破留学生比较非留学生为有价值的谬误观念;引用人才,更不应只在留学与非留学的分别上用功夫。要知道从国家文化方面看去,留学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举动。要问当此要求关税自主,裁判权自主的时候,何异无人主张文化自主。”[24]

四、培植精神麦地——潘光旦文化自觉意识对于当代留学教育的启示

(一)伴随“富强”的留学热——没有文化关怀的孤独群体大逃亡

1.文化寻根——当今中国的文化自觉愈加成为问题

较之于洋务运动时期的留学伊始之际,今天中国人愈加面临精神的深刻危机以及普遍的文化失语。这是近百年文化他者化的必然结果:新文化之个人觉醒,其蕴含的个人主义价值观是一贯以家族伦理为主导的中国的新生事物;20世纪30年代个体主义的启蒙遭遇集体主义宏大叙事之民族救亡,以及此后的国家社会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也基本是“非西方的西方化”之路径。20世纪70年代末期的拨乱反正后在社会与经济层面上再度肯定个人价值。无论如何,在20世纪中国观念舞台上粉墨登场的个人主义或集体主义皆与中国固有的儒家理念存在极大的紧张,而延续了数千年的儒家价值与中国发展及个人安身立命渐行渐远而成为一张日益模糊的面孔。20世纪80年代,李泽厚以自由来反对儒家伦理。随后,在世界上自由民主的样板国生活了20多年的李泽厚又说:该儒家哲学登场了。李泽厚的儒家回归给予我们的信息是,百年来在观念场域寻生存的中国人就像个迷失的孩子,如今他该幡然醒悟去寻找回家的路了。

2.富强之后应教化——费孝通思想中心的转折给予我们的启示

自洋务运动以来的150年间,中国人一直在寻求国强民富之梦。最近一些年来,国家强盛了,人民总体上富裕了。然而,与此强盛与富裕相伴的是身心俱失衡的“战国时代”。费孝通自1936年书写《江村经济》开始便在思索如何“志在富民”这一一生系念的问题。“三十年代开始研究的是如何充分利用农村的劳动力来解决中国的贫困问题。物质资源的利用和分配还属于人同地的关系,我称之为生态的层次。”[25]然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总体上富强了,他进而提出“文化自觉”的历史赋予的新命题。这也是世纪末的心态危机激发费孝通的思考的契机。1992年,费孝通在《孔林片思》中说:“生态和心态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常说共存共荣,共存是生态,共荣是心态。共存不一定共荣,因为共存固然是共荣的条件,但不等于共荣。”富裕之后亟待加强教化,从而使人身心平衡,使人与人能够和睦,这是富裕之后的教化或文化心态的新命题:“劳动力对于财富的占有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了。我个人的研究到今天为止,还没有跨出这个层次。现在走到小康的路子是已经清楚了,我已认识到必须及时多想想小康之后我们的路子应当怎样走下去。小康之后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变化不可避免地要引起人与人的关系的变化,进到人与人之间怎样相处的问题。这个层次应当是高于生态关系。在这里我想提出一个新的名词,称之为人的心态关系。”[26]

3.没有文化皈依的逃亡——当代留学大潮背后的忧思

当前,伴随中国总体日益“富强”的是方兴未艾而又风起云涌的留学热。泥沙俱下的留学潮背后隐藏着如下问题:首先,孤独的救赎。如果说洋务运动为开端的留学尚且承载着民族救亡之宏愿,然而,今天的许多热衷留学的学生及其家庭与其说是救亡,倒不如说他们在进行一场新教式的“一个人的救赎”:这是对包含中国教育在内的整体社会的不信任的逃避之举,是没有文化关怀的孤独群体的大逃亡。其次,去精英化。曾经,一般是大学以上的学生才去留学。而今,留学越来越与个体的家庭背景有关联,而与文化素养的关联越来越少,甚至有人以为,留学几乎成为富贵者子弟的特权了。美国所以较为欢迎中国留学生,是因为每年能够给它带去20亿美元的国民收入。最近,有文章指出,一些并不特别富裕的家庭也举全家之力竭尽所能送子弟留学,这也给其带来极大的心理压力[27]。再次,留学生越轨。许多在国内学业很差的学生由于家庭优越而成为留学生,但是他们的纨绔之风并未由于出国而有所收敛。于是,新闻时而报道中国留学生越轨事件。最后,人才流失越来越多,这与当初出国的文化关怀的付之阙如相应。

