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高学派与胡适:学术歧见与论争
2016-03-19吴忠良
吴 忠 良
(浙江工商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南高学派与胡适:学术歧见与论争
吴 忠 良
(浙江工商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当一个力主经世的学派遇上一位力主求真的新派领袖,双方在学术层面发生碰撞不可避免。吊诡的是,南高学派虽屡次质疑胡适的学术创见,但胡适都未曾加以回应;而胡适却也曾对南高学派的领袖柳诒徵发难,而柳诒徵也未有任何回应。此种未成交锋的交锋凸显了民国时期两种不同学术主张之间的紧张。
南高学派;胡适;交锋
南高学派以柳诒徵为领袖,萌芽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时期,形成于1928年,消解于1949年。他们以稳固的师生关系为纽带,在柳诒徵的学问和人格魅力感召下,形成了一个相当紧密的学术流派。他们力主为学当求经世,在相关学术问题上与当时的新派领袖胡适多有争论,胡适也曾就相关问题向南高学派发难。吊诡的是,双方虽有争执,但多为单方面话语,并未见相关互动。背后所蕴含的深意,值得我们去探究。
一
南高学派与胡适展开学术交锋的,主要是柳诒徵和缪凤林。以文章先后为序,计有以下几次:
1.缪凤林《评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
1919年2月,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出版,不到2个月就再版,其受欢迎程度可以想见。缪凤林曾在《时事新报·学灯》上发表《评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一文,对胡著多有推许,以为“适之先生此篇,开人无数法门,可以说是出版界中一个新纪元。”“此书条理清楚,纲领很是完备。”“尤难得的,就是各家学说连穿的叙述:譬如讲到名实,把各家关于名实的意思,略略提及,讲到进化论也是如此。……既可以明白各家学说的同异,并得相互比较其短长,真是一大优点。”[1]“以西洋的学问做基本,论断各家的哲学,这实是本书一大优点。”[2]于优点之外,缪凤林认为胡著“缺少老孔以前的哲学”,“书名是‘中国古代哲学史’,不是中国古代哲学家的思想发达史,两者是有分别的。本书第二章目录,是中国哲学发生的时代,并不是中国哲学家思想发达的时代。”“我国到了老孔的时代,已臻很盛,前乎此必有哲学。”[1]“讲中国哲学史,如把他截去,真是数典忘祖了。”[3]此时已经粗显双方治学之差异。顾颉刚就恰为胡适截断众流,从东周开讲,而非如陈汉章那样所折服。
缪凤林也不赞同胡适主张的《易经》没有什么史料价值,他认为:“《易经》除去《十翼》,多少可以代表当时哲学的思想,万不能以‘卜筮’两字抹杀。”[4]此点很可能受了柳诒徵的影响。柳诒徵即认为《易经》是孔老哲学的根本所在,而且他在评陆懋德的《周秦哲学史》时也对胡适有所批评。据郭廷以回忆,缪凤林曾在东南大学暑期学校胡适来讲学之际,批评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从而“一举成名”。[5](P130)遗憾的是,我们未见到胡适的回应文字,也未见之于其日记。
2. 国文教授及教本
