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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老梦的底色

2015-12-16刘裕国四川

四川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凤林魔芋敬老院

刘裕国(四川)

背靠青葱树林,风过林响,犹如仙乐;面朝似锦繁花,蜂舞蝶忙,花深如海。敬老院便坐落在这个风景秀丽的小山坳中。跨进院门,抬眼便见一栋镶贴着米黄色瓷砖的 “小洋楼”,像奶油蛋糕般默然矗立。阳台上摆满了小花盆,月季、茉莉、胭脂红、栀子花正争相开放,还未走近,已能嗅到风中飘送的幽幽香气。正是盛夏中午,天空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这座小院却因蓊郁的林木,遮蔽了炎炎烈日,送来徐徐清凉。树下围坐着几个老人,他们闲谈时乐得开怀大笑,手边还记得不时翻晒竹席上的苞谷。

赵院长,来休息一会,陪我们摆摆龙门阵嘛。

就来,就来。回答的妇人算不得年轻了,花白短发整整齐齐地拢在脑后,语音未落,只见绿色衬衫一闪,她又从水管下抱了一大盆刚刚洗好的衣服过来,手脚麻利地将衣服挂在晾衣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带着肥皂的清香味儿,随风亲吻上这位 “赵院长”的脸。

赵院长,您看,连衣服都爱您。

妇人回过头来,如果只看她矫健的背影、麻利的动作、如风的脚步,绝对猜不到她是年逾七十的老人。时光洗不去她额间的皱纹,消除不了肌肤的松弛,眉目间的祥和与慈善却令人心动,忍不住想拉住她布满老茧的手,聊聊这三十余年的风雨路。想凝望她含笑的眼,探询一个普通女人,柔弱双肩如何挑起这千斤重担。

初为“众人女”

1984年4月23日,对很多人来说只是平常普通的一天。这一天,却成了生性倔强的川东女子赵凤林人生的转折点。这一天,她跨进敬老院,就改变了她后面漫漫几十年的人生轨迹……

1942年,赵凤林出生于南充市西充县太平镇草场坝村,自小便失去父母,与村里一位孤寡的 “奶奶”相依为命。村里分粮分柴,有人就欺负她们势单力弱,故意将一些瘪谷子和 “边角料”留给祖孙俩。赵凤林从小就受尽了世态炎凉的苦,因为孤弱而遭受的种种不公平待遇,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痊愈的疮疤。

1984年,42岁的赵凤林已是众人称颂的 “能干人”。她不但是太平镇十三村的妇女主任,还身兼赤脚医生、村财务大队长数职。当时,一件棘手事摆在了太平镇党委的案头:太平镇敬老院院长一职长期空缺,走马上任者往往待不了三天便落荒而逃。党委对辖区16个村的妇女主任轮番考虑后,最后将笔点到了赵凤林头上。她泼辣能干,精明倔强,学过医,教过幼儿园,当过村干部,综合素质非常高,由她来担任敬老院院长是再合适不过。

但丈夫冯金春一听赵凤林要去敬老院上班,急得直跳脚。家里上有八十岁的老人,瘫痪的二哥,下有四个子女要照顾,冯金春又常年在外面做生意搞销售,当时已筹备在重庆开公司了,如果赵凤林来一招 “釜底抽薪”,这个家怎么办?

拗不过领导轮番的上门劝,顾不得家里人怎么说,这一天,赵凤林打算先去看看。

还未跨进敬老院的门槛,赵凤林已经被臭味熏得打了一个大喷嚏。所谓 “敬老院”,不过是五间摇摇欲坠的破瓦房,五位老人你扶我、我搀你地站在门口迎接她,其中两位是盲人,抖抖索索地 “摸”了过来。顿时,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屎尿恶臭更为浓烈地逼近,赵凤林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当她看到一位瘸脚老人难过地低头时,她觉得自己太过分,一闭眼,大踏步跨入了屋子。

屋子已脏得无法下脚,墙壁、地板到处都是口痰、鼻涕,老人的头发上竟有虱子爬来爬去!赵凤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对陪同的领导说要回家再考虑一下。这时,谁也想不到80岁的赵体跃老人 “咚”的一声跪在赵凤林面前,鼻涕流到了下巴上,口齿不清地哀求道:你不要走,你走了哪个管我们嘛?