《中国留学发展报告》指出,目前,留学生存在岁数越来越小的趋势。洋务运动时期留学生之所以小,主要与语言有关,因为那时候作为读书人的士大夫子弟大多不通英语且已成年而难学外语。故而当局不得已而让年幼者出国从头开始学习。当前留学生越来越小的主要原因在于回避国内“分数中心主义”的教育以及尽早套上留洋光环。无论如何,太小出国,本土文化不曾在其心中生根。其结果不免是,这个孩子由于太早离家而对于父母都不太亲热。对父母都不亲热,遑论他眼里那个遥远而陌生的祖国?1938年恰是抗日战争期间日军打到广州的时候,费孝通回归祖国。所以费孝通说,因为“我们不肯做亡国奴,不能流落异乡……这就是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心”。[28]在今天,不知道多少人由于背叛家园而被流放。人,并不能由于祖国好起来才去爱她。那些不爱祖国的留学生们,在哪里都只会是异乡人,这也是留学生自身的文化皈依缺失之危机。

(二)找回自我——潘光旦文化自觉思想对当前留学教育的启示

钱穆曾比较古代中国与罗马之差异的一个方面是:罗马是政治力量主导社会,政治瓦解则社会旋即崩溃;而古代中国则是社会基础上产生政治,政治服务社会,因此政权更迭并不影响社会。这也正是顾炎武所谓的“亡国与亡天下之辨”的根据所在。士大夫不特别担心亡国或政权更迭,倒是担心亡天下,也即社会文化之亡失。近代国族危机给一贯以天下视野看世界的士大夫提出的挑战之一是,务必将现代国族意识纳入古已有之的天下视域。潘光旦对于留学教育的文化自觉意识也与中国社会的上述特质及其现代遭遇有关。故而他一直出于文化守成角度忧虑于近代以降国人过分追求“国强民富”所致的文化意识之淡漠,但不囿于我族文化之一本论。他指出,中国历史上一贯务本,甚至“过于务本”,而犯了“惟本论的感伤主义”、“务本而舍末”以及“一本论”[29]的错误,而今日的弊病似乎在“忘本逐末”。

潘光旦进而提出,中道在于以我文化为主体的前提下接受融合西洋为主体的现代文明。在这方面,他不同于洋务运动到维新时期的中体西用论,也不同于陈序经、胡适之的西化论。他有两点值得提出,第一,事实上“体用不二”,不存在与制度或物分离的价值。第二,若抽象地从“体”看,执两用中对待中体与西体,并且务必以我文化为主而以西洋为末的态度去接受西洋文化,使其为我所用。这种思路当是“现代世界的中国人”安身立命之所藉,也是他一贯处置包含留学在内的学问的态度。