胡适《中学国文的教授》为胡适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国文研究部的演说词,完成于1920年3月24日,登载于《教育丛刊》和《新青年》等杂志上。文中,胡适以一个“门外汉”的身份,对中学国文教授的目的、内容、教材和教授法提出了自己的一得之见,因为“门外汉”没有那些教育专家的专业限制,他“思想比较自由些,也许有时还能供给一点新鲜的意见,意外的参考资料。”[6](P139)关于《中文国文的教授》,胡适自称“我拟的中学国文课程中最容易引起反对的,大概就在古文教材的范围与分量”[6](P144);而缪凤林恰认为“那文最促人注意的,就是古文教材的范围和分量”。[7]“要想真正改革现有的社会,非根据历史的研究,寻出他的弊端,对症下药不可,那就非读古书不行。”另外,胡适主张国文教材中的小说用选本,缪凤林认为此举大为不妥。“先生对于小说,主张用expurgated edition(删节版)来做科本,比到禁看的办法,自胜一筹,可是仍逃不出塞住耳朵吃海蜇的弊病,水浒将潘金莲一段删改了,难道学生就不去买original edition(原版)了吗?我并不是反对expurgated edition,乃是说这也不是彻底的办法。我以为这个时期,(学生)性欲极炽,用消极的方法来防制,不如用积极的训育来诱导。教者于此,最好将生理上的道理,和心理上的关系,向学生凱切详明的讲道,使他明白其中的厉害。”[7]此时的缪凤林尚为南高师学生,其建议考虑到学生的心理与生理,自有其合理之处,而此点恰可能是身处导师位置的胡适很容易忽略的。
3.柳诒徵和缪凤林驳“诸子不出于王官论”
关于诸子是否出于王官,胡适认为:“古代定无王官可言,《周礼》伪书本不足据。”“《周礼》本刘歆伪书,歆特自神其书,故妄以诸子之学为皆出于周官耳。”[8]而柳诒徵恰恰生平最佩服《周礼》,认为中国文化典章制度俱出于《周礼》,其《中国文化史》上编绝大部分篇幅都是在阐述周代之制,其重视程度可以想见。他直言自己“生平最佩服《周礼》这部书,以为是中国政治的根本,后来多少政治家,小小有点成绩的,都是从《周礼》出来。”[9]双方立场之差异,泾渭分明。所以,柳诒徵才会认为胡适“论学之大病,在诬古而武断,一心以为儒家托古改制,举古书一概抹杀”;“盖合于胡氏之理想者,言之津津,不合于其理想者,不痛诋之,则讳言之,此其著书立说之方法也。依此方法,故可断定曰古无学术。古无学术,故王官无学术;王官无学术,故诸子之学决不出于王官”。[10]缪凤林随后在《学衡》第四期上发表了《评胡氏〈诸子不出于王官论〉》,认为胡适该文“任举一义,皆有罅漏”,指出,《七略》失传已久,而《汉书·艺文志》犹存,学者欲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舍此别无他途。胡适著《诸子不出于王官论》,抨击刘歆、班固论诸子之说,斥其为昏谬,貌似创见,意实诬古。
1921年7月31日,胡适看到柳文后,认为柳氏“立脚点已错,故不能有讨论的余地”。[11](P407)此时的胡适,俨然已经有了评判者的意味。也正是源于“立脚点”的差异,我们未见胡适对柳文和缪文有所讨论。
4.胡适《古史讨论的读后感》
顾颉刚提出“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南高学派的刘掞藜曾与顾颉刚数度论学,双方都无法说服对方。在顾颉刚的邀请下,胡适写了《古史讨论的读后感》为顾氏助威。文中称誉顾颉刚的“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是对当时史学界的一大贡献,“颉刚的‘层累的造成的中国古史’一个中心学说已替中国史学界开了一个新纪元了。中国的古史是逐渐地,层累地堆砌起来的,——‘譬如积薪,后来居上’,——这是决无可讳的事实。……在中国古史学上,崔述是第一次革命,顾颉刚是第二次革命,这是不须辩护的事实。”由此,胡适认为刘掞藜的治学方法和一些结论,简直“是全无历史演进眼光的臆说”。他指出,刘掞藜所谓的“决之以证”固然很好,但“度之以情”和“验之以理”却是很危险的,因为“历史家只应该从材料里,从证据里,去寻出客观的条理”,如以今人之“情”与“理”去揣度古史,就必然会掺杂自己的成见,从而使得“决之以证”也不免为主观意见所左右。事实上,胡适自己在私下也曾主张过以“情”与“理”去揣度古史①胡适1921年8月13日日记云:“做历史有两方面,一方面是科学——严格的评判史料,——一方面是艺术——大胆的想像力。史料总不会齐全的,往往有一段,无一段,又有一段。