赵凤林这才看到,赵体跃没有穿鞋,光着的脚上布满泥灰,脚后跟满是冻伤,还流着脓血。赵凤林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早已过世的慈爱 “奶奶”。冬天祖孙俩没钱做棉鞋,眼神不济的奶奶便摸着打草绳,给赵凤林编了一双厚厚的草鞋。哪知遇到下雪天,草鞋泡烂,小凤林心疼得大哭。奶奶搂住她,一迭声地安慰:乖孙女,等你长大了就有新鞋穿了。

当赵凤林能自食其力为奶奶置办暖和舒适的棉鞋时,老人却已去了另一个国度……

往事刻骨铭心,赵凤林鼻子一酸,起身搀扶起老人,动情地说:我也是孤儿,从小没爹没妈,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的爹妈,我就是你们的女儿……

屋里五个老人都摸着赵凤林哭了起来,他们感动地说:女啊,你今天说了这句话,都要长命百岁的!

今后是否能长命百岁,赵凤林不知道,但当务之急却是怎么做通冯金春的思想工作。她刚回家俯身收拾行李,一个簸箩就冲背心飞来,砸得赵凤林一个趔趄。回过头,冯金春气鼓鼓的,脸孔都变了形:就你能干!人家为啥都不去当院长,一个月50元,傻子才肯去!家里这么一大摊事,你想丢给哪个?

结婚这么多年,别说冯金春对她动手,平时就算重话都没说过一句,现在竟出手打了赵凤林。她刚刚收拾好的包袱,就被他扯过来倒在地上,还狠狠踏上了几脚,一边踩踏一边大骂她是 “猪脑壳”。赵凤林也犟起来,执意当天就要住进敬老院。冯金春指着她鼻尖恶狠狠地骂,还说:既然你这么想出风头,做面子工程,我们也没啥好说的,离婚!

一句 “离婚”,伤了两个人的心,赵凤林软绵绵地瘫坐在地,声音哀切地说:老冯,多年夫妻,你咋就不理解我呢?我不是爱出风头的人,那些老人,看着那么可怜,我不忍心啊,老想着我奶奶如果还在的话,我能孝敬她该多好……你也是吃过苦的人,难道不该帮助有困难的人吗?

冯金春抹了一把眼泪,他暂且让步,但也与赵凤林约法三章,其中第一条便是:农忙时必须回来帮忙。

哪里知道,赵凤林转眼就将约法三章抛之脑后。抬脚就能回家的路,赵凤林竟然好几个月不见人影,就连年三十都在敬老院过。卧病在床的公公气得拍着床板大骂她是 “二流子婆娘”,几次嚷嚷让冯金春休了她。

“保姆牌”院长

赵凤林公公大年三十盼不到媳妇回家团年,骂她在敬老院 “躲懒偷闲享清福”,赵凤林却连回家解释的时间都没有。她刚伺候嬢嬢婆婆洗完澡,后面还有大爷大叔排队等着。

赵远清老人瘫痪在床,他曾是军医,特别讲卫生,但现在因为行动不便,已经好久没有洗过澡了。

赵凤林往大盆里兑好了热水,用手搅了搅,不冷不热。她将老人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使劲,用力背起赵远清,轻轻将他放在椅子上仰着。赵远清一张脸涨得通红,紧紧抓住衣服下摆,嘴里嘟囔着:不要你来洗,不要你来洗!

赵凤林像是打架一样,好不容易才解开赵远清的衬衣扣子,老人抓住裤带,像是守着千万宝藏,打死也不许他人侵犯一步:不脱,我不脱!

赵凤林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认真看着赵远清眼睛说:赵大爷,您快80岁了,您不是说我是您女儿吗,女儿帮父亲洗个澡有什么关系呢?赵远清慌张地躲避赵凤林眼神,依旧将裤带攥得紧紧的。赵凤林眼含泪水,语重心长地继续劝说:您我都当过医生,怎么还这么封建?您把我当医生总行吧!再说,大家都洗了,剩您一个人脏兮兮地过新年,我怎么忍心?

