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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历史为经,以世界为纬
——中国国际传播研究的想象力

2016-03-19李金铨

国际传播 2016年1期
关键词:研究

李金铨

以历史为经,以世界为纬
——中国国际传播研究的想象力

李金铨

美国早期的国际传播研究以现代化理论为主,这是“冷战”格局下的特定产物。中国的国际传播研究则有其独特的关切。如何寻找中国国际传播研究的知识路径?本文主要提出三个思考。第一,“世界主义”的精神具有启发性,一方面以西方为参照系,另一方面应防止全盘接受,需取精用弘。第二,采取历史视角,从历史观出发来定位中国问题。第三,在知识论和方法论上,将特殊性与普遍性、异与同、本土化与国际化辩证结合,开展比较研究,注重脉络,也采取跨学科的思维。如此,或可激发中国国际传播研究的想象力。

国际传播;现代化理论;世界主义;历史观;比较研究

一、中国国际传播研究的独特关切

您是国际传播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近年来,您在多篇中文文章(2014;2015)和访谈(2011;2012;2014)中对这一领域的研究发展状况做了高屋建瓴的梳理和反思,对美式国际传播研究的总结相当深刻。但我觉得中国当前的国际传播研究,似乎与美式潮流有相当大的差异,可谓是同名而不同质的两个事物。不知您是否同意?

美国传播研究的视野和预设是内外有别的,国内传播和国际传播的渊源、目的各不相同。国内传播,在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以芝加哥大学开其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重心移至哥伦比亚大学,转而以结构功能论为依托,遵循行为主义的道路,聚焦于媒介在投票和消费上面的短期效果,一脉相承,至今在美国仍是主流。但美国的国际传播研究,则是20世纪50年代围绕麻省理工学院(MIT)开始的,与美国的外交政策(尤其是“冷战”格局)息息相关。当时,国际传播秉承线性发展的“现代化理论”,假设第三世界发展的轨道跟随在美欧的后面。美国的历史经验和中产阶级的价值因此投射到第三世界,学术背后的政治目的是防止国际共产主义的蔓延。这里面出现了一个悖论:哥伦比亚学派发现,媒介只能强固人们的预存立场,很难改变他们的态度和行为,总称为“媒介效果有限论”;然而MIT的政治社会学者,包括普尔(Ithiel de Sola Pool)、丹尼尔·勒纳(Daniel Lerner)、白鲁峋(Lucian W.Pye),却积极肯定媒介在长期上、宏观上足以促进第三世界的现代化。两个看法截然不同,这需要用社会学知识做细致的分析。

针对你的问题,我想谈三点。第一,美国的国内传播和国外传播的发展是分道扬镰的。第二,中国的国内传播研究受到美国国内传播研究的影响有多大,媒介效果的范式是否跟美国主流亦步亦趋?我没有专门做过考察,不敢妄言,但这至少是值得思考的问题。第三,中国的国际传播所关心的议题当然和美国不同。中国漫天听到“软实力”、讲好“中国故事”“一带一路”等问题,但多半仅止于口号阶段,还没有变成真正的学术研究。

传播学引进中国三十年,还没有形成真正的范式,潮流多变,也颇不稳定。谁有什么机缘,跟哪一个人读书,学术的看法也因人而异。中国传播学者关注什么问题,莫衷一是。解决之道需要靠时间酝酿,更需要整个学术社区的自觉与争鸣,在具体实践中形成某种“共识”。国际传播在中国似乎位处边缘,政治活动的色彩盖过学术研究。中国的关切和美国不一样,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目前没有看到重要的研究成果。

早期美式国际传播研究,究竟存在什么问题?

美国早期的国际传播研究主要以“现代化理论”为主导。这是“冷战”的产物,企图用经济的手段来解决政治的问题:从国际格局来看,假若第三世界国家经济富有,人民教育程度高,国际共产主义便无生根的余地。这个学术范式背后是有政治预设的。

当然,现代化是每个国家都想追求的。正如卡茨(Elihu Katz)把现代化分成三个层面,包括政治整合(例如非洲很多部落需要提高国家意识)、经济社会成长以及文化自主性。这些抽象目标,有哪个国家会反对?但具体内容是什么,要以什么途径追求怎么样的现代化,则彼此看法可能大相径庭了。

