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他者伦理”与“明治精神”的伦理内核
2016-03-19陈婷婷
陈婷婷
(1.华东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241;2.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心》中的“他者伦理”与“明治精神”的伦理内核
陈婷婷1
(1.华东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241;2.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心》因其丰富的内涵和艺术特色而在评论界始终占有重要地位。本文采用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分析了文本中有关自我应当如何处理与他者之间关系的“他者伦理”问题。小说主人公先是由于自我对于他者性的褫夺欲而陷入伦理困境。为了解决这种困境,主人公做出的伦理选择带来了理性意志的回归,但其“自我”上升为“无我”之后,更进一步形成了与他者之间的阻隔和伦理悖论。主人公最终为“明治精神”殉死,这一行为实则包含深刻的时代伦理。夏目漱石通过对个人伦理悲剧的描绘,揭示了明治社会知识分子的伦理模型,隐含着漱石对于民族道德危机的深刻认知,也折射出他对“自我”与“他者”之间关系该如何达到理想之境的省思。
《心》;夏目漱石;文学伦理学批评;他者伦理;明治精神
《心》(1914)是夏目漱石创作后期的代表作之一。作者故世满百,而其间围绕《心》的研究不胜枚举,主要包括如下几个侧重点:人物形象论,叙事手法与文本结构论,作家与作品的关联等。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是80年代中期小森阳一、石原千秋的文本细读和江藤淳等基于实证的文本生成论,均是从作品的某个子系统入手,又将其纳入文本的大系统中加以考察,实现了由微观的科学分析走向对作品实质的宏观把握。众多的先行研究视角多元、成果丰硕,屡屡有新颖解读涌现来颠覆传统论断,显示出经典作品常读常新,经久不衰的魅力。
夏目漱石作为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和道德感的作家,认为“作品中的伦理因子能给人以伦理上的刺激,因此道德与文艺是决无法割裂的”(夏目漱石,1979:92-93)。笔者之所以沿袭漱石的说法,将道德与伦理相提并论,乃因“道德与伦理在西方的词源涵义相同……都是指人们应当如何的行为规范。”(王海明,2001:80)这也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立论基础。《心》中先生的自我忏悔,对“我”的劝诫等鲜明地体现出作者的伦理取向,意图唤起读者对作品伦理主题的思考。在当今多元文化价值共存的新时代,现代人所面临的重要课题之一就是是否意识到他者的存在,是否致力于接受他者。这一问题的核心在于人应当如何在善待他人的基础上实现自我认同。故而,基于文学伦理学视角,阐释《心》在透视人性的过程中所触及到的“他者伦理”命题,是彰显作品经典性与现代性的一个必要手段。
一、“自我”与“他者”的伦理命题
国内学界对于《心》的较为主流的批评观点是“剖析了明治时代知识分子中利己主义者可恶、可悲、可叹的孤独内心世界。”(叶琳,2003:46)然而基于文学伦理学的研究视角,可以发现小说中作为明治知识分子代表的先生与K都具有超越一般人的伦理道德标准。先生在年少时就遭遇了叔叔等亲戚的算计,“我始终背负着他们带给我的屈辱和伤害,恐怕要一直背到死。……我不单单憎恨他们,还对他们所代表的所有人怀有憎恨”(夏目漱石,2005:50)。先生离开故乡时就已立志和“所有人”划清界限。K则热衷于宗教,严格控制自己的欲望,对自身心性修养的要求业已形成了一种道德洁癖。两人都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均受过良好的教育,理应深谙人常伦理。并且,先生的遗书具有鲜明的自我反省倾向,由对利己心之恶的发现而生出了赎罪之善,体现出了“人性崇高与光辉的一面”(秋山公男,2001:103-104)。