赵远清抓裤子的手这才慢慢松开。

赵孚先老人送进敬老院时,抬他的人都用头巾蒙了口鼻,将他往床上一放,脚底抹油般跑了。敬老院的 “资深老人”们看到来了 “新朋友”,都挤到门口张望,却被一阵恶臭熏得发呕。一个胃弱的老人当即跑到院坝,蹲下来哇哇呕吐,难过得连胆汁都吐了出来。看到赵凤林急急匆匆往赵孚先房间跑,他着急地猛然站起,一把抓住赵凤林的手:院长,去不得,太吓人啦!

赵凤林照样走近赵孚先,她丝毫没有嫌弃地俯下身细看。长期瘫痪的老人腰背长满了褥疮,白白的蛆在烂肉里拱来拱去,不但恶臭难当,而且还恐怖恶心。赵孚先脸朝下趴着,呜呜地哭:让我死了算了,活着丢人哩!

莫乱说,老人家。赵凤林端来一盆热水,用毛巾将他全身擦洗了一遍,拿竹签子将蛆虫一根根地往外掏。有些蛆掏出来还是活的,在地上慢慢蠕动。别的老人嫌恶心,都不肯进这间屋子。可白蛆儿实在是太小太多了,赵凤林不知自己要挑到猴年马月才挑得干净。她灵机一动,想起乡下人的土办法,找来一瓶白酒,大大吸了一口,将嘴凑在伤口 “噗噗”喷上。白蛆儿如同遇到山洪暴发,溃不成军,有几只还溅到了赵凤林脸上。

土法果真奏效,白蛆儿一坨坨地往外滚,喷了好多口,才将蛆虫处理干净。赵凤林的嘴巴都被酒 “辣”麻了,她来不及漱漱口,又给老人敷药膏。这时,赵孚先的呜咽变成了号啕大哭。赵凤林以为老人太痛,劝他忍着点。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院长,我活了一辈子,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你是活菩萨啊!

敬老院的老人都喜欢、敬爱赵凤林,打心眼儿当她是活菩萨,但遇上痴呆老人,却是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赵凤林不但要吃 “苦”、吃 “累”,还要吃“委屈”。有一次,赵凤林正在煮午饭,患了痴呆症的李元树忽然跑到锅台边,二话不说,要从稀饭锅里捞红薯吃。赵凤林怕烫着老人,急忙去拦阻,李元树却以为赵凤林是来 “争食”的,不分青红皂白,对准她的脑袋就是一拳。赵凤林的头重重撞在墙角,当场晕厥了过去。

在医院醒来后,赵凤林满腹辛酸。想想自己每天六点钟就要起床,倒十五六个便桶,理二三十床被子,从一睁眼,就要为老人们洗衣做饭、擦洗按摩,往往忙到凌晨一点还无法休息,这么巴心巴肝地当“保姆”,怎么还会被老人打呢?

回到敬老院,李元树跑到赵凤林屋里,他才从别的老人那儿得知院长挨打住院了,将袖子捋上来,又是倒水又是给赵凤林掖被角,下巴扬得高高的,气冲冲地问:院长,到底是哪个打了你?我去帮你出气!

赵凤林真是哭笑不得,扑哧一笑,内心天大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

1984年4月之前,赵凤林压根没想到自己的后半生竟会和敬老院结缘,而且这缘分随着时光的推移会越来越深,骨血相连。那时,太平镇尚为少女的赵中珍还天真地问过母亲:那个嬢嬢怎么每天都有一堆衣服要洗啊?她屋里的老人咋那么多?