追求“现代化”是一回事,“现代化理论”有没有解释力是另一回事。最早开创“发展国际传播”范式的是丹尼尔·勒纳,他认为现代化之路从工业化、都市化开始,然后提高识字率,媒介提高人们的“移情能力”,最后导致政治参与。第三世界人们受制于宿命论,甘于接受命运的安排,不知外面美好的世界。他认为,媒介打破这种宿命论,让人们获得更高的价值期望,敢于挑战现状;一旦大家的人格都现代化了,整个国家也自然现代化了。这个线性假设已被攻击得千疮百孔了。的确,第三世界很多民族受到宿命论的束缚,不适合现代的社会发展。但媒介纵然打破宿命论,难道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吗?万一期望飘得太高,社会条件无法满足,岂不制造集体挫折感,成为动乱之源?何况那些受到严格控制的媒介,只是传声筒,简直是现代化的绊脚石。“现代化理论”整体不可取,但局部是否可取,这是可以讨论的。

一个比较具体的问题:1980年您曾经出版过《反思媒介帝国主义》(Media Imperialism Reconsidered)一书。您认为如今“媒介帝国主义”理论是否依然有生命力?所谓新媒介据称有能力跨越地理疆界,在互联网和新媒介领域,是否会产出新形式的媒介帝国主义?

传播帝国主义(或曰媒介帝国主义)有其基本预设,跟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大有关系。有论者以为传播只是文化的一环,宁愿称为更广泛的“文化帝国主义”。也有人对任何“帝国主义”的说法都无法接受,那就用葛兰西的“霸权”(hegemony)概念吧。如果连这个也不喜欢,叫它“支配性理论”也没关系。我想,只要整个国际关系存在支配关系(dominant relationship),这个问题就不会消失,围绕“传播帝国主义”的辩论就会继续下去。有时候比较沉寂,有时候会很昂扬。“冷战”结束后,新自由主义高涨,文化帝国主义、传播帝国主义的批判式微,而由“全球化理论”所笼罩。等到整个国际局势改变,这个辩论会再次兴起。

有压迫就有反抗,这是万古长青的话题。每次兴起,内涵都会不一样,论者会不断赋予其新意。如今,新的挑战来自于新媒体。压迫与霸权是多层结构,而非单层结构,解决了一层,又加深了另外一层。在我看来,新媒体解决了以前传统媒体的基本障碍,但也开创了一层新的、甚至更严重的支配关系。例如苹果手机(iPhone)、谷歌(Google),都是美国独霸的技术。即使类似阿里巴巴的公司提供地区性、局部性的替代,毕竟不是全球性的,它们的发展也受到当地国家力量的扶持和保护。

“冷战”结束后,赫伯特·席勒(Herbert Schiller)宣称,国家力量不再那么重要,主导甚至操纵世界秩序的将是全球性大公司的垄断资本。这个观点很重要,但不可一概而论。国家和大公司的关系有分有合,美国政府帮助微软(Microsoft)、苹果(Apple)和谷歌(Google)拓展市场,但有时候也会援引“反托拉斯法”制裁它们。(欧盟与Google之间的纷争长达六年,今年欧盟要对它进行制裁。)大体而言,两者利益一致;但局部而言,利益、立场也有互相制衡与互相制约的时候。

任何新科技出现后,一定会变成社会制度的一部分。外因必须要透过内因起作用。社会结构是内因,科技是透过社会结构来表现的。手机与形形色色的新媒体涌现,哪些人有条件使用,使用的情形怎么样,这跟原来的社会结构是有关系的。科技既可改变社会结构,也可巩固社会结构,这种复杂的“交涉”需要以历史眼光做具体的经验分析。

再回到传播帝国主义。马克思主义者说:说到最后,上层建筑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决定”是什么意思?政治经济学取其窄义,以为意识形态是由媒介产权与控制权左右;而文化研究者取其广义,例如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霍尔(Stuart Hall)认为,经济基础只是分析的“起点”而不是“终点”,一开始从经济基础入手,随后文化有其自主性,可能与下层建筑不一致,甚至分道扬镰。这是学术左派内部最大的争执。

经济力量强大,文化力量是不是必然强大?经济固然是火车头,带动文化,但它们岂是一对一般地水乳交融?20世纪70—80年代,日本是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但文化影响相对是微不足道的。现在中国跃居第二大经济体,但问题是有钱就保证有文化影响吗?这个关系错综复杂,恐怕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二、国际传播研究的世界主义精神

您最近主编的Internationalizing“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2015),搜集来自世界各个背景的多元思想与经验,力图对美式国际传播研究进行纠偏。能否跟我们分享其中您特别欣赏的文章或研究?“国际传播研究”与“国际化的传播研究”如何嵌合?