同漱石的早期作品相比,《心》中的日常化叙事有明显加强的趋势,反映出作者的思考渐渐转向个体间的冲突与对话关系。漱石在《心》中以冷静的他者观察与自我观察的笔触,将视点浓缩在有限的出场人物身上,这一书写策略的目的不在于对人物展开一般性的道德批判,而是聚焦于特定伦理环境中典型人物的内心,展现其所面临的伦理困境①,其中渗透了漱石长期以来对“自我/他者”命题的深度感通和省思。
概括地说,他者就是站在自我的对立面上一切非我的人或事物。法国哲学家列维纳斯(Levinas,1979:43)在批判传统哲学时指出,建立在自我同一性基础上的自我主体必然造成对他者的压制,“他者”的涵义在列维纳斯这里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他人,而是绝对的他者,即绝不能被自我所统御或同一。“因他者的在场而质疑自我的自主性则被称之为伦理学”,这种“他者伦理”并不否定主体的存在,而是强调自我对他者的责任,自我应是为他者的自我。
先生和K的自我主体性建构始于对他者的逆反。先生早早失去双亲,但他所接受的新式教育令其成长为一个人格健全的青年。他先是拒绝了叔叔对自己婚姻的摆布,在发现了叔叔的阴谋之后,毅然与之断绝了亲戚关系,只身前往东京。K则视自己的理想为最高信仰,背离父母和养父母对自己人生前程的规划。一颗追求近代自我的“心”不仅令他们得以摆脱旧伦理秩序的钳制,也为他们的选择赋予了价值和意义。
但另一方面,对“自我”和“他者”间冲突关系的强烈感知也带来了伦理观在相当程度上的扭曲。先生以一种厌世的情绪看待他者:“人是不可信赖的这一观念似已无可救药地沁入骨髓。我把自己敌视的叔父、叔母及其他亲戚简直看成了人类的代表。”(夏目漱石,2005:107)固然拜金主义、实利主义是明治维新后的一种具有普遍性的价值观,但缺乏社会实践经验的先生,针对“他者”的对抗意识更多地来自于主观构建的世界。学者赤嶺干雄(1995:521-522)指出,先生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资产运作方式知之甚少,他同他父亲一样不具备经营财产的能力,因此先生对叔父的憎恨的实质是对失去财产和地位的恐惧,并不构成社会批判。“财产运动贯穿了先生全部的内在经验,塑造了先生的精神,这种脱离现实的意识不断累积,使得新的经验也被纳入这一体系,从而决定了先生的意识与现实社会的分离和先生在现实中的无力。”先生因恐惧而形成的自我防卫意识在感受到来自“他者”的挑战时,会变得格外敏感,往往采取偏激的手段来压制他者,以维护自我的主体性不被侵犯。K则视自己为社会中的独立个体,坚持着观念性的孤高伦理,以隔离人世的方式追求形而上的“精进”。换言之,K对他者采取的是漠视的反抗策略。对他者诉求的无视使K难以建构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自我,因为“自我的整一性必须经由对对立之物的扬弃而完成。对立之物,即差异、他者,是自我意识的完成所不可缺少的。”(王晓路等,2007:322)因此,当K不得不承认“绝对伦理”以外的事物(主要体现为人的自然情感)的合理性时,无异于全盘否定自己过去的生活,从而陷入伦理混乱。
《心》最核心的第三部中,“先生”作为第一人称叙事者,回忆了一出因恋爱而产生的悲剧,这当中,人物的伦理活动过程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源。先生面临的一系列伦理结引申出的“他者伦理”及其与日本近代社会价值观之间的冲突是文本最为深沉的线索和意蕴内核。自我的建构与他者之间相互依存、相互斗争的关系不仅构成了人性的复杂性与多层次性,也是先生做出伦理选择②的内在成因。
二、心之所欲:自我对他者性的褫夺
在自我和他者的原初伦理关系中,“自我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欲望,想以自己的立场来重新规定、安排他者的位置,但有着独立人格的他者对于自我的打压会发起反击,并最终瓦解掉由自我强加其身的意义,超越自我的意图而屹立着,将经由自我给予世界的意义和秩序打碎。”(郭勇,2009:3)先生与K面对他者压迫时采取了对抗策略,以此实现自我扩张和人格独立。但若自我意识发展太过,非理性意志往往会促使自由意志(free will)冲破理性意志的抑制,激发出自我对于他者的他者性的褫夺欲,企图令他者服从于自我的立场。正如先生所言:“往日跪在其人脚前的记忆,必使你下一步骑在其人头上。……生活在充满自由、独立、自我的现代的我们,作为代价恐怕人人都必须品尝这种寂寞。”(夏目漱石,2005:25)