在伴随着国内教育的文化意识危机的留学热的今天,我们从如下两方面看待潘光旦关于留学文化自觉的思想给我们的启示:一方面,留学要守住中华文化之根。首先加强传统文化教育,使学生具有适度的家国情怀;其次,基础教育当从狭隘的智力教育、知识教育甚至技能教育的局限中解脱出来,回到潘光旦宣传的人性教育中,也即促成教育实现人格,而非教育是为了人之外的目的,从而实现教育本意,同时强化人们对国内教育的信任;再次,大学回归到孟子所言的培育“大人”的精英教育的本位,强化我国内部人才的质量,而非市场化或畸形的几近平民教育化地办大学,这也客观上减少对外国教育的依赖。最后,社会必须改变“留学人才必然高级”的这种误解等。另一方面,留学是强化文化自主意识,而非由留学加剧文化寄生。首先,加强留学者的归属意识。知识无国度,人才有家国。潘光旦一贯认为,教育需从人性出发,从而实现其人性内在嵌入的“通性、个性以及性别”,从而客观上实现“社会秩序、文化进步以及种族的繁衍”三方面的观念。蔡元培也指出:“教育是个性与群性的平均发达的。”[30]现代教育——无论国内教育,还是留学教育——的最高理想几乎都不免轻视甚至忽视通性或群性的教育,而满足于制造讲究个性实现的专家。精英的大学生才留学,留学后必须还是中国的人才。将留学教育纳入文化精英教育的“大学之道”的定位上,留学生不仅要知识上的通达以及文化担纲以及社会责任承担之“大成”意识:“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返,谓之大成。然后足以化民成俗,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也。”[31]其次,增强留学者的文化自觉意识。在高等教育国际化过程中,留学在外的群体必须保持文化主体意识,尊重并维护古往今来所积累的中华文化资源。既要承认积极的新风气的吸收,又要保持本土文化资源的坚守。最后,加强出国前的文化与知识素养的考核以及出国期间国家的适度监管与归国的能力考核等。

[1]潘光旦.潘光旦民族研究文集[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36.

[2]徐传德.南京教育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165.

[3][23]张之洞.劝学篇[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146、138.

[4][5][11][16][19][24]潘光旦.夔庵随笔[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257、258、57、257、288、259.

[6][7]潘光旦.潘光旦民族研究文集[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33、20.

[8]潘光旦.直道待人——潘光旦随笔[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46.

[9]陈青之.中国教育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516.

[10]李宗侗.李宗侗自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0:74.

[12]潘光旦.潘光旦选集[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426.

[13]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9.

[14][28]费孝通.费孝通与多党合作[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187、296.

[15][17][18][20][25][26]费孝通.费孝通文化随笔[M].北京:群言出版社,2003:300、233、242、214、222、221.

[21][30]高平叔.蔡元培教育文选[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9、145.

[22]钱穆.政学私言[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165.

[27]王璟.南京妈妈走访24所世界知名大学 揭秘国外教育[EB/OL]. 2015-11-08. http://js.people.com.cn/n/2015/1108/ c360307-27043252.html.2015-12-10.

[29]潘光旦.潘光旦选集(II)[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141、146.

[31]魏泽馨.傅任敢教育译著选集[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3:12.

Pan Guangdan s Cultural Consciousness about Teenagers Studying Abroad Education

Liu Yiping Lu Lixin
(Institute of Sociology, Sichua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Graduate School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act: Pan Guangdan has pointed out that studying abroad is not to study abroad in the future. This is the education for studying abroad of culture consciousness. However, he found studying abroad had the following problems in reality: more and more people’s attitude to study abroad are from straying into flocking, the age getting more and more small, the knowledge being lack of cultural self-consciousness and so on. These will inevitably cause studying abroad more and more becoming a need, and more and more loss of cultural autonomy. In view of this, Pan Guangdan pointed out that the attitude to keep open under the premise of culture itself and give appropriate recommendations: based on our culture and taking foreign culture at the end. Therefore, we should be strict to the qualification of studying abroad, strengthen intellectual preparation before going abroad and should not be too early to study abroad, etc. so that reducing the necessity of studying abroad and maintaining the autonomy of Chinese culture.

ds: Pan Guangdan; Study Abroad; Cultural Consciousness

G648.9

A

1006-1789(2016)04-0061-08

责任编辑 曾燕波

2016-01-12

刘易平,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化社会学;卢立昕,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主要研究方向为人才与人力资源管理。

猜你喜欢

潘光旦文化教育
国外教育奇趣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题解教育『三问』
年味里的“虎文化”
潘光旦的书生意气
潘光旦的书生意气
教育有道——关于闽派教育的一点思考
谁远谁近?
办好人民满意的首都教育
一条腿能否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