二十多年后,赵中珍也开始和太平镇敬老院 “结缘”,为好奇寻到了答案。2008年,赵中珍应聘到敬老院当服务员,上班第一天,就遇到了一个 “下马威”。

那天赵中珍正在饭堂擦桌子,突然闻到一股恶臭,她转头看到痴呆老人鲜述信坐在桌前一脸安然地吃香蕉,当时脑海还闪过一个念头:今天敬老院没买香蕉啊!鲜述信已 “啪”的一声,将 “香蕉”甩在墙壁上。顿时,一个新鲜的屎手印触目惊心地印在了墙上,臭味如炸弹爆开,四下腾起要命的气味。一股酸水直泛赵中珍喉头,噎得她直泛眼泪,张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腿脚好的老大爷已率先跑出去报信了:不得了,鲜述信又在吃屎了!

赵凤林当时正在厨房吃饭,放下碗筷便跑过来,抓起鲜述信糊满粪便的手往水龙头底下冲,回头吩咐赵中珍:快去准备干净裤子!

赵中珍实在受不了刺鼻的气味,掏出一个口罩戴上,勉强忍住干呕。赵凤林牵着鲜述信进屋换衣裤,轻轻对赵中珍说:你先出去,我来换吧。

赵中珍茫然地退到门口,看赵凤林亲自给鲜述信洗屁股,换上干净衣裤,随后,她还走到饭堂,用手将糊在墙上的屎抠下来。赵中珍跟在赵凤林屁股后面,想帮忙又觉得帮不上,呆呆望着院长忙活。一切都收拾干净了,赵凤林才转过头语重心长地说:服侍老人时千万不能戴口罩,老人会以为你嫌弃他,或者以为自己病得很严重,都会给他们带来思想负担。服侍老人,一定要 “脏得、累得、受得”。

这 “三得”,赵凤林一坚持便是三十多年,不但不怕脏累,受得委屈,她还练出了平常女人所没有的 “大胆”。

让生命之歌唱得更圆满

有人将死亡看得狰狞恐怖,视死为畏途,但对于真正读懂生命意义的人来说,生死不过是一个圆环。死亡既是生命的终结,亦是生命的圆满。老人在世时,赵凤林悉心照料,在他们踏往天国旅程时,她真心相送。这些年来,赵凤林 “送走”了74个老人,每位老人临终前,她都会到床前询问遗愿;死后,赵凤林都会亲自收殓送葬。

赵汉清是赵凤林送走的第一位老人。

1987年冬天的一个深夜,赵凤林挨间屋巡视,为老人盖被子时,发现赵汉清已停止了呼吸。她是学医的,早知老人病重不愈,将不久于人世,已经在悄悄准备后事,但没想到老人这么快就离开了,而且选择了如此深黑的夜。

夜空暗沉,连一丝星光都没有,北风卷挟起树枝,砰砰地敲打着窗玻璃,屋顶野猫发出瘆人的喵呜声。赵凤林打开灯,灯光昏黄,更映照得赵汉清变形的脸孔有几分狰狞古怪。赵凤林感觉自己如在冰窖,影子在墙上拉得长长的,毛孔里也鼓满了阴森和恐怖,寂静放大了咚咚的心跳,整间小屋,似乎快被赵凤林狂乱的心跳声给撑爆了!

赵凤林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起了生前赵汉清老人慈祥和善的脸,他真心将她当作女儿。现在 “父亲”不在了, “女儿”为他收拾后事,是天理人伦,有什么好怕的呢。

赵凤林鼓起勇气,将手伸向遗体,但当指间刚碰到老人时,一股凉气如同小蛇般嗖嗖地吐着信子,沿着手臂直往上蹿。赵凤林头皮发麻,浑身打了一个大寒战,神经绷得比任何时候都紧张。

捂住胸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赵凤林终于将遗体小心翼翼地挪到了篾席上,打了热水来为老人擦净身子,修剪头发,整理面容。每做一个动作,她都在心里念叨:老人家,走好。

到了换寿衣的环节,问题来了:冬夜天寒,老人手脚都已僵硬,怎么才能将寿衣穿上身呢?赵凤林琢磨了一会儿,想出了好办法。她将六件寿衣一层层地在自己身上穿好、试好,再脱下来铺盖在老人身后,把老人手脚依次插进去,最后一提衣领,很快将寿衣穿好了。按照习俗,赵凤林又用白床单裹了穿好寿衣的老人。

忙活了几小时,赵凤林累得腿脚发麻,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待天亮,好将消息传给赵汉清的亲属。

终于盼来了老人的家属和村干部,赵凤林招呼他们上楼帮忙,他们迟疑不决地踱了几步,捂住鼻子在楼梯口张望了一眼,便飞快地转身退到外面,只扔了一根绳子过来,远远地喊道:你们敬老院楼梯口也太窄了!没法抬嘛,用绳子捆了遗体从窗子那儿吊下来吧!