在这本书中,好几位背景不一的学者不约而同,揭案了“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的精神,包括张隆溪、彼得·达格伦(Peter Dahlgren)、席尔维·威斯堡(Silvio Waisbord)和我自己。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趋势,其中包含丰富的信息。世界主义精神基本上假设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可以试图互相了解,无论多困难,也必须尽量克服,以增加彼此交流,求同存异,获取“互为主观的理解”。

一方面应该以世界的格局看中国和中国文化,另一方面应当从中国文化的特殊性彰显理论的普遍性。仅仅局限于中国的特殊经验,没有凝聚为普遍性的理论,只有中国人孤芳自赏,无法和其他学术社群对话沟通。前些时我在云南演讲曾举一例:假如你只把白族的特殊性叙述得很好,研究白族或少数民族的学者或许读得津津有味,但其他人却无动于衷。要是你从白族的服饰出发,分析其礼仪与身份的关系,又从身份分析人际网络与权力关系,相信有更多学者会联系到他们的学术旨趣。白族本身虽然有趣,但还不够,必须进一步提炼出普遍性的解释。特殊性和普遍性是辩证统一的。

国内国外的道理大致一样。研究少数民族,也是想了解多数民族;研究“边缘”,也是想了解“中心”;研究犯罪分子,未尝不是想了解主流社会的规范与生活。人类学跑去荒岛研究,给我们一面强有力的反照镜。例如现代社会里没有一个角落不受到电视的渗透,我们习以为常,甚至麻木了。若能到没有电视的“落后”地区长期观察,岂不反过来让我们深刻了解电视在日常生活中的角色?

我们研究中国,首先当然是对中国有兴趣,但光是这样不够,还需要从中国提升到理论的普遍性。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中国不可能跟世界完全相异,也不可能跟世界完全相同。相异在哪里,相同又在哪里?为什么会有这种相异与相同?这样解释起来就非常有趣、很有意义了。

在跨文化研究中,文化色彩最浓的莫过于文学艺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读起来充满异国风味,不仅俄国人感兴趣,各国人也都觉得“于我心有戚戚焉”,原因何在?因为托翁所触及的是人性和人心深处的问题。如果不是这样,托翁不过是俄国的小说家,其作品也不成其为世界的文学瑰宝了。即使最有民族特殊性的人文内容,牵涉的还是人类共同的问题。虽然表现方式不同,但触动心灵是一样的。

社会科学更应该处理文化经验的特殊性与理论普遍性之间的辩证关系。“世界精神”必须把世界当成整体看待,威斯堡呼吁学者研究那些在世界格局里面受到忽视的问题。例如现在的文化逐渐是跨边境的,国界并非完全神圣不可侵犯,当今移民来来回回很普遍,过去国际传播不太研究跨边界的流动,如今能否注意这方面的问题?最后,世界主义牵涉到能否建立人文性(humanities)的问题。我在这本书的文章,题目是“地方经验,世界视野”(Local Experiences,Cosmopolitan Theories),副题是“国际传播的文化性”,代表一项初步的努力,这里就不展开谈了。

过去,美国式的国际传播是忽略文化意义的,甚至认为美国的标准是放诸全球而皆准的,整个世界是美国的放大版。我们当然要反对这一点。但是也不能简单取而代之,认为世界就是中国的放大版。当然,如果说美国是美国,中国是中国,各管各的,两条线不交叉,这也没什么意思。中国和美国、中国和世界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这样联系起来才有意思。现在谈的“全球命运共同体”,就是世界主义的精神。

从这种精神出发,中国的国际传播研究,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学术姿态?