由此可知,漱石纵然将批判社会的犀利笔触转为深度剖析人心的手术刀,但其根本原因仍在于要医治社会的病症。因为“心”是社会的产物,没有良好有序的伦理环境,不可能会生出好的人心。一个罔顾“他者伦理”的社会是利己之心滋生的温床,而遭受了这种利己的社会力量倾轧的他者,在与之对抗的同时又会形成一个观念上的更为扭曲黑暗的世界,终将引发自身的伦理混乱。先生即是一个典型。
先生之所以将自己的人生经验和盘托出,是希望“我”(以及读者)能领会到人世间“伦理上的阴暗”(夏目漱石,2005:94)。对于如此重视伦理的先生来说,不能正确对待他人是造成其伦理困境的主要成因,即使是面对朝夕相处之人,他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怀疑。敏感的先生在遗书中多次提及心上人——“小姐”那令自己讨厌的笑,小姐的很多举动都会引发先生揣测她是否心机深沉。如此事无巨细的描写使得“小姐=策略家”的说法一度在日本学界流行。事实上,作为一个“策略家”形象的小姐在很大层面上只是年轻时的先生为猜疑心和嫉妒所困的时候,于主观意识中建构的幻影罢了(松澤和宏,2001:381)。
对外界抱有的不安带来的是先生与日俱增的焦虑感,“我站在信念与迷惘的夹缝中全然动弹不得。对我来说,哪方面都是想象,又哪方面都是事实。”(夏目漱石,2005:113)而平复这种焦虑的唯一途径,便是让自我与他者由对立走向统一:即要么被他者所同化,认同现存的伦理秩序;要么让他者处于自我的权力掌控之下,建构新的伦理秩序。自我意识觉醒并具有强烈道德感的先生必然不会选择前者,而后者所包含的对他者性的褫夺欲望本身是难以被察知的,因为“在平常状态下人性因子能够控制和约束兽性因子,使人成为伦理的人。”(聂珍钊,2014:276)但当自我和他者面临利益冲突——自己与K成了情敌时,先生便陷入了伦理两难。一方面,自己早已爱慕小姐许久,同时亦能感到小姐倾心于自己;另一方面,K又出于对唯一好友的信任,把对小姐的暗恋和烦恼倾吐给了自己。“这样的三角关系中根本没有一条路能够让他既取得恋爱的胜利,又不至损害良心。如果此时他将小姐让给K的话,将会再次重演代助的悲剧。”③(玉井敬之,2001:20)是以无论先生如何选择,都势必违背讲求“责任”、“义理”的传统伦理。此时,激发先生做出所谓“利己”的伦理选择的原因,在于自我感受到了来自他者的威胁。
先生在定居东京之前已经失去了血缘上的伦理身份,在新家住下之后,爱情的抚慰作用使得先生逐渐视自己和这家人为一个共同体。而在K到来并同样爱上了小姐之后,意味着一个相对固定的伦理秩序具有被打破的可能,自己新的伦理身份可能被一个“外来者”所剥夺。先生对K的关怀确是出于真心,希望能帮助K活得“像个普通人”,而当K“像个普通人”一样难以抑制自然情感的生发时,先生却“不仅痛苦,有时还感到一阵恐慌——一种觉得对方强于自己的恐慌。”(夏目漱石,2005:142)恐慌的来源在于,“他者的面容能够随时摧毁并摆脱它留给自我的可塑形象”(Levinas,1979:51)。K对于先生来说一直是难以被认知的客体,意味着他者的神秘性极有可能打破自我对他者权力范围的预设。而当自我发现他者“挑战着我的权力”(Levinas,1979:197)时,这种挑战会使自我在潜意识中意欲“谋杀一个无限超逸出我的权力的绝对独立的存在”(Levinas,1979:198)。于是,先生身上的兽性因子遮蔽了人性因子,任凭其自由意志发展,攻击了K心理上最为薄弱之处,并瞒着K与小姐缔结了婚约。这一伦理选择的实质是为了确保K这一“小他者”处于自我的可控范围之内,也是对之前伤害过自己的“大他者”的一种观念上的报复。
先生的伦理选择解决了伦理两难,但是“一旦做出(伦理)选择,结果往往是悲剧性的。”(聂珍钊,2014:263)先生对于好友K的道德顾虑上升为了主要伦理结,且不论是否选择向K坦白并认错,先生首先难以坦然面对真实的自我。随后K的自杀迫使先生加深了自我认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发现了K的尸体之后,最深刻的心理反应并不是震惊,而是害怕K的遗书中提到自己的“罪行”。此后,先生经由冷彻的自我剖析,发现格外注重伦理道德、秉承人道主义的自己,也已经被充斥着利己主义的社会文化所同构,成为了强化这种近代文明的一分子。换言之,企图让自我凌驾于他者之上而做出的伦理选择令先生成为了被自己所拒斥并否定的“他者”。“世人如何且不论,反正自己是正人君子。而这一信念由于K而土崩瓦解,自己也同叔父同流合污了。”(夏目漱石,2005:163)长期以来先生通过自我道德教育而建构的“独善其身”式的伦理身份随之崩溃,自我已经丧失了与他者对立的资格,因为自我本身即成为了应当被抵抗的对象。至其婚后,理当肩负起家庭责任的自己是应当生存还是毁灭,这对充满罪恶感和自我厌恶感的先生来说无异于更深一层的伦理困境。至此,斗争的矛头由对外转向了对内在生命精神的拷问,先生在日复一日的自我鞭笞中,最终选择以自杀来结束伦理困境。利己的选择带来了不利己的后果是文本中最主要的伦理悖论④,先生的悲剧暗含对于“他者伦理”的召唤。