赵凤林瞅了一眼楼梯口,是很小很窄,老人的遗体也冰凉僵直,的确不好搬抬。但是,怎能将他从窗口吊下去呢,老人的最后一程路,不能让他走得这么窝囊,这么没有尊严啊!

在赵凤林眼中,不分贵贱老幼,每个生命都是有质量的,值得平等对待,尊重爱惜,不管是昏庸痴呆的老人,还是眼前这具丧失温度的遗体。

她咬咬牙,下了一个旁人都惊讶的决心:我要把老人背下去!

赵凤林用床单将老人绑在自己身上,涨红了脸一使劲,果真背着遗体站了起来。但老人身躯高大,遗体僵直后更是变得又长又粗,两条僵硬的腿长长地拖在地上,像是背了一个大木桩。赵凤林不得不踮起脚尖走路,掌握不好平衡,走得歪歪斜斜。

刚走了没几步,床单又脱落了,赵凤林小心翼翼地放下遗体,重新将老人裹好,像是蜗牛一般慢慢移动,一步一颤地扶着墙壁走下楼来,几次都差点滑倒。数九寒天,数步楼梯,赵凤林竟走得满头大汗。当她顺利走到楼梯口时,老人的亲属一拥而上,将遗体放下,赵凤林才觉得后背如同水洗一般,内衣紧紧贴在背心,虚脱得真想就地晕倒。

许多次,赵凤林都被疲累、委屈、辛酸压迫着,想晕过去就好了,什么重担都不用再背负了,但头脑中一个理智的声音却在反复告诫她:不能倒,如果你倒下了,敬老院怎么办?老人谁来管?

“铲儿客”铲“金山”

大米36斤,挂面17斤,谷子260斤,这是赵凤林刚到敬老院时的所有家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靠着这些东西,怎能让老人们吃饱吃好呢?

赵凤林从家里拿来辣椒油和泡菜,老人们吃面条时,她给每个碗里都浇一勺辣椒油;老人们喝粥,每人都能分到泡菜。但他们发现,赵凤林永远吃的都是白水挂面,白稀饭。问她为啥不放辣椒油,她笑眯眯地说自己就喜欢白味儿,其实她是想让老人们吃好一点,自己节约一点算一点吧。

“节流”只能从牙缝里省钱,如何寻到 “开源”的方法才更重要啊。赵凤林天天都在琢磨这件事,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被她逮到了好机会。

当时,太平镇计生办三十多人搞人口清理工作,由于没有厨师做饭,天天都成群结队热热闹闹下馆子。赵凤林脑子一激灵,计上心头,找到计生办主任,要求无偿为他们做饭。

虽是无偿,赵凤林肚子里却装着一把小算盘:这样一来,敬老院五个老人的吃喝问题解决了,刷锅洗碗的潲水还能用来喂猪哩。

计生办主任上上下下将赵凤林打量了一番,虽早就对她的干练泼辣有所耳闻,却不敢相信她能一个人做好三十多人的饭,光晚饭都要七菜一汤,这活儿不轻松。

赵凤林信心满满再三坚持,主任拗不过她的牛脾气,只好答应让她试试。于是,整整三个多月,赵凤林每天晚上淘米、洗菜,准备第二天的食材直到12点钟,早上4点又要起床生火做饭,连个打下手的都没有,有时包饺子仅仅面皮就要擀几十斤,手臂酸胀麻木,肿得老高。有次实在太困,赵凤林切菜时差点把指头都切下来,她赶紧用冷水敷一把脸,先坐下来做些洗碗淘菜的轻活,让自己稍微休息一下。