今天是全球化的时代,要用全球的格局来看中国,而不是关起门来看中国。中西交流是必然的事情。

一方面,我们应当以西方为参照系。学科意义上的传播研究,本来就是美国的产物,跟他们学习是天经地义的。学了之后当然可以批评,但先要了解人家,而不能闭关自守,闷着头胡乱批评,或者无赖地说“美国的东西我们不要理它”。要是不参考美国的文献,正常的学术研究恐怕都难以进行。

另一方面,我们不能全盘照收,不能拿美国(或哪个国家)的“真理”硬套到中国头上,而是要取精用弘。哪些对我们有用,哪些没有用,要分辨清楚。“在地化”“本土化”,与国际化不是对立的,是辩证而同时并进的。我们愈了解国际,就愈了解母国社会。我们的学术研究应该问些什么问题?在国际格局里面应当扮演什么角色?我们能够作出什么贡献?在我看来,一方面要本土,另一方面要国际,彼此有机渗透,而不是对立起来。现在有个口号讲得很好:“立足中国,放眼国际”。如何把口号变成学术方案,却是个艰难的挑战。无论盲目追随,还是盲目排斥,两者皆不可取。最健康的心态是对西方了解得愈多愈细致愈好,选择值得参考的,又从自己的文化土壤中发展出最有原创性的问题,最后中国与西方对话接轨,彼此渗透,互相切磋。在我看来,这就是世界主义的精神。就像我曾在其他文章中讲过的,一方面要反对西方霸权,另一方面要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本土化是必然的趋势,但不是关起门来,必须要在开放的世界格局里面给自己找定位。

具体到学术研究中,这种世界主义的精神要求我们怎样去做?

世界主义要求特殊性和普遍性的辩证统一。美国的主流是实证主义,追求可概括的共性,不太讲特殊的例外,为此常常抹杀文化意义。例如罗杰斯(Everett Rogers)的“创新扩散”,常常把海外各地当成美国的前哨站,复制美国的世界观。“国际”研究只是美国理论的注脚而已。我对此是存疑的。

在国际传播研究中,有些学者采取严格实证主义的路径,抽空了文化意义,做出貌似“价值中立”的大规模跨国问卷调查,但所得的结论往往“不过尔尔”,洞见不多。另一方面,美国专家对中国实际状况是非常了解的,可惜没有理论上的兴趣,他们是“区域问题专家”(area specialist)。这两个趋向我都有保留。有人提出,“区域研究”(area study)应该变成“以区域为基础的研究”(area-based studies)。我赞成。综合一下,应当有理论兴趣,也要掌握深刻的区域知识;以区域(文化或地理意义)为基地,既照顾到丰富的文化意义,又提升到理论的普遍性。我问美国学者,美国也是一个“区域”,为什么美国之外的学问才叫“区域研究”,而美国就属于建制学科呢?这是美国本位中心,如同格林威治时间是大英帝国的定义。

孤立研究中国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做研究心里总有参照系。比较性个案研究(comparative case studies)的重要著作,例如巴林顿·摩尔(Barrington Moore)的《专制与民主的社会起源》,以及西达·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的《国家与社会革命》,都深受韦伯方法论的启发,一方面关照因果关系,一方面获得洞见,这是值得国际传播学习的。

“冷战”时期,西伯特等人编著的《报刊的四大理论》(一译《传媒的四种理论》)影响很大,但那本书说得太绝对,太黑白分明。哈林和曼奇尼(Daniel Hallin & Paolo Machini)的《比较媒介体制》,延续了上面所说的比较个案路径,分析十八个西方国家,大概分出三大传媒体制:一种是英美式的自由主义模式,另一种是北欧与德国的民主统合主义模式(social corporatist),第三种是极化多元主义模式(polarized pluralist),意大利、法国等拉丁国家均属之。这本书难免有争议,却颇有新意。后来他们又邀约一批非西方国家的学者,分别撰写个案,考察他们的理论能不能站得住脚。这种道路尚在起步,还可以发展,值得提倡。

回到国际传播领域,您谈到的“世界主义”精神,很多具有真正文化关切的学者多半都会持有这种精神。像费孝通所讲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西方大哲也有人谈到这种精神。那么,无论在学术层面上,还是国际交往层面上,它算是主流吗?