那没有史料的一段空缺,就不得不靠史家的想像力来填补了。”(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31页。)只是,胡适在公开场合强调的多是实证的态度与方法,反对推断和想像。。于此,其实也可见胡适的双重态度。最后,胡适希望刘掞藜对“自己治史学的方法有一种自觉的评判”,对“自己搜来的材料也有一种较严刻的评判”,而不是“奋勇替几个传说的古圣王作辩护士”。两相比照,胡适对顾颉刚的维护不言而喻,正如其所坦承的那样,“内中颇有偏袒顾先生的嫌疑,我也不用讳饰了”[12](P196-198)。而胡适对刘掞藜的责难,又导致了柳诒徵的参战①关于南高学派与疑古运动,可参见拙文《南高学派与现代疑古运动》,《东方论坛》2015年第5期。。
5.胡适:《评柳诒徵编著〈中国文化史〉》
柳诒徵的《中国文化史》撰写于1919年至1921年,最初是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文史地部的中国文化史课讲义,随编随印发给学生。后来因为《学衡》稿源之故,曾在《学衡》上连载。 1928年,中央大学出版排印本,1932年,南京钟山书局正式印行。其后,胡适发表《评柳诒徵编著〈中国文化史〉》。胡适在文中承认该书“可算是中国文化史的开山之作”,“感谢他为中国文化史立下了一个草创的规模,替一般读者搜集了一些很方便应用的材料”,“列举了无数的参考书籍,使好学的读者可以依着他的指引,进一步去寻求他引用的原书,更进一步去寻求他不曾引用的材料。这正是开山的工作”。虽以赞誉开场,但胡适主旨在讨论该书“一些可以指摘的地方”。大体如下:1、详古略今,胡适认为柳诒徵将中国文化史分成3期,第一期邃古至两汉有428页,而第三期明末至今日才260页,“这样详于古代而太略于近世,与史料的详略恰成反比例,实在使我们不能不感觉作者对于古代传说的兴趣太深,而对于后世较详而又较可信的文化史料则兴趣太淡薄。”2、史料缺陷,胡适以为柳诒徵是一个没有受过近代史学训练的史学家,对于史料的运用和鉴定很不严谨。如占该书四分之一的前二十一章,胡适认为其中“所据材料多很可疑,其论断也多很不可信,为全书最无价值的部分。”另有不引用原始资料而引用第二第三手史料等方面的缺陷[13](P717-720)。而与之相反的是,缪凤林、胡先骕、英士和蔡尚思等人却给予《中国文化史》很高评价。即如史料,英士恰认为柳诒徵的态度是“庄严而郑重的”,“凡是未经确切否认的传说,它都姑予承认。凡是证据不尚充分的新说,它都置之不理。”[14]事实上,关于史料的态度,柳诒徵早在任教南高师时期就有《正史之史料》一文述及。他认为关于史料并非古人有意作伪,不能因为有史料歧异互见就全盘否定。“古人以信为鹄,初未尝造作语言以欺后世”,“史书无一事无来历,其小有出入,乃一时之疏,非故意以误后人,不得执一以疑其百也。”[15]
与胡适没有公开为文回应一样,柳诒徵也并未答复胡适的批评,究其实,是因为双方在治学精神方面存在着难以弥缝的鸿沟,正如顾颉刚在回应柳诒徵的批评时所坦承的那样,这是双方精神上的不一致。而胡适与南高学派之间这种几乎有来无往的学术批评,也很是值得探讨个中缘由。
二
南高学派与胡适之间的学术交锋大多发生在五四时期,此时也是新与旧、激进与保守等相互激荡时期。由于“学衡派”之故,南高师的人文学者大多被视为守旧一派,即使颇为趋新的教育科系也未能幸免。周谷城即认为:“从前北大曾新极一时,凡奉行新教育主义的,当然到北大去。与北大对抗的有南高。那么反北大,而且专拜古典主义的,当然到南高为好。”[16](P147)周谷城的观察并不全面,陶行知等人所在的教育系是趋新的,不同于柳诒徵等人对传统的尊崇,但这也恰折射出时人对南高的印象是近古典的,而这也确实是南高学派和胡适的分歧之一。大略言之,南高学派与胡适之间可谓是异中有同②关于民国时期新旧史家之间的学术取向,可参见王汎森:《民国的新史学及其批评者》,罗志田主编:《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1-130页。:
1.西化与传统
史学现代化究竟是以西方史学为基石,还是立足于本国传统史学来借鉴西方史学,这是南高学派与胡适的差异所在。胡适曾如是说:“我们必须承认我们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质机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识不如人,文学不如人,音乐不如人,艺术不如人,身体不如人。肯认错了,方才肯死心塌地的去学人家。”[17](P11)所以,胡适毫不奇怪地被人视为全盘西化者,虽然他后来否认了自己有此主张,但早年西化是无疑的,与传统的切割也是无疑的。胡适师事杜威,他介绍杜威的实验主义,也通过戏剧创作和传记写作来宣传易卜生主义,还在自己轮值《新青年》时推出了“易卜生专号”。他的主张被汤用彤纳入“输入欧化者”行列,以为“其输入欧化,亦卑之无甚高论,于哲理则膜拜杜威、尼采之流;于戏剧则拥戴易卜生、萧伯纳诸家。”如此作为,将使得不了解欧美情状之人,“读今日报章,必以为莎士比亚已成绝响,而易卜生为雅俗所共赏,必以为柏拉图已成陈言。”[18]正因为唯新是求,所以胡适当时对中国传统文化评价并不高,尤其是孔子。胡适也曾自承:“许多人认为我是反孔非儒的,在许多方面,我对那些长期发展的儒教的批判是很严厉的。”[19](P282)
与之相反的是,南高学人对传统多带有温情和敬意。如柳诒徵平时上课时多注重传统典籍的运用,“其教学方法以阅读《二十四史》《九通》《资治通鉴》《历代纪事本末》等书为本,例如教授两汉历史,则以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等为基本参考教材,其中则出若干题目,令学生选择其一,就指定参考数据加以阅读,选出基本材料,然后再参考其他材料,加以组织成篇,由柳先生详加批阅,指出问题所在,虽一字一句,亦不放过。”[20](P103)对于孔子,柳诒徵更是推崇备至,以为:“孔子者,中国文化之中心也。无孔子则无中国文化。自孔子以前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传。自孔子以后数千年之文化,赖孔子而开。”[21](P231)其弟子缪凤林、张其昀和景昌极等人都有专文阐述孔子的学问与价值,多崇仰而少批评,他们还和学衡派中人郭斌龢等人一起发动了“新孔学运动”,因为“中国目前最要者,为一新孔学运动。此种新孔学运动,应为一切改革之原运动。哀莫大于心死,中国国心,已濒死境,新孔学实为使此将死之国心复活之惟一良方”[22]。在南高学人看来,传统并不是中国史学转型的障碍,相反,如若抛弃传统,中国史学的转型之路必将困难重重,因为史家在道德规范上将无所凭藉①如柳诒徵以为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提出的周人合成天下“以成一道德之团体”是“精言”,因为“千古共同之鹄的,惟此道德之团体。”见柳诒徵:《国史要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97-298页。。
2.史学求真vs史学经世
双方的学术争论,也是双方学术理念方面的歧异所致。胡适和柳诒徵等人的治学态度截然相反,胡适倡导的是史学求真。他强调:“我们做学问不当先存这个狭义的功利观念”,而“当存一个‘为真理而求真理’的态度。”[17](P305)“我们整理国故,只是研究历史而已,只是为学术而作工夫,所谓‘实事求是’是也,绝无‘发扬民族之精神’的作用。”[23](P188)易言之,学术研究和国家政治没有关系,学者研究学术,不需要承载太多的历史重任。在胡适那里,很显然学术和政治是两分的,正如他在这里强调的为学而学,也曾经讲过二十年不谈政治,但他却也在同时期强调或者提倡好政府主义,而在现代中国,学术与政治截然两分是不可能的,典型案例就是《现代初中本国史教科书》案②1929年春,顾颉刚为商务印书馆所编的《现代初中本国史教科书》被国民政府查禁,因为书中不承认三皇五帝为史实,必将“动摇了民族的自信力,必于国家不利”。见顾潮:《顾颉刚年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172页。。