三、心之鸿沟:他者拒斥式的赎罪
夏目漱石的后期三部曲《春分之后》、《行人》、《心》中均体现出了一个伦理主题,即“深入挖掘在某种状况下人与人之间不可掩埋的深渊,描述了凝望这深渊却无能为力的人之孤独,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心理剧。”(玉井敬之,2001:7)《心》中的先生与K,妻子和外界的“他者”之间,即是横亘着这一难以跨越的深渊。
先生与K之间的隔阂与其说是性格使然,不如说是时代精神造成的结果。两人的青年期大约是在甲午中日战争后的明治三十年代左右,当时的日本社会除了因为战争胜利而流行“尚武”的风气之外,当代青年热衷于从宗教伦理中来建立人生观(木村功,2001:168)。先生与K即是受到这一风潮影响的明治青年的代表。为了抽象性的伦理和信仰而勤勉刻苦、孜孜以求的人不仅仅是K,先生也是在一个“精神上没有上进心的人是渣滓”的时代里长大的人。因此,两人平素的交流也是关乎学问、理想等时代托付于男子身上的责任问题,都抱有不去轻言恋爱之事的矜持和自尊。先生在自己的后半生无数次因未能向K坦白自己对小姐的爱慕之意而深感愧悔,但在当时,“自己缺乏勇气排除两人间以学识交流为基调的友情”(夏目漱石,2005:135),坦言这样的事无异于承认自己没有上进心,背离了自己的伦理价值指向。何况K平素对于恋爱就抱有排斥态度,对与自己观点相左的先生流露出轻蔑之意,K的孤高导致了沟通上的阻隔:“他的心脏被黑漆硬硬地涂了一层又一层,我企图注入的热血全被反弹回来,一滴都休想进入。”(夏目漱石,2005:132)两人之间的关系如同他们在空间里所处的位置一样,虽然寄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平时两人一直隔着这么一层隔扇默然无语。”(夏目漱石,2005:142-143)
先生很清楚读这封遗书的“我”和自己在世代上的差异,“你看了觉得滑稽透顶的事,对当时的我也是不可逾越的难关。”(夏目漱石,2005:132)面临这一难关的并非只有先生一人,K遵循的伦理道德较之先生而言更为纯粹和刻板,原本一心追求信仰,如今却陷入爱情的泥淖,K不仅面临着伦理两难,更有一种行将走上堕落之路、丧失理想的恐慌。K曾主动打开和先生之间的隔扇,却终因想到先生的批判与否定而退回了自我设立的思想牢笼之中。K自杀当晚,先生半夜莫名惊醒,意外发现K房间的那扇门是处于拉开的状态——直至选择了死亡之时,K才为先生留了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心之通路”(高木文雄,1971:175)。一如先生在自杀之前才将深埋心底的一切告知了“我”一般。他们最终还是需要被他人所理解,却无法在生前消除自我与他者之间的隔阂。
K死后,饱受良心拷问折磨的先生渐渐泯灭了自我的欲求,将自我上升到了“超我”乃至“无我”的境地,但却形成了一种变相的他者拒斥。先生认为,控制自我对他者性的褫夺欲的方法就是过“尽可能削减义务的生活”(夏目漱石,2005:93),不与他人产生交集才能保证不伤害他人。这种对于“自/他”命题的另一种解答无异于认同自己作为社会“边缘人”的伦理身份,进一步削弱了与他人进行能动性对话的可能。小说行至此处,再次形成了一个伦理悖论。
由自身经验出发,先生深切感受到了人性之黑暗不仅存在于他者,也同样存在于自我之中,这种罪恶感的反刍最终升华成为一种为人类负罪的人道主义使命感。驱使他每个月都要去K的墓地前忏悔,在岳母生病时竭尽全力予以看护,“这固然是为了病人,为了爱妻,但从更大意义来说,乃是为了人。”(夏目漱石,2005:165)与此同时,先生认为自己对妻子的尽心照顾不仅是出于爱情,“有离开她本人的更宽广的背景”(夏目漱石,2005:165)。说明先生对于妻子的感情也已经由男女之情升华为了道德情感。“伦理选择中的情感在特定环境或语境中受到理性的约束,使之符合道德准则与规范。这种以理性意志形式表现出来的情感是一种道德情感。”(聂珍钊,2014: 250)在深感悔恨的先生身上,人性因子占据了绝对性的主导地位,导致“自然情感向理性情感的转化”(聂珍钊,2014: 250)。但是,先生赎罪的方式实则是一种对他者的暴力而非关怀,造成了妻子的不幸。从头至尾,妻子都处于被剥夺了话语权的从属性的他者立场,先生注入给妻子的道德情感反而浇铸成了一道隔绝两人内心沟通的壁障。对于先生而言,伦理是第一义的,他的良心遵从于他的伦理(玉井敬之,2001:20)。先生原本决意努力让K不再封闭自我,而成全自身爱情的伦理选择注定会形成伦理悖论:即违背了自己帮助朋友的初衷,不符合先生认定的“他者伦理”的逻辑性。“在纯白色的物品上毫不留情地甩上一滴黑墨,这对我是极大的痛苦。”(夏目漱石,2005:163)这句话说的不仅仅是自己对妻子的保护,也道出了先生在道德上的洁癖。