一百多天的辛劳,赵凤林一双手被冻得红肿溃烂,双眼熬得布满血丝,人也瘦了一大圈,但她的付出没有白费,感动不已的计生办主动捐赠一万元,这成为了敬老院的第一桶金,为之后赵凤林创建养老家园奠定了基础。

从此,太平镇每逢赶场,都会冒出一个熟悉的 “铲儿客”。她摸摸这头小猪的肚子,笑眯眯地说:老乡,这猪儿拉稀,肯定有病,便宜卖给我嘛!她端详一会儿鸡仔,信心十足地说:这小鸡不爱吃食,长不大,再减点价钱嘛。

这个专买便宜货的 “铲儿客”就是赵凤林。她脑瓜灵活,嘴巴甜,又懂医术,将小毛病的小猪、小鸡、小鸭便宜买回去,喂喂药、打打针,隔段时间又将养得活蹦乱跳的健康小动物卖出去,赚些小钱。

有次,赵凤林意外发现魔芋生意挺赚钱,但太平场镇还没有一家卖魔芋的,她便拜托熟人找到一个魔芋师傅,提出当学徒。师傅大摇其头,说这可不是女人干的活。他伸出一双手给赵凤林看,这是被魔芋碱水腐蚀得斑斑驳驳的手,手掌上满是红褐色老茧皮,就像铺了一层破布。

原来,当时没有大漏勺,将魔芋做成成品,火候和水温都不好掌握,成块魔芋只能用手从开水锅里抓出来,必须做到轻重适度、准确快捷。

赵凤林就这样天天练,不知练了多少遍,从滚水里将魔芋一抓而起,看得人眼花缭乱,谁又细细端详过她的手?厚厚的老茧将整个手掌包裹起来,才刀枪不入,如同 “铁爪功”高手。刚开始学做魔芋时被烫得红肿灼痛,她背着人眼泪直流,狠狠擦一把脸,又用这双手去苦练 “武功”。

赵凤林成了太平场镇第一个做魔芋生意的,为人聪明能干,又善张罗,生意非常好。到了中秋,魔芋更是抢手,赵凤林要忙上整整一个通宵。在灯光昏暗的厨房里,赵凤林两手攥紧锅铲,使劲翻搅魔芋,直径近四尺的大铁锅里,魔芋越来越稠,搅起来就越来越吃力,连续搅上一夜,手臂酸痛得一直发抖,肚子饥饿,手连馒头都捏不住,腰部硬得像别了块钢板。想想多做点就能多赚点,一晚上,她一个人做出了整整六锅魔芋!

天漆黑了,赵凤林才挑起卖光魔芋的竹筐回来。老人们兴奋地围过来清点一大堆零碎钞票。赵院长呢?当大家想起院长时,她已坐在地上靠着柱子睡熟了,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意。

外人看赵凤林,都觉得她精明、厉害。除了魔芋生意,她还做过花圈生意、豆腐生意、凉粉生意、蔬菜生意,累得直不起腰,困得睁不开眼,那是家常便饭。2002年,太平镇敬老院搬了新家,已花甲之年的赵凤林仍不肯闲着。她把周围闲置的20多亩土地利用起来,自己带头劳动,并根据敬老院中老人的身体状况和特长,自愿组合成种植组、养殖组、创收组等,极大调动了老人们的劳动热情,使得敬老院的老人能吃到自己饲喂的绿色猪肉,自己种植的绿色蔬菜,生活如同芝麻开花节节高。回想当初,敬老院的老人们穷得看不起病,没钱刮胡理发,煮饭烧的都是捡来的烂鞋底,今天能有这样的好日子,都说是赵凤林这个 “铲儿客”铲得好。

这些年来,赵凤林自办医务室给老人看病,借钱买缝纫机学着缝新衣,买二手工具帮老人理发,捡破烂,每次外出开会都打包剩菜……别人笑她连烂纸都往“家”里铲。但从一个 “贫穷苦难之家”铲成现在的具有造血功能的 “富裕幸福之家”, “铲儿客”孜孜不倦,为之付出了三十多年的心血。但赵凤林在赢得敬老院这个大家中家人的尊重、敬爱和疼惜时,却因误会,失去了血缘相系的小家温暖,甚至与自己的儿子反目成仇。儿子一气之下去了西北打工,长达二十年之久, “儿子”一词,成了赵凤林生命中的空缺。