现在已有这个新的呼声。早年孙中山在“三民主义”谈及,要用民族主义为阶段,最后达成世界主义。他的观点可以讲得更周延。首先,要有民族自尊心,拿出好东西,敢跟别人打交道。打交道的时候,始终抱有世界主义的精神,知道整个世界格局中,我到底是谁,能做什么事情,贡献在哪里。这样,既不会唯我独尊,也不致固步自封。世界上好东西太多了,值得我们虚心学习,但我们最终也要拿出学术业绩,对世界的学术有所回馈才行。不光进口,也要出口;不光拿,也要给。当然,这个境界不是一蹦而就的,而是需要学术社群数代人努力。学术发展一旦到成熟的地步,提得出系统的学术理论,人家就不能忽视我们。我们常说德国、英国、法国的学术怎样,因为他们可以和美国的学术对话甚至对抗。甚至荷兰或北欧的小国家实力也不容忽视,中国必须提出有原创性的东西,既对中国人有意义,也对外国人有意义。不然的话,自己搭台、自己唱戏、自己叫好。用时髦语言来说,你在朋友圈里发好多自拍照,讲自己多了不起,人家不给你点赞,又能怎么样呢?

三、国际传播研究的知识论与方法论

您多次谈到脉络与语境(context)的重要性,那么,中国国际传播研究应该如何把握当前的脉络与语境?

谈到语境与脉络,我始终觉得,社会科学很少有绝对的对与绝对的错,往往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苏东坡形容“庐山真面目”,到底是成岭还是成峰、远近高低,都取决于你站在哪个角度。犹如“瞎子摸象”,每个观察者有自己的切入角度,尽其所能都只是片面的,摸不到全貌。

社会科学研究不能有“全称命题”,把话说死,说得太绝对,而是都带有“条件性”的。凡是有两种说法,必有三种逻辑关系:第一种关系,甲说是对的,乙说是错的,反之亦然,两者必居其一。第二种关系,在不同的语境和条件底下,两说俱对。(富人的问题是厌食症,穷人的问题是营养不良,关键看对谁而言。晋惠帝问饥民“何不食肉糜”,就是因为不知民间疾苦,以致逻辑错乱。)第三种关系,两个说法都对,一为主,另为次,解释力有高低。社会科学要看语境,要看条件。此所谓“移步换景”。

庄子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本来应该肝胆相照的,却可以变得远若天边。苏东坡的《前赤壁赋》中也说:“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从变的角度来看,天地没有一瞬间不在变;若从不变的角度来看,一千年前的长江与现在有什么分别?李白感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们不知道古月的样子,但今月不是照过汉武帝、唐太宗,也照过李白和杜甫吗?变与不变,就是“移步换景”;对社会科学来说,就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这个观点对国际传播研究格外有启发。中国与别的国家必然有同有异,哪些是同的,哪些是不同的,而且在每个复杂的层次都可能“异中有同,同中有异”。从这种结构性的看法,会问出很多以前问不出来的问题。同与异的关系,我想找机会写篇文章讲一讲。

此外,在解读文本的时候,必须联系到语境。语境包括时间和空间。用米尔斯(C.W.Mills)话来说,一方面要有世界观,一方面要有历史观。对中国的定位也应该是这样子的。

您讲到国际传播研究要有世界观,也要有历史观。我和胡正荣教授曾合写过一篇文章,叫作《帝国、天下与大同》,从历史的视角评析中国古代关于天下秩序和世界的想象。天下秩序有很多问题,但它是一种不同的视角。

这是一种文化上的想象。史学家认为,古代只要愿意接受中国文化价值的,就被当作中国人看待。这是“文化中国”。

举例说,宋史的书已经汗牛充栋,为什么还要做宋史研究?因为史家受到时代的感召,觉得有些问题回到宋史,从新角度研究书院制度和科举制度,会得到更深刻的思考、启发和借鉴。历史是和现在不断对话的,一部分也在回答现代的问题。有些历史被淹没,却因为时代的召唤被照亮而复活起来。但历史不是资料库,若为了印证政策,去淘点历史东西断章取义,那是不诚实的态度。我们研究科举制度,除了问题本身引人入胜,何尝不是希望反思现代考试制度、人才流动和阶层翻身这些问题?历史不是为现在服务的,尽管直接间接受到当代问题所触动。

有时候我们以为发现石破天惊的高见解,没想到智者早就说破了。历史增加我们思考的宽度和深度。我对历史是外行,但觉得有点历史素养是好的。1776年是美国独立建国的年份,华盛顿的时代正是中国的乾隆时期。记住这个年份,美国从衰到盛、中国从盛到衰的历程便有崭新的意义。