先生最后寻求到的伦理身份是一个脱离于社会之外的“他者”,自我放逐的后果是形成了对其他所有人和事的阻隔模式。先生不仅意识到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鸿沟,而且认为它是无法跨越的:“想到原本有使其理解的手段却无使其理解的勇气,就愈发黯然神伤。我很寂寞,经常觉得自己已切断同周围的任何关系而在这世上顾影自怜。”(夏目漱石,2005:164)先生的自杀在旁人看来是非理性意志的体现,是对伦理责任的背离,然而“在个人看来可能是理性意志”(聂珍钊,2014:251)。自杀是最高程度的自我否定,但是自杀并不能真正否定掉“利己”。小说最后提及了乃木大将殉死一事,作者有意安排妻子的名字与乃木大将之妻“静”同名,已然暗示了妻子跟随先生赴死的结局。先生成全了自己的绝对伦理,但这种伦理依然是拒斥他者的独善其身,是一种“自我中心主义的封闭个体观念”(贺来,2015:135)。
四、心向往之:“明治精神”的伦理内核
以明治天皇驾崩一事为契机,先生坚定了弃世之念,“明治精神始于明治天皇,终于明治天皇。受明治天皇影响最深的我辈再活下去毕竟也已落伍了”(夏目漱石,2005:167)。由此可知,先生的自杀与“明治精神”有着紧密联系。在文学伦理学批评看来,文学有其固定的属于特定历史时期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对文学的理解必须让文学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倘若从现代的立场来看,“只要人性中存在利己的一面,那无论是谁都难免会犯下和先生一样的罪”(浅田隆,2001:77),只有回归到先生置身的伦理环境中,才可能发现在充满了矛盾、分裂、困惑与游移的转型期文化中,他做出自杀这一选择的深层原因。
遗书中先生如是告白:“我是在讲究伦理的环境中出生又在同样条件下长大的人,或许我关于伦理的思考同今天的年轻人大相径庭”(夏目漱石,2005:94)。其中,“今天的年轻人”指的是像“我”一样的大正时代的青年,而先生所说的“伦理”指的是自己成长的年代,即明治时期的伦理观。“俄日战争以后,自我扩充和自我发展的探究论开始流行。……与之对抗的以儒教主义伦理为基础的人格修养思想,强调个人、人格、人类的教养主义小说也成为时代模范。”(徐己才,2015:10)西方个人主义思潮和东方儒教精神的相互碰撞与融合,共同构成了明治社会的时代思想。先生在成长过程中虽然接受了这两种伦理思想的熏陶,但其精神底流仍是“维新前的道德”——理想化、苛求自身、利他(夏目漱石,1979:87)。加之先生又亲历了转型期的社会文明对人心的侵蚀:他的叔叔是企业家兼县议会议员,是注重发展实业的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而先生的父亲是个保守的土地贵族。遭遇叔叔欺骗之后,先生开始排斥叔叔所代表的近代文明,如果说成为叔叔这样汲汲营营的利己之人是时代的大势所趋,那么自己宁愿选择父亲“不可取的”老路,仅靠祖产度日。
明治时代的社会意识中所包含的正是这样两种相反的伦理观。较之于死守“与社会、国家的发展紧密相连的(明治期)个人主义”(伊沢元美,1986:227)的K,先生更多地感受到了“大正时期脱离社会、国家,更为深入却也走向偏狭的个人主义”(伊沢元美,1986:227)。先生深刻体验了过于追求自我解放的思潮所带来的国民性异化,自己的“罪行”亦可视作近代日本战胜了传统日本的表征。而新时代的青年“和父辈相反的异质性透露出两代人的‘悬隔’”(遠藤祐,2001:32),对于历史传统更是疏离。因此,旧伦理走向湮灭,被新伦理所取代或许是历史的必然。先生可以洞见的是,在“他者伦理”愈发淡薄的历史延长线上,坚守传统伦理的自己只会愈发孤独。先生最终以自杀来为“孤独的自我是否能在由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而产生的伦理中找到自身的定位”(玉井敬之,1986:237)的这一追问画上了句点,象征着引发一代知识分子苦恼、迷茫、精神分裂的“明治精神”的终结。故而,《心》既是一出描述个人因背负着无可化解的伦理困境而自觉无法融入社会的“边缘人”的挽歌,更是一幅新旧时代交替的世态中芸芸众生长卷的一角。