而南高学派追求的是史学经世,学问当对国家和社会有用。求真只是一个过程,其最终结果是要经世,讲求的是求真之后的“用”。正如柳诒徵在回击疑古言论时所言:
有一种比较有历史兴味的人,知道近来各国的学者很注重历史,有种种的研究方法,因此将他们的方法来讲中国的历史。在现在看来,确也有相当的成绩。但是有一种毛病,以为中国古代的许多书,多半是伪造的,甚至相传有名的人物,可以说没有这个人,都是后来的人附会造作的。此种风气一开,就相率以疑古辨伪,算是讲史学的唯一法门,美其名曰求真。不知中国的史书,没有多少神话,比较别国的古代历史完全出于神话的,要可信得多。我们不说中国的史书,比外国的史书是可以算得信史的,反转因为外国人不信他们从前相传的神话,也就将中国的人事疑做一种神话,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吗?况且古书不尽是伪造,即使拆穿西洋镜,证实他是造谣言,我们得了一种求真的好方法,于社会国家有何关系。史书上真的事情很多,那种无伪可辨的,我们做什么工夫呢。所以只讲考据和疑古辨伪,都是不肯将史学求得实用,避免政治关系,再进一步说是为学问而学问,换句话就是说讲学问不要有用的。[24](P501-502)
与胡适多次交锋的缪凤林也不时强调:“治史之的在示真”,但“真为解决疑难,故吾人今日研究历史,当实施此的,而求所以应付现今问题之法”[25],所以“史为经世之学,故以实用为归”[26]。可见,南高学派对史学求真其实并无异议。
3.双方最大的共性:与国际学界争胜
关于南高学派和胡适之间的学术论辩,考虑到当时胡适在学界所占之位置,我们可以视南高学派为挑战者,挑战者的目的并不一定是要取而代之,尤其对南高学派中的缪凤林等人来说,他们更多地是要在学界取得一个地位。细究双方的学术立场,在双方诸多歧异之外,两者也有其共性,那就是与国际学界争胜。胡适和傅斯年等人努力与国际学界接轨,喊出了“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口号。限于所处环境等因素,南高学派与国际学界的交往并不多,柳诒徵虽与一些日本和美国学者有过接触,但未见详细描述,这也导致叙述他们在与国际学界争胜方面的困难。事实上,南高学派早在创办《史地学报》时期就有与国际学界交流并争胜的意愿,每一期刊名无一例外的都有英文翻译,指导老师竺可桢还曾在美国的杂志上专文介绍南高师的史地专业;柳诒徵则是痛陈:“一翻世界之学术史,或教育、宗教、文艺、美术诸史,阒然无一支那人名。或有之,亦不过过去之老子、孔子、玄奘、杜甫诸人”,“实吾民之大耻,抑亦吾国学者之大耻”。[27]为洗刷此类耻辱,柳诒徵主张:“恢弘史域,张我国光”。他的主张得到了学生们的贯彻执行,在史学史、中西交通史、历史地理和中国通史等领域多有建树,尤其是缪凤林。缪凤林对日本史很是关注,也有撰写日本史之志愿,所以他对国人的日本史研究著述也很是关注,而其他将国人的日本史著述置于中日学界争胜的场域中。正如他在评价马衡的文章时所说:“然日人轻视中国学术界久矣。使执马君此文以代表支那学者,马君思之,恐亦将踧踖不安矣。来者可追。窃愿国人之参与国际学术事业者,慎重立言,国家之地位,个人之荣誉,均利赖之矣。”[28]
可见,与国际学界争胜是双方的共同立场。
三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之际,南高学派与胡适之间的学术交锋多为学术问题,并无专文讨论文言、白话等问题,双方歧异很大的孔子等问题,也并未涉及。初始商榷一方多为南高一系,而胡适对于南高学派所论多未见响应,一如其日记所言,“立脚点”不同,不予回应,但却也曾主动挑起话题,批评柳诒徵的《中国文化史》,有意思的是也未见柳诒徵回应。那么,于前所述双方之歧异与共性外,我们如何看待双方之间的争论呢?