魂牵梦绕二十年

以前,赵凤林常说自己福气好,儿子娶了一个好媳妇,她在敬老院当院长,儿媳便在家中脚不沾地地操持家务,种田喂猪,照顾一家老小。勤劳善良的儿媳和赵凤林相处得犹如母女,婆媳俩感情甚好。赵凤林做梦都没想到,竟然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儿媳。

1991年2月27日,敬老院的赵家贵老人忽然发起了高烧,赵凤林急忙赶回家去取药箱,准备输液用具。看到许久未回家的婆婆中午回来了,儿媳十分高兴,赶紧留婆婆在家吃午饭。赵凤林担心赵家贵病情,匆匆解释后便转身离开。

儿子冯凌云回家,听说妈好不容易才回一趟家,妻子却连饭都没留妈吃,他大声责备妻子不懂事。妻子想不通,气得砸锅摔碗,不肯吞下这口冤枉气。冯凌云却火上心头,一味认为是妻子说了不孝顺母亲的话,惹母亲生气,才让母亲赌气离开。

你还有脸哭!冯凌云一个耳光甩过去,打得妻子眼冒金星,也打得她心生绝望。好好,你不信我是个孝顺媳妇!我死,我死了总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吧!憋了一肚子委屈的儿媳举起一瓶敌敌畏,昂起脖子便咕隆咕隆倒了下去。

因为中毒太深,艰难挨过一夜的儿媳撒手人寰。抚着儿媳冰冷的身体,赵凤林号啕大哭,瘫坐在地上,谁都拉不起来。

赵凤林忍着巨大的悲伤,将儿媳遗体运回家,认真收拾。正准备安葬时,儿媳娘家来了几十个人,他们有的扛锄头,有的举镰刀,气势汹汹,来向赵凤林索命,口口声声说赵凤林害死了儿媳,要将儿媳遗体绑在她身上游街示众,还要将遗体埋在堂屋中间……赵凤林被堵在灵堂里,不能出门,不能喝水,连上厕所都不行。

看到那么多人围攻赵凤林,一些原本就嫉恨她的人嚼起了舌根子:就是,她到敬老院去躲清闲,故意把重农活丢给儿媳做,她家媳妇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

太自私了!想当政治冒尖户,连家都不顾了。

只想争面子,当领导,屋里人的死活她哪会放在心上?

……

赵凤林一直守在灵前,吵闹声、谴责声令她心痛得几乎麻木,一切都变得模糊飘渺,意识快要迷离时,她仿佛看到儿媳走过来,轻轻说:妈,对不起,我一双娃儿只有两三岁,要托付给妈了……赵凤林想要握住儿媳的手,眼前却被一块黑布迅速遮住,她重重晕厥了过去。

敬老院的老人不放心,拄着拐杖,你牵我我扶你,摸了七八里山路来家里陪伴赵凤林,他们用颤巍巍的手给她擦眼泪。有个老人为了给赵凤林端碗水喝,眼神不济没看清路,摔了一个大青包。他们说:院长啊,你要多保重身体,看在我们的面子上,再受多少气,都不要记在心里,要吃饭,别饿着,我们离不开你啊!

儿媳下葬那天,四个老人结伴来接赵凤林。她被儿媳娘家人推搡、谩骂、诅咒、折磨了两天两夜,一直在默默流泪,这时说出一句话: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敬老院。

赵凤林往外走时,三个女儿在屋里抱头痛哭,儿子恨恨道:要不是妈将啥心思都放在敬老院,我也不会怪老婆不懂事,她也不会受冤枉去死!

赵凤林什么都没辩解,四个老人挽着她,像带领自己的女儿,一步一步,走回他们共同的家。

赵凤林的选择,使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儿子头也不回地远走他乡,丢下一双幼童,一去便杳无音讯。赵凤林将一对孙儿孙女带回敬老院,抚养他们长大成人。

2011年2月,孙女举行婚礼,冯凌云也没有出席,孙女搂着祖母哭问:婆婆,爸爸为什么不回家参加我的婚礼?