《心》发表后三个月,夏目漱石在名为《我的个人主义》的讲演中谈到了关于西方伦理是否适用于日本土壤的思考,试图把握中西方伦理之间的平衡点。“第一,如果想要发展自己的个性,同时必须尊重他人的个性;第二,如果想要使用自己所有的权利,就必须意识到与权利相伴而来的责任。”(夏目漱石,1979:135)既承认并包容了利己的人性,同时又以与生俱来的正义感对此进行了扬弃。因此是“有别于利己主义,以正义、义务、责任等为支撑的”(伊沢元美, 1986:232),强调与他者之间相互协调的伦理观。但在明治维新之后,近代西方文明以其不容抗拒的速度和现代性席卷了日本社会,在高速发展的社会生产力下,传统伦理价值体系也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命运。《心》中个人所遭遇的伦理困境和自我在他者面前的无力感折射出的是社会整体性的文明病态,隐含着作者本人的民族道德危机意识。
漱石在致铃木三重吉的信中提到:“在现今世界,想要达到善美之境,必须有易卜生式的人物出现。”(转自島為男,1990)易卜生式人物体现出的是基于人道主义的乌托邦伦理道德理想,《心》中的先生正是这一理想的载体。通过塑造这一人物形象,夏目漱石揭示出了明治社会知识分子的伦理模型:虽然“有伦理上的弱点……准备走正路却不由失足”(夏目漱石,2005:156),但其所欲有胜于生者,故不惜为自己遵循的道德品质和伦理观念而死。
那么,人该如何在他人身上看到关乎自身命运的伦理启示?这同样是《心》中的一大伦理命题,也是先生将遗书寄给“我”的用意。由夏目漱石亲自设计的初版《心》封底印着荀子的“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转自江藤淳,1981:121),暗示唯有在实现“心”的觉醒与清明的基础上,才能推动道德的自发发展。“我”之所以能够接受到先生留下的教训,是因为“我”和先生在思想立场上的一致性。“在‘先生与我’的关系中,共通之处是对现代日本‘外发式’开化与思想的反抗。”(玉井敬之,2001:15)而“我”对于先生的超越在于“我”在努力达成同“他者”的平等对话,体现出更具有社会性和开放性的他者伦理观。因此,先生寄望于“我”来将他的(亦是作者的)“自我本位”⑤思想注入到民族伦理精神之中。“倘若我的心跳停止时你胸中诞生了新的生命,我死而无憾。”(夏目漱石,2005:94)作为大正时代新青年代表的“我”面对重构中的价值体系,背负的历史使命是如何扬弃这种“内发式”的伦理观,追求“自我/他者”关系的理想之境。
《心》中的先生认为:“语言不仅仅振动空气,还可以强有力地作用于强有力的物体。”(夏目漱石,2005:103)夏目漱石正是以文字作为变革的力量,以求实现在转型期社会中重建民族伦理秩序的理想。《心》虽然未能提供“他者伦理”的道德实践途径,但却通过反映个体伦理精神上的冲突,留下了对民族伦理观的审美思考。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价值多元化的现代,“他者”与自我的关系不仅是社会群体间的课题,也是个体间最重要的伦理课题。今天依然能通过这部“心之教科书”来获取“伦理选择在历史上和现实中所给予我们的道德教诲和警示”(聂珍钊,2014:1),这是小说伦理价值与道德关怀的现实意义所在。
注释:
① 伦理困境作为文学伦理学批评术语,指文学文本中由于伦理混乱而给人物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矛盾与冲突。伦理两难是伦理困境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
② 一方面,伦理选择指的是人的道德选择,即通过选择达到道德成熟和完善;另一方面,伦理选择指对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道德选项的选择,选择不同则结果不同,因此不同选择有不同的伦理价值。
③ 夏目漱石“早期三部曲”的《其后》(1909)中,主人公长井代助曾经陷入三角恋爱,他选择将心上人三千代让给了自己的朋友平冈。之后不仅深以为憾,更在与三千代再次重逢之时饱受良心折磨。故而学者玉井敬之有此一说。