关于双方之间的学术争论,双方当时皆有所论及,只是“立脚点”各有不同,其要者有二:
1.南派vs北派
1941年,中央大学历史学会的《史学述林》创刊,在该刊“弁言”中作者在述及历史学系传承时特意提及20年前南高学者与北大学者之间的学术争论:“考是时于其役者 ,多为本校史学部系之诸师,吾无以名之,谓为史学之南派,以与北派之史学桴鼓相闻,亦可谓极一时之盛矣。……夫学问之道以求是为归,何必尽同,本系诸君应勿忘史学南派之历史,以共树卓然自立确乎不拔之学风,因而相激相荡,与以有成”。显然,此时的中央大学历史系依然以史学南派自居,虽然此时的中央大学中也仅有缪凤林这一南高学派中坚了,但这并不妨碍中央大学史学系对南高这一学统和脉络的承袭。而此类南派与北派的划分,也并非个案。学衡派的胡先骕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提出类似看法。他说:“当五四运动前后,北方学派方以文学革命整理国故相标榜,立言务求恢诡,抨击不厌吹求。而南雍师生乃以继往开来融贯中西为职志。……自《学衡》杂志出,而学术界之视听以正,人文主义乃得与实验主义分庭而抗礼。”[29]
不仅南高学者有此派分上的自觉,胡适等人也有此类观感,且远早于南高。1922年8月26日,胡适在与日本学者今关寿麿谈论中国学术界状况时说:“南方史学勤苦而太信古,北方史学能疑古而学问太简陋。将来中国的新史学须有北方的疑古精神和南方的勤学功夫。”[11](P772)此处所言虽为“南方”与“北方”,实为史学之南派与北派。此种自觉并非个案。就如此后南高学派与疑古派的顾颉刚关于古史论战时,钱玄同等人助力顾颉刚,就纯然以“他们”和“我们”来区分。
2.南高vs北大
1928年5月21日,胡适在中央大学演讲之时,提到五四时期:“南高以稳健、保守自持,北大以激烈改革为事。这两种不同之学风,即为彼时南北两派学者之代表。然当时北大同人,仅认南高为我们对手,不但不仇视,且引为敬慕。”[30](P121-122)胡适虽然讲得客气,但南高与北大之间的人事纠葛并不简单。即使在1940年代,中央大学曾想邀请顾颉刚出任中央大学历史系主任,顾颉刚婉拒,因为在他看来:“中大和北大不能沆瀣一气,如果我做史学系主任,恐怕又闹出麻烦来。”[31](P186)同样,1949年后作为南高一系在台湾代表的张其昀也主张当时北大和南高对立是一种常态。“民国八年(1919)以后,以南京高等师范为中心的学者们,俨然以继承中国学统,发扬中国文化为己任。世人对北大南高有南北对峙的看法。”[20](P112)
于此之外,南高学者陈训慈也发现 “近来学术界有一不幸之现象,即耆学宿儒往往与新进学者各不相谋。又因地域之暌隔,而各地学者常不能共通声气。”[32]新旧学者之间的“各不相谋”,无疑也可以来指称胡适与柳诒徵之间的关系。
无论是南派还是北派,抑或是南高还是北大,双方之间的学术交锋其实就是两大学术派别之间的交锋,此种交锋即使在台海隔绝之后也是存在的。正如张朋园所言:“中国学术派别一向有南北之分,早期有所谓‘南高’‘北大’,北方是北京大学,南方有南京高等师范,也就是后来的中央大学。”[33](P262)此种学派之间的交锋,并非唯独置身其中的学人方才有所感,一些圈外之人也多有指认。如蒋介石曾和刘安祺有一次对话,问及张其昀学问很好为何中央研究院连个院士也不给他,刘安祺答道:“我猜想可能与学派有关”。结果蒋介石拍着桌子说:“一点不错!我们就坏在学派的手里。”[34](P222)是故,南高学人与胡适之间的学术交锋,我们将其置于南高学派与北大派之间的学术交锋是比较妥当的。当然,就当时学术地位和所处中心来说,南高学派无疑扮演了挑战者的角色。
四
民国史学大家辈出,史学流派众多。余英时曾指出,在中国近代史学发展历程中出现过众多流派,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史料学派和史观学派,“就思想的渊源言,史料学派和史观学派分别地代表了近代史学追求科学化的两个途径。”[35](P9)胡适无疑是史料学派中的一个典型代表,他一生都在倡导“科学方法”。他说:“我治中国思想与中国历史的各种著作,都是围绕着‘方法’这一观念打转的。‘方法’实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来所有的著述。”[19](P105)南高学派既不属于史料学派,也不属于史观学派,是当时的“非主流”学派,他们对胡适的“发难”是在逆科学化而动?我们认为,这只是论争的表象,事实上南高学派并不反对史学科学化,如陈训慈就注意到了史学科学化的趋势:“史学当有条件的采用科学方法,已为必然之趋势。”[36]之所以要“有条件”,是因为历史学既有科学因素也有其特殊性,不能一概而论①关于此点,详见陈训慈:《史学蠡测》,《史地学报》第3卷第1、2合期,1924年4月。。究其实,南高学派向不反对科学,柳诒徵和陈训慈等人也是中国科学社社员,他们接受的是“科学精神”,反对的是“科学主义”。此点在近代中国,与新考证学派疏离的文化民族主义史学家多持此论②余英时说钱穆往往被人误会为彻底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实际上,钱穆“对于所谓的‘科学精神’是虚怀承受的,不过不能接受‘科学主义’罢了。我们读一读《国学概论》最后一章,便可见他确能持平。”余英时:《犹记风吹水上鳞——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第25页。。无疑,南高学派反对的是摒弃中国传统史学精华而单一地以西方史学圭臬来推动中国史学的科学化,其中的关键分歧还是在于如何对待传统,史学应否致用两大问题上。