赵凤林心如刀绞,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怎能不想他、念他、梦他?他当年一走了之,隐遁在异乡人海,狠心抛下一双儿女,恶狠狠地对赵凤林说,你再去当敬老院院长我就不认你这个妈!念及往事,赵凤林又怎不怨他、怪他、恼他?二十年,足以让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令青丝变白发,将思念的苦楚酿成醉人的苦酒,谁饮下不醉不泪?

孙女的哭诉令赵凤林惊醒,这些年,母子俩就像在拔河,两人分别拽着绳子的一头,但将他们越隔越开的,除了陈年的误解,还有一去不回头的时光。自己已经是上年纪的人了,还有多少岁月用来浪费呢?

于是,2011年6月底,赵凤林夫妻踏上了寻子旅途。在新疆乌鲁木齐一处建筑工地上,赵凤林看到了久违的儿子,时间的刻刀,已经将儿子雕刻成母亲都差点认不出的模样。一时间,思念、激动和伤感齐齐涌上心头,赵凤林心头万般滋味翻涌,她呆呆望着儿子的脸。足足怔了一分钟,赵凤林忽然伸出手,啪、啪、啪!狠狠扇了儿子三个耳光。年近七旬的赵凤林用尽了全身力气,冯凌云的左脸颊顿时一片通红。他动也不动,铁桩似的木木站着,赵凤林一把搂过儿子,抱着他伤心地号啕大哭。

在那一刻,母子俩才放下了折磨他们二十年的心结。赵凤林释放了心酸与委屈,冯凌云彻底原谅了母亲,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偏执和错误。

这些年来,随着冯凌云的出走,三个女儿都劝说母亲放弃敬老院的工作,赵凤林放不下那些老人,坚决咬牙不同意,令女儿们误会更深。她们认为是母亲的固执自私,才令这个家变成一盘散沙,所以平时很少到敬老院看望赵凤林,对母亲冷淡如路人。

现在,赵凤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儿女。

2012年1月24日,阖家团圆的一家人来到太平镇敬老院,照了一张全家福。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笑了,赵凤林笑得最为灿烂。这张全家福,她盼了二十多年,跨过了漫长的岁月之河,才等到儿女归来,子孙绕膝。

敬老院的老人们知道赵凤林一家团圆了,兴奋得不得了,全都争着要出来看看。其中一位何国会老人全身肌肉萎缩,瘫痪在床,她硬是让人推着出来看这一家人团聚,直拿手背擦眼睛。那一天,敬老院犹如过年,满溢欢歌笑语。

敬老院的老人们,是打心眼将赵凤林当作自己的亲闺女,看到她家人齐聚,才会这么高兴。有次,赵凤林到县上去开会,老人们两天没看到她,非常着急,以为赵凤林不要他们了,在太平场路口翘首等候。那是三九寒天,呵气成冰,老人们跺脚呵手,一直等到晚上9点,才将赵凤林盼回来,老人们像孩子一样扑过去,争先拉着她的手说: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人间最痛是什么?子欲养而亲不在。赵凤林曾说,自己是孤儿,因为有了敬老院,自己才有了100多位爹妈,圆了自己的敬老梦。造就人生梦想的,不是名利,而是底色。

以真情,换真情,以真心,得真心。夏天,赵凤林为老人们洗澡、驱蚊;冬天,她为老人添衣、盖被;为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穿脱衣服鞋袜、喂饭喂药;为痴呆老人端屎端尿,清洗衣服;每逢老人生日,她都提前准备,热热闹闹为老人祝寿;每年清明,都会去为 “送走”的老人扫墓……如今年已七旬仍奋斗在敬老事业第一线的赵凤林,为敬老事业呈上了一份令人感动的答卷。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谁都有老去的一天,桑榆晚,只希望在老去时,能遇到赵凤林这般深谙尊老、敬老传统真谛的伯乐,坚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古训,让老年生活不再孤清寂寞,能得到如同彩霞般温暖纯美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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