容我再举一例,说明新闻史的问题意识。1906年废科举以后,传统士大夫转换为现代知识分子。传统士大夫有社会特权,但现代知识分子没有特权。记者和律师、教师都逐渐成为中产行业。在20世纪初,唯有科举落第才会做记者,不得已而为之。到了20世纪20—30年代,记者的身份和地位不断上升,《大公报》很多记者是燕京大学毕业的,圣约翰大学新闻系学生家庭背景一般相当优异。要考察记者社会身份的递擅,应该有横比和纵比。横的可以拿记者和律师比,看这两个新兴中产职业怎么兴起,有何异同;纵的方面,当年最主要的报纸在上海,可以拿《申报》《新闻报》,甚至小报,追踪记者地位怎么演变的,这样就能看更清楚。

美国主流传播研究以统计分析为主。搞统计当然可以,但若具备历史素养,对历史有认知和欣赏,相辅相成不是更好?记得我初到美国念书,偶然读到拉扎斯菲尔德的一篇文章。他说,历史是研究过去的,社会学(传播)是研究现在的,以此截然划分。他是大学者,我连门都还没有入,虽然直觉不对劲,但也说不出反对的道理。等到我读到米尔斯的文章,就知道我的品味更近米尔斯。米尔斯的《社会学的想象力》第三章完全是在批评拉扎斯菲尔德。

如果我们把米尔斯讲社会学想象力的三个因素——历史、社会整体、人性——挪用到国际传播这边来,是不是也可以拓展一种国际传播研究的想象力?

当然可以。像摩尔、斯考切波等人的研究,就是颇有启发的。他们分析国家、阶级与国际结构的互动关系,以解释最后变成民主或专制的不同状况。他们是社会学家,融合了历史的视角,这是历史社会学的取径。余英时先生问的是史学领域另辟蹊径的核心问题,但思路和方法契合现代社会科学,也应该受到社会科学的暗示或启发,只是没有喧宾夺主,没有以社会科学取代历史分析。他的《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可以与韦伯对话。我劝学生耐心多看几遍,揣摩他怎么样立论,怎么样用各种证据来铺陈和勾连(我数了正史、笔记、尺犊、墓志铭、家谱等25种证据),分析一层一层加深。多读这类书,境界慢慢可以提高。

跨学科大概是国际传播研究必须思考的路径,如您所谈的“外围包抄”。哪些学科可以为中国的国际传播研究提供襄助?我们刚才提到了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还有哪些呢?

每一个学科都可以。但每个人有所偏重,也都可以有自己的角度。我在大学念的是新闻系,但嫌课程太空洞了,于是大部分时间都浸在政治学,准备将来做政治记者。后来我到美国攻读博士时,所选的课60%以上都在社会学和政治学的交叉界面。我的视野从来都不是局限在传播学,我是从传播看政治、经济、文化,也是从政治、经济、文化看传播。

传播学没有自己的范式。但我没有身份的困惑。你说传播学不是一门独立的学科,没有问题。我在乎的是问的问题好不好,重要不重要,有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有人称我是媒介社会学家(media sociologist),我欣然接受。我是社会学家,不过研究的是媒介而已。

现在学术以问题为中心,学科的分野不是楚河汉界。问了一个好问题,阅读就从这里出发。这个问题要是牵涉到政治学的某些理论,你就有系统地去补足那方面的理论;如果牵涉到社会学的某些理论,就去补社会学的课;牵涉到史学、法学等,莫不皆然。唯有跨越学术界限,才能拓展研究的想象力。

[1]李金铨,黄煜,陈韬文:“三十年河东与河西:国际传播研究再出发”,《传播与社会学刊》,2011年第16期,第 1—14页.

[2]李金铨:“国际传播的国际化——反思以后的新起点”,《开放时代》,2015年第1期,第211—223页.

[3]张磊,胡正荣:“帝国、天下与大同:中国对外传播的历史检视与未来想象”,《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6期,第117—122页.

[4] HALLIN D C, MACHINI P.Comparing Media Systems:Three Models Of Media and Politic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

[5] WAISBORD S.Dewesternization and cosmopolitan media studies[M]//LEE C C.(ed.) Internationalizing“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15.

(责任编辑:姬德强)

李金铨,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学系讲座教授、传播研究中心主任。

采访者简介:张磊,中国传媒大学国家传播创新研究中心研究员,《国际传播》编辑部副主任。张磊于2016年5月末对李金铨教授进行访谈,以探索中国国际传播学术知识的形成之路。(文中黑体字为访谈者的提问。全文经李金铨教授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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