④ 伦理悖论指的是在同一条件下相同选择出现的两种在伦理上相互矛盾的结果。一般而言,伦理悖论要在特定的伦理环境或语境中经过伦理选择才能产生。
⑤ 夏目漱石于《我的个人主义》中对“自我本位”观作了较为全面的总结。他肯定通过施展才能来发挥自己的个性,但他指出“高唱自我或自我觉醒的人数众多。他们嘴上不停说着要始终尊重自我,却毫不认同他人的自我。基于公平的眼光和正义的观念,我确信不疑的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发展个性的同时,必须把这种自由也给予别人。”(夏目漱石.1997.私の個人主義[M].東京:講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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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thics of the Other in Kokoro and the Ethical Core of “Meiji Spirit”
As a classic novel of Natsume Soseki, Kokoro (meaning“heart”) has always been important because of its profound connotations and artistic features. In this paper, the method of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is used to analyze the ethics of the other in the text. The protagonist in the novel had fallen into an ethical predicament due to his irrational free will. In order to get out of this predicament, the protagonist made an ethical choice which brought his rational will back. However, his spiritual growth made him become “selfless”, so that the barrier between himself and the other was strengthened, as well as the ethical paradox in the text. The protagonist fi nally sacrif i ced his life for “Meiji Spirit”. Actually, there is a profound historical origin of ethics behind his behavior. Through the narration of the personal ethical tragedy, which implies the writer’s deep understanding of national moral crisis, Natsume Soseki has revealed the ethical model of intellectuals of Meiji Era. Kokoro also ref l ects the writer’s question about how to achieve the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elf”and “the other”.
Kokoro; Natsume Soseki;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the ethics of the other; Meiji Spirit
I106
A
2095-4948(2016)02-0047-06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日本成长小说及其文化特性研究”(15YJC752002)的阶段性成果。
陈婷婷,女,安徽师范大学讲师,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