(承蒙台北“中央研究院”张朋园研究员和潘光哲研究员及台北政治大学一女博士指教,谨致谢忱。)
[1] 缪凤林.评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N].时事新报·学灯,1920-07-17(第四版).
[2] 缪凤林.评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N].时事新报·学灯,1920-07-27(第四版).
[3] 缪凤林.评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N].时事新报·学灯,1920-07-30(第四版).
[4] 缪凤林.评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N].时事新报·学灯,1920-07-28(第四版).
[5] 张朋园等.郭廷以先生访问记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7.
[6] 欧阳哲生.胡适文集2·胡适文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7] 缪凤林.对于适之先生“中学国文的教授”问题的讨论——回复适之先生的一封信[N].时事新报,1920-09 -15(第2版).
[8] 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J].太平洋杂志, 19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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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侯德彤
Nangao School and Hu Shi
WU Zhong-liang
( School of Marxism, Zhejiang Gongshang, Hangzhou 310018, China )
The Nangao School, with Liu Yizheng as its leader, originated in the period of Nanjing Higher Normal School,established in 1928 and came to an end in 1949. Taking as bonds the solid relations between teachers and students, and inspired by Liu's learning and personality, the scholars formed a fairly close academic school. They argued that learning was pursued for the purpose of managing state affairs, and had controversies over some academic issues with the new school leader Hu Shi, who had attacked them over related issues. What was strange was that the two sides had only unilateral discourses instead of interactions. The profound meaning behind is worth our exploration. It is inevitable that the two schools pursing different academic purposes ran into academic collisions. They questioned each other, but neither made any response. Lack of direct clash shows the tension between the two different academic standpoints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Nangao school; Hu shi; debate
K092
A
1005-7110(2016)04-0058-07
2016-06-06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南高学派研究”(12czs001)
吴忠良(1977-),男,浙江富阳人,